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慌伊始
天空中白云涌起,如涛似浪,放眼望去,潦原浸天。黑青色的山头此起彼伏,苍茫辽远的隐藏于漫漫的天际间。绵绵野草,铺向天边,追随着青茫茫的远山,一同延绵而去。萧萧飒飒的冷风抹去了大地上的盎然生机。青草顿失一碧连天的颜色,黄枯衰败,渺渺茫茫直到目所能及的尽头。只是地面那一脉清水,潺潺而流,依然滋养两岸土地里的枯草根系。河水蜿蜒而行,缓缓流进村落。村子面积很大,但是人家并不多。村子正中央坐落着一户人家,占据了村子四分之三尚且强的地面。这户人家院落青砖整齐围砌。零散围在这户人家周围的是高矮参差的石子泥土混杂围砌的小院落,虽然房子一律朝向南方,但是坐落的位置七零八乱,如自惭形秽的歪瓜裂枣不好意思挺直脊梁面对大地苍穹。水在村头三股路分流:两路背道而行,绕村而去;一路径直流进青砖墙围起的那户院落。
清澈浅淡的水缓缓进入了院落,汇淤成一湾清澈的深湖,水在其中漾漾荡荡逗留了一翻后,又翩然流出院落。三股水流在村后再次聚拢,一路汩汩咕咕而去,似在诉说着在深宅大院中的所见所闻。
院中湖水清幽,波光粼粼起舞的水面凋荷支零,清晰可见青背鱼游摆在水中,偶尔还能见到金色的大鱼悠闲的游来。几条小船浮在湖岸边,船身扯出一根绳子,拴在几株叶子凋零的紫柳树上。柳树末端暗褐色的枝条在风中摇摆不定。
紫柳树下一位女人,梳着家常燕尾发,上插金凤珠钗,身穿绉绣淡紫花黄蝶豆绿缎琵琶襟夹袄,下着珍珠撒花藏蓝缎马面裙,从湖畔雍容缓慢的拾阶而上。两手中各自提着一个朱红木盒的利落的丫头低首含胸、屏声敛气的跟在后头。
恰时岸上一位彩绣流艳的女人脚步轻盈、春风满面的朝这里走来。她看见下面岸边的女人一身素常服饰:姜黄花鸟如意对襟薄夹袄,老套的青色彩绣花蝶百褶裙。尤其是她后面的丫头更是家常装束:蓝丝绳扎头,白碎花蓝布褂,青洋绉布裤,浑身上下不见一点儿喜庆气。她得意的撇撇嘴巴,高昂起脸面,待下头的女人将近上来时,立刻捏高声音的故造声势道:
“哟,远远的看着,我当是家里来的哪位贵客悠闲无事,在这湖里划船消遣清闲呢!谁知过来一瞅呀,竟是二嫂您!可别在这儿躲清闲了,快到前头去看看吧!好生热闹着呢!连丫头们都鲜艳装束整齐了。大家都忙布置装点妥当,等新娘子来呢……”
岸上的女人高兴自己这后一句话让下面的女人的白而丰满的脸面立刻变了神色。下面的女人抬起眼皮,冷傲而又鄙夷的目光瞧着岸边花径上立着的女人:白面敷粉,扬扬四溢的神情下越是显得脸面玲珑圆润;头上水鬓梳得精致,插着绿叶相称的粉红玉牡丹;上身着桃红云缎七彩绣花褂,下着孔雀绿地点翠桃红锦裙。她身后跟着一名小厮两名丫头。他们微低头垂手站着。小厮束腰的蓝色带子换成了红色的,头上戴蓝色的帽子加镶了红边;丫头扎头的蓝线头绳也换成了红丝绳;平日的土布黑裤白碎花蓝布褂,也换成了枣红撒花褂、墨绿土布裤。处处无不一袭节日般的喜庆气。
小丫头偷偷瞥见岸下面的女主人虽然改了容色,却旋即又复回了原色,就见她定了定神,挑了挑眉头,然后淡淡的回应说:
“哦,是五兄弟媳妇啊!你这风风火火的要去忙什么呀?现今,可是人家老六娶媳妇。上头做主的是爹妈,往下呢,是老六自己的事。用得着别人去瞎搀和、瞎忙?所以我,就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该去添乱的,就不要自以为是的去添乱了!”
岸上女人立刻冷了面色,微辞回敬道:
“这几天,家里事如此之多又繁杂。我要是整天坐着吃白饭,怎么也算不得妇道人家的正道吧!再怎么说晚辈的也应该为爹娘分分神,给家里这些弟弟妹妹们帮帮忙不是?咯咯咯……好了,不扰二嫂的雅兴了。我还要赶忙去后面的院屋里去请各处远道的客人们过来上房!”
