大宗师
【题解】
本篇为庄子论道之作,大宗师,即指道,要以道为宗为师。庄子认为,大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是产生宇宙的绝对本原,是天地之间的最高主宰,万物万众都必须绝对地以它为宗,以它为师。在《庄子》中,得道者被称为真人,所以,本篇开头四论真人,然后辅之以女偊、子舆、孟子反等人物形象,以前者为全面效法大道的理想化身,以后者为小范围内体认大道的榜样,设作几个生动的寓言故事,连证“大宗师”的旨意。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1〕。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2〕,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3〕。虽然,有患〔4〕。夫知有所待而后当〔5〕,其所待者特未定也〔6〕。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7〕?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8〕。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9〕,不雄成〔10〕,不谟士〔11〕。若然者,过而弗悔〔12〕,当而不自得也〔13〕;若然者,登高不栗〔14〕,入水不濡〔15〕,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16〕。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17〕。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18〕。其耆欲深者〔19〕,其天机浅〔20〕。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21〕;其出不〔22〕,其入不距〔23〕;翛然而往〔24〕,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25〕,不求其所终〔26〕;受而喜之,忘而复之〔27〕。是之谓不以心捐道〔28〕,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29〕,其容寂〔30〕,其颡頯〔31〕;凄然似秋〔32〕,煖然似春〔33〕,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34〕。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35〕;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36〕,非圣人也;有亲〔37〕,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38〕。若狐不偕〔39〕、务光〔40〕、伯夷、叔齐〔41〕、箕子〔42〕、胥馀〔43〕、纪他〔44〕、申徒狄〔45〕,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義而不朋〔46〕,若不足而不承〔47〕;与乎其觚而不坚也〔48〕,张乎其虚而不华也〔49〕;邴邴乎其似喜乎〔50〕!崔乎其不得已乎〔51〕!滀乎进我色也〔52〕,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53〕,謷乎其未可制也〔54〕;连乎其似好闭也〔55〕,悗乎忘其言也〔56〕。以刑为体〔57〕,以礼为翼〔58〕,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59〕;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60〕,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61〕,是之谓真人。
【注释】
〔1〕天:指天道。至:极致。
〔2〕知:智力。所知:所知道的(养生道理)。
〔3〕知:通“智”,智慧。盛:至,极。
〔4〕患:患累,问题。
〔5〕有所待:有所依赖。当(dàn g):得当、恰当。
〔6〕特:独。
〔7〕庸讵:怎么。
〔8〕真人:全真之人。
〔9〕逆:拒绝。寡:少。
〔10〕雄:夸耀。成:成功。
〔11〕谟(mó):谋。士:同“事”,事情。
〔12〕过:过失。
〔13〕当:得当。
〔14〕栗:害怕。
〔15〕濡:沾湿。
〔16〕知:见识。登假:升到。
〔17〕息:气息,指呼吸。深深:幽深沉静的样子。
〔18〕嗌(ài)言:窒塞在咽喉间的话。哇:吐。
〔19〕耆:通“嗜”,嗜好。
〔20〕天机:天然的灵性。浅:低下,迟钝。
〔21〕说:通“悦”。恶(wù):厌恶。
〔22〕出:谓生。(xīn):欣喜。
〔23〕入:谓死。距:通“拒”,抗拒。
〔24〕翛(xiāo):往来自然而无拘束的样子。
〔25〕始:谓生命之源。
〔26〕终:谓生命之终结。
〔27〕受:指接受大道所赋予的生命。复:复归,指死亡。
〔28〕捐:当为“损”字之误。
〔29〕志:专一。
〔30〕容:面容、神色。寂:凝寂安闲。
〔31〕颡(sǎng):额。頯(kuí):广大宽平。
〔32〕凄然:严冷的样子。
〔33〕煖然:和熙的样子。
〔34〕与物有宜:谓与万物浑同为一。极:痕迹。
〔35〕亡国:亡人之国。
〔36〕乐:乐意于。
〔37〕有亲:有意亲爱。
〔38〕役人:役使世人。
〔39〕狐不偕:姓狐,字不偕,古时贤人。因不肯接受尧的禅让,遂投河而死。
〔40〕务光:夏末隐士,汤让天下而不受,遂负石投庐水而死。
〔41〕伯夷、叔齐:孤竹君二子,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而谏,武王不从,遂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
〔42〕箕子:纣王庶叔,因忠谏不从而佯狂,但终不免于杀戮。
〔43〕胥馀:不详。或谓箕子,或谓比干,或谓伍子胥。
〔44〕纪他:姓纪名他,殷时逸人,恐汤让位于己,遂携弟子俱隐于窾水旁。
〔45〕申徒狄:殷时人,因慕纪他高名,遂负石自沉于河。
〔46〕状:形象样貌。義:通“峨”,高大的样子。朋:通“崩”,崩坏。
〔47〕承:承受。
〔48〕与:容与。觚(gū):谓特立不群。坚:固执。
〔49〕张:广大的样子。华:浮华。
〔50〕邴邴(bǐng):畅然和适的样子。
〔51〕崔:动的样子。按:当作“崔崔”。
〔52〕滀(chù):水蓄聚的样子。进我色:谓使我神色充盈。
〔53〕厉(厲):当为“广(廣)”字之误。世:通“大”。
〔54〕謷:通“傲”,高放傲视。制:控制、制服。
〔55〕连:绵邈相连,不绝如缕。此指缄默不语而莫测高深。闭:闭口缄默。
〔56〕悗(mèn):无心的样子。
〔57〕刑:刑罚。体:本。
〔58〕翼:辅助。
〔59〕绰:宽大。
〔60〕丘:山丘。
〔61〕胜:克,抵触。
【译文】
知道天道自然运化之理,也知道人为的刑法礼义之迹,这就算是达到了认识的最高境界了。知道天道自然运化之理,就能顺应自然;知道人为的刑法礼义之迹,就能用他的智力所知道的养生道理,去保养他的智力所不知道的自然寿命,以此来享尽自己的天然寿命而不致中途夭折,这就算聪明的极致了。话虽然如此说,但其中仍存在着问题。人们获得知识必须依赖于一定的条件,但这条件本身却是变化不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天不就是人呢?我所说的人不就是天呢?
