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中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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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限律

[美]劳伦斯·M.舍恩 著 何锐 译

Lawrence M.Schoen

作者简介

美国科幻作家、诗人及编辑。其作品曾获坎贝尔奖、雨果奖、星云奖等多个重大奖项的提名。曾担任多年大学教授,在人类记忆和语言领域进行了广泛的研究,这方面的背景为他的小说提供了不少灵感。曾担任美国奇幻科幻作家协会(SFWA)的董事。他还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克林贡语研究者之一。

通俗文艺作品没能让我为第一次接触做好准备。天空中并没有飞满了炮塔林立、架着无数轨道炮和加农炮的星舰,所有的电视和广播频道也没被外星人用“征服宣言”啊“世界和平”啊“奇迹疗法”啊之类的信息淹没。外星人也并没有在联合国或者别的政府首脑面前主动现身。当时我正在华盛顿特区郊外,就坐在公寓里,不期然接到了母亲从加利福尼亚打来的电话。那是个周日下午,我刚订了份比萨,准备在新买的电视上看“大对决”指伯克利金熊对斯坦福红雀的传统校际橄榄球比赛。始于1892年,每年11月至12月间由两校轮流作为东道主举办,除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外从未中断。——译者注。但母亲打电话来了。她刚接到我外祖母的电话——老人家还住在中国,就在那个小小的山村里。

有个外星人着陆了。

我用信用卡买了机票,两小时之后便登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我没看比赛,也压根儿没吃比萨。

我父亲是美国人。他大学一毕业就远赴中国贵州教英语。我母亲是他的学生,一个苗族女孩。作为扶贫工程的一部分,她靠着奖学金离开了自己那个边远小村。他们坠入了爱河,然后生下了我。我的外祖母仍然住在中国,就跟她的祖先们一样。屋里没有上下水管,没有电,她照样过得很好。电脑、手机或者电视,这些她一直都没有。她抚养我母亲长大的那间屋子坐落在一片陡峭的山坡上,下头半公里远的地方是河。就在那条河边,按照比她年轻得多但失明了的邻居的转述——实际上给我母亲打电话的是这位:“有个滑稽汉子坐在一颗巨大的珍珠里,从天而降,正在教村里的孩子们一些古怪玩意儿。”

我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长大,后来去了美国国务院工作。我母亲给我打电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美国政府并不知道外星人的事。中国政府也不知道,至少,通过我对北京的那些中国同行们做的模糊试探,我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知道有个外星人正造访地球的,只有我的外祖母,她失明的邻居,还有顶多十来个村民,以及他们光着脚的小娃儿们。

下午母亲给在华盛顿的我打来电话。她传来了一个视频,是一个当地孩子用那位失明邻居的手机拍摄的。出乎意料的是,视频的质量还不错,我能听到那小孩边笑边做解说。他前后晃动着手机,把沿岸的一些树木收进画面里,然后镜头移动,显示出河水,还有一个漂在河面上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颗硕大的珍珠。那些树木提供了参照:这颗“珍珠”最少也肯定得有两层楼高。它看上去和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不相同,而且绝对跟我外祖母那个偏僻山村里出现过的任何东西都扯不上关系。不过它就是出现在了那里——一个不像任何外星访客或侵略者会着陆的地方。那儿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一小批居民,一直与现代世界隔绝——那唯一的手机是个例外。只是,我外祖母在那儿。

事后想来,也许我该把视频传给我的上司,把整个事情都上交给国务院处理。按说是该那么做的。只是当时我脑袋里压根儿没有这个想法——直到我的飞机起飞,我已经上路之后。相反地,某种愚蠢透顶的英雄主义念头让我冲了出去,要去从某种科幻小说里的大麻烦中拯救我的外祖母。

十八小时之后,我抵达北京,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我坐的是一家美国航空公司的航班,这家公司选择提供预制中餐包——里头至少有一包放太久,变质了。起飞一小时后我就吐了,吐得很厉害。我从没这么难受过。飞行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飞机厕所里,被世界上最严重的食物中毒把肚子里的一切都排了个精光。在着陆前我才勉强挣扎着回到座位上。我难受得要命,但我必须去见我外祖母。航空公司的客服一边不停地为食物中毒向我道歉,一边帮我转了四小时后飞往贵州的国内航班。我被升级到了拥有所有便利设施的头等舱,但半点东西也不敢吃喝,连想都不敢想。三小时后,当地时间凌晨一点过后不久,我结束了飞行,等着我租用的汽车过来。手机上有条留言,是外祖母那位失明的邻居刘大妈发来的,说是我母亲已经提前打了电话过去,我外祖母在等我回去吃晚饭,无论我到得多晚。这关切本来会让我更加难受,但我肚子早已经空空荡荡。我带着准备在途中补充能量的一包巧克力格兰诺拉燕麦棒,目前还碰都没碰,而且我知道之后也没机会了。我又开了三小时的车,在尽可能接近外祖母所住偏远小村的地方停下。两趟飞行中我都没睡觉;我已经跨越了十二个时区,连续大约三十小时都醒着,接下来还得在星光下爬上几小时的泥巴路。

快到终点的时候,太阳刚好爬过了山顶,阳光正将狭谷中的黑暗驱逐。在黑夜中的长途跋涉让我感觉好些了(请注意,并不是康复了),不再感觉难受得要死了。沿着山路往上爬向外祖母家的半路上,我就闻到了她做的酸汤鱼的味道。我感觉那是全世界最棒的香气了。我可亲可爱的外祖母一看见我走近她门口,立马就把我拽了进去,在我面前撂下一个大碗。我足足吃了两碗。泡椒,圆白菜,西红柿,还有本地的鲜鱼,每一口都让我觉得自己恢复了一点。我到家了。

等我从桌边站起来,吃得心满意足了,又觉得自己像个人样了,外祖母开口道:“你的样子真糟糕。大城市的那种生活对你不好。你该吃些真格的食物。”

“是的,阿婆,”我说,“多谢你的汤。太棒了。”

听到这话她笑了,握住我的手说:“别想给我灌迷魂汤,伢子。你跑这么远来不是因为想我的手艺了。你来是因为那个滑稽汉子,是不是?”