说完带人一径扬长而去,看见她们主仆醒目的衣色消失在金镶玉竹林里,湖畔上来的女人斜目对着消逝的影子不屑的哼了一声,神情转为疲乏的样态,侧面对身后的丫头道:
“我们且到亭子里去歇歇吧!”
她说完就往旁边一径小台阶上登。台阶连接的是一金顶红柱凉亭。凉亭的扁额上书:邀绿亭。两旁是对联,上联:秋气肃彩寒凉至;下联:春氛满溢扶暖行。
两名丫头也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女人在亭里坐下,感觉倦容袭上。丫头忙趁势劝她回去歇息。女人望了一眼左边圆脸的丫头金儿,又瞧了一眼右边长脸的丫头银儿,慢悠悠的说:
“看样子,你们也着急要我回去么?是不是怕被老太爷老太太骂?”
极善察言观色的小金儿紧抿起嘴没说什么。而嘴巴子甜甘的银儿赶紧接口道:
“太太,我们不过是丫头,领受什么都是应该的。我们是怕您给别房抓了把柄去,何苦那时又要在老太太、老太爷跟前受些无端闲气!”
这位季氏二太太略略思索了一下,似回答丫头们又似自在自语道:
“回去歇歇也好,只因在园子里累了大半天,我们可不是为惧怕他人!”
她们主仆出了园子回自己房中去。一出园门,迎面就见到处是装束一新的仆人、婢女。那些人正在各房门前忙着抹擦打扫,扯红绸、挂红灯……他们这一房也不例外的被装饰一新。季氏站在自己房门前,环顾了一下四处,吩咐金儿道:
“我们一房又不娶亲,金儿去问问为什么还要装饰这儿的房门屋舍。”
金儿应声忙走到一名正在挂灯的仆人那问了问,又马上来回复道:
“二太太,李顺说是老太爷吩咐的:要把家里各处各房的屋檐廊柱都必须一起装点布置起来!”
小丫头银儿抬眼小心看看季氏,只见她听了,微微一皱眉,没有再说什么,面露不悦的回房歇息了……两个丫头小心的伺候,不过心里却好笑:家里每每娶亲都是这样装点布置,二房既是做不了主,何苦自找没趣。
傍晚将要吃饭时分,季氏吩咐丫头给她重新装束整齐。银儿正在给她佩挂翡翠李子时,上房的丫头小喜子进来传话说:
“太太,老太爷、老太太说今晚的饭不在大厅摆了,还像常日,各房摆在各房,只是饭菜上房已经做好了,各房一份。稍后一会儿厨房就把太太您这一房的份儿送过来。吩咐我提前过来说给您,免得您多走一个来回的路。”
季氏听了,一愣神,然后向前来传话的精瘦的小丫头摆了摆手。小喜子瞄了二太太一眼,谨慎的告辞退了出来。季氏褪了外面披挂的挡风装束,把站在旁边的阿旺嫂支去收拾桌椅准备摆晚饭后,派丫头金儿、银儿出去悄悄探听一下: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形?老六的亲事怎么感觉办得这么出格,一会儿一个变化。两名丫头刚要出去,又被叫住了:
“你们——去了上房,不要找翠莲、红莲这两个丫头探话儿,那俩姐妹,让老太太调教得鬼精水滑,问也是白问的,还保不定把话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捅出篓子来;秋菊还秉直些,不会浑说,却又呆木,怕是什么重要事都一无所知……你们去吧,机灵着点儿,若是有人问你们去的缘由,就说我让你们去上房看看有什么需要过去帮忙的。多听着点,留心看着点儿,快去快回!”
丫头金儿、银儿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她们进了门,为难的相互看看。金儿先开口回话说:
“太太,只探听到了说是上房吩咐的,其他的什么也没探听到。”
“上房仆妇们个个口风都很紧。他们个个都生怕多说一句。我们在那里反倒是碍手碍脚,就回来了。”银儿补充说。
正说着,仆人们送了饭菜来,摆到桌子上,满满的一大桌子,仅凉菜就有八个:酥皮鹌鹑脯、蕉丝海蜇、熏鹿肉、盐水龙虾、雪糖银莲、火腿翡翠笋。最后一位仆人德全往桌上摆完了点心方酥、松饼、橙糕、红黄点子、大小饽饽、红白繖枝、鹅油饺饵……立身垂首对季氏说:
“二太太,老太爷、老太太说:留二老爷在上房吃,请二太太就不用等二老爷吃饭了。”
虽然饭菜如此盛多,但季氏只看见一盆樱桃白玉汤很是开胃;可听了仆人的这最后一句话,就立刻倒了胃口,诧异的追问道:
“说,老太爷、老太太为什么改了家里规矩?且是还一改再改的?”
