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一样冷酷无情
第二天晚上,洪钧一个人坐在嘉里中心饭店的大堂酒吧里,感慨自己的心情和这酒吧的名字“炫酷”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边,他现时的感觉,倒正可以用另外两个字来形容:“悬”、“苦”。
整个白天异常地平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而洪钧却感到一切都已经变了。无所事事地熬,觉得这个白天无比漫长。昨天就是漫长的一天,那是因为昨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今天虽然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却让他觉得漫长得多,因为洪钧知道那个事情是一定会来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洪钧就这样熬到了晚上。
皮特白天没有到公司,他自己一个人留在饭店的房间里。但洪钧相信,皮特一定很忙,昨天夜里他肯定已经和旧金山总部的头头们商量了,今天白天他肯定在和新加坡那帮亚太区的人忙活需要料理的具体事情。快下班的时候,皮特打来电话,约洪钧晚上在酒吧见面,“喝一杯”。以往,皮特来北京住这家饭店的时候,他们常常是在楼上的豪华阁贵宾廊谈事的。这次特地约在酒吧,洪钧明白皮特一定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看来见面的话题一定会是沉重的,想到这些,洪钧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去,心里对自己说:“来吧。”
洪钧坐在软椅上,面朝酒吧的入口,从入口望出去就是大堂。因为还早,酒吧里人不多,菲律宾乐队也还没开始表演。洪钧从桌上拿起饭店提供的精致的火柴盒,把玩着。他对这家饭店太熟悉了,虽然他对北京的主要豪华饭店都很熟悉,但对嘉里中心似乎印象最深。已经开业几年了?洪钧在脑子里回想着,九九年开业的?洪钧不太确定。但洪钧可以确定的是,这家饭店自从开业至今就一直是被工地包围着。北面、西面、南面,都是工地,饭店门前的路面常常铺满了重型卡车撒落的渣土,每逢冬春季节刮大风的时候,西北面工地上吹来的尘土好像都能穿过饭店的两道门落到大堂里。有人说这饭店的地理位置绝佳,洪钧却觉得在很长时间里它的位置反而是个缺陷,交通拥堵,周围全是工地。洪钧一直在琢磨的是,嘉里中心究竟有什么妙招,能够把那么多的会议和各种商务活动拉过来,能够吸引那么多显贵来北京时到此下榻。实际上,洪钧之所以对嘉里中心饭店印象深,就是因为洪钧觉得他们的销售在北京的豪华饭店中是做得最好的。“找机会一定要和他们做会议销售的人好好聊聊。”洪钧心里念叨着。转瞬间他禁不住苦笑起来,是啊,眼下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居然还有心思琢磨别人的生意经,还惦记着要和人家切磋一下,自己可真够敬业的。
洪钧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操着熟悉的姿态,穿过大堂向酒吧里走过来。皮特的步子很轻盈,一身休闲装,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拿着饭店的房卡,在手指间倒来倒去,像玩弄着一张扑克牌。皮特也看见了洪钧,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扬了下手,走过来。洪钧便站起身,等皮特走到面前,边伸出手握了一下,边打着招呼。
两人都坐下来,四把单人软椅围着一张小圆桌,以往洪钧和皮特都是挨着坐的,今天皮特很自然地便坐在了洪钧对面的椅子上。皮特先翘起二郎腿,洪钧才跟着也翘起二郎腿,让自己尽可能舒服些。皮特看见洪钧面前摆着杯饮料,看样子不是酒,就问:“你要了什么?”
洪钧回答:“汤力水。”
皮特立刻略带夸张地做惊诧状,问道:“为什么不喝点酒?”
洪钧笑着说:“汤力水就很好,你随意吧。”
皮特也笑笑,摇摇头。这时侍者也已经走过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皮特对他说:“一杯卡布奇诺,不用带那种小饼干。”侍者答应着走开了。
皮特和洪钧都微笑着看着对方,对视了几秒钟,皮特先开腔:“怎么样?各方面都还好吗?”