我还没来得及问问她那个“滑稽汉子”是咋回事,她已经站了起来,迈步穿过挂在那权作隔断的帘子。我老老实实跟了过去。她的整座屋子其实就一个小房间,比我家里的卧室还小。帘子一边是厨房和工作间,放着一张长桌,还有个巨大的储物箱,另一边是她简朴的生活区,有她的床,一个架子,还有一盏小灯。这里没有卫生间;那些事都在户外完成。在生活区的一角,她把些厚布毯子堆在一起,给我搭了个小窝。布毯上装饰着复杂的图案,由纯粹的白和深沉的蓝构成。

“睡一会儿吧。旅行最终会让我们更加明智,但先会让我们愚蠢。睡一觉,赶走那些愚蠢。等你休息过来了,我们再谈。”

我生在中国,但长在西方。我本科毕业于斯坦福加州分校临床心理学专业,然后在哈佛又拿了个法律学位。我就读于多名才华横溢的教授门下,见过些这世上顶顶聪明的人物。他们当中没人比我外祖母更睿智。

我去睡了。

都怪食物中毒。都怪时差。也可以说两者都怪。总之我睡了大约二十个钟头。这只是个估计,因为在我睡觉期间手机没电了,而外祖母压根不用钟表。四周还黑着,但从挂着的“墙”那边有微弱的光线照过来。我把它拉开,发现外祖母正在处理在一个大罐子里面发酵的树叶。她在做扎染蓝布,尽管几十年前大家都已大规模改用人工合成的靛蓝染料了。这工艺是她七十年前学到的,她家族几百年世世代代都以古法制作,自从来到这个山谷就一直如此。而且按她的说法,她们还没搬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在这么做了。

我什么也没说,直接去了厨房,往她的橱柜里挨个瞅过去,找到给我们俩泡茶所需的东西。我泡了两杯茶,走了几步,就到了她的工作区域。她停下来接过茶杯,啜了一口,回味了片刻茶香,然后再度回到染布工作中。我边喝茶边等着。要是在我自己家的话,我早就不耐烦了。要是在自己家的话,我会觉得等着这位老妇人过度的宽纵是在浪费时间。但那是在隔了半个世界之外,一种不同的文化当中,甚至可以说是另一个时空中的事情。这里是我外祖母的世界。仅仅是待在这里,不知怎的,我心中所有的急迫感都被抽空了。我不再忧心,不再烦躁。外祖母在做活儿,我则在端详她的面容中度过时光。我看着她肌肤上无数的皱纹,那是岁月留下的印痕;看着她的双眼,其中仍然闪烁着亮光;看着她聚精会神工作时,双唇间偶尔露出的那一点舌尖。

终于她把那罐子树叶放到一边,咂了咂嘴唇,拿起她那杯茶。“你有话要问,你是我见过的最好问的孩子。问吧。”

“为什么你管他叫‘滑稽汉子’?”

她扑哧一声,差点弄洒了茶。“因为他就是很滑稽啊。别问这种蠢问题。”

“人显得滑稽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方式。我当时不在场,没看到他是怎么个滑稽法儿。”

“嗯,首先呢,他光着身子。”

“这挺古怪的,”我说,“但我不会说这‘滑稽’。”

“滑稽的不是这个,但要是他穿着衣服,我就不会看到滑稽的地方了。”

“看到什么?”

“他没有雀雀。”她说。

我的脸肯定是红了,因为她随后说:“我还以为在美国的生活会让你更成熟些呢。总之,也许说他是个‘汉子’并不合适,但他也没有女性的身材曲线。所以,是的,我觉得这很滑稽。”

“刘大妈跟我妈说,你看见那人是坐在一颗珍珠里从天而降的。”

“没错。”

我外祖母说的话一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一个人,哪怕他再滑稽,一颗珍珠又怎么装得下?”

“噢,这个啊,那是颗非常大的珍珠。比这屋子还大。我知道,你肯定已经看过刘家的发过去的图片了吧。”

“你肯定那不是一架飞机,或者直升机?”

“我跟你说了,那是颗珍珠。浅浅的米白色,光彩夺目。那不可能是架飞机或者直升机。它没发出一点噪声,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怎么会正好看见了呢?”

“我当时正在下去河边打水的路上。那东西划过天空,然后静悄悄地落在了河上。我看到了。我继续往前,走到水边的时候,那个滑稽汉子已经涉水走到了岸上,在教东西给孩子们了。”

“什么孩子?”

“村里的一些孩子会帮我把水拎回这上头来。他们会在下面那地方等我,带着他们自己的水桶。但那会儿他们丢下了自己的桶,反倒去聚集在高高的草丛中,围着那个滑稽汉子。他正在跟孩子们说话,用自己的手指跟他们的相连,每个都只连接一小会儿。然后双方就都会笑起来,那个孩子会动手扯下草叶,让它们发光,并且飘起来,飘向远方。”

“你说的‘发光’和‘飘向远方’是什么意思?”

外祖母皱起眉头。“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我也纳闷儿得很。”

“然后呢?”

“我叫那些孩子们别再开小差了,来帮我打水。他们来了,而那个滑稽汉子只是看着我。可我还得回来做染布的活,于是就转头回到山上来了。但我觉得这事挺重要的,于是那天晚些时候我去刘家串门,就跟她说了——”

“然后刘大妈给母亲打了电话,她给我打了电话。”我说道。

外祖母又皱起了眉头。“你插话打断我。你可不该跑到我屋子里来打断我啊。绝对不该。”

“对不起,外祖母。”我真心诚意地说道。

我沿着早先来时的路回头走了一截,在一个上来时没注意到的岔路口往右拐。要是走左边那条路,最终会回到我停放租来的小汽车的位置。现在走的这条路带我前往河边。从老高的地方我就看到了下面的河水。就在那里,漂浮着一颗硕大无朋的珍珠,足有两层楼高,三分之一淹没在水流中,样子跟我祖母描述的一模一样。它在隐隐发光,并不耀眼。仔细看看,我发现河水看起来并没有从它边上流过,而是从它里面穿了过去,就仿佛这颗巨大的珍珠压根不存在,仅仅是一幅怪异的全息图,矗立在这个科技产品如此稀少的地方。

山路转了个弯,河面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继续往下走,听到了一阵阵清脆无邪的笑声。没一会儿路又拐了个弯,然后我走到了一小块草坪上,它往前延伸到不远处的河岸边。我又看见了那颗珍珠,靠得更近之后它看起来更大了,但我没在意它。在高高的草丛里有七个孩子,年龄从三岁到八岁不等。他们坐在那儿,哧哧地笑闹着。外祖母口中那个“滑稽汉子”在他们中间坐着。它看上去赤着身子,肤色苍白,跟它身后水中的那颗巨型“珍珠”类似,但没有光泽。一个外星人。

孩子们没注意到我。最大的三个看起来正缠着外星人,试图把几块水果和一个陶罐里样子像是常温啤酒的东西喂进它嘴里。剩下的正沉迷于某种游戏:他们扯下草叶,往上头吹气,然后把它们抛向空中,让风儿把它们卷起,带走。那些草叶向上飘起,亮闪闪的,似乎在反光。只是这里现在没有风,而且山谷的这一块仍处于阴影中。那外星人站起身来,把几个孩子的头发揉得乱蓬蓬的,从面前的瓦罐里喝了一大口,然后朝我走来。它站起来以后,我得以确认了我祖母告诉我的其他细节。它的身体外形总的来说像是男性,瘦瘦高高,像是个游泳运动员。它的腿部和躯干连接的地方一片平滑,没有性别特征,而且也没有肚脐。