仆人、婢女摇头答说不知。
“那他们是单单吩咐二老爷留在上房吃饭,还是其他房的人也这般待遇?”
“回二太太话,这我也不太确定。刚刚只是注意到除六老爷没在,其他房老爷有几位也在上房!上房刚要摆饭,老太爷老太太还没入席,老太太就吩咐小的把太太们的饭菜都送到各房中来!我就出来了!二老爷外,其他各房的老爷是不是在上房吃,就不清楚了。”仆人德全老实的答道。
季氏心中愈加疑惑了。她起先猜想公婆是因自己与白贞为远亲的缘故,所以留丈夫在上方用饭大概是商议什么与白贞有关的计策。可除了这老七这没用的玩货外,这晚饭时候其他人都聚在那里,肯定是在那里吃的,只是各房的女人拒在门外,是什么意思?老六呢?这主角竟然不在呀?怪事!他究竟干什么去了呢?他会不会消失到直到接亲那时也不回来呢?
德全见季氏凝眉不语,就小心的问道:
“二太太,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季氏知道他们是急着回去伺候,也无意为难他们,就缓缓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了。可谁知手触到一盆烩鱼片上,汤与鱼荡出了一半,把仆婢们吓得争相过来伺候收拾……
与孩子一起索然无味的吃了几口晚饭,季氏放下碗筷,叮嘱仆妇们好生伺候孩子们的饭食,起身让丫头略整理了一下妆容,就忙到上房来。她原本赌气揣着任是上房谁请也不至的打算,而现在却不请而至。她匆匆到上房而来,而上房的大厅门檐挂满了红灯,里面灯火通明,除了丫头婆子在收拾打扫端茶倒水外,并不见其他人。一位身穿黑色土布库、灰色镶红边斜襟土布褂的仆妇装束的知天命的黄白脸面的婆子站在正中仔细的指挥丫头们干活,一见季氏来,忙过来行礼问安,丫头婆子小厮也都过来行礼问候。季氏朝他们挥挥手,问那婆子道:
“张妈,老太爷、老太太呢?”
“二太太,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们才都去饭厅吃饭去了。二太太,您这回儿过去,估计正赶上点儿!要不就让翠莲跟您过去伺候着点儿……”婆子张妈满脸堆笑着回道。
张妈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发丝在后脑归拢,乌发间别着一根亮银簪子,圆圆的微胖的白净脸面,永远堆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她是随老太太进来李家的。几十年的时间,她深深的了解这个家的每一个人,上下里外,甚至比老太太知道的还要多。她知道的多,不过也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闭嘴。否则她也难以安稳的在李家端这么长时间的饭碗。
“罢了,我已用过饭,就不过去那边了!”
“好,我去让丫头红莲给二太太倒茶来!我这双粗手,一天东摸西擦的怕太太您嫌不干净……”婆子张妈依然笑咪咪的,说着就要走开。
“不用了,张妈!老太爷、老太太尚不在屋里就坐,我却在这儿喝茶。过会儿其人来请安,若是让那舌头精、马屁精给瞅着了,又不知到四处去给我嚼出什么花样来!”
“瞧太太把玩笑说的……都是一家人,都是一样整整齐齐的,哪里有什么谁长谁短的话儿!红莲,快给二太太倒茶来!”
稚嫩的圆圆的娃娃脸的红莲连忙应声,微笑着忙摸起粉彩白瓷壶和杯子,熟练的倒茶,边倒边抬头说:
“二太太,这是今年茶农刚送来的新毛峰,老太太都说今年的茶比往年香,倒一碗,您也尝尝看……”
季氏却没听见一般,理也不理的径直走出了大厅。张妈只得跟在后面,继续陪着笑往外送。到了门口,她以为这二太太就这样罢休走了。但见季氏走到廊檐下却站住了,回头瞅了她一眼,不耐烦的又问道:
“张妈,这儿没别人,我且问你,你可知道六老爷的亲事为什么办得和我们的不同?你平日在老太太房里做事,总该知道些因由吧!”
张妈恭顺的站立旁侧垂眼摇头微笑着答说:
“二太太,六老爷的亲事确实与前头几位老爷办得有差别。只是为什么我们这些下人也不知究竟。二太太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做,如果……”
“这究竟是怎么了,你就一点儿口风也没听到?”
“没有!我们下人只管按吩咐做事,老太爷、老太太也忙得很,支使的我们也是团团转,近日很少能像往常在一旁伺候。若往日,他们去饭厅,我们应当去,可今儿……你瞧,老太太把我们全留在这儿收拾了!”