一定要有了真人然后才能有真知。什么叫作真人呢?古代的真人,不因为少而拒绝,不夸耀成功,不谋虑世事。像这样的人,事有差失而不懊悔,事情合宜而不自得;像这样的人,登高不害怕,下水不觉沾湿,入火不感到炽热。这是他的认识达到了大道的境界才能这样忘怀生死安危。
古代的真人,睡时不做梦,醒时不忧虑,饮食不求甘美,呼吸深沉舒缓。真人的呼吸直达脚跟,普通人的呼吸仅达到咽喉间。爱争辩的人理屈词穷时,说话就像想要呕吐一般吞吞吐吐。那嗜好欲望深重的人,他的天然的灵性就迟钝。
古代的真人,不知道对生存感到欣喜,不知道厌恶死亡;他降临人世并不欢欣,面临死亡并不抗拒;他只是自然而去,自然而来罢了。不忘记生命之源而谨守不失,不寻求归宿而一任自然;自有生命之后就常自得,欣然复归自然而忘记是死。这就叫作不用嗜欲之心去损害自然天道,不用人为的方法去添助自己的天然寿命。这就是真人了。像这样的人,他的思想专一于道,容貌凝寂安闲,额头广大宽平;表情严冷有如秋天,温和有如春天,喜怒的变化如同四时的运转一样自然,时时与万物混同为一而又找不到冥合的迹象。所以圣人出于无心的用兵,攻破敌国却不会招来怨恨;利益和恩泽施及万世,原来并非有意爱人。所以有意与物相通,就不是圣人;有意亲爱,就不是仁人;有意求合于天时,就不是贤人;不能等同利害,就不是君子;矫行求名而失去了自己的天然本性,就不是修道之士;丧失真性的,就不能成为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这些人,都是被别人所役使,使别人快活,而不能自求快活的人了。
古代的真人,他的形象高大而不崩坏,好像有所不足却不愿受之于外;容与自得、超群脱俗而并不固执,心胸宽闲虚空而并不显得浮华;情貌畅然好像很高兴!有所动是出于不得已!他的容色如同水的蓄聚日见充盈,但心德却日见精粹;心胸恢宏无崖,但又高放傲视而不可制驭;好像喜欢闭口缄默,但却是出于无心而忘言。把刑律作为主体,把礼仪作为辅助,凭借智慧审时度世,以道德为遵循的原则。把刑律作为主体,就是要任刑杀伐;把礼仪作为辅助,就是以它为治世的辅助条规;凭借智慧审时度世,就是出于不得已而应付事物;把道德作为行动的原则,处世就好像与有足者一起登上小丘山那样容易,人们也真的会把他视为勤于行走的人了。所以真人具有某种喜好,其实又并不如此;相同的是一样的,不相同的也是一样的;处于混同心境时,则与自然为同类,处于差别境界时,就与世人为同类。把天和人看作是不抵触的,这就叫作真人。
死生,命也〔1〕。其有夜旦之常〔2〕,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3〕,皆物之情也〔4〕。彼特以天为父〔5〕,而身犹爱之〔6〕,而况其卓乎〔7〕!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8〕,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9〕!
泉涸〔10〕,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11〕,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12〕。
夫大块载我以形〔13〕,劳我以生,佚我以老〔14〕,息我以死〔15〕。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16〕,藏山于泽,谓之固矣〔17〕。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18〕,昧者不知也〔19〕。藏小大有宜〔20〕,犹有所遁〔21〕。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22〕。特犯人之形〔23〕,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24〕?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25〕,善始善终〔26〕,人犹效之〔27〕,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28〕!
