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传宗接代
明烈的太阳光下,远山泛着青幽幽的光芒,由远而及更远,由浓渐淡,最后成为一抹灰白。难以触及的深远令人感到藐小轻淡而又无可奈何。寥寂的荒野偶尔有村落里的公鸡的长鸣声传来,打破原野贫乏气息的凝重。
李家庄的河流已经改了道路,不再流入李家,但是新河道并没有被设定,就只有靠雨季强大水流的冲刷自行开辟生存的道路。弯曲的河道把单枪匹马行进的艰难展现得一目了然。
没有水源润养的李家干巴巴的,再没有了昔日温润似玉的风采,只有大树依旧参天,树冠上残留着昔日昂扬的风姿。李家门前从车水马龙到人迹罕至,是李家庄其他门户人人期盼的,然而也是他们畏惧的。李家是他们爱之不得、恨之难弃的肥肉。现在这块肉被剔净了肉,只剩下了骨头,一根让看到不由得瘆得慌的骨头。少有人到李家,也少有人经过李家门前,院里院外米弥漫着一派清荒的气息。
婆婆、三伯母走了,见丈夫一天到晚的苦着个脸,覃红星也不得不少说话。夫妇二人彼此各忙各的。她努力想打破这种僵局,但是丈夫冷冷的应对都让她内心寒凉不已。见丈夫如此,在李家庄子的日子越来越索然无味,她屡次赌气打算离开丈夫、离开李家,她又想走了……
就在覃红星为离开还是留下纠结不已时,伯父伯母突然出现在李家大院。看见他们的那一刻,覃红星眼中顿时蓄满了热泪。伯母一把抱住她,口中哽咽道:
“孩子,你……你……瘦了!”
“行了,行了!来看看孩子,怎么还哭上了!”覃亮旭一边不耐烦的嗔怪别人,一边自己也擦起泪来。
“多少日子不见,想孩子了!忍不住就……”覃伯母一边给覃红星擦泪,一边说道。
哭罢,相互问生活情形。覃亮旭夫妇了解到天灾人祸已经带走了李家所有长辈,再看看偌大的破败院落,就不由得担忧两个孩子。覃亮旭想了想,和李民源商量让他们夫妇二人跟随自己一起回城里去。李民源扭捏着不置可否。覃红星非常想走,可是想到婆婆的嘱托,又迟疑徘徊了,丢下李民源显然不合适,让他和自己一起走,他又有牵绊在这里,最主要的牵绊就是公公、老公公等人的墓没有迁回来。见丈夫被伯父逼问得紧,她只好道出了长辈们的嘱托。
覃亮旭夫妇闻听,也不好再勉强李民源,但是这样一来也不能带着侄女离开,毕竟现在他们是一家子了……
覃亮旭觉得狭小的屋里憋闷,见娘两个说不完的话,就悄悄的来到院里,看着残破的四处,内心难以抑制的长叹。李民源见覃伯父出去,硬着头皮也跟着出去招呼一直不拿正眼看他的长辈。
注意到老覃他们出去,覃伯母也忍不住长叹一气,话锋一转,气愤的跟侄女道:
“丫头,我要跟你伯父离婚!”
“啊?”覃红星正愁自己的事,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的看着伯母。
“今年我天天在想这事!”
“跟伯父离婚?”
“嗯嗯!”
“为什么?伯父都离休了,还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不出格比出格还可恶!”
“到底怎么了?”
“自从离休在家了,我也指望他安顿了,我也安歇几天。可是,他在家动不动就发脾气。谁也没惹他,也没招他,就跑过来,劈头盖脸的骂人。昨天我打了个电话,问你哥哥姐姐有没有时间一起来看看你,打完电话拿扫帚扫地,他就一顿乱骂。这样的日我过够了。老了,反倒不得安生……”
“伯母,唉……结婚似乎怎么样都是女的吃亏。家里鸡飞狗跳最后都落到了女性头上承担。”
“这点儿,你还真看明白了。人家骂完了,呼呼睡觉了,我气得一夜没睡。回回都这样,找完茬,没事一样。气得我都去你屋里睡觉,再也不跟他住一屋,能远点儿就远点儿。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别人怎么着,都与我们无关,只是伯父,若是离开您,日子还怎么过?”