这样泛泛地随口一问,洪钧却很难回答。要在以往洪钧都是笑着回答说好得不能再好了,玩笑中流露出自信,皮特也会哈哈地笑起来。而现在,洪钧的感觉却是糟得不能再糟了,可当然不能这样回答。洪钧顿了一下,只好说:“还好,和平常一样。”
皮特点下头,表示理解,说:“今天又是漫长的一天,我相信对你和我都是这样。”
洪钧也点下头,表示同意,但没有说什么。这时侍者端着杯咖啡送过来,放到皮特面前,皮特说声谢谢,用手捏着咖啡杯的小把手,却没端起来喝,而是看着咖啡上面的泡沫纹理发呆。过了一会儿,皮特才又抬起头,看着洪钧说:“现在很难啊,你和我都很艰难,我们都很清楚。”
洪钧又点下头,看着皮特的眼睛,听他继续说:“合智是一个大项目,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我们一直以为可以得到它,总部很了解这个项目,他们一直在等待我们的好消息。现在看来,我们肯定已经输掉了这个项目。至于为什么输、怎么输的,肯定还有很多细节我们不知道,或者说至少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在这上面花时间。合智的项目丢了,我们不再谈它,我们要考虑的是未来。”
洪钧专注地听着,没有插话,他听出了皮特真正的意思。皮特说的不再谈合智项目,而考虑未来,并不是说就如此轻易地把这一页翻过去了。他的意思,恰恰是为了未来,首先要把合智项目彻底做个了结。他不关心的只是这项目究竟怎么丢的,他关心的是丢了项目的这笔账该怎么算。
皮特等了下洪钧,见洪钧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接着说:“合智这个项目丢掉了,ICE中国区今年的业绩指标能否完成,是一个大问号,ICE亚太区今年的业绩指标能否完成,也是个问题。但更重要的是,你和我,在总部建立起来的信誉,被大大地影响了,我们失掉的不仅是一个项目,而是我们的信誉。我们曾对总部说这个项目没有问题,结果事实变成我们这个项目没有机会了,总部以后还会相信我们说的话吗?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总部看到我们已经找出了问题,并将很快解决问题,这样才能重新建立我们的信誉。”说到这儿皮特停下来,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回味着。
洪钧忽然有种憋不住想笑的感觉,这本该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而且和他的前途性命攸关,可他真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特别好笑。什么地方不对呢?洪钧明白了,原来皮特刚才说的好几个“我们”,其实都是意指“我”,只是碍于当着洪钧的面,才只好说“我们”,似乎把洪钧也照应了进去。洪钧想,不少中国人以前很少说“我”如何如何,都是说“我们”如何如何,其实隐含着都只是在说“我”,没想到这个英国人也学会了,而且运用得炉火纯青。
皮特好像又在等着洪钧回应,可是洪钧仍然只是一脸专注地看着皮特,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皮特也就只好进一步说得更明确些:“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我们必须先找出问题,然后再商量如何解决。”
洪钧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他清清嗓子,挪动一下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些,刚想张口,忽然发现自己怎么弄得像个走向刑场慷慨赴死的英雄似的,又一回几乎憋不住笑出来,但他再次控制住了,没有流露出半点,而是非常平静但不容置疑地说出一句很简单的话:“我对输掉合智项目负全责。”
皮特显然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光看着洪钧,他肯定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刚才何必绕那么大圈子做铺垫呢?皮特马上恢复了常态,面带微笑,温和地对洪钧说:“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你在这个项目上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现在输掉了,你肯定觉得难以接受,过于自责,但这样对你不公平,因为你毕竟不是直接负责这个项目的人。”
洪钧知道皮特指的是谁,他指的是小谭。作为直接负责合智项目的销售经理,小谭的确应该为输掉项目负责。但洪钧也清楚,单单一个小谭既不够格成为皮特所要找的“问题”,更不够格由皮特亲自来“解决”。显然,把小谭抛出去并不能改善洪钧的处境,为什么还要做那种“恶人”呢?洪钧打定了主意。他仍然用非常平静的口吻说:“David是做销售的,他当然对输掉项目负有责任。但是合智这么大的项目,自始至终并不是他单独负责,实际上,我直接负责合智项目的整个销售过程,尤其是那些关键阶段,David只是我的助手。”
皮特并没有想说服洪钧,而是试探道:“所以,你没有考虑过让David离开公司?”