【注释】
〔1〕命:天地自然之理。与下文“天”字义同。
〔2〕其:指死生。有:通“犹”。夜旦:昼夜。常:运行不止。
〔3〕与:通“预”,干预。
〔4〕情:实理。
〔5〕彼:指人。特:只。
〔6〕之:指天。
〔7〕卓:指卓然超绝的大道。
〔8〕君:君王。愈:胜过。
〔9〕真:指纯真无伪的大道。
〔10〕涸:干涸。
〔11〕呴(xǔ):吐口水。濡:沾湿。
〔12〕誉:赞美。非:贬低。化其道:与大道化而为一。
〔13〕夫:句首发语词,无义。大块:指大地,也可指造物或自然之道。载:承载。
〔14〕佚:安逸。
〔15〕息:安息。
〔16〕壑:山谷。
〔17〕固:牢固,可靠。
〔18〕负:背。
〔19〕昧者:愚昧的人。
〔20〕小:指舟与山而言。大:指壑与泽而言。
〔21〕遁:逃,亡失。
〔22〕恒:常,平常的、普遍的。大情:至理。
〔23〕特:一旦。犯:通“范”,铸造。
〔24〕未始:不曾。极:穷尽。胜计:数得清。
〔25〕善:认为……是好的。妖:通“夭”,少。
〔26〕始、终:指生、死。
〔27〕效:效法。
〔28〕系:归属。待:依赖。
【译文】
人的生与死,是不可避免的生命活动。它就好像昼夜的不停运行一样,是天地自然的规律。人对于自然规律是无法干预的,这都是事物变化之实理。人把天当作自己的生命之父,就终身爱戴它,何况是那派生天地的大道呢!世人认为君王的身份高出自己,就愿意为他尽忠舍身,何况是纯真无伪的大道呢!
泉水干枯了,鱼就共同困处在陆地上,用湿气相互滋润,用唾沫相互沾湿,就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而自在。与其称誉尧而非难桀,就不如善恶两忘而与大道化而为一。
大自然赋予我形体,是要让我生时勤劳,老时安逸,死后休息。所以把我的生看成美事的,也必须把我的死同样看成美事。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山隐藏在深泽中,可以说是很可靠的了。然而夜半三更造化的大力士背着它们迁移走了,愚昧的人却还不知道。把小物体隐藏于大物体中是很得当的,然而还有亡失。假若任物自然存在于天下是不会亡失的,这是天地万物永恒的至理。一旦被大自然铸成了人形,就欣喜若狂。人的形体,是千变万化而没有穷尽的,那么像这样成人形而可欣喜的事以后还计算得清楚吗?所以圣人游心于无所亡失的境域而与大道共存。乐观地看待生命的长短和生死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又何况是万物所归属与一切变化所依赖的大道呢!
夫道,有情有信〔1〕,无为无形〔2〕;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3〕,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4〕;神鬼神帝〔5〕,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6〕,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7〕,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8〕;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9〕;维斗得之〔10〕,终古不忒〔11〕;日月得之,终古不息〔12〕;堪坏得之〔13〕,以袭昆仑〔14〕;冯夷得之〔15〕,以游大川〔16〕;肩吾得之〔17〕,以处大山〔18〕;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19〕,以处玄宫〔20〕;禺强得之〔21〕,立乎北极〔22〕;西王母得之〔23〕,坐乎少广〔24〕,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25〕,上及有虞〔26〕,下及五伯〔27〕;傅说得之〔28〕,以相武丁,奄有天下〔29〕,乘东维〔30〕,骑箕尾〔31〕,而比于列星〔32〕。
【注释】
〔1〕夫:句首发语词,无义。情、信:实在。
〔2〕无为:恬淡寂寞。无形:没有形态,视之不见。
〔3〕自本自根:谓道自生自长,不以其它任何事物为产生的基础。
〔4〕固存:本来就存在着。
〔5〕神鬼神帝:谓鬼与上帝凭借大道才变得神灵起来。
〔6〕太极:指天地未判之前的清虚混沌之气。先:上。
〔7〕六极:指天、地与四方。
〔8〕狶(shǐ)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之:指大道。挈(qiè):提携,协助。
〔9〕伏戏氏:即伏羲氏。袭:合。气母:元气的生育者。
〔10〕维斗:即北斗星。
〔11〕终古:时间终点,即永远。忒(tè):差误。
〔12〕不息:运行不停。
〔13〕堪坏:昆仑山之神。
〔14〕袭:入。昆仑:神话中的山名。
〔15〕冯夷:黄河之神,姓冯名夷,又名冰夷、无夷。
〔16〕大川:指黄河。
〔17〕肩吾:泰山之神。
〔18〕大山:即泰山。大,通“泰”。
〔19〕颛顼(zhuān xū):黄帝之孙,号高阳氏,得道为北方之帝。
〔20〕玄宫:北方之宫。因玄为北方之色,故称。
〔21〕禺(yú)强:传说为黄帝之孙,水神。
〔22〕乎:于。北极:北海。
〔23〕西王母:传说中的神人。
〔24〕少广:西极山名。
〔25〕彭祖:见《逍遥游》篇注。这里与《逍遥游》《齐物论》《刻意》诸篇中的彭祖形象不同。
〔26〕有虞:即舜,姓姚,有虞氏,名重华。
〔27〕五伯:即五霸,指夏朝的昆吾,殷朝的大彭、豕韦,周朝的齐桓公、晋文公。
〔28〕傅说:殷商时代的名士。
〔29〕相(xiàn g):做丞相。奄有:包有。
〔30〕东维:星名。
〔31〕箕尾:星名。
〔32〕比:并。
【译文】
