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姜郁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语带责备道:“适才我见楚兄与易姑娘诗酒往来,还当你是个雅人,方急吼吼地过来相救,谁知你却如此不懂怜香惜玉!”
楚回:“……”
不待他答话,姜郁又道:“虽然是个花妖,却也是个美人,便让她多跑一阵,多欢喜一会儿,又有何不可?何必非要苦苦相逼,不留余地?”
楚回倒吸一口冷气,只觉他说得好有道理,根本无法辩驳,当下只得陪笑道:“姜兄所言甚是,是在下有失风度了。”
他们几句对答之间,易雁辞已跑到了回廊中段。
姜郁点点头,道:“差不多了。再让她跑几步,隐入花林,便没那么好找了。”说着他举步作势,便欲追赶。
正在此时,楚回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岸边,沿着回廊一蹦一跳地朝这边走,却是九旋。
眼见她与易雁辞相向而奔,很快便要撞在一起,楚回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拉住姜郁道:“姜兄你看,那个小姑娘是与我一同来的,她不会有危险罢?”
与此同时,易雁辞也看到九旋,突然加速向她冲去。
“不好。”姜郁面色一变,大喊一声,“她想附体。”
他一把挣开楚回的手,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但方才赶到一半,易雁辞已到九旋身前。九旋见前方迎面冲过来一个人,身子一侧便想避开,不料易雁辞跟着一闪,竟是有意对准了她撞上去。她这一撞使出了全力,只要被撞上,她的精魄就会附到九旋体内,姜郁便不好对她下手了。而九旋是个寻常人,一身载两魂,身魂也会受到极大损伤。
楚回不明其中关窍,姜郁却是深知厉害的,只恨自己过于托大,也不知发的哪门子疯,偏想去逗弄那花妖一番。若是方才及时处理了,又何至于弄到如今这步田地?
但如今后悔已是晚了。眼见易雁辞就要撞上九旋,姜郁却鞭长莫及,只气得大喝一声,面目扭曲,哪里还有半丝风度可言?便在此时,两声尖叫突然同时响起。
一声是九旋发出的。她旁边那座水榭原本垂着竹帘,将四下里遮得严严实实,此时竹帘不动,却从缝隙中飞出了一根长鞭,一下子拦腰缠住九旋,将她拖了进去。
另一声则是易雁辞发出的。在鞭子卷走九旋的同时,离易雁辞稍远几步的水榭里也蹿出一条人影,一晃便到了她面前,举手一掌,干净利落地当头拍下。易雁辞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就地不见了踪影,竟是被拍得形神俱散了。
等到战斗结束,姜郁和楚回方才一前一后地赶到,一个照面过后,又是两声惊呼,这次却是楚回和姜郁发出的。
楚回惊呼,是因为又见到了谢扬——便是蹿出水榭一掌拍散了易雁辞那个人。而姜郁惊呼,却是因为看到了与九旋一同走出水榭的人——这是一个二十来许的绝世美人,身着一袭白底上绘满绛红樱花的薄纱轻衣,肌肤如雪,星眸樱唇。她莲步款款走出水榭,站在众人面前,襟带飘飞,轻盈若仙,直看得人耀眼生辉,心动神移。楚回眼风一扫,见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上悬了一支长鞭,正是适才救下九旋那支。
姜郁还未开口,谢扬已自笑道:“流光惊鸿,玉京飞花,好个洞庭仙子,当真是名不虚传。窦师姐好。”说着躬身一礼。
楚回见他说话时神色带着几分促狭,浑不似平日里那般清冷,不由得有些好笑,心下暗道,看来这位便是白玉京窦氏的大小姐窦莹了,果然玉容仙姿,生平仅见,难怪连谢扬也为她倾倒。
窦莹微微一笑,道:“好啊,知遥,多日不见,竟敢拿师姐开起玩笑来,看我到了岭南,不跟你师父和师兄告状去。”她的声音温柔纤细,却又带着利落爽快,全不似骆徽音的娇柔和易雁辞的妩媚,更见玄门仙子风采。
“窦师姐。”姜郁也上前见了一礼,讪讪地道,“方才多谢窦师姐和谢师兄援手,不然我可闯祸了。”
谢扬道:“顺手而已,姜兄不必客气。”
他的神色和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楚回一面在心中笑得打跌,一面忍不住便想逗逗他。
楚回上前几步,朝谢扬一拱手道:“谢兄,好久不见。不意谢兄绕道办过了事,还能与咱们在此处相逢,这缘分可真是不浅啊!”