“看来这里头定然有不寻常的大事!”季氏断定道。她边说着边若有所思的慢慢走出了上房院门。
直到看见二太太不见了身影,婆子张妈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大厅,见红莲边收拾茶碗,边和喜子等人说笑,不禁摇头,过去又老调重弹的叮嘱屋里的几名小丫头们:
“你们平日间,切莫在背后传话、说事,否则保不定哪天就给自己招来祸端。跟谁说话也要注意分寸,谁也不能得罪!才能有你们在庄院的安生日子!这几天尤其要注意些,别自己没数,还带累了别人!实在拗不过其他房的问话就什么都不说。”
又被训话,瘦瘦的喜子微黑的面色神情不自然了,显然她敏感到紧张的氛围也不自然的慌张起来,在诸多丫头婆子中,她是刚来的,刚满十岁的她进来大院半年了,从一开始的怯生生,现在已经熟悉了李家,也熟悉了自己的分内之事,但是还是处处谨慎,生怕被打骂、训斥。秋菊听完训话,也一脸凝重,严霜撒下来一般。她在丫头们中有一个绰号,叫“秋实”,据说是因为老太太责怪这个孩子心眼太实,众人就她的实心叫她“秋实”,不过因为称她“秋实”她会恼怒,大家不会当面如此玩笑称她。
听了训话,红莲还是乐呵呵的神情,虽然规矩记在心里,但是她依然持有乐观的心态和微笑的面孔,因为她时刻记着在到李家前,婶母对恐惧无助的她们叮咛: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除了按主人吩咐做好事情外,要时刻保持微笑善处的面色,不论对谁。这是她这个大院里谋生之道,哪怕委屈得掉眼泪,也给竭力他人一个笑脸。结果笑着笑着就真的不计苦乐的开心起来了。她的姐姐翠莲脸色则依然如静水般淡无波澜,如常的干完活转身就端着水盆出去了。
翠莲、红莲原本是富裕人家的孩子,在她们刚刚懂事时,谁成想母亲突遇不测离世,父亲在母亲去世一月后就另娶新人。新人入门不久就凶悍不容人,将两个孩子赶出了家门。父亲不但不怜惜弱小阻止,还在过年除夕之夜阻止她们进家门,以致两人四处流浪讨饭。两个小孩子无依无靠,到李家庄要饭被管家李忠遇到,李忠给她们一点儿吃的打发走后,第二天她们竟然又来了,李忠又让人拿点剩饭菜给了她们,第三天,两个小孩子子又来了,李忠没给她们吃的,问了她们要饭的原委后,想留下两孩子做李家丫头,让她们在门房等着,自己去上房报给老太太,请老太太定夺。老太太想了想,让他着一人再去访访这两个小孩子的来历再说。李忠派石老二去打听。石老二回来破口大骂,说虎毒不食子,这样的爹,该杀。李忠问明白他骂的原委后,就报给老太太。老太太想了想,就道:
“两个小姑娘家家的,在外流离,不好。去找他爹,买来,让她们在我们家里有口饭吃,教她们干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吧……”
想不到,除了同意卖人,她们的父亲没有多余表示。倒是她们的婶母,一位家徒四壁的黑瘦长辈,在她们要被带走时,拉住她们的手,抹着泪,嘱咐了她们几句……
这样,她们就成了李家的丫头。两个丫头虽然是亲姐妹,但是长相性格截然不同,一个圆脸乐呵,一个长脸肃整甚至愁苦相,但是她们都对李家尤其是老太太衷心耿耿。李家人无人不知这两个孩子对李家衷心不二,但是没人明白,她们是把这里当成让自己终于有着落的家了。
出了上房,季氏转身要去饭厅,但跟在身后侧的金儿却极聪明的提醒道:
“太太,去不得,去不得!您想想看……”
“嗯……那……我们先去别处走走,反正闲着!”
说着,季氏往三房缓步走去。两名小丫头跟在后头,银儿靠近金儿,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金儿的胳膊,眼睛盯着季氏嘴对着金儿耳朵悄声说:
“还好你提醒的及时,否则去了受了气,回去被骂的还不是我们!”