“他?爱怎么过怎么过。让他找个愿意被他无端责骂的去!真是越老越油盐不通了!”
“哪有那么容易离,再怎么着,哥哥姐姐也不愿意你们分开。”
“你哥哥姐姐说:这个爹不可理喻!”
“别想着分了,风风雨雨的这么多年,若是分了,还不要彼此牵挂!”
“也是,骂完了,又跟我说,走睡觉去!”
“我跟他说:我不跟你一起去,我跟你这样的尿不到一壶!”
“哈哈……”覃红星听着伯母的气话忍不住笑起来。
“……”伯母余气未消,无奈的摇摇头。
“真是想不到,您和伯父生死与共这么多年,最后却败在一起安度晚年的鸡毛蒜皮上!”
娘俩个正在聊得起劲儿,覃亮旭冲进来,不耐烦的抬高声音对妻子道:
“你把钱给孩子了没?”
“哦,我忘了……”覃伯母恍然惊醒,连忙摸兜。
“干什么吃的?唠叨了半天,又擦眼又抹泪的,竟然忘了是来干什么的?”覃亮旭鄙夷的看了妻子一眼,高声说着又出去了。
时间不早了,覃老夫妇二人感到爱莫能助,只能怀着对侄女的牵挂和对她生活的深深担忧,又离开了。
覃老夫妇走了,覃红星的心也跟着走了。她知道要尽快离开,就要尽快找到老公公等人的墓,早晚得空就催促丈夫赶快去找墓。
就在李民源几番思虑犹豫,终于计划好去寻找李家被土匪枪杀的男人们的坟墓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他期盼的男孩。这让李民源无比的高兴,他从祖母、大伯母、二伯母等人的言传身教明晰,李家要继续,必须生男丁,现在他延续了李家的香火,已经对得起列祖列宗们了,他不再觉得自己的生活希望渺茫了。为了祖宗们的意愿,李民源很是精心的照顾这个长子,只要看着他,就觉得混身充满力量,日子又如母亲在时那样充满希望和信心。为了改善生活,养活孩子,他把找墓的事也暂时搁置一边了。
他已经记不清墓地在什么地方了,虽然小时候去过几次,但是自从参军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大致的位置他也是模糊印象,细琢磨又并不能明白确定。
覃红星面对家里增添的新生命,原本回到乡下的种种不愉快随之淡化。有了孩子,她的心都在孩子这里了,暂时对这个家也充满了新希望和憧憬。
他们商量给孩子取了名字叫:李维军。
李维军出生,覃伯父伯母赶到李家庄看望侄女侄孙。同他们来李家庄子的还有堂嫂,反倒是堂哥堂姐都没有来。他们进入李家大门,面对令人唏嘘讶异的情形,心中暗暗替覃红星捏一把汗,却又不敢表达出来。毕竟她结婚了,这里就是她的家,而且还有了孩子,她的路只能顺着眼前朝前走了。他们再是心疼她,也不能多说什么。
覃伯母见李民源拙手笨脚不会照顾人,没有跟丈夫和儿媳妇一起回去,留下来一边照顾侄女,一边教导侄女婿。直到孩子两个月大她才回去。临走前,她把侄女婿叫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如何照顾妻子和孩子。李民源低头答应。
覃亮旭不放心,亲自过来接妻子,也想看看是否能在他们老两口无法过来帮衬时把侄女的生活安排得放心点儿。可是站在李家大院,面对看似柔弱却倔强无比的李民源,他已无从开口。
覃伯母要走时,看着身力单薄侄女,忍不住抹泪道:
“孩子……”
覃司令见夫人如此状态,不等她把迟疑伤感的说完话,就忍不住扰断谈话道:
“哭什么,好端端的!真是!”