“你的一部分处于‘无生’的黑暗中,”它说,“我几乎看不到你。”

我花了一小会儿才把这话听明白。我不知道这怎么回事:也许我之前期待听到的会是英语或者汉语吧。但它说的是苗族人的语言,就是我外祖母从小说到大的那种,是这山谷中使用的语言,是那些不再发出笑声,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俩的孩子们所用的语言。我小时候从我母亲那里学到了这种语言,长大以后跟着一位大学教授研究它。那位教授带着西方人的傲慢称其为“赫蒙语”。每个词我都听得懂,但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把视线转向那些孩子们。这次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边,集中在我的大脑在第一眼看过去时拒绝相信的那难以置信的景象上。他们扯下来然后抛出去的那些草叶,是真的在发光。也是真的在飘飞。

“孩子们在干什么?”我问道。

外星人微笑着说:“他们在让草变化。我教给他们一个小戏法,他们教我说苗语。”

“你怎么做到的?还有,他们到底对草做了什么?”

它皱起眉头:“抱歉。这些问题都很可贵,但我的脑海中还缺乏一些概念,无法准确地用你们的语言来形成答案。他们只是些孩子。我曾希望他们迟早会把我带到某位他们的父母面前,或者是带来一位成年人。一位能教给我更多你们的语言的人。”

这是个好的开端。就算这并不真是第一次接触,至少也是第一次意义重大的接触。“我就是个成年人。我能教你吗?”

外星人叹了口气。“现在不行。也许永远都不行。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你部分处于‘无生’的黑暗中。”

“‘无生’是什么?”我问道,然后加了一句,“哪部分?”

外星人没有回答,而是在最年长的那个男孩身旁跪下,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外,手指张开。男孩把自己的手贴了上去,他们十指交叉。二者都闭上了眼睛,朝对方靠过去,直到他们的前额紧贴在一起。仅过去了一刹那的工夫。他们俩微笑起来,松开了手指,然后那外星人站起身来,再度面对着我。

“你的衣服。你的鞋子。还有……另外某个东西,在你的什么来着……口袋?是的,在你的口袋里。”

我把手伸进自己的裤袋里,掏出我那派不上用场的智能手机。

“是的,就是那个。‘无生’的黑暗。”

“它当然没有生命。那是个手机。”

“你理解错了。不是‘没有生命’。是‘无生’。”

“还有我的衣服?”我问道。

“也都一样。你黯淡无光,要看见你很困难,而那些衣服让这更加艰难。这些孩子们是明亮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装。我穿着一双顶级的多功能运动鞋,因为我知道我外祖母这边山上的土路会毁了我平时穿的正装皮鞋。休闲裤是涤纶的,土黄色。棉纶混纺衬衫,淡蓝色,长袖,前面有整排纽扣,带有让领子平整的黄铜领撑。我是美国国务院多元化项目的活样板。那些孩子们穿着很简单,和我恰恰相反:家中织布做的短裤,用手工搓的绳子系着;他们穿着的汗衫也是同样的材质。他们多数人光着脚,但有两个穿着拖鞋——和腰带一样是用麻纤维手工制作的。

“抱歉,”我对它说,“我听不懂。这些只是衣服啊。”

“事关‘三限律’。”它答道。

我摇了摇头。

“你的上衣。是你做的吗?”

“做?”

“是你亲手织成的吗?”

“不,我……”

“织成它的人也是加工制造它的原料植物的人吗?”

“我敢肯定,一定不是。”

“种植和照料那些植物的人就是加工的人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道,“制造我这件上衣的过程中大概有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个不同的人参与。纺织产业涉及的地域很广,人手很多。如果考虑到运输和销售就更是如此了。”

外星人皱着眉头:“这话里有好几个词我都不懂。不过想想看那些孩子们的衣裳吧。说说看它们的来源。是他们自己做的吗?”

“大概是他们的父母做的吧。或许有跟他们的邻居以物易物,交换制衣的原材料,或者直接交换成品。”

它冲我点头微笑:“如果我做了一个东西,我是‘一’,那东西中充满了我赋予它的生命力。如果我把它给了你,你是‘二’,那东西仍然能感知到跟我的联系,从而保持生命力。如果你把那东西再给了别人,那个人就是‘三’。那件东西仍然和我保持着联系,我的生命力仍在其中引起共鸣。距离不重要,但这个数字很重要。三就是极限了。把我所做的东西再给第四个人,它就不再能探测到我。联系就会断开。‘无生’便会涌入,填补其中的虚空。结果就是,它不再能被轻易察知了。它成了黑暗的,没有活力的。”

我咽了口唾沫:“你所描述的几乎包括了所有工业制品。所有地方都是这样。”

“并不是所有地方,但……没错,你们的世界大部分都是黑暗的,‘无生’翻涌。我曾担心会压根没法找到任何人。我在你们世界的停留时间非常有限,但我需要跟某个我能感知到的人交谈。这山谷里只有少许黑暗的斑痕。我来到这里,找到了这些孩子们。他们身上充满了生命力。但你没有,你在我看来是黑暗的。”

我忽然来了灵感,动手解开我的上衣,把它扯下来,丢到一边。孩子们看得咯咯直笑。“好些了吗?”

外星人微微一笑:“好多了。你还是黯淡的,但不再像先前那样被黑暗覆盖包裹了。”

我松开鞋带,脱掉鞋袜。我不太喜欢小孩,因为我自己肯定是没打算制造自己的小孩的。但有这些小孩在场,我早就学会了要随机应变。我对一个比较大的孩子招招手,承诺给他三根燕麦棒,换来了他的背心,把它卷起来,当成一件简陋的苏格兰裙。接下来我脱掉长裤,还有内裤,摘下我的名表,还有我的大学纪念戒指。我把所有这些堆成一堆,然后朝外星人走过去。

“现在呢?”

“现在我眼中你更清晰了些。你仍然黯淡,你的身体被之前吸收的‘无生’染黑了,但你的状况正在一点一滴改善。”

“吸收?”我想了想在离开哥伦比亚特区前我吃的最后一顿。我搭上航班之前,在机场匆匆抓起的一个汉堡。里面的预制牛肉饼,是从某个仓库里冷冻装船运来的,又是在某条大概几百英里之外的装配线上粘合成形的。面包和调制奶酪片也一样,那些炸薯条肯定是用隔着半个国家的爱达荷州种的土豆做的。从牧场和农场算起,到我吃它们的那一刻,有多少双手碰触过它们?我成年后吃进去的几乎所有东西都违反了外星人所谓的三限律。对于住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个人,情况也基本是一样的。喂养了人们,变成他们的肌肉和骨骼,给他们生命的食物,按这外星人的说法,所有这一切都是“无生”的。它之前说害怕压根找不到人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全世界的好几十亿人对它来说都是黑暗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只是“黯淡”而已?