金儿努嘴一笑,瞪起眼睛,转眼珠子朝前示意……
快到三房门前,她们竟瞧见四房的景氏着装整齐的迎面而来,前头丫头巧儿打着个红灯笼——在这灯火辉煌的大院内似锦上添花,又似画蛇添足。
这四房的女主人景氏,善女红,尤善刺绣。她是李家大院内一位不让人讨厌,也不让人喜欢的女人,淡淡的如一株随四季气候变化发芽开花落叶的白玉兰,在这纷纷攘攘、争来斗去的大院里淡雅得无声无息,容易让人淡忘。妯娌中,她从不入是非,总是躲得远远的,但是无论在哪里,她都极其严整的遵循礼仪训诫,就连她房里的丫头,尊卑之序上也不敢马虎半点儿,平日里说话都敛声屏气。她这一房里,总是那么有礼有序。每当老太太、老太爷骂晚辈或者下人时,就会说:你们看看四房,中规中矩,再看看你们,跟蟊贼似的……大嫂却背后断定:这四房景氏看似不争,才是最强的争法。
景氏看见二嫂季氏忙迎面行礼,微笑着道:
“二嫂,您这么早就去请安回来了!”
“哦,四弟媳妇。哪儿呀,爹、娘他们刚吃饭去了,我没见着呢!这不就出来了!”
季氏知道景氏不仅平日里嘴紧,而且凡事从不探根究底,事事身居其外,漠不关心的态度,就跟她寒暄了几句,撇下她,拐进了三房的院门。
踏进三房的大门,就听房屋里传来嘻嘻哈哈的不拘尊卑的笑声,季氏听着,不由得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这儿幸亏住得离上房远。这动静,若是让上房听见,必是一天三顿饭伺候的数落也不为多!”
季氏不客气的闯进门来,不由得也随着屋内声音提高嗓门道:
“这儿怎么这般热闹!”她这一声,使屋里喧笑声戛然而止。
她进屋看见围坐在桌边的丫头忙惊慌而起,肃整衣饰,垂首端立在一旁;倒是年长的苏妈妈稳重些,没有失身份的站在桌边端着碗吃着,只是看见她惊慌间不知碗该放何处……
季氏见韩氏从饭桌前站起身来——大桌子上摆着和送到自己屋里一样的满桌子饭菜,她正要张口责怪她怎么两天就又忘了爹娘的训诫,又和下人们嘻嘻哈哈的没了分寸。而韩章姁先开口了:
“二嫂,吃饭没?快过来坐下,一起吃!灵儿,看座!”
小丫头灵儿忙给季氏端来束腰四足朱红梅花凳。但是她没走到饭桌前,就被季氏一个拒绝的手势拦住了……
季氏听了韩氏的话,皱了皱眉,显得很是不悦。因为刚才丫头婆子的都在吃,现在居然还要让我吃?但她知道韩氏的脾性,也不必计较,计较也是白搭,就坐在门口靠窗的朱漆椅上坐下,抬头讥笑道:
“你们接着吃吧!瞧这一大桌子饭客,我害怕你们不够,要不我让丫头把我们屋里的那些端来给你们?”
“还端什么呀!我们这些明天都吃不完!你们也留着明天吃吧!”韩章姁朗朗的笑道。
季氏听了觉得着实可笑!就假装惊讶道:
“明天寒食节!厨房不做饭了!”
韩氏一听,诧异道:
“啊?真不做饭了?”
季氏一笑:
“你要把这一餐饭吃到明天,可不是不必做饭了吗?”
韩氏喝了一勺碧荷藕粉鸡汤,拧了拧眉,忽然舒展开眉头道:
“又上你的当了,吓我一跳,还道是真的呢!”
季氏一笑,端起清儿端上来的珊瑚红地白兰花纹盖碗,揭起盖,清香的茶味儿扑鼻而至,品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碗,故意四处张望,嘴里叨念道:
“咦,这正饭时,怎么就你们娘几个在,不见他三叔吃饭呢!”
韩氏抬头,满不在乎的爽快道:
“哦,说是在上房吃饭呢!”
“怪了,怎么一家子吃个饭还得分开。老六的事办得可与我们有大不一样的讲究呢!”
“可不是呢!”
“为什么这样啊?”
“管他呢!”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知道?”韩章姁先摇摇头,然后问道。
季氏暗暗的白了韩氏一眼,心里道:我知道还来这儿凑什么无趣!
“你没听到什么口风?”
韩章姁继续摇摇头,依旧吃她的饭。
季氏见在这里探听不出什么,就兴味索然的起身要走,韩氏却喊住她道:
“二嫂,你到上房在爹娘跟前儿可别说我又跟下人们一桌吃饭了!这一大桌子,我和孩子几个人又吃不完!所以才让他们一起吃,呵呵……”
季氏听她这样叮嘱,就转身讥笑道:
“你呀!原来你还有的怕呀!屡说屡不听。我还当你是孙大圣呢!我要去上房请安了,你既是怕我说出去,那就一道去,监视着点儿我吧!”