“没有。虽然输掉了合智,可现在离财政年度的结束还有四个月,David仍然有机会达到他的业绩定额,他是个不错的销售经理,也从来没有违反过公司的规矩,我们应该给他机会。如果他到年底时没有完成定额,我们可以不和他续签合同。但我觉得如果现在就让他离开,”洪钧停顿了一下,尽量平和地说,“那样不公平。”
皮特面无表情,刚才一直浮现在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说:“Jim,合智项目不是一个简单的项目,输掉它,后果显然是很严重的。我们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
洪钧面带微笑,把刚才说过的话用同样的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我对输掉合智项目负全责。”
皮特追问:“你是说,你准备辞职?”
洪钧笑着摇了摇头,皮特立刻一愣,洪钧不等他再问就接道:“我不辞职,你可以终止我的合同,或者说,你开掉我。”说完就专注地看着皮特的表情。
皮特微微张着嘴,停在那里,但脑子一定在飞速地转动。他挪动一下,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身子向前探过来,用非常诚恳的口吻对洪钧说:“不,这不是个好主意,我不会这么做。”洪钧也把二郎腿放下来,坐得挺直一些,听皮特接着说。“Jim,我知道你是个负责的人,但我们这次的运气太坏了,所以你和我必须做出艰难的决定,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开掉你。我的想法是,你提出辞职,然后我接受你的辞职。”皮特说完,发现洪钧并没有任何反应,便再把自己的意思说得更明白些,“你辞职的原因可以说是个人职业发展的考虑,要去尝试新的机会,你和公司,都不丢脸,也可以温和地分手,不是很好吗?对了,公司还将给你三个月的工资,你可以理解为对你的损失的补偿,我可以理解为对你的贡献的酬谢。”
说实话,皮特开出的条件不能说没有吸引力,尤其对今日的洪钧来说更是如此,但洪钧心里很明白,他必须坚持住,虽然作为败军之将、行将被扫地出门的人,他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但他仍然要守住自己已经做出的决定。
洪钧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Peter,正是因为考虑到我下一步的职业发展,我才决定宁可被开掉也不辞职。如果我辞职,我和公司签的合同中的非竞争性条款就将生效,我将不能加入与ICE有竞争关系的公司,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行,尤其当ICE给了我工资补偿以后。但是,我不想离开这个行业去重新从零开始。所以,我宁可不要ICE给我任何补偿,我宁可ICE把我开掉,我也不愿意在找下一个工作的时候受任何限制。”
皮特显然有些紧张,他已经开始考虑后面更远一些的事情了,他向桌子再靠近一些,对洪钧说:“Jim,即使ICE终止了和你的合同,你也不应该加入ICE的竞争对手啊。”
洪钧微微一笑:“Peter,你把我开掉了,我当然可以到任何公司去工作,当然也可以去你的竞争对手那里,不过,我不会违反我和公司签过的保密协议。”
皮特皱起眉头,把手放在嘴边,洪钧知道这是他在紧张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正好刚才那个高高瘦瘦的侍者走过来,问皮特要不要加些咖啡,皮特不耐烦地摆摆手。洪钧难得发现一向温文尔雅的皮特原来也有这种急躁的时候,他仍然微笑着,等着皮特。
皮特似乎拿定了主意,脸上的表情恢复柔和,甚至露出一丝笑容,说道:“Jim,我和ICE都非常欣赏你,我们都看到你对ICE做出的贡献,实际上,我们不想失去你。只是,现在显然你不再适合领导ICE中国公司。你觉得,在ICE中国公司,或者在新加坡,有没有什么你觉得合适的位置,可以先做一段时间,我可以保证会很快再把你提升起来。”