我头晕得厉害,其中一部分原因是这位外星人给出的奇怪解释,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见到了外星人。我头重脚轻还因为时差,需要更多睡眠,还有,我肚子感觉饿得不行,尽管有我外祖母做的超级美味的酸汤鱼……酸汤鱼,莫非就是因为它,这外星人才发现我在变得不再那么黯淡?我飞行途中食物中毒导致的上吐下泻是否也从我身体中除去了一些违反三限律的食物造成的影响?这条规则适用于所有我穿在身上或者吃进身体里的东西吗?不仅是食物,还有我吃的所有维生素和其他补剂,我曾摄入过的任何药物,还有用过的须后水和古龙水。细节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三限律。“是的,”我说道,“吸收。明白了。”

孩子们没说话,却都默契地站起身来,要走了。每个孩子都拿着一小片淡绿色织物,不知是他们用那些草怎么编出来的。他们把这些玩意全部交给了两个年纪较大的男孩,这两个孩子花了几秒钟就把那些独立的小片织物给合拢在了一起。把自己马甲借给我的那个孩子走近我,递上一条微光闪烁的短裤。我转过身去,把短裤穿上,然后把我的临时遮羞布脱下来。然后孩子们一边跑开一边挥手告别,羞怯地说着“再见”。不知他们是去别处继续玩耍,或是各自回家。

我的短裤发出一种律动的柔和光线,形成独自的节奏——比我的心跳节奏快些。感觉……很轻盈。

“你不会飞走的,”外星人说,“我没教他们那么多。”

“但你可以?”

“大概。我不知道他们或者你能学到多少,极限在哪里。但多半可以吧。”

“那你教了什么?”

“只是些外在的戏法儿,跟草叶说话,说服它改变自己的本性。”

站在这儿跟一个外星人说话是一回事,把所有科学信条全都废弃可完全是另一码事。不过……“草能说话?”

它笑了。“不,不能像我们这样说话。但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包含信息,它们了解自己,会内部交流这种认知。要我给你演示一下吗?”

它靠近我,将一只手伸了过来,五指叉开。我之前没注意到,现在才发现它的小指实际上是第二根拇指。我抬起自己的手,让我的手指跟它的十指交缠。有种轻微的刺痛感。时间停滞了。有种奇怪的感觉,要我描述的话我只能说像是……一个杯子被倒满了茶水,茶水被喝掉了,然后又倒满了,这时候杯子肯定就有这种感觉。然后我的手被松开了,外星人往后退了一步。在那一刻,它不再仅仅是个外星人了。它有名字。我的脑子里有这个名字的念法,可我发不出来那个音,那些音节无论是在英语、汉语还是地球上的其他语言中都不存在。那是个单音节词,和它的发音听起来最接近的是“弗姆”,一个苗族名字,意思是“赐福”。

“啊,好多了,”它说道,“毫不奇怪,你有那些孩子们缺乏的词汇和概念。继续之前的话题吧。不,草并不会说话。那只是种比喻。我教给那些孩子们的,确切点说,是如何哄骗草叶改变其本身的遗传编码物质,达到某些特殊的效果。”

“比如发光?”

“是的,利用一部分它储存的能量进行自体发光。”

“还有飘浮?”

“唔,这个解释起来比较难。你们没有这方面的科学知识,你们的技术手段全都是黑暗的。”

“你对我们的技术了解多少?”

“只有在我们短暂的融合中我察觉到的那些。其中的核心,你们称之为‘假设检验’的部分,我们是共同的,但你们所关注的完全是外在,而且,你们所知晓的几乎每样东西都被你们努力往违反三限律的方向应用。”

“这让它们变得黑暗?并且成为无生的一部分?”

弗姆又点了点头:“是的,理解完全正确。”

我的思绪飞转,过去种种间的关联逐步就位。从我母亲那个电话算起,我坐了一天的飞机,其中还因为食物中毒上吐下泻,然后又开了好久的车,还加上徒步跋涉,才到了这个小村,这里的人们生活方式和他们千年前的祖先们别无二致。而在这整个过程中我都没敢问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我并不代表美国国务院。如果他们知道这事,他们也许会因为我的亲属关系和语言能力让我加入派遣队,但也有可能不会。我来这里当然也绝不是因为中国政府的授意。我也不是为了成为第一个和外星人接触的西方人而来——这不仅疯狂、危险,而且毫无意义。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大概是在某种潜意识的层面上,通过刘大妈视频中的惊鸿一瞥就知道了弗姆代表着未来,知道它其实抵达的是我外祖母的家门口,一个坚实地扎根于过去的地方。我是来成为一座桥梁的,在这一刻,外星人证实了我的理解之后,我知道这个世界被扭曲了。

带弗姆去会见世界领袖的那种经典桥段用不上了。它压根就看不见他们。原因或许是鹅肝、上等肋条,或许只是一个快餐芝士汉堡、一杯方便面,又或者是抗生素、降胆固醇药物,总之这个外星人看不到这颗行星上任何一位总统、主席、国王或是外交家,因为在弗姆眼里他们都是漆黑一团。就算他们刻意对自己进行净化,就像我无意中所做的那样,就算他们吃到了外祖母的酸汤鱼,或是食用他们亲手捕捉、烹饪的鱼,还有那些他们所最珍视的东西:计算机、空调、汽车、智能手机、医院、器官移植、电网、交通基建、导弹防御系统……从农业世界到工业时代,经过原子时代进入当今的信息时代,我们这一路上取得的所有成就,一切,都是黑暗的。无生。

这些念头在我脑中奔涌,其间弗姆一直静静地站着,好像一座雕像。完全没有呼吸。它之前有过呼吸吗?

“在我们……接触之后,你的词汇增加了。”我说。

“我们做了共享,”它答道,“我获得了更多你们的语言,更多复杂的概念,你们认知过程的模式和决策经验法则。这大大完善了我对人类的理解。谢谢你。”

“你刚才说‘共享’。那我获得了些什么呢?”

“洞察。”它笑的时候嘴咧开来,我看到它没有牙齿,“你之前的世界观是建立在许许多多你以为是普适的理念之上。我让你看到,尽管这些信念可能在局部还是真的,但在真正的普适层面上,只有三限律而已。就在此刻,你也正在领会这一点的影响。”

通俗文艺作品错了。弗姆到这里不是来终结战争,也不是来分享能治愈所有已知疾病的疗法的。它说它不会在此久留。要趁着它还在地球上,从它那里有所收获,这只能在一个很短的时间段里完成。这当中绝对不会有任何美国大使或者外交家出现。中国官员也来不了。这里只有我的外祖母,盲眼的刘大妈,几个学会了如何弄出会发光、会飘浮的草叶的孩子们,他们那些对自己的孩子们和外星人接触一无所知的父母,还有我。实际上,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对你们的太阳系已进行了将近一世纪的探索,”弗姆说道。

“出于什么目的?”