“嗯!我是该去爹娘那里请安问好!可不是监督二嫂,要说就随你怎么说去!反正也不是犯法杀头的事!”韩氏一笑,应声扔了碗筷,简单洗漱了一下后转身就随季氏出来,竟不带一名使唤丫头。
季氏韩氏二人到了上房,见大厅里已坐满了人,妯娌中就少她二人了。季氏见状,忙快走几步,上前给上座的老太爷、老太太请了安,然后端然的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她抬头看见老太太端坐在那里,穿着平常的橙色地团花纹刺绣女褂,石青色地团花篮纹缂丝裙子;老太爷穿着灰地平金绣松鹤纹长褂,外罩蓝地团鹤纹刺绣对襟马褂。看他们的衣着,没什么特别,只是脸面都较常日里崩得紧且长……
韩氏待二嫂请完安入座后,也随后过来,向老太太、老太爷请安……
面对儿媳妇,老太爷依然紧绷着面孔没言语;老太太照常朝三儿媳妇也一挥手,示意她去坐下。
韩氏去自己位置入座,可走到茶几旁边又转身向老太爷、老太太问道:
“爹、娘,为什么六弟的婚事办得与我们大不一般!”
老太太苏氏听了立马皱起眉,显然怪这媳妇多嘴;而老太爷则没有耐心含蓄的表现,他顿时瞪起眼,威严道:
“东听西问,是一位晚辈且是妇道人家的本分吗?”
韩氏听到老太爷的厉声训斥,闭了嘴,没什么表情的坐到丈夫李慎卿旁边的红漆木椅上。她满不在乎呵斥,倒是丈夫李慎卿满面尴尬,不过却是一瞬即逝,并不见责怪妻子韩氏的意思,仿佛老太爷责怪的是与己不甚相干的人。
大约是看见二嫂与三嫂一起进来的缘故,已在座的五房贾宁玉贾氏立刻翘起了眉梢,而听到老太爷的责怪,她得意的望了望二房的季氏,又不屑的望了望三房的韩氏。
恰时,上房的丫头喜子走进来,垂手回道:
“老太爷、老太太,奴婢没有找到四老爷,四房的丫头巧儿说四老爷午后出去,到现在还没回呢……”
“也是一个逆子,跟着瞎起哄!”老太爷骂道。
“老四媳妇,你知不知道老四哪里去了?”老太太不满老太爷骂儿子,就转头问在座的景氏。
景氏一听老太爷恼怒的骂丈夫,正不知如何劝说,又听老太太询问,就势起身回说道:
“爹、娘,儒卿是出去找同窗朋友论诗去了。想是一时兴起,忘了时候不早了,还没回来。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做的,爹就吩咐下来,儿媳先去做着……”
季氏听了,很是疑惑,她听得出老四竟然也没在家,而且连晚饭都未归家吃,不知道这位又是跑出去躲清闲去了,还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李长柄听了这话,住了口,仍旧阴沉着脸。
这时,李富进来,低头哈腰的来到李长柄面前低声下气的报说:
“老太爷、老太太,派出去的人全都回来了,现在在院里。他们……都说……没找到六老爷!也没人探听到他去了哪里!”
“饭桶!一个个的,全是饭桶!”李长柄顿时大怒的骂道。
李富吓得一哆嗦,低缩了一截身子。中年的他自少年起就在这个大院里接受差遣,只为挣一碗饭吃,兢兢业业,从不敢有丝毫懈怠,又因为人长得清朗,成年后被李家当做门面,跟着主子外出跑腿的事大多派遣他,所以,李家的是是非非他在院里院外都见识了不少。但是李家如此别样的氛围他还是第一次经历,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
老太太苏氏抬头瞟了一眼李富黑红的低垂脸面,不满的皱皱眉头,看看老头子,刚要开口,就见老头子起身大步走了出去。吓得一屋子人也忙站起来跟着出屋门来。
门外石阶下的宽绰的空地上,几十口子人立在那儿,瑟瑟冷风中悄声无语。
“全都跪下,自打耳刮子!”李长柄凌然立在台阶上,过目了一遍一腔怒焰,字字盛怒。
“噼……噼……啪……啪……”仆人们低头站着,闻听到怒声,吓得连忙跪了下去自抽耳刮子。
“不响——”
“噼……啪……”
看到这阵势,吓得连各房的丫头婆子连忙后退,也跟着跪了下去。看见下人们一个个唯命是从的奴才相,李长柄更气了,干脆一扭身又回到屋里去了。老太爷走了,老太太苏氏忙趁空打发一旁诧异至极的儿媳妇们回去,然后和儿子们一起又回了大厅。尽管看见儿媳妇们往各房去了,她还是担心她们多嘴多舌说出去什么……
女人们又好奇又不敢马上追问,就相互看看,慢慢挪到上房的旁侧的游廊上,远远的瞅着下人跪在地上打着耳刮子,彼此小声的探问。就连被人暗暗称为“千针菩萨”的任氏这位长媳妇和一心只在女工上的四儿媳妇景氏也在长廊里走走停停。景氏并不像往日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两袖清风而去,实在更让人诧异。
韩氏收起她往日的爽亮的嗓门,压低声向妯娌们宣布了一句用不着宣布的废话:
“看来,家里出大事了!爹正气得够呛呢!”
