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的使命:《善恶的彼岸》绎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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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于质疑真理的价值(第1条)

“求真意志”:尼采以这个被哲学长期用来称呼其根本动力的词语开始第1条格言;这个开头不同于序言的开头。但在尼采看来,求真意志带来了某些像斯芬克斯问题一样危险的新问题,谁要敢回答并且答错了,谁就得死。俄狄浦斯解答了斯芬克斯之谜,因为他知道关于人性的真理;他杀死了斯芬克斯,登上了忒拜(Thebes)的王位。[2]新的认知英雄既是俄狄浦斯又是斯芬克斯,既是提问者也是解答者;现在,他就求真意志提出了两个问题:求真意志的起源是什么?求真意志的价值何在?关于求真意志的起源和价值的问题又导致了一个似乎最重要的基本问题:“真理的价值问题”;这是哲学如今面临的根本问题(根据条1)。这个看似新出现的问题在尼采那里获得最高级的形式:也许没有什么事情比提出真理的价值问题冒的风险更大了。像柏拉图的洞穴隐喻一样,尼采把这种冒险的提问描绘成“转身”。在尼采那里,转身就是转向里面,转向无畏的追问者自身: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引起这种冲动?他为什么把这种冲动看得高于其他一切冲动?既然这种冲动危及一切,为什么还要重视它?

循着这个开头,第一章主要批判了旧哲学:尼采在随后几条中并没有提出提出真理的价值问题,[21]而是证明,旧哲学自称具有最高价值,其实只不过探问了这个有价值的东西的起源而已。然而,假定真理对人类有价值,就等于假定真理与我们的自然天性之间和谐一致,就等于假定我们天生适合追求真理。而尼采开篇所讲述英雄冒险(追问真理的价值问题)的神话却暗示:恰恰相反,真理是致命的。既然真理是致命的,既然真理会使一切陷入危险之中,那么,柏拉图主义的旧信仰(即相信我们天生适合追求真理并要求实在的真理)就可能是虚假的,是在说谎。旧哲学的“各种真理”是有教益的迷思,即始于“真理是有教益的”这种荒诞说法。我们最离不开的谎言就是我们对真理之善性的信仰。质疑真理价值的危险就在于:这很可能会摧毁那些一直养护人类生活的虚构之物,并迫使人类直面致命的真理。“真理是致命的”就是最致命的真理。

从其关于俄狄浦斯的反省来看,尼采“似乎”是第一个看到真理之致命性质的哲人,果真如此么?开头的神话英雄笔调很可能夸大了这位探索者的先驱特征,因为《善恶的彼岸》本身暗示,柏拉图早就面临过真理的价值问题。不过,柏拉图认为,真理只是因为太危险而不能公开宣讲;鉴于人类的幸福,求真者应该“自觉自愿地说谎”。[3]在柏拉图《王制》的开头,苏格拉底就说过,欺骗疯子是正当的;[4]对话的余下部分也暗示,极少数明智的哲人正因为懂得高贵谎言的必要性,才成为正义的人。[5]《善恶的彼岸》固然反对柏拉图主义,但同时也承认柏拉图与柏拉图主义之间的重大差别:柏拉图本人的思想与柏拉图觉得应该让其他人相信的观点之间有重大的差别。

现在就应该开始让人相信致命的真理了么?尼采在此之前早就常常提这个问题,其中最有力的一次见于五年前的《朝霞》(条429);该书甚至还回答了《善恶的彼岸》开篇提出的这个问题:即把风险压在历史的必然性上。尼采在题为“新的激情”的这条格言中问,我们为什么害怕并痛恨返回野蛮状态?不是因为它会使人类变得更不幸,而是因为它会使我们变得更无知。

我们求知冲动已经变得太强烈了,令我们离开知识就无力评价幸福,[22]无力评价一种有根有据的错觉带来的幸福……知识已经在我们身上化作了一种激情,这种激情不会因任何牺牲而退缩,它其实只害怕自身的幻灭,此外什么都不怕。

《朝霞》(条429)以最极端的形式展现并完全接受了《善恶的彼岸》开篇所面临的危险:“这种求知激情也许甚至会毁灭人类!——甚至这种顾虑也不能打动我们!”尼采的结论是:

我们所有人都宁愿人类毁灭,也不愿知识退步!人类若没有某种激情,就会毁于某种虚弱:人们更愿意要哪一种?这是首要问题。我们是想让人类终结于火与光中呢,还是想让它终结于沙漠中呢?