道是真实的存在,恬淡寂寞且没有形态;可以精神领悟而不可以双手授受,可以心神体认而不可以耳目闻见;它自生自长,没有天地之前,就一直存在着;它使鬼与上帝变得神灵起来,产生了天和地;它在太极之上不算高,在六极之下不算深,生于天地之前不算久远,长于上古也不算古老。狶韦氏得到了道,用来整顿天地;伏羲氏得到了道,用来调和元气;北斗星得到了道,就永远不会出差错;日月得到了道,就可永远运行不息;堪坏得到了道,就入主了昆仑山而为神;冯夷得到了道,就游大川而为黄河之神;肩吾得到了道,就处东岳而为泰山之神;黄帝得到了道,就能登天成仙;颛顼得到了道,就处玄宫而为北方之帝;禺强得到了道,就立于北海而为神;西王母得到了道,就常坐在西极的少广山上,不知道有生死的变化;彭祖得到了道,就从上古虞舜时代活到五伯时代;傅说得到了道,就做了殷高宗武丁的国相,统治天下,死后乘骑在东维、箕尾两星之间,与亢角等星并列在一起。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1〕:“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2〕,何也?”曰:“吾闻道矣〔3〕。”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4〕,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5〕?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6〕;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7〕;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8〕;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9〕;朝彻,而后能见独〔10〕;见独,而后能无古今〔11〕;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12〕。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13〕。其为物〔14〕,无不将也〔15〕,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16〕。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17〕,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18〕,洛诵之孙闻之瞻明〔19〕,瞻明闻之聂许〔20〕,聂许闻之需役〔21〕,需役闻之於讴〔22〕,於讴闻之玄冥〔23〕,玄冥闻之参寥〔24〕,参寥闻之疑始〔25〕。”
【注释】
〔1〕南伯子葵:即南郭子綦。见《齐物论》篇注。女偊(yǔ):古时怀道者。一说是妇人。
〔2〕子:您。年长:年已老。孺子:孩童。
〔3〕闻道:谓得道。
〔4〕夫:句首发语词,无义。卜梁倚:姓卜梁,名倚。才:指聪明智慧之能。道:指虚淡凝寂之性。
〔5〕庶几:或许,差不多。果:果真。
〔6〕守:守候、守护。参:同“三”。外天下:把天下遗忘掉。
〔7〕外物:遗忘人事。
〔8〕外生:忘我。
〔9〕朝彻:犹“彻悟”。
〔10〕见独:谓窥见到卓然独立的至道。
〔11〕无古今:谓破除古今的观念。
〔12〕不死不生:谓无死生。
〔13〕杀生者、生生者:均指大道,它能毁灭和创造生命。
〔14〕其:指道。
〔15〕将:送。
〔16〕撄宁:谓外界的一切纷纭烦乱,都不能扰乱我心境的安宁。撄,扰乱。宁,宁静。
〔17〕诸:之于。副墨之子:指文字。因为文字是用墨书写,它仅为道理的副贰,所以叫作副墨;而且后来的文字都是由古文字所生,故名为副墨之子。
〔18〕洛诵之孙:谓诵读者。对前辈诵读者而言,后世的诵读者即为其孙。洛诵,反复诵读。洛,通“络”,绵络,连络,即反复之意。
〔19〕瞻明:见解洞彻。
〔20〕聂许:谓耳闻小语,心即许之。聂,附耳小语。
〔21〕需役:谓待时行使以成实际。需,通“须”,等待。役,行使。
〔22〕於讴:吟咏嗟叹之意。於,嗟叹。
〔23〕玄冥:幽渺深远的样子。玄,深远。冥,幽寂。
〔24〕参寥:参悟寥廓。参,参悟。寥,空虚。
〔25〕疑始:谓大道自本自根,不能推测它的起始。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岁很高了,而面色却像孩童一样,为什么呢?”女偊说:“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得吗?”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属于那种能够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外用的才能却没有圣人内凝的道,我虽有圣人内凝的道却没有圣人外用的才能。我想用圣人之道教导他,或许他可以成为圣人吧?即使不能,但以圣人之道指导有圣人之才的人,领悟起来也应该是很容易的了。我仍然坚持诱导而不离去,三日之后就能把天下遗忘掉;已经遗忘了天下,我又坚持诱导,七天之后就能把人事遗忘掉;已经遗忘了人事,我再坚持诱导,九天之后就能把自身遗忘掉;已经遗忘了自我,然后才能彻底领悟;彻底领悟了,然后才能窥见卓然独立的至道;能窥见卓然独立的至道,然后才能破除古今的观念;破除了古今的观念,然后才能破除死生的观念。道能使万物死灭而自己却不死,能使万物生息而自己却不生。道对于天下万物,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这就叫作撄宁。撄宁的意思,就是在纷纭烦乱中保持心境的安宁。”