洪钧无声地笑起来,刚才他的微笑都是摆出来的,现在他好像真的觉得开心,他把桌上装着汤力水的玻璃杯拿起来,向上稍微一举,做个邀请干杯的姿势,然后端在胸前对皮特说:“Peter,谢谢你。你和我一直合作得很好,如果仍留在ICE却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向你汇报,我还是宁愿离开。”
皮特的目光中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双手放在两腿的膝盖上,好像准备撑着身体站起来,嘴里说道:“看来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案了,Jim,给我一些时间,我要回房间准备些文件,然后你和我要在文件上签字。你肯定理解,这种事,我们越快解决越好。”他看到洪钧笑着点点头,便站起身走了,步子似乎不再像刚才来的时候那样轻快。
洪钧坐着没动,平静地等着。他知道皮特不会很快回来,因为他不得不重新准备文件,洪钧相信他今天原本准备好的文件一定包括两个,一个是洪钧开掉小谭用的,一个是洪钧自己辞职用的,没想到那份辞职的根本没用上,而被开掉的竟是洪钧。洪钧方才的那一丝开心早就消失无踪,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胜利者,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求将来能换来一些机会。
洪钧拿出手机,给琳达发了条短信:“还在谈。”
很快,有条短信在他的手机屏幕上闪烁,洪钧打开一看,是琳达的:“谈得怎样?”
洪钧只敲了两个字:“还好。”
琳达更快地就又回了:“那就好,你到家我给你电话。”
洪钧看完短信便删掉了,然后放下手机,有些惆怅地向四周看看,菲律宾乐队的几个人已经聚到小小的表演区域,那个女歌手和几个男乐手在说笑着。洪钧知道,琳达恐怕误会了他的“还好”是什么意思,她会失望的。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皮特才回来,手里拿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有些打印好的文件。洪钧想,这些文件一定是刚刚在楼上豪华阁的商务中心里打印出来的。他自己以前是那里的常客,还曾赞扬过豪华阁服务小姐的专业水准,他当时根本想不到,这些服务小姐有一天也会用一如既往专业的水准来制作出开除他的文件。洪钧想到这儿不禁又苦笑起来。
走过来的皮特看见洪钧脸上的笑容,一定诧异这个洪钧怎么事到如今居然还能开心。不过皮特也不想多和洪钧纠缠,他直接把两份文件摊在小圆桌上请洪钧过目。洪钧拿起文件仔细地审一遍,又拿起另一份确认两份内容完全一致,便从西装上衣内侧的兜里取出万宝龙牌子的签字笔,在两份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英文签名,然后把文件推给皮特。皮特也跟着签好字,把其中一份递过来,洪钧便伸出一只手去接,同时笑着说:“我们就不用交换签过字的笔来做纪念了吧?”
皮特苦笑一下,把一份文件放回文件夹里,站起来。要在以往洪钧也会立刻站起身来,可这次他没有,因为皮特已经不再是他的老板了,洪钧就继续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发现这样坐着很舒服。
皮特站着,像忽然想起什么,问洪钧:“你知道ICE公司名字里的这三个字母是什么意思吗?”
这次轮到洪钧有些诧异,他愣一下,确认他没有听错皮特的话,想了想,硬着头皮说:“不是缩写吗?Intelligence&Computing Enterprise(智能计算企业)的头三个字母?”
皮特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洪钧,说:“ICE,就是一个词,‘冰’,像冰一样冷酷无情。Jim,我不得不这样,对不起。”
洪钧刚走出嘉里中心饭店的旋转门,在门廊下站定,旁边不远处等着的小丁便已经看到他,那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很快开到跟前。小丁下车绕过来要给洪钧开车门,嘴上还说着:“老板今儿早啊,我还以为又得喝到挺晚呢。”
洪钧把小丁打开的车门又给关上了,看着小丁一脸纳闷的样子便说:“你先回去吧,我往前边溜达溜达。”
小丁更奇怪了:“那您呆会儿怎么回家啊?”