“编制目录。”弗姆领着我走下河堤。一颗巨大的珍珠踞于水中,就在不到十米开外。“用你们的说法,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光是依次造访木星的每颗卫星就花了我超过十年。其中有些真的很壮观。我并没有说你们自己的月亮没意思,只是我在那儿了解到的东西还有待理解消化。它是我在这个太阳系中的倒数第二个目的地。我把你们的星球放在最后。”

我们走进河中没几步,水就没过了我们腰间。河水冰冷,但水流并不太急。

“你在我们太阳系的别处找到生命了吗?”

“生命是有的,但没有像你们一样有自我意识和智慧的生物。我也在别处发现了死亡,但只有在你们的世界才有无生。恕我冒昧,你会游泳吗?”

“不好意思,你是说?”

“我想请你踏进我的家中,不过河水有点深,得游过去才行。”

“哦,我会游。”

“很好。那就来吧。”

于是我们往前游去。靠近些之后我能看出来,那珍珠并不是放在河床底下的,而是浮在水中,部分在水下。我们快要够到它的时候,弗姆往下潜了大约一米,然后直接游进了珍珠的曲面中。它穿进去的时候没有带起半点涟漪。我闭上眼,照做了。

在应该撞上珠子边缘的时候,我什么都没碰到。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什么也没碰到。我睁开眼睛,往上方游,去换口气。我冲开水面,然后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已经身处巨珠的内部了。珍珠质的内墙熠熠生辉,照在弯曲的梯级上。梯子在正当中盘旋而上,通往上头的壁龛和平台。弗姆已经抓住了梯子,爬出了水面。内墙低处凸出了一块,形成一张长凳,它正坐在上头等我。

弗姆是个外星人。它是从星空中来到地球上的,这也就意味着我现在身处它的太空飞船之内。

于是我说:“拜托,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没问题。”

“这是你的家?”

“是的。”

“但它也是一艘飞船,对吧?你就是乘着它到我的世界来的。”

“是的,你的理解是正确的。”

我晃了晃脑袋,跟它一样从水里出来。“我不觉得。一艘做星际旅行的飞船怎么可能不违反三限律?”

“因为它是我自己做的。”

“这怎么可能?当然,你说过你已经在这太阳系待了一个世纪了,所以你比我的族类要更长寿,但无论如何一个人怎么可能全凭自己造出像太空飞船这么复杂的东西?”

“这是我的家。我的家还能由别人来造不成?”

“但你怎么做到的?”

它招手让我到凳子边上去。那只手上的两根拇指摇晃着,做出个奇怪的手势。“你们这并不是我到过的第一个黑暗世界。你们对于科技的所有认知都存在于黑暗之中。靠着这些科技,你们的人冲破了你们的大气层,甚至曾站立在月球之上,同时一路散播无生。我没法直接看到这些飞行器或者是搭乘它们飞行的人,我觉得那里面应该有人,只能看到它们的黑暗。你们利用你们科技的力量去束缚宇宙,为你们的目的服务,而不是与那些力量合作,让它们自我表达,并实现互利。”

我朝四周发光的墙面摆摆手。“我实在搞不懂。”

“你懂啤酒吗?”弗姆问道。

“啤酒?”

“一种饮料。那些孩子们给我带过一些。那玩意儿让人……神清气爽。”

“我知道啤酒是什么。”

“你知道它是怎么制作的吗?”

“什么?”

“成分,工艺。”

瞬间我回忆起了我大二那年,想起了我那位室友,他把我们大寝室里属于他的那一半给变成了个私酿啤酒的窝点。“唔,谷物,我想是大麦吧……还有啤酒花……”

“所以只要把大麦和啤酒花放到一块儿,然后就得到啤酒了?”

“什么?不,还得发酵。”

“怎么做?”

“呃,得把谷物加热、碾碎,然后做成麦芽浆,也就是把谷物浸泡在热水里,好让糖分跑出来。”

“为什么糖分会这样?”

“我不知道。酶?我的化学不怎么好。”

“然后呢?”

“得把热水连同其中所有的糖分一起倒掉,然后把啤酒花加进去,接着全都一起煮开。等冷却以后过滤,再加入酵母,它会把糖分变成酒精。这过程还会释放出二氧化碳,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气泡。然后就得到啤酒了。”

“你喜欢喝啤酒吗?”弗姆问道。

我不由得咧嘴一笑。“我当然喜欢,大多数人都喜欢。”

“如果你从没见过啤酒,没尝过它的味道,也没闻到过它的香气,对它一无所知,你觉得你看着那些成分,大麦、啤酒花、酵母和水,能看出它们会变成什么东西吗?”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啤酒……就是啤酒啊。它哪儿都有,一直存在,不是吗?肯定是历史上的某些人发现了发酵过程,比如说空气中的酵母菌落进了接雨水的桶里,桶里正好有些腐烂的水果之类的。也许类似的事情发生了许许多多次之后才有人喝了一大口——后果是人类史上的头一次宿醉。

“不,我想不能。”

“这是个自然的过程。为了酿造啤酒,你和自然的本性合作,跟从它们自身的道路。就啤酒这个例子而言,各个部分都是外在的,但即便如此,三限律也会作用于每个环节。我用差不多的方式创造出了我的家,尽管可能更加直接些。通过内在的途径。”

它又把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五指的指尖捏合在一起。在它指尖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粒白色的液滴。它渐渐长大,变成了一颗小珠子。

“你之前问过我教给孩子们能让那些草飘起来是怎么回事。这跟那个类似,但更进一步。他们教会了那些草叶改变自己的性质,而我学会了改变自己的性质。就像大麦和啤酒花变成了一种在出现前都无法想象的东西,我也是同样创造出了我的家。”

那颗珠子变大了些,成了一颗圆滚滚的珍珠,灰色表面上溢满虹彩。弗姆分开拇指,这颗新创造出来的珍珠悬浮在空中。它弹了下手指,珍珠便飘动起来,先是向上,然后向下,接着绕着它的脑袋转了两圈,最后飞过来落到我的手中。

“怎么可能……”

“就跟你们的啤酒差不多。一个奇迹——直到你明白要怎么办到。公平起见,我得说这珠子是小号的。要造出跟我家这么大的一个,那你至少得花上一年。”

“你在开玩笑吧?你是说我也能做出这个?”

弗姆再度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把新形成的珍珠压在我的掌心。“毫无疑问,有些你的同族做出来的东西并非全是黑暗的,那些东西很美妙,比如你们的语言,还有啤酒。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我希望能体验到更多的这种事物。不过实际上,我更感兴趣的是艺术。”

“艺术?”