在为《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准备的一则未刊笔记中,尼采也生动地说到过这种危险:“我们正在用真理做一个实验!也许人类会因此而毁灭!继续!”(《全集》II.25[305])。“继续!”并不表示尼采不理会或希望人类毁灭;他只是以此承认自己别无选择。同《朝霞》一样,《善恶的彼岸》也把必然性与时代联系起来;不过,后者走得更远,它把必然性放在自然之中,置于某类人的天性之中。《善恶的彼岸》在拿真理冒险,并试图使意见与哲人的知识达成一致的同时,也悄然无声地展示了《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最大收获:真理只对某类人而言是致命的;对另一类独特的人而言,真理不但充满诱惑,而且非常可爱,是最终可以为全球人提供家园的快乐和欢庆的理由。

英雄的冒险和毁灭的威胁定下了开头的基调;但这种阴郁的调子并没有完全笼罩随后的篇章;相反,后者表现出了某种难以抑制的喜悦或快乐。如尼采所示,喜剧精神与悲剧精神铢两悉称,都是哲学的一部分。危险再次出现的时候,已是首章的尾声:以伟大的航海者奥德修斯为原型的求真者在那里出现了;于是,兴奋和喜悦驱散了毁灭的危险,天生的冒险者也因而开始了一项伟大的事业——即随后篇章中的冒险,追问真理的价值和起源。《善恶的彼岸》开篇把柏拉图等同于垂死独断论的源头,第一章开头和结尾则暗中指涉了前柏拉图的古希腊智慧英雄。由此可见,《善恶的彼岸》在某种程度上旨在恢复某种前苏格拉底和前柏拉图的希腊智慧,即荷马智慧:这种智慧曾经在悲剧中得到颂扬,并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得到改善和修复,也曾是希腊悲剧时代哲人们的哲学目标。尼采将指出,柏拉图式的教条主义之所以要取代荷马智慧或悲剧智慧,并不是因为前者相信自己掌握了更高的真理,而是因为它相信自己拥有更多的安全。[23]但正如尼采稍后在“我们的美德”(条230,该章阐明了求知者的英雄美德)所说,英雄的智慧同样也威胁着荷马智慧,甚至觉得有必要超越俄狄浦斯和奥德修斯。

《善恶的彼岸》开头提出的“真理的价值何在?”这个危险的新问题,后来在《道德的谱系》的结尾(“论禁欲主义理想”的结尾)再次出现了。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尼采还详细援引了关于这个问题的另一种说法(即《快乐》条344),然后停下来说:“——有必要在这里停下来,做一番长时间的反思。”这个值得反思的问题就是“真理的价值问题。——需要对求真意志进行批判——让我们以此为自己的使命——真理的价值只此一次实验性地遭到质疑”(《道德》3.24)。为了让读者反思这个新问题,尼采随后还补充了一项阅读任务:《快乐的科学》第344条,“或者最好读读那部书的整个第五卷,还有《朝霞》的序言”。随后,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继续详细讨论了这个问题:在我们时代,真理的价值问题集中在科学上。作为禁欲主义理想的表达之一,科学自哥白尼以来就一直致力于人的自我贬低,甚至自我蔑视;它只是出于先前的自尊才谈论人(《谱系》3.25)。科学固然没有能力假定一种新的价值理想(3.25),但是,作为基督教及其求真意志的继承人,科学却有能力杀死自己的祖先,也有能力毁灭某种更宽广且更深刻的东西,即道德本身(3.27)。直到这时,尼采才提出这个问题:“一切求真意志究竟意味着什么?”随后,他又补充道:

未曾认识的朋友们(因为我至今还不认识任何朋友),我在这里再次碰到了我的问题我们的问题:我们身上这种求真意志已经渐渐意识到它本身就是个问题,我们整个存在的意义若不在于此又在于什么呢?

《道德的彼岸》随后还有最后一节:既然禁欲主义理想已经得出了其最后结论,那么,人的苦难就可能还有新的意义。这种可能性为该书的结尾打开了新的开始。

《道德的谱系》在封二宣布:“该书补充并澄清了最近出版的《善恶的彼岸》”。整个工作又从结尾兜回到开头,即真理的价值问题。这个危险的新问题难道就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吗?尼采继续重提这个问题,并不是为了表明他自己仍然必须去解决这个问题;作为一位“极北之人”,尼采“知道路”,“已经找到了走出千年迷宫的出口”(《敌》条1)。尼采一再重提真理的价值问题,是为了把他还不认识的朋友们领到一条他已经穿越过的道路上。[24]正如《善恶的彼岸》将显示的,提出真理的价值问题不仅会导致占有真理,而且会导致肯定和赞美真理,无论真理看起来多么致命、多么邪恶。科学虽然曾经服务于禁欲主义理想,但在原则上并没有把禁欲主义或否定当成它自己的理想:对求知生活而言必然的否定本身也可以很好地服务于一个比否定更高的倾向;正如《善恶的彼岸》将显示的,科学可以建立在某种肯定哲学的基础上。至于说人在新发现的真理中处于何种位置,《善恶的彼岸》将在结尾提出“何谓高贵?”这个问题,并将指出,人可以以高贵的姿态面对整个自我贬低和自我鄙视的传统。

开头的问题并不是一个开放的问题。直面致命的真理价值难题,最终导致肯定真理:肯定真理与肯定生命与人,二者完全一致。这部戏剧之书敢于展示某种危险之物:它固然可能导致最终的悲剧,但也会变成喜剧,甚至变成诸神才能看见的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