洪钧漫不经心地说:“打车呗,很方便。”
说完,冲小丁摆下手,朝街上走去。但他马上又折回来,冲刚坐进车里的小丁说:“差点儿忘了。你明天早上八点四十在这儿接皮特,然后送他去公司。”说完转身走了。
小丁在后面大声问:“那您呢?您怎么去公司啊?”
洪钧的脚步显然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把手挥一下,嚷一句:“别管我了。”
洪钧走出没多远便有些后悔了,这种溜达远不如他向往的那般惬意。八月份的北京,晚上也不比白天凉快多少,西装上衣肯定是穿不住的,洪钧用手指勾住西装的领子搭在肩头,西装甩在后背上。走出几步仍然觉得太热,便又把西装捣到胳膊上,腾出两只手分别把衬衫袖口上的扣子解开,把袖子整齐地翻卷到肘部,再把西装搭到后背上,这才觉得稍微舒服些。没有风,只在旁边有车开过去时才会搅得空气产生些流动,带过来的也是尾气和尘土。洪钧开始觉得有些烦躁,停住脚,往来路上张望着,他决定打车回家了。
他刚往机动车道上搜寻了一眼,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便从后面不远开了上来,到洪钧身旁停下,小丁探过身子把前面右侧的车门打开,探着头对洪钧说:“老板,上来吧,还是我送您吧,外头太热。”
洪钧笑了,先把后车门打开,把西装上衣扔到后座上,关上后车门,然后上车坐到小丁的旁边。
小丁笑着对洪钧说:“您忘了,您的电脑还在我车上呢。”
洪钧回到家,把电脑包放在沙发上,去用凉水洗了把脸,然后拿起电脑包走进书房,他该着手做善后工作了。
铃声响起,洪钧知道一定是琳达打来的。一接起电话,琳达的声音就从听筒里蹦出来,让洪钧下意识地把电话从耳边挪开一些。“怎么样?没事了吧?”琳达问,声音透着十分的急切。
洪钧笑了,叹口气,从鼻子里哼一声,说:“没事了,这次是彻底没事了。”
琳达刚应一声:“那就好。”但马上就品味出洪钧的语气很奇怪,好像话里有话,便紧接着问:“你什么意思啊?”
洪钧也就变得严肃起来,一边整理着电脑里的文件,一边对着电话说:“Peter建议我把小谭开掉,也建议我辞职,我都没接受,我要求他终止我的合同,Peter接受了,所以,我现在没事了,因为ICE把我开掉了。”
洪钧忽然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具有讽刺意味,就在昨天,自己刚刚还在劝说琳达离开ICE,口口声声两个人继续留在同一家公司不太好,如今这问题已然迎刃而解,昨天劝别人离开的人今天已经自己离开了。洪钧有些尴尬,又有些酸楚。
电话里传过来琳达一声长长的“啊”,然后半天再没声音,洪钧耐心地等,也不说话。
又过了一阵,琳达终于忿忿不平地质问:“你说你,你替那个小谭扛什么责任啊?他不就是个小销售吗?”
“你不知道,就算开掉小谭,Peter也不会让我在ICE呆下去,他建议我辞职,还提出给我几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
洪钧的这句解释反而让琳达觉得他简直疯了,琳达一定认为他彻底的不可理喻。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尖利,嗓子好像都快劈开:“啊,公司给你钱都不要,还非让公司把你开掉,你脑子到底怎么想的啊?”
洪钧怎么也记不起琳达可曾发出过这样的声音。高潮的时候?似乎不是,没有这么刺耳,那时的叫声要低沉些,像是拼命压抑但又压抑不住,从身体里最深处发出的声音。而现在这声音,却是毫无约束地迸发出来的。
洪钧有些不高兴,他闷声说道:“你怎么这样对我说话?”