“每个有智慧的种族都会展现自己的文化,制作出宣示自我身份认知的记录。这样的艺术超越了单纯的语言,其生命常常比制造者更为长久。在你们的世界中这未被无生触及的角落里,我希望能邂逅这样的艺术。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

下午晚些时候,我回到外祖母家,把我原先的衣服换成了一套简朴的衣裤。它们曾属于我的外祖父,我出生以前就被放在那儿,没人再动过了。两件对我来说都有点小。几十年前我外祖母从另一个邻居那里买来了布料,然后她亲手缝出了衣服,这样一来我是拥有者链条上的第三人,因此在三限律的规范下是可以接受的。我吃了晚餐,是她亲手准备的,用的食材都是她自己种出来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多年未有的香,这多半是因为我一直在干活:为我外祖母往山上打水,专心致志于上了年纪的她难以完成的琐事中,直到有个邻家的孩子被派来帮忙。我梦见黑暗正在离开我,被符合外星人规则的营养所取代,又或者随着劳动时出的汗被排出身体,那些劳作也满足同一条规则。我还梦见了啤酒,以前我从没觉得它有那么了不起。

弗姆在见到孩子们之前对啤酒一无所知。它瞬间就通晓了水和糖转化为酒精和二氧化碳的工艺流程。但发酵本身是新的,是一个奇迹。显然,它想要更多的奇迹。世界上那么多的食物都已经被转化为加工成品,甚至自然生长的产品也被改变了性状。像玉米这样简单的东西不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被转化成了高果糖玉米糖浆,一种添加剂。按照外星人的标准,它会让所接触的一切都变得黑暗,但是无疑还有些别的天然工艺存留。蜜蜂仍在生产蜂蜜和蜂蜡,牛奶和凝乳酶还在造出奶酪。弗姆会认为这些都是奇迹么?它会拿出什么知识来交换?

早上我回到了河边。没有孩子在等我,不过到底是他们今天放假还是弗姆把他们打发走了,我说不好。外星人从珍珠屋里游了出来,爬到岸上,跟前一天一样光着身子。

“你身上的黑暗更少了,”它说,“你感觉到了吗?”

“好像感觉到了。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我们昨天在你家的谈话。我有个建议。”

“具体指的是?我们说了不少事。”

“交易。我可以给你展示一些东西,跟啤酒的制作类似。作为回报,你可以给我展示什么?”

弗姆露出一个咧嘴大笑的表情——没有龇牙,它没有牙。“我会教给你看待你们世界的新方法。还有体验你们世界的技巧。”

“从实用角度来说,它有什么意义吗?是可以终结疫病?长生不老?还是可以太空旅行?”

“是的,所有这些都是可能的。但我希望交易公平,你得介绍给我一些未被黑暗玷污的工艺,就像啤酒的制造那样的。或者是一些艺术典范,那就更好了——如果这里能找得到那样东西的话。”

“我想我办得到。你知道蜡染吗?”

我说服了弗姆跟我一起回外祖母家,不过我心里很有些忐忑。外祖母昨天已经完成了蓝布的制作,正在布料上雕琢图案,为染色做准备。她在门口迎上了我们,拿着我过世外祖父的另一套衣服。

“你是个滑稽汉子。”她说道,“而我是个老太婆,但你不是个孩子了,纯真代替不了衣服。想进我家里来,就得穿上衣服,要不你就回去,两条路你自选吧。”

我吓得往后一缩。我完全没想到会这样。外祖母居然这样对待拜访地球的第一位外星人。我心中顿时充满恐惧,古往今来的外交家如果看到外祖母这样对待外星人,心中一定会充满同样的恐惧。

弗姆眼都没眨一下——它能眨眼么?

“当然啦,阿婆。您的慷慨大方让我深感荣幸。”它转过身背对着她,动作跟昨天那些孩子们给我短裤穿的时候我的动作差不多。它昨天是看见了的。它披上了那套旧衣裤。褪色的布料让它的肤色越发显得苍白,但外祖母满意了。她把我们迎进家里,在她的工作台前坐下,示意我们看好了。她拿起一把小刀,从一个火上的小罐里蘸了些正煮到沸腾的蜂蜡。她这些动作我看过上百次了。我母亲小时候也学过蜡染,还动手实践过这种技术,直到她十几岁那年,一项社会福利工程让她有了上学的机会,最终让她遇到了我父亲。

“她在干什么啊?”弗姆问道。

这会儿外祖母看起来正在攻击一张撑在她面前的老大的白布。她手中的刀锋所及之处,蜂蜡形成了复杂的图形。

“这叫蜡染,”我说,“这种样式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追溯到这颗行星上一切尚未变得黑暗的年代。”

弗姆点点头表示同意。“无生从未触及它,但这是什么?”

“艺术,她正在布上用蜡创造图案。”

“而艺术就在于蜡和布之间的互动?讲述了某个故事?”

“不太对。蜡是暂时的,它会被融掉。”

“所以这是消失性艺术一种艺术形式。有几种不同含义,这里指创造时即规定或者设定存在时间短暂的艺术形式。——译者注?艺术在于对那些之前有蜡的部位所形成图案的记忆?”

“不,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等她在蜡上弄完这些图案之后,布料会被放进靛蓝染料里面煮开。”我让它注意那罐叶子,很快就要用它们做染料了。

“白布会变成蓝色,”弗姆说道,“但你说布要用开水煮?蜡肯定承受不住的。那精致的图案就消失了。”

“是故意让蜡消失的。但在此之前,它会阻止染料给那部分布料染上颜色。在蜡存在的地方,布料会仍然是白色——”

“于是图案被保留下来了!”弗姆几乎是大喊起来,“你有样品吗?拜托,我一定要看看。”

蜡染是我母亲族中的家传手艺。一代代人奉献出她们的一生,织布,做靛蓝,设计最最奇妙的蜡染图式。有些苗族人最伟大的艺术品在这样的家庭里被创造出来,储藏累积,然后被装车运出大山,从小村进入城镇,那里存在着时间和进步,以物易物被商业取代,无生在那里成长,蔓延。

我的外祖母是个艺术家——尽管我这么喊她的话会被她骂——她拥有数十年的经验和专业技术。在遥远的上海有个买家,一年派一位助理过来两次,以出售价格的一个零头买走她创作出来的所有东西。但我外祖母本来就没多少需要或者想要的东西,几只鸡,菜地的种子,一块磨刀石——隔很久才需要一块。她也有些钱,但她从来都不碰,就让那些钱在一个账户里面放着,然后用来支付我妈每年飞过去一次的费用,或者是寄给村里的一些孩子们用作学费。那些孩子们选择把这里的生活抛在脑后,去远方的城市求学。

外祖母正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做活儿。于是我把弗姆带到了房间后面的箱子旁。这边我几年没来了,但外祖母不会把完成的作品放在别处。我掀起盖子,现出了她的艺术作品——要形容的话,我只能说那好似花团锦簇。

外星人默默地向我征求了许可,然后把它们从箱子里一件件拿出来,展开,伸直胳膊举起来看。设计完美无缺,精致细密,令人叹服。有些是富于幻想色彩的花鸟虫鱼和自然景观。其他完全是抽象的复杂图形,它们的出现比曼德勃罗发现分形又名曼德勃罗集合,是在复平面上组成分形的点的集合,一种分形图案。——编者注要早得多,可表现的也是相同但越来越小的一系列几何结构。每一件都是完美的作品。

弗姆说道:“这就是我希望找到的。完全由一而来。”

“由一而来?”