“哭什么!舍不得孩子嘛!以前天天跟着我们。现在……今天,走了,难得一见……这几个孩子,我独独牵挂她,可偏偏只有她离我们最远。”
虽然听见伯父口中埋怨伯母,覃红星却看见他眼角已湿润,似乎怕他们看见,他低下头无所适从的转身快速走出了屋子。
覃亮旭出来,一眼看见李民源蔫头耷脑的站在门外摩挲树皮,就恨不得上前踹他一脚,提提他的神气。不过他知道,这货怎么教训都冥顽不灵,就瞬间一肚子气,背着手,走出了大门,到门外等啰嗦起来没完没了的老婆子去了。
李维军满一周岁时,李民源夫妇抱他着一起去祖坟那里告祭祖母和老祖宗们,又到河边沙滩告祭母亲、众位伯母,面对一群女人的坟墓,覃红星忍不住责问李民源:
“为什么你总是逃避?还有,所有的事都讳莫如深?就不能跟我直言不讳的说出来吗?就好像我是局外人似的……”
“……”李民源垂着眼皮如同没听见一般,默默的烧纸钱。
离开河滩时,覃红星瞥了一眼丈夫:他一脸凝重,整个人,随时要咆哮爆炸或者崩溃坍塌的神态。她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觉得太沉闷了。这种难以承受的沉闷让她想即刻逃走,逃得远远的……
每次想与李民源商量些事情,覃红星就感到又憋屈又窝火。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李民源对她那可有可无的无足轻重的态度。但是,又怎能怎样呢?她现在有了孩子,孩子很可爱,但也是她的羁绊,她只好把一切都寄托在为孩子忙碌的世界里,所以只好妥协再妥协,忍受再忍受。
在李维军二岁多的时候,他有了一个弟弟。孩子多了一个,家里关于孩子事情也多了一份。李民源并没有因为多一个孩子而多一点儿高兴,反而因为多了一份责任而时常烦躁。他每天除了下地种种庄稼,管理菜地,看看孩子等的事情,就再不知道做其他的了。他这一根筋式的养家方式,让覃红星想想就愁苦烦闷,为了不饿着孩子,覃红星只好自己多拼命。
由凛冽而渐渐温和的风里,樱花开了,粉粉红红的色彩,满树簇拥,热闹,明媚,把单调了一冬的枯败色悄然添彩激活。樱花树一树粉红时,厚重的棉衣就不须紧裹严包,也不至于行走坐立瑟瑟缩缩了,春天款款而来。
一场轻轻柔柔的细雨过后,清晨的原野氤氲弥漫,温润的气息笼罩着大地。草芽伸出头接受阳光雨露的滋养。新一年的希望如同草芽儿在大地上铺展开来。
早饭后,覃红星看见丈夫拎着玉米种子要出去,就赶紧嘱咐他:
“你看看带点儿别的种子,在田边地头种点儿谷子和大豆什么的……孩子营养不良,又没多少钱买营养的辅食,只能跟土地较劲儿,多种些杂粮……”
但是她看见丈夫没听见一般,还是只拎着玉米种子就出门了。
玉米种好了,李民源在家东转转、西瞅瞅,只等着风调雨顺、春华秋实,也不想想别的办法添补家里。日升月落,日复一日,他恪守着按部就班,日子越来越困顿。
家里没多少营养之物,大人孩子都嘴巴困乏。覃红星的奶水也不足,以至于老二将近两岁时还饿得不会走路。养家糊口,丈夫竟然做得越来越不靠谱。为此,她只好让老大照看弟弟,自己扛起锄头家什去种地。来到田间,她看着大片的土地,叹了口气,一锄头下去,硬邦邦的只刨出了一道划痕,坑没刨出来,手震得发麻……几十锄头下去,只觉得手疼,翻过手掌,看见水泡一个个冒起来,一把种子尚未种下去,她就累得头嗡嗡响,汗水也没力气擦一把……
她坐在田埂上歇息,突然想到婆婆辈们一众女人何其了不得,一群一向养尊处优的柔弱的女子,毅然决然扛起了陡然转变的生活的艰难……现在,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如她们一样扛起来这个家,她后悔她们在时没有认真跟着她们学习如何生存,而只接受了她们对自己孩子般的宠爱……望着大片的地块,想想饥饿瀛瘦的孩子们,她的眼泪和着汗水直流下来……隐约有轰轰的雷声传来,她抬头环视四周,只见东方乌云厚重。她连忙起身刨挖起来,想在大雨到来之前多种点儿。种下去的种子,有了雨水的浇灌与浸泡,就不用再来挑水浇灌了,那要省多少力气,这样一想就加快了刨地的速度……
雷声轰响,越来越近,乌云滚滚而至,天色越来越暗,田地里为数不多的劳作人都在雷声的催促下尽快转回家去了。凉风在雨之前疾驰而至,田野里顿时凉爽了。
她停下锄头歇口气时,竟然看见一团矮小的灰影子缓慢的朝这片田地移来。要下大雨了,怎么还有人跑出来?她纳闷,也有点儿害怕,仔细看那小影子,又像是一团草包,她不敢再种下去了,盯着那团草包,不敢多想,拎起东西赶紧走。她走了两步,看见草包倒了,站起来一个孩子,仔细一瞅,正是大儿子。她连忙丢下东西快步跑过去,查看孩子摔着没。她还没开口,老大先说话了:
“妈妈,要下雨了,我来给你送蓑衣……”
“嗯嗯……”她不敢看孩子,眼泪湿润了眼眶,连忙应声。
“你穿蓑衣!”