南伯子葵说:“你从哪里学到了道呢?”女偊说:“我是从文字那里得来的,文字是从诵读者那里得来的,诵读者是从见解洞彻那里得来的,见解洞彻是从耳闻心许那里得来的,耳闻心许是从待时行使那里得来的,待时行使是从吟咏嗟叹那里得来的,吟咏嗟叹是从幽渺深远那里得来的,幽渺深远是从参悟寥廓那里得来的,参悟寥廓是从不能推测大道的起始那里得来的。”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1〕:“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2〕,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3〕。”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4〕,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5〕。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6〕!”曲偻发背〔7〕,上有五管〔8〕,颐隐于齐〔9〕,肩高于顶〔10〕,句赘指天〔11〕。阴阳之气有沴〔12〕,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鉴于井〔13〕,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14〕。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15〕,予因以求时夜〔16〕;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17〕,予因以求鸮炙〔18〕;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19〕,以神为马〔20〕,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21〕!且夫得者时也〔22〕,失者顺也〔23〕,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24〕;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25〕,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26〕,其妻子环而泣之〔27〕。子犁往问之,曰:“叱!避〔28〕!无怛化〔29〕!”倚其户与之语〔30〕,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31〕?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32〕,东西南北,唯命之从〔33〕。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34〕。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35〕,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36〕,金踊跃曰〔37〕:‘我且必为镆铘〔38〕!’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39〕,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40〕,蘧然觉〔41〕。
【注释】
〔1〕子祀、子舆、子犁、子来:皆为虚构的人物。
〔2〕首:头。脊:脊背。尻:脊骨的末端。
〔3〕与之:与他。
〔4〕逆:违背。
〔5〕俄而:不久。问:存问,问候。
〔6〕拘拘:曲背的样子。
〔7〕曲偻:伛偻曲腰。发背:背骨发露,即背弯。
〔8〕五管:五脏的穴位。此句与《人间世》篇“五管在上”意同。
〔9〕颐:面颊。隐:隐藏,谓脸与肚脐齐平。齐:通“脐”,肚脐。
〔10〕顶:头顶。
〔11〕句赘:发髻。
〔12〕沴(lì):凌乱。
〔13〕闲:安闲。跰(pián xiān):行步艰难的样子。鉴:照。
〔14〕亡(wú):犹“否”。
〔15〕浸:渐渐地。假:使。化:使……变化,改变。
〔16〕时夜:通“司夜”,报晓。
〔17〕弹:弹弓。
〔18〕鸮(xiāo)炙:鸱鸮的烤肉。
〔19〕轮:车轮。
〔20〕神:精神。
〔21〕更驾:另找车驾。
〔22〕得:生。
〔23〕失:死。
〔24〕县解:犹言“解人于倒悬”,即超乎死生。县,通“悬”。
〔25〕物:指人力。天:指天命。
〔26〕喘喘然:气息急促的样子。
〔27〕妻子:指妻子和儿女。环:围。
〔28〕叱:呵斥声。避:令哭者退避到一边。
〔29〕无怛(dá)化:不要惊动正在变化的人。怛,惊。
〔30〕户:门。之:指子来。
〔31〕奚:何。汝:你。适:往,到。
〔32〕父母于子:是“子于父母”的倒装句。下文“阴阳于人”句用法与此同。
〔33〕唯命之从:都要听从他。
〔34〕不翅:不啻。
〔35〕彼:指造化。近:迫。听:听从。悍:违逆。
〔36〕大冶:冶金工匠。
〔37〕踊跃:跳跃。
〔38〕且:将。镆铘:古代的良剑名。
〔39〕犯:通“范”,铸成。
〔40〕成然:安然。
〔41〕蘧然:忽然。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共同谈论,说:“谁能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尾骨,谁能认识到死生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和他交朋友。”四个人相互望着一笑,彼此心意相通,于是就共同结为朋友。
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去问候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曲背的人啊!”腰曲背弯,五脏的穴位随背而向上,面颊与肚脐齐平,肩膀高过头顶,脑后的发髻朝天。阴阳二气乖戾不调,子舆仍闲逸自适而不以病重为累,行步艰难地走到井边照着自身影子说:“哎呀!造物者又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曲背的人啊!”子祀说:“你厌恶这种变化吗?”子舆说:“不,我哪里厌恶呢!造物者使我的左臂渐渐地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使我的右臂渐渐地变成弹弓,我就用它来打下鸮鸟烤肉吃;使我的尾骨渐渐地变成车轮,使我的精神变成骏马,我就坐上它,哪里还会另找车驾呢!况且我生下来,是应时而生,我死去,是顺时而去,安于时遇而顺应自然,悲哀和欢乐的情绪就不能侵入内心,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一切的牵累;而不能自我解脱的人,那是有外物束缚着他。况且人力不能胜过天命由来已久了,我又为什么要厌恶呢!”