琳达毫不示弱,立刻回应:“怎么啦?你已经不是我老板了。”洪钧听出这话里没有以往那种俏皮,琳达不是在开玩笑。
洪钧脑子里居然浮现出琳达梗着脖子、撇着嘴说出这句话的样子。洪钧纳闷,自己以前很少在脑海里出现琳达的全貌的,怎么现在她竟然变得活生生了呢?洪钧觉得有些好笑,只能耐着性子给琳达解释:“我如果辞职,又拿ICE的钱,我就被限制住了。我让ICE开掉我,我就不受限制,可以去任何公司。”忽然,洪钧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改变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当提到ICE时,他不再说“公司”如何如何,而是直接说那三个字母了,因为他已经不属于那个公司。人的归属感真是非常奇特,敏感得有时连自己都还没意识到,洪钧已经把他从ICE里彻底摘了出来。
琳达从鼻子里哼一声,然后叹口气说:“咳,辞职不丢面子反而不好找工作?被开掉反而更好找工作?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洪钧不想再说这个,他觉得没有再作解释的必要,他停下手上的事,尽可能柔和地说:“Linda,咱们不说这些了,好吗?我也不敢肯定我这么做将来会怎样,但既然已经这么做了,就不再说了,啊?”
琳达没有回答,看来她也不想再和洪钧理论下去了。洪钧等了一会儿见仍没反应,以为琳达气消了,就说:“想你了,真想现在能和你在一起。”没有回音。洪钧接着幽幽地说:“过来好吗?这种时候很想你能呆在我身边。什么都不做,陪我说说话,如果不想说话,我们就挨在一起,坐着。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好。”
仍然没有回音,洪钧等着,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沉寂,刚张开口要说句什么,琳达说话了:“太晚了,我心里也乱得很,去了你也不会开心。”琳达顿一下,声音稍许柔和一些:“睡吧,这两天你太累了,累得都不像你了。”说完,好像又等了一下,然后挂断了电话。
洪钧的嘴张着,举着电话机,听着听筒里传出的蜂鸣声,半天都没放下。
早上七点,洪钧被闹钟吵得睁开眼睛。星期五,该去上班的,小丁很快会到楼下。洪钧一骨碌下了床走到洗手间里,和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照面,他这才一下子真醒过来。他不用这么早起来的,小丁今天也不会来接他,他今天更不用去上班,以后可能很多日子里他都不用去上班。洪钧想起来,他已经没有工作了。
洪钧回到床边,把自己扔到床上,还是睡觉的好,他对自己说。
有蛐蛐叫,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床底下,洪钧要抓住这只蛐蛐,它太烦人了。洪钧翻身坐起来,眼睛仍然闭着,一只手在床上、另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终于抓到了那个一边震动一边唱歌的“蛐蛐”。洪钧仍然闭着眼,把手机放到耳边,“喂”了一声,里面传出的是小谭惊慌失措的声音。
“老板,怎么啦?Peter刚给我们开会,说你已经离开公司啦!”
洪钧翻开眼皮,看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九点半。他没好气地说:“我在睡觉!”就把手机挂了,倒头埋进枕头里。
没过多久,手机又响了。洪钧一下子变得暴躁起来,一看闹钟还不到十点。他拿起手机看一眼号码,是小丁。他平静下来,虽然胸脯仍在一起一伏的,但声音已经正常:“喂,丁啊,有事吗?”