“一个来源,一个源头。布料,染料,图案,全都来自她。”

“没错,”我说,“你的三限律。所以,她可以把这些拿一件给人,那东西并不会变得黑暗?”

“不会,它还可以再给到另一个人的手上,仍然不会。”

“你想要一件不?拿一件装饰你的家?”

“这样的珍宝?”弗姆降低了音量,跟我窃窃私语。虽然我外祖母目前压根没有听到它说任何话。“她会把这样的一件东西给我?”

“如果我诚心求她的话,会的,”我说,“特别是如果我解释说你从那么那么遥远的地方来这里,仅仅是想要这么一件,她做出来以后已经忘在这箱子里好久的东西。”

“那敢情好。不过,我能再要求一件事吗?她会不会乐意分享她的技术,教会我自己做蜡染?有可能吗?”

我忆起了过去,想起了她强迫我坐在同一张工作台前,拿着一把刀和一块用来练习的布料,那时候我母亲正好回去看她,而我当时只想要出去跟别的孩子们一起玩。我笑了。

“我想那会让她非常高兴的。”

外祖母答应授艺给弗姆,但拒不接受它那种指尖相接式的知识传输方式。她教它的方式就跟她自己当年学习的方式一样,她教我母亲,以及试图教我的时候也是用同样的办法:跟她一起坐在同一张桌前,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刀,一小罐蜡液放在称手的地方,还有一块空白的布料,在上面练习最简单的那些图案。弗姆学得很上手,师徒俩谁从中获得的快乐更多,我说不好。

第二天,弗姆伴随着第一缕晨光来到了外祖母的房前,跟我们一块吃了顿简单的早餐,然后开始工作。首先是一段简短的授课,然后花上几小时练习它已经学到的东西。也许是因为那根额外的拇指,也许是因为它隐约提到过的那一事实:它已经好几百岁了,所积累的经验是地球人数倍;又或者仅仅是因为这外星人是个外祖母挖掘出的蜡染奇才。不管原因到底如何,总之,在进行基础技术学习,并同时观察我外祖母的工作五天之后,它在自己的布料上绘图时已经看起来跟它的老师同样自信,而且同样迅速。在第五天的最后,它那块布料被染上色,蜡被煮掉,在曾有蜡的地方的布料没带上颜色,它得到了自己第一件蜡染作品。

效果好得惊人:一小块彩锦,上面是炫目的白和明艳的蓝。里面有一套图形,描绘出太阳系,还有弗姆的那珍珠屋子,画出一根趋近地球的螺线。

“很不错,”外祖母说,“你很有天分,它的界限只在于你梦想的边界。”

“我的族人不做梦。”弗姆说道。

“滑稽汉子,也许你们只是在醒来以后不记得了呢?”

它笑了。“也有可能。当然,我也设想过做梦会是什么感觉。”

“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下次把你的想法画到布上。”

“画到布上?”我插了一句。我跟外祖母和弗姆一起坐在桌前,一直在忙着做笔记,用的是个手工制作的笔记本,我从一位邻居那借来的。

“我们制作的图案比言语更能清晰地传达意思,”外祖母答道,“如果你学得用心点就该明白。这位滑稽汉子就明白。”

弗姆颔首致敬。我从桌边离开,给大家准备茶水。过去这几天我对蜡染的贡献一直仅在端茶倒水而已。我给师徒二人倒上茶,端着自己的杯子坐回座位上。外星人抬起头,把它的手覆在我祖母的手上。不是它曾跟我和那些孩子们那样子十指交叉的方式,只是一次简单直接的接触,以示对接下来的话的郑重态度。

“我该给您什么知识作为回报呢,外祖母?”

“知识?嘁!我都是老太婆了。我这辈子都跟我母亲一个样,她跟她母亲一个样。我的女儿和外孙一直坚持说,这世界变了。确实如此,但在这里变化没那么大。从他的母亲还是个小女孩那会儿开始,我就已经没什么需要的知识啦。”

“但你把知识分享给了我,我回家乡后会再跟其他许多人分享的!这礼物太伟大了。肯定有什么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情是你会喜欢的。”

“你学得这么好,这么快,我已经心满意足啦。我这外孙渴望新事物。如果你想教什么东西的话,教给他好了。”

外星人转向我。它那杯茶到现在都没动过,它凝视着我,那份压力让我也放下了我自己的杯子。

“我来学蜡染完全是因为你的建议。看起来跟你分享知识是个合理的解决方案,而且你到我家里去的时候你对我是如何做出它的表现出了兴趣。我教你这个?”

“你们话太多啦,”外祖母说道,“你们非要说个没完的话,就到我听不到的地方说去。去吧。离开这里。”

我们放下茶,溜出了外祖母的屋子,走上回到河边的路。

“我能做的每件事都基于一个简单的概念,”弗姆说,“思想塑造形体。”

“我可能没听懂。”我说,“太宽泛了。”

“我给你的那颗珠子你还留着吗?你看着我做出来的。我并不是一直能做成功。”

“等等,我以为那只是你们的人都能办到的事。某种生理机能。”

“是,但并非与生俱来。思想塑造形体。我们更乐意学习新的工艺,教会我们自己创造出所需的东西,而不是劝唆环境做出改变以迎合我们的需求。由此我们得以不违反三限律。”

“你们制造出……一切?但怎么做到的?”

“想想看啤酒。神奇的化学反应过程让水、谷物和啤酒花变成了啤酒。你也知道,你们的身体中运行着许多个同样令人惊奇的过程:从把你们摄入的养分转化成运动所需的能量,到将你们的感受编码,形成记忆,储存到复杂的网络中,可以用各式各样的方法访问。”

“我……我想是的。但那些都只是些生理过程。完全内在的。”

“并不都是。你们的女性会制造乳汁,哺育她们的稚子。这一过程始于体内,但结果形于体外。”

这一刻我觉得我的脑子都要炸了。弗姆难道是在说,一位哺乳期母亲的乳汁,跟它的太空飞船是一个性质吗?我又想起了蜜蜂,它们生产出蜂蜜和蜂蜡。我想到了啤酒,从转化糖分的酵母菌的角度来说……“似乎有些道理。”

“好。那么,如果你能把新的过程教给你的身体呢?去制造出你想要的东西,在你自己的体内,而不是必须依赖于外部环境?”