谢扬淡淡地道:“正是,我也意外得很。”
“哦,楚兄与谢师兄竟是旧识?”姜郁很意外。
“旧识谈不上,之前在江夏有过一面之缘。”楚回又向窦莹见礼,道,“在下楚回,这位小姑娘名九旋,无门无派,都是山野草民。我二人早前在途中识得谢公子已属奇遇,不料今日更得见洞庭仙子和广陵玉郎,真是三生有幸,幸何如哉!”
“楚公子谬赞,愧不敢当。”窦莹落落大方地见了个礼,向姜郁道,“姜师弟,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你同楚公子和这位九旋姑娘是一起的?怎么却又让人遇险?”
姜郁一脸尴尬,将事情简略地讲了。
窦莹摇头轻叹:“你这个爱瞎闹的性子啊,可真得改改了。”
窦莹又问谢扬怎么也在此处,谢扬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道是赶赴青莲会,途经此地偶遇。说着,他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楚回一眼,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手中折扇轻摇,脸上似笑非笑,不由得脸上一热,赶紧转头将目光避了开去。楚回也将自己的经历简略讲了。
窦莹喜道:“大家果然有缘,我也是去赴青莲会的。”
“巧得很巧得很,我也是。”姜郁一拍手道,“既然大家都是同道中人,那便不用客气啦。今日因我之过,让楚兄和九旋姑娘受惊了,又承蒙窦师姐和谢师兄出手相助,方才能有惊无险。小弟甚是愧疚,有意做东请大伙儿吃饭,不如这便进城找个酒楼,让我聊表歉意如何?”
谢扬刚想拒绝,窦莹已经笑道:“那是自然。今日这里四个人,个个都因你受累,你便不肯做东,我也不答应呢。”
话说至此,谢扬也无可奈何,只好一同回去潭州城。
一进城,姜郁便率众直奔潭州最大的酒楼——浮云阁。姜郁出身富贵,衣食住行都甚为讲究,举凡吃饭住店,必挑最上等的,何况今日由他做东致歉,自然更不肯马虎。这浮云阁富丽堂皇,共有三层,越往上所见越远,姜郁二话不说,抬脚便上了三楼,又挑了个靠近窗边的雅间,又清净又开阔,凭窗远眺,城中风光尽收眼底。
湘菜位列八大菜系之一,取材丰富,做工精细,色浓味重,谢扬向往已久,只是一直没机会尝鲜,不料此番原本是被迫的岭南之行,倒助他了了夙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姜郁出手豪阔,一入座便在店小二的推荐下“噼里啪啦”,将当地名菜点了个遍。不一时,店小二一一送上,七盘八碗的,几乎摆了满满一桌子。谢扬举目一看,剁椒鱼头也有,辣椒炒蛋也有,前者艳红粉白,后者嫩黄翠绿,舌头尚未品到滋味,眼睛便已饕足了。
湘人嗜辣,几乎无辣不成菜,却正好了合了出身渝州、向来无辣不欢的谢扬的胃口。谢扬心中欢喜,更兼姜郁热情似火,极力劝大家多吃点儿,他便也不再客气,将菜一道道细品过,品一道心中赞一道,尤其喜爱那道剁椒鱼头,真是热辣鲜香,四美俱全,只恨相吃太晚,又悲来日无多。
谢扬又喜又悲,正吃得浑然忘我,忽闻隔壁“哐当”一声响,接着是“哎哟”、“咚”、“稀里哗啦”等喧闹声不绝,隐约还夹杂着詈骂。众人停了筷子侧耳细听,喧闹声久久不绝。忽然又是“砰”的一声巨响,似乎一扇门被人大力推开了,所有声音一下子大起来,听得清楚了。
“大爷饶命,小的不是故意的。”是店小二的声音,充满痛苦和哀恳,“还求大爷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这次罢。”
“饶你?”一道刺耳的声音接着响起,“你这店小二好生无礼,上菜打翻盘子,将汤汁溅了爷爷一身不算,收拾起来也笨手笨脚,竟敢踩你爷爷的脚。难不成你有眼无珠?还是瞎了狗眼?”正是之前詈骂之人。
众人尚未说话,眼前人影一闪,九旋已经冲了出去。
“你干嘛?”一道清脆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隔壁响起,正是九旋,看来又打抱不平去了。
“干嘛?你也瞎了不成?难道看不见他弄脏了爷爷的衣衫,还踩了爷爷的脚?”那刺耳的声音大吼道,接着似乎愣了一下,“你这小丫头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
“弄脏了衣衫而已,又不是杀了你全家,用得着将人踹到吐血吗?”九旋不答他的话,却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再说便你这身破衣烂衫,又粗劣又难看,给姑娘擦地都嫌丑,能值几个钱?还看得这般着紧。我怕你才是个瞎子罢?”