不久,子来生病了,呼吸急促地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和儿女围着他哭。子犁前往问候他,对子来的亲属说:“去!走开!不要惊动正在变化的人!”他靠着门户对子来说:“造物者真伟大啊!又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呢?把你送到哪儿去呢?要把你变成鼠肝吗?要把你变成虫臂吗?”子来说:“子女对于父母,无论东西南北,都要听从父母之命。人对于阴阳造化,与对父母没有区别。造化令我死亡而我不服从,那我就算忤逆不顺了,造化有什么罪过呢?大自然赋予我形体,是要让我生时勤劳,老时安逸,死后休息。所以把我的生看成美事的,也必须把我的死同样看成美事。现在冶金工匠铸造金属器物,那金属跳跃起来说:‘我一定要成为镆铘宝剑!’冶金工匠必定认为这是块不吉祥的金属。现在造化一旦把人铸成人的形体,人便喊叫说:‘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认为这是个不吉祥的人。现在一旦把天地当作冶炼的大熔炉,把造化当作大铸工,往哪里去不可以呢!”子来说完后就安然睡去,又忽然醒来。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1〕,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2〕?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3〕,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4〕。
有间而子桑户死〔5〕,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6〕。或编曲〔7〕,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8〕!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9〕!”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10〕!”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耶?修行无有〔11〕,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12〕。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13〕,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14〕,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15〕。彼以生为附赘县疣〔16〕,以死为决溃痈〔17〕。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18〕;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19〕。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20〕,以观众人之耳目哉〔21〕!”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22〕。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23〕。”孔子曰:“鱼相造乎水〔24〕,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25〕;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26〕。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27〕。”子贡曰:“敢问畸人〔28〕。”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29〕。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1〕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皆为虚构人物。
〔2〕相与:相交。相为:相助。
〔3〕挠挑:宛转。无极:谓太虚。
〔4〕莫然:淡漠无心的样子。
〔5〕有间:过了段时间。
〔6〕侍事:助办丧事。
〔7〕编曲:编制曲薄。曲:曲薄、苇薄,类似席子的东西。
〔8〕来:语气助词。
〔9〕而:通“尔”,你。反:通“返”,返归。猗(yī):叹词,犹“啊”。
〔10〕是:指子贡。恶:怎么。礼意:礼的真意。
〔11〕修行无有:即“无有修行”,指不按礼仪修养德行。
〔12〕命:名,称。
〔13〕方:礼法。
〔14〕女:通“汝”。吊:吊唁。
〔15〕方且:正要。为人:谓为偶,为友。天地之一气:谓万物之初的浑茫境界。
〔16〕附:附生、附寄。赘:多生的肉块。县:通“悬”。疣(yóu):瘤结。
〔17〕决:破裂。(huàn):皮肤上的小肿块。溃:溃烂。痈:多生于颈、背部的脓疮。
〔18〕假于异物,托于同体:谓假借不同的外物,与之混同为一体。
〔19〕芒然:无所系累的样子。彷徨:与“逍遥”同义,即自得逸乐。业:事业。
〔20〕愦愦(kuì)然:烦乱的样子。
〔21〕观:示,给人看。
〔22〕戮民:因受礼仪束缚,无异于受天之刑,故称。
〔23〕方:方法。
〔24〕造:至,到。
〔25〕穿池:谓掘地成池。给(jǐ):补给。
〔26〕无事:无为。生定:心性安静。
〔27〕道术:即大道。
〔28〕畸:异。
〔29〕侔(móu):合。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共同结交,说:“谁能相交出于无心,相助出于无为呢?谁能超然万物之外,游于太虚,忘记生死,与大道同游于无穷之境呢?”三个人相互望着一笑,彼此心意相通,于是就淡漠相交,共同结为朋友。
不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听到后,就让子贡前往助办丧事。孟子反和子琴张,一个在编次歌曲,一个在弹琴,他们相互唱和道:“唉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返归大道了,而我们尚且在人间啊!”子贡快步走到他们跟前说:“请问面对着尸体歌唱,合乎礼仪吗?”二人相互望望笑着说:“你这种人哪里会知道礼的真正含意呢!”