“穿了刨地碍事儿,种完了再穿,你先穿着!站在这里等着!”
她把大蓑衣拾起来,抖了抖,披在孩子的身上,让孩子在路边等着,又转身回去继续种。雨水落下来,锄头上黏了厚厚的泥土,她疲软的手臂轮起来更加吃力。但是儿子站在地头,让她力量顿时提升了数倍,加速的种起来……
种子总算全部撒入泥土里了,雨水也已经湿透了地面,把一家子的希望在深沉的泥土中孕育。覃红星把锄头等农具放在玉米地的的隐蔽处,背起孩子就朝家里跑,孩子趴在她的背上,把蓑衣尽量撑开,为母亲遮住已经湿透的肩背……
雨由点成面,从天空倾泻下来,经过漫漫旅途,带着磅礴气势,一副不共戴天的形容,捶打在地上。雨的声势让覃红星感到恐惧,但是背后孩子给了她无畏的心理。
母子一脚泥一脚水的进了家门,一进门,就听见屋里的骂声:
“这个小王八羔子,跑哪里玩耍去了,我满院子屋里屋外找!”
“闭嘴!”浑身湿透的覃红星顿时火冒三丈,对着丈夫大吼一声。吼完,她立刻后悔了,因为两个孩子被吓得不敢出声,怔怔的望着母亲。
“……”李民源瞪了瞪眼,张了张口没说话。
“要下雨了,孩子都知道我在地里干活,有心去给我送个蓑衣;你,老老实实的蹲在家里。蹲家里也无所谓,可是你管好你的嘴!”
被覃红星狠狠数落,李民源叹息低头不语。他心中想着奶奶和伯母都没这么对着他吼过,覃红星竟然这样嘶声裂肺的吼他,真是太狠了。
吃了一点东西,覃红星歪着躺下来,像一根软藤倒下了,疲惫躯体无一处不酸楚,用手轻轻触到无一处不疼,火烧火燎的疼。夜里,她双手火辣辣的疼得睡不着,胳膊也疼得抬不动。她期盼早点儿天亮,可是夜却茫无边际,总也不见天色泛白。她仰天闭目,在心里反思:爱就是一种冲动,冲动的劲儿过了,就只有反思,反思自己,反思他人,甚至反感他人,无力改变时,更甚至反感自己曾经的为所谓的爱的所作所为。
第二天她感觉浑身发烫,口中又干又热,显然是发高烧了。她勉强起床,感觉浑身打冷战,无力站稳。李民源只好带着妻子看医生,医生说她发高烧了,劳累过度,打针退了烧,休息一下就好了。打完针,从医院出来,李民源开始不停地抱怨,先是嗔怒着责怪覃红星逞强,又恼怒到这一趟医院花了不少钱。覃红星无力的听着,一句话不说,心里冰冷。
时光荏苒,等到李家庄子疯狂喧嚣的气息彻底平息时,覃红星和李民源已经有五个孩子了。其中四个男孩,最小的那个是女孩。他们夫妇二人,每天起早赶黑,就为了养活这几个孩子。尽管如此,孩子们还是吃不饱,经常是大的饿得哇哇直叫,小的饿得哇哇直哭。家里,白天大部分时间的充斥着孩子的哭喊声……任是孩子们如何哭闹,覃红星依然满是耐心的安慰这个,哄哄那个……入夜,孩子们睡了,歇下来,她冷静想想,都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耐心对待他们……她觉得生活像鞭子抽打她当初倔强的选择和自以为是的只要努力就可与李民源共同生活的美好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