小丁好像很为难地说:“财务总监让我去找您,让把您办公室里的一些东西给您送过去,他还让我把您的笔记本电脑给带回来。”
洪钧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很轻快地对小丁说:“哦,我明白。你送过来吧,顺便把电脑拿回去。”
洪钧爬起来开始洗漱,一切都收拾好了小丁还没到。小丁肯定是想给洪钧多留些时间,在路上磨蹭呢,或者就在楼下等着呢。洪钧这么想着忽然感到心里一热,但马上又觉得凄凉起来。是啊,小丁的确是个很细致、很体贴的人,而现在好像只有小丁还有些人情味儿。
洪钧等了一会儿,困意全无,小丁也按响了门铃。洪钧打开门,小丁手里拎着个纸袋子,里面都是洪钧放在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洪钧一边翻看着纸袋里的东西,一边让小丁进来,可小丁死活不肯,就坚持站在门外的过道里。
洪钧把纸袋大致翻了翻,问小丁:“我整理的那些名片呢?放在桌上的大名片盒里的。”
小丁嗫嚅着说:“东西是我和简收拾的,本来我把那些名片都放进来了,后来财务总监进来看见,就把整个名片盒又都拿了出去,说是客户的资料都是属于公司的,不让带给您。”
洪钧笑了下,没说什么,进去把昨晚已经清理好的笔记本电脑提出来递给小丁,对小丁说:“谢谢啦,丁,保重啊。”
小丁双手接过电脑包,捧在胸前,脸红了,憋半天才吭吭哧哧地说:“老板,您对我不错,以后您要有什么事,您随时招呼我,我指定尽力。”
洪钧笑着点点头,小丁转过身,刚要走又回过头,对洪钧说:“老板,那我走啦。您也保重。”洪钧又笑着点点头,抬手晃了晃,尽力做出像平常分手时那种轻松随意的样子。
洪钧关上门,随手把那个纸袋子撂在一边,心里空荡荡的。他想了想,觉得让自己不那么空荡荡的最好方法可能还是睡觉,便走进卧室,又把自己摔到了床上。
洪钧似乎在迷糊之中又听见手机响起,“不可能,我都没工作了,哪儿来的这么多业务?”他翻个身,想重新做个更有意思的梦,一个没有手机叫声的梦。
不对,怎么好像“处处闻啼鸟”了,到处都是手机响。洪钧只好爬起来,拿起手机瞟一眼,怎么又是小丁?会不会是小丁无意中碰了拨号键,把刚打过的电话又拨出来了?洪钧印象中小丁一直很仔细的,应该不会,便接起来:“喂,丁吗?怎么了?”
电话里小丁的声音好像比先前那个电话里还要为难,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而且有些断断续续的:“老板,我刚到公司地下的停车场,她正在这儿等着呢,她要您的电脑。”
洪钧没听清,便问:“谁?哪儿?谁的电脑?”
小丁吞吞吐吐地解释:“我一到停车场,她就过来了,要我把您的电脑给她,她说她要看看。”
洪钧这回倒是听清楚了,可仍然一头雾水:“谁啊?谁截住你要看我的电脑?”
电话里忽然没了动静,过一会儿才又响起小丁简直有些发颤的声音:“是……是琳达。”
洪钧一下子全明白了,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等自己平静下来才问:“那她在你旁边吗?你让她听一下电话。”
能听到电话那一端有人说话的声音,洪钧似乎能看见小丁和琳达推托着的样子,还看见琳达接过电话后走得离小丁足够远才停下。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琳达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天际:“Jim,我想看一下你的电脑,看看里面有没有和我有关的东西。”
洪钧已猜到会是这个缘故,他耐心地对琳达说:“Linda,你放心,我昨天晚上已经把整个电脑仔细查过,所有该删的已经都删掉了,你放心好了。”
琳达沉默片刻,似乎像是抱定了决心:“Jim,你就让我再看一下嘛,那里面有些东西对我很重要,我可不想被别人看到,我必须确定你真的都删掉了呀。”
洪钧开始有些不耐烦:“难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琳达的口气虽然柔和,可洪钧能听出里面带着刺:“Jim,我只是想看一下你的电脑啊,既然你已经都删了,那更应该可以让我看一下嘛。”琳达停一下,改用半开玩笑的口气:“再说,其实也已经不是你的电脑了呀。”
洪钧张着嘴呆住,是啊,的确已经不是他的电脑了。何止是电脑,曾经属于他的,都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洪钧心里乱极了。一切都好像是很遥远的过去,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不对啊,才两天吧?仅仅两天前,他好像拥有他想得到的一切,他拥有那么多让人称羡的东西,并且有着光明远大的前程。而仅仅四十八小时之后的此刻,洪钧忽然发现,他曾经拥有的都失去了,他感到疼了。拥有的时候他觉得无所谓,决定放弃的时候他也可以告诉自己不要在乎,可当他真正失去所有这些的时候,他感到疼了。忽然,他又觉得非常冷,他不敢去想,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更可怕的东西:他的疼才刚刚开始,因为他不仅没有了过去,更没有了前途,也没有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