子贡回来,把这件事告诉给孔子,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不按礼仪修养德行,而把形骸置之度外,面对着尸体歌唱,脸上全无哀戚的容色,真不知该称他们为何等人物。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孔子说:“他们是逍遥于尘世之外的人,而我是处在礼节虚文的尘世之中。尘世内外是彼此不相干的,而我竟然让你前往吊丧,我实在是太固陋了!他们正要与大道为友,而游于万物之初的混茫境界。他们把生命看作是附生在身上的赘瘤,把死亡看作是脓疮的溃破。像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死与生的先后次序呢!假借不同的外物,而与之混同为一体;忘记了内部的肝胆,遗忘了外面的耳目;生死往复循环,而不去追究它们的头绪;无所系累地自得于尘世之外,自由自在地遨游于无为之中。他们又怎能烦乱自扰地拘守世俗的礼仪,以此让众人听闻和观看呢!”子贡说:“那么先生遵循什么道术呢?”孔子说:“我是受天刑罚的人。虽然如此,我将与你共游于方外。”子贡说:“请问有什么方法。”孔子说:“鱼同游于水里,人同游于道中。游于水中的鱼,挖个池子来供养补给;游于道中的人,彷徨无为而心性安静。所以说,鱼游于江湖之中就会忘掉一切,人游于大道之中就会忘掉一切。”子贡说:“请问游于方外而与世俗相异的人是怎样的呢?”孔子说:“他们就是不同于世人却与大自然相合。所以说,天道把拘于礼仪者当作小人,世俗却把他们尊为君子;世俗把拘于礼仪者尊为君子,天道便把他们当作小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1〕,其母死,哭泣无涕〔2〕,中心不戚〔3〕,居丧不哀〔4〕。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5〕,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6〕?回壹怪之〔7〕。”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8〕,唯简之而不得〔9〕,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10〕,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11〕!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12〕?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13〕,有旦宅而无情死〔14〕。孟孙氏特觉〔15〕,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16〕。且也相与吾之耳矣〔17〕,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18〕?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19〕。不识今之言者〔20〕,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21〕,献笑不及排〔22〕,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23〕。”
【注释】
〔1〕孟孙才:姓孟孙,名才,鲁国人。
〔2〕涕:泪水。
〔3〕中心:心中。戚:忧伤。
〔4〕居丧:服丧,守丧期间。
〔5〕是:这,此。盖:覆盖,即闻名。
〔6〕固有:岂有。固,通“胡”,何。
〔7〕壹:语气助词,表强调。
〔8〕尽之:尽处丧之道。进:超过。
〔9〕简:简化、简省。
〔10〕就:求。若:顺。
〔11〕已乎:如此而已。
〔12〕其:恐怕。
〔13〕彼:指孟孙才。骇:惊。
〔14〕旦宅:通“怛侘”,惊恐。情:精神。
〔15〕特:独自。
〔16〕乃:如此。
〔17〕吾之:这是我。
〔18〕庸讵:怎么。
〔19〕厉:通“戾”,到达。没(mò):沉没。
〔20〕不识:不知道。
〔21〕造:至。适:舒适。
〔22〕献笑:突然发笑。排:安排。
〔23〕寥天:虚空寂寥的天道。
【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没有眼泪,心中不忧伤,守丧不哀痛。没有这三种表示,但却被看成是善于处丧的人而闻名鲁国,难道有不具其实而能博得虚名的吗?我觉得很奇怪。”
孔子说:“孟孙氏已尽到了处丧之道,超过了所谓知道丧礼的人,虽然想简化繁复的服丧之礼很难,但他实际上已有所简化了。孟孙氏不知道什么是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求先生,不知道寻后死,顺从地被大道化为他物,对待今后所不能预知的变化也不过这样罢了!况且正要变化,怎能知道不变化呢?正要不变化,又怎能知道已经变化了呢?可我和你,恐怕在梦境中还没有觉醒啊!孟孙氏看到母尸,虽为之一惊而不曾为之伤心,虽然惊恐而并不因此丧神。孟孙氏独自清醒,别人哭泣他也哭泣,这就是他因世情不能不哭而装出那样子罢了。世人看到自己暂时有身形,就互相称说‘这是我’,怎么知道暂时有形的‘我’是属于‘我’呢?再说你梦为鸟而飞到高空,梦为鱼而潜入水中。不知道现在说话的我,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呢?心情忽然达到舒适的时候是来不及笑的,笑声忽然从内心发出是来不及事先安排的,安于大道的安排,去掉那因死亡的变化而产生的悲哀,这样就可以进入空虚寂寥的天道之中,并与之混为一体了。”
意而子见许由〔1〕,许由曰:“尧何以资汝〔2〕?”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3〕。’”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4〕?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5〕,而劓汝以是非矣〔6〕,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7〕?”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8〕。”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9〕,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10〕。”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11〕,据梁之失其力〔12〕,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13〕,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14〕?”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15〕:吾师乎〔16〕!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17〕,泽及万世而不为仁〔18〕,长于上古而不为老〔19〕,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注释】
〔1〕意而子:虚构的人物。
〔2〕资:教。
〔3〕躬服:亲自实行。明言:辨清。
〔4〕而:通“尔”,你。轵(zhǐ):通“只”,语助词。
〔5〕黥(qín g):用刀在犯人面额上刻刺,然后涂上墨的一种刑罚,亦称墨刑。
〔6〕劓(yì):割去鼻子的刑罚。
〔7〕遥荡:逍遥放荡。恣睢:从容自适。转徙:变化。涂:通“途”。
〔8〕藩:边缘地带。
〔9〕与:参与欣赏。
〔10〕瞽(gǔ)者:盲人。黼黻(fǔ fú):古时礼服上所绣的斧形花纹。观:华美。
〔11〕无庄:虚构的美人。失:忘记。
〔12〕据梁:虚构的大力士。
〔13〕知:通“智”,智慧。捶:通“锤”,锤炼。
〔14〕息:生。乘:载。成:完整的身躯。
〔15〕大略:大概。