“大事……是什么大事?”贾氏正一脸疑惑,不知该向谁探问究竟,听韩章姁这样说,忙凑过脸来探问究竟。
韩氏一脸不在乎的摇摇头。季氏忙见缝插针道:
“哟,家里的那些人精都不知道,常人又有哪个会知道!”
贾氏听得顿时变了脸色,但是在众人面前,却又恼怒不得。
任氏看见贾氏那张白粉面孔,在廊上的红灯光下忽尔有些红紫,心中不由得暗暗好笑,希望这季氏也从贾氏这得些“回报”。任氏虽然希望妯娌们“热闹”起来,自己却稳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白胖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变化的迹象。
景氏也想要表达点儿什么,一听这话似乎很不善和起来,忙往后退了几步。但韩氏并在乎这些,大气的支使站在最外围的任淑贤的丫头红儿:
“红儿,你去叫一名跪在那儿打耳刮子的小厮来!”
红儿听到韩氏的吩咐,抬头看了任氏一眼。任氏表情冷淡,一言不发。红儿低下头,朝后挪了挪,紧紧的靠在任氏身后站着。季氏见状,心里暗暗苦笑韩氏蠢:大房里的调理出来的丫头,比别房里的主子还精明,支使她们,这不是自找难堪吗?
韩氏支使不动别房的丫头,也不觉得面子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就自己亲自去。众人主仆们在原地等待着消息,各自无语。韩氏并没让众人久等,不多时就回来了。她一摆手,依然满不在乎的说:
“一个都叫不动,且全都把嘴巴子闭得紧紧的。算了,我们回去吧!”
等待中的这些人反倒希望她不要走。但她却无所顾忌,也不再急巴着想知道今天这场景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人扬风而去。
女人们见探听不到什么,再站下去怕是要落下口舌,也陆续也离开回各房去了……
李长柄仍然不解满心怒气,对跪在跟前的李忠道:
“去,把李昌、李福、李诚和李安叫上前来,再打一顿!看他们还敢不敢懈怠!跟着去一趟学校,人去了哪里竟然不知道了!要他们干什么的?”
李忠连忙站起来,叫跟着李瑞卿和李铭卿的小厮前来受罚。不过他悄悄吩咐打板子的李顺:
“下手时务必掌握点儿尺寸,若是人打坏了,还要着其他人跟随五老爷、六老爷,两位老爷肯不肯换人还难说呢!”
李顺向李忠递眼色点头表示明白。作为年纪较李忠年轻十来岁,但是他在李家的时间比李忠还要长,从少年到青壮年,而今已年近晚年,习惯了被打骂,被呵斥,被差遣,从早忙到晚,从年初奔波到岁尾,为了一碗清粥,不敢丝毫懈怠。李忠到了李家后,看到老哥的种种做法,让李顺有不少触动:原来,一个人除了主人的意旨外,还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在不损害他人的前提下。
看完打板子,没有人再注意那些还跪在地上的东奔西跑忙了一天的仆人们。看到主子都走了,跪着的仆人自觉停止自打耳刮子,但是跪在那里谁也不敢起来,不知要跪到何时,就都以祈求的眼神望着李忠。
老仆李忠一脸饱经风霜的黑黄的太阳色,双目有神而两颊消瘦,额头上深深的抬头纹,最近看起来更深了。他看着跑了一天还未吃到东西却被罚跪在地上的一群人,不由得连连嗟叹。他看见老太爷终于离开了,就到大厅悄悄请示老太太:让跪着的仆人都回歇吧。老太太长叹一气,然后勉为其难的应允。李忠从大厅出来,对着跪着的人群缓慢的挥了挥手,他们才得以起身……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妯娌中还是别有手腕的任氏最先知道的。“菩萨”一向关注众生,绝不会让自己一无所知的蒙在鼓里。她回到自己房里,想了想,立刻遣丫头红儿去三房找灵儿探问究竟。
“太太,问灵儿能问出所以然吗?”