她的声音又脆又响,一番话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往外冒,众人隔着一层板壁都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笑痛了肚子。
他一路跟着楚回和九旋,从江夏到潭州,也不知亲眼目睹过多少次九旋打抱不平,深知这小丫头便是个惹事的祖宗,无论动嘴还是动手,出手必朝人最痛处戳,并且一戳一个准,次次都能正中靶心。谢扬有时想想,也觉百思不得其解,世上怎会有人如九旋这般天赋异禀,走到哪里都能惹出事来?
托她的福,楚回这一路上没少给她收拾残局,只看得谢扬是又解恨又庆幸又怜悯:解恨的是,叫你多事带她去岭南,给自己找麻烦不算,还带累得我也放心不下,一路跟踪;庆幸的是,幸好当时蹚浑水的不是我,现在才能缩在后面躲个清闲;怜悯的是,这楚回也蛮倒霉的,这一路看来,他好像也没对九旋包藏什么祸心,也许当真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做件好事而已,不料却将自己拖进了这么大的一个麻烦里,也算是好心没好报的代表了。
眼下,九旋的天赋再次得到了印证:那闹事的客人被店小二弄脏了的衣衫,又踩了脚,原本便在大发脾气,不料九旋一冲过来,张嘴即将他嘲成一只土狗,言下之意他发火打人不是因为委屈,倒是因为眼皮子太浅,连一件衣衫也输不起。这不是拱火是什么?对方听到这话,还不立刻气成一只鼓肚子蛤蟆?
果然,九旋话音刚落,那人便气炸了锅,直嚎得嗓子都劈了,声音更加尖锐难听:“哪里来的臭丫头,敢在这里胡咬乱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接下来的场面,谢扬这一路上早已看过千百遍,闭上眼睛只靠想也能知道:桌椅乱响,碗盘齐飞,到最后只剩一地鸡毛,再由楚回出手收拾残局。楚回收拾残局的方式也很固定:先武力制服对方,救下九旋,然后赔偿店家,靠银子买路走人,最后再换个地方吃饭——当然,也有可能是换个地方再闹一场。
运气好的时候,楚回换一次地方便能吃上饭。运气不好的时候,连谢扬都跟着他们换了三次地方才吃上饭。谢扬有时候忍不住想,若楚回当真对九旋毫无企图,仅凭这一件,他便能称得上是重诺守信的真君子,宅心仁厚的大好人,只为随口一句应承,便肯担下这么大的麻烦,若是换做自己,只怕做不到如此地步,早想个法子将九旋送往别处安置了。
便在谢扬思绪纷飞的时候,隔壁已照例闹了起来,叮里哐啷的好不热闹。谢扬知道楚回性子慢,每次必是要等九旋闹得收不了场才会出面,倒也并不着急,只一边吃菜,一边侧耳细听,几乎是带着几分期待地等待楚回出场。不料等了半天,楚回却迟迟没有动作,反倒是九旋的惊呼越来越急促,似乎处境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