〔16〕师:指大道。
〔17〕(jī):通“”。碎粉,引申为调和。不为:不自以为。
〔18〕泽:恩泽。
〔19〕长(zhǎng):年长。
【译文】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说:“尧用什么来教诲你呢?”意而子说:“尧教导我:‘你一定要亲自实行仁义并且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为什么还到这儿来呢?尧既然用仁义在你面额刺字,又用是非割去了你的鼻子,你将怎样遨游于逍遥自适的变化境界呢?”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游于大道的边缘地带。”
许由说:“不是这样的。盲人无法欣赏眉目姣好的面容,瞎子无法欣赏礼服上青黄的颜色和斧形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忘记了自己的美貌,据梁忘记了自己的力气,黄帝忘记了自己的智慧,这都是造物者锤炼的结果,怎么知道造物者不会长好我被刺破的皮肉、补回我被割掉的鼻子,使我有着完整着的身躯来追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不知道造物者是否能满足你的愿望。我给你说说它的大概吧:我的宗师大道啊!我的宗师大道啊!它调和万物而不认为是行义,恩泽及于万世而不认为是行仁,先于上古而不认为是老,包容天地、雕刻万物的形状而不认为是技巧。这就是我所游的地方。”
颜回曰:“回益矣〔1〕。”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2〕,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3〕。”仲尼蹴然曰〔4〕:“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5〕,离形去知,同于大通〔6〕,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7〕,化则无常也〔8〕。而果其贤乎〔9〕!丘也请从而后也〔10〕。”
【注释】
〔1〕益:谓以损为益。
〔2〕复:又,再。
〔3〕坐忘:端坐而忘一切。
〔4〕蹴(cù)然:惊而改容的样子。
〔5〕堕(huī)肢体:谓忘其身。堕,通“隳”,毁坏。黜(chù)聪明:谓忘其智。黜,废除。
〔6〕大通:大道。
〔7〕无好:没有好恶之情。
〔8〕常:谓滞执不变。
〔9〕而:通“尔”,你。
〔10〕从而后:跟在你的后面。
【译文】
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已忘掉仁义了。”孔子说:“好的,但还没有进入大道境界。”
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已忘掉礼乐了。”孔子说:“好的,但还没有进入大道境界。”
过了些天,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坐忘’了。”孔子惊奇地说:“什么叫‘坐忘’?”颜回说:“毁坏形体,泯灭聪明,形智皆弃,与大道混同为一,这就叫‘坐忘’。”孔子说:“与道混同为一就没有好恶之情,与变化同游就不会滞执守常了。你果真成了贤人啊!我愿意跟在你的后面学习了。”
子舆与子桑友〔1〕,而霖雨十日〔2〕,子舆曰:“子桑殆病矣〔3〕!”裹饭而往食之〔4〕。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5〕。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6〕。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7〕,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注释】
〔1〕子桑:即子桑户。
〔2〕霖雨:连绵细雨。
〔3〕殆:大概。病:谓因饥而病。
〔4〕食(sì):拿食物给……吃。
〔5〕不任其声:谓其气力不足,而歌声微弱。趋举其诗:谓其歌唱诗句急促,不成调子。
〔6〕夫:彼,那。极:绝境。
〔7〕私:偏私。
【译文】
子舆和子桑户是朋友,一连下了十天的连绵细雨,子舆说:“子桑大概饿坏了吧!”于是就带着饭送给子桑吃。到了子桑的家门口,就听到里面像是唱歌,又像是在哭泣,弹着琴唱道:“使我贫困者是父亲呢?还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他的歌声微弱而诗句急促。
子舆进去,说:“你歌唱的诗句,为什么如此不成调子?”子桑说:“我在思索使我陷于这等穷困绝境的原因而得不到答案。父母难道愿意我贫困吗?天广庇万物,地普载万物,天地难道会偏私不公使我贫困吗?探求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而得不到答案。那么使我达到这么穷困的绝境的,是天命吧!”
【评析】
老子《道德经》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大道是这样玄虚,同为道家思想宗师的庄周继承了老子的道论,在《大宗师》篇中也对“道”进行了深辟的阐述,他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老子描摹了道的状貌和内容,庄子则着重于道的几个特性,如道自为根本,具有终极性,道对天地鬼神的效用,道的永恒性等等。但庄子在整篇文章中并不特别强调道论,而是重在得道之后对生死的看破,后文数段基本都在谈这个问题。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为友一段,文眼即在于“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与《养生主》篇“老聃死”一段基本相同。人看透生死,不管造化给他什么样的安排,他都能欣然接受,在此,庄子表现了他真正的达观,假使命运将其左手变成一只鸡,他就让它报晓司晨,假使命运将其左手变成弹弓,他就要用它去打鸟烤来吃,这简直是乐观了!更不用说只是让他生点病了!生而为人,并不比其他生命或者事物更高贵更值得高兴,当造化将要塑造你时,如果你一心想要做人,以为人最高贵,那么造化一定以你为不祥之物!因此,我们只能听从造化的安排。
庄子认为生死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交替循环,万古如常,死亡没什么可怕,活着也并不值得称赞。一旦获得了人的形体,就要辛劳一生,到老方能享受安逸,而死亡才是真正的休息。与此不同的是儒家,孔子教导他的徒子徒孙说:“未知生,焉知死。”他是尽心关注人间的人,到了生与死的边界便驻步不前,只教人“知天命”,亦即知人之所限。承认不可知的死亡存在,再来把热血灌注于我们有力量改造的现实人生,提倡仁义。这是儒家入世的原则,也是儒家虽万难而不易其心的精神支柱。但我们也可以说,儒者的一生都是被仁义礼乐所包裹着的。子桑户死、孟孙才处丧、意而子见许由、颜回坐忘几段都在讨论礼乐问题,体现了庄子不同于儒家的看法。如上所述,他认为死生夜旦,死亡并不是丧事,而丧礼则是依附在丧事上的皮毛,丧事都不存在,所谓丧礼更没有任何意义。因此他借颜回之口说要忘仁义、忘礼乐,这样才能达到他所谓的坐忘境界,也就是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