“他们这一房的嘴最松。不管他们知不知道,问他们都不用费口舌、兜圈子。”
红儿皱着眉头出来,在门口遇到李民忻的奶妈何婶,就摊牌说:
“何婶,太太让我去三房探究竟,我这么去说什么呀?”
何婶偷眼瞄了瞄屋里,悄声道:
“这有何为难。三房的太太待人素来不分尊卑、不忌喜怨,性情耿朗,心口直快,凡事记少忘多。她不管长辈如何训教,还是按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的事,不去为他人的脸色而改变耿耿于怀或有所顾忌。她与四太太相比,给李家大院的人的感受:让人又喜欢,又讨厌。喜欢她的直爽,讨厌的也是她的直爽,都怕她一开口出卖自己的同时也出卖了别人。你去了,就是直接问她也无妨的!”
“万一她也出卖了我,我回来还不是早晚要受过!”
“你要见机行事,总不能和她们一样直来直去吧!”
红儿点点头,悄声谢过何婶,去了。她边走边在内心祈祷:下辈子,不求能做主子,就算能做三太太的丫头也好……
红儿去了,匆匆回来,禀告任氏道:
“三房的丫头个个都说家中这般情形不知是何故,她们还说三太太也不知实情!看样子,确实如此,没有揣假。”
任氏听了思索了一番道:
“三房的丫头婆子不惧三太太,如果不是惧怕上房,说的话应该不会假。嗯——去,把跟着老爷的李文叫来!”
红儿口中应声,却行动犹疑。任氏明白,就说:
“你只管去叫!只有这时才叫得,也只有这时才能问得出!”
红儿忙应声而去,出去不多时,果然就带了李文进门来。李文面色惶恐,暗红的嘴唇泛着白,进门见正座的“菩萨”的神气,不由得就冷瑟瑟的跪了下去,任氏眼皮都不抬一下瞅瞅,侧身喝着茶柔声问:
“是谁跪着呢?有话起来说话吧!”
李文连听了声道谢,抬头瞄了一眼,却不敢起身。
任氏这才转正身对着李文,就见他寒颤颤的,嘴唇暗紫,两腮通红。她略一皱眉,慢条斯理的继续缓声说:
“今天天有点儿冷啊!跑了一天了,你还没吃饭吧,我着人特意留了些上房给我的东西给你吃。墨儿,把特意留给李文的那份饭菜端来!”
“是,太太!”墨儿虽然口中答应,却仔细瞧瞧任氏的脸色,揣测究竟是真的找些饭菜来,还是装装样子。她见任氏不说话,似确实等她把饭菜端来,就连忙手脚麻利照吩咐去做了。
面对浑身是针的菩萨,李文忙又推辞又道谢,说:
“太太,我一个下人,太太记着就是奴才的天大福气了,怎么还敢奢望太太的东西,这万万使不得!老太爷那里怕有吩咐,若是太太这里没别的事,小的问候过太太,就不扰您了。等回来再谢太太的记挂之恩!”
“你什么也不要管!我叫你吃,你就只管吃。不管老太爷那里还是老爷那里,有什么有我替你担着。你就在我面前吃,我看有谁会怎地。”
墨儿把太太任氏动过筷子的几碟饭菜端来,经过任氏面前过目点头后用小桌端到李文面前,李文只得硬着头皮拿起筷子,手有些发抖。
“吃吧!吃吧!你是跟着大老爷的人,就是我们大房的人,我不顾惜你,还有哪个会顾惜你!——老太爷交代的事还没着落吗?”
“是,太太!不是……”
“唉,苦了你们了!可怜见的!”任氏说着看看红儿,然后闭上了嘴。
红儿会意,忙接口伶俐道:
“李文,太太想给你帮帮忙,给你出出主意,兴许只有你把这事办好了,莫说大老爷,就是老太爷、老太太都会令眼看你。”
李文明白这饭的含义,也知道逃不过去,与其得罪现管,不如得罪县官,否则今天的这日子还怎过得去?他看看屋里人然后说要喝汤。任氏明白,就摆手打发屋里两名丫头都出去盛汤。环顾一周屋里状况,李文才这才小心的道:
“太太,老太爷让我们去找六老爷,六老爷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见回来!我们跑了一天,热水都没喝一口也没找到。我们……我们就不知该去哪儿找!”
“啊——!老六他……他是——要——要逃婚?”
李文忙摇头,畏怯的蹙着眉毛说:
“不知道,不知道!小的们哪里知道!我们只有按吩咐,一抹黑的瞎找!”
一番折腾后,没有盘问出多少信息,任氏打发李文出去了。她情绪一会儿高涨,一会儿低落,等着丈夫回房,再探问,看看会不会有别样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