我笑出声来。“怎么,你是说我能训练我用身体去酿啤酒吗?”

“为什么不能?你的身体已经知道如何分解比谷物复杂得多的物质。但那并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能创造出你自己的,跟我这个一样的家。也许有天跟我一样,去你们的星球之外旅行。”

“有可能吗?”

弗姆将它的手指跟我的交叉。“这个宇宙无非就是一切可能性的组合。但你要实现的愿望需要很多练习。但愿你是个好学生,比你学习蜡染时强。”

接下来的几天一片混沌。这跟弗姆当初给孩子们展示如何操控草叶、改变它们的性质可不一样。那只需要死记硬背,只是揭示出一个简单的真相,一个事实。它如今在教我的则是基本的构架,借此我将得以改变我自己的生理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并且无须有意识地进行思维就办到。最终的目标是让这种愿望毫不费力地实现,就像是晚间出去散个步一样轻松地改变形态。对于一个走了一辈子路的成年人来说,这完全没问题;但对于一个自出生起都只在地上爬行的婴儿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过我们所有人迟早都能学会走路,并且在余生中几乎完全不会去琢磨该怎么才能走起来。起初的那几天就很像是我在婴儿时代踉踉跄跄地迈出最初几步的时候——毫无疑问,在任何一刻我都可能摔个狗啃泥。只不过这次我折腾的是我自己的生化过程。

到了第三天,我学会了以自己的意愿出汗。第四天过完之前,我已经可以控制这个过程,使得我只有手掌出汗。在第五天,我能让汗腺改而制造出其他的物质——真正的变化由此发生。变化的不仅是我的行为,还有我所产生的感受。至福——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在体内应用三限律,从我自己的身体里创造出我想要的物质,那是……属神的。仿佛宇宙中的一切都各安其位,而我的小小动作也参与其中,有所贡献。这种感觉起初完全淹没了我,但很快就隐退了,让我得以继续向前。

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弗姆给我的珠子上,窥探着它,努力理解它。我没法描述自己用的那些方法,就像我没法告诉自己该怎么弹钢琴,怎么骑自行车。就是单纯地在做。然后在第六天,在努力了一小时之后,我成功地把我的双手合拢捧成杯状,制造出一颗闪亮的珍珠质空心小珠。它响应我的心意而动,不受重力法则的约束。第七天我在休息——我很想这么说,但其实那更像是昏迷。我昏倒在河边的草地上,肯定是弗姆把我带回到了外祖母家。我在第八天早上醒来,看见她的表情从焦急变成了恼怒。我知道我没事了。

“这对你来说很难,”那天晚些时候,我们再度坐在河边时弗姆说,“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什么物质比那个更复杂了。你起码得花一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练习,才能造出像我那艘一样的飞船。但同样的原理可以用来说服你的身体制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你是说我能流啤酒汗吗?”

它咧着没牙的嘴笑了。“轻轻松松。而且跟你谈到的你家乡的啤酒不同,在工厂里酿造出来,被长途运输,堆到库房里,然后搬到商店里,再然后才到那些饮用者手中的那种玩意。你的啤酒遵守了三限律,它不是黑暗的,其他人喝它也不会因此变得黑暗。”

“但我要学会做啤酒就先得有真正的啤酒,好当作教授我身体的模板。”

“确实,你要制造什么东西都得这样。除了三限律还必须有模板,不然你就无法掌握方法。”

“你也是一样的?你制造那些东西也是吗?”

“我也是。”它把左手的五指捏在一块儿,当它再把指尖分开时,几滴靛蓝从指尖滴下。“我学会了制作你外祖母的染料。在见到她,直接接触到这东西之前,我做不到。但现在我知道了以后,就可以教会其他人。我的族人们就是这样做的,我们就是为此在银河中旅行。”

关键就在于此。我获得的能力并不是及身而止。弗姆让我看到的一切,之后我跟着它所做到的一切,我都能跟人分享。“那么,在我制造一艘跟你那艘类似的飞船可能要花费的那一年间,我可以同时把这些也展示给其他人。我们当中有够多的人一起做的话,我们就可以拥有一支舰队。人类就会有足够的飞船,和你们在群星间相会!”

“哦。不,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啊?为什么不行?你说过我可以做到的。你说那只是需要花些时间。”

“的确如此。但你得明白,你们星球上的大多数,你的绝大多数同类,是黑暗的。最‘先进’的那些地球人同时也是那些偏离三限律之道最远的人。你们犹如一种枯萎病,正在杀死你们的世界。这也是吸引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你们努力离开自己身处的重力阱,前往你们的卫星,总有一天还会前往你们太阳系的其他行星。如果你们一直满足于留在此地,我多半不会来到一个如此黑暗的地方,哪怕是为了完成我对这个太阳系的编目。但你们不满足于此。你们可能会把你们如此黑暗和无生的技术扩展到整个太空,这风险太大了。”

“我听不明白,”我说,“为此你准备做什么?”

“做需要做的事。你们这个物种还是灭绝掉的好——哪怕这其中还包括一些确实遵守三限律而活的。等你们全都死光之后,等你们的世界剩下的物种全都依循三限律而活,它就会自我治愈,清除黑暗。它会再度成为天堂。迟早会有一个新的智慧物种出现,然后地球会拥有又一次机会。”

“但……人类会被根除?”

“你的理解完全正确,我在此地期间的任务就在于此。”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弗姆把它的头颅先往右偏了偏,然后往左。“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就像你在从我这里学习一样,我也一直在从你这里学习,了解人类的身体。”

它猛然间活力迸发,一跃而起,跳入河中,只剩下头部露出水面。它挥手示意我跟上,并大声说道:“跟我来。我一直等着要给你看的东西准备好了。而且在你看到它之前,我没法让事情继续往下一阶段推进。”它没等我跟上去,径自潜入水下,然后在几米外冒头,朝着它的家游去。

“可不能这样,”我在自言自语,或者是在对着河水说话,“我听错了,或者是误会了。它不可能真的有什么灭绝人类种族的计划。”

我跳进水里,跟着弗姆游去。我来到了那颗巨大珍珠的底部,像以前一样,然后爬上平缓的螺旋梯子。爬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了弗姆,它正在一个朝着中央梯的壁龛里,坐在一张长凳上等我。它旁边坐着个裸体男子,耷拉着脑袋,仿佛是睡着了。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两个人,弗姆则朝我咧嘴一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那是……我!”

“是的,我做了个克隆体。真的很简单;你的细胞中已经包含了它们本身的蓝图。我只是推动它们逐渐发展,为我的下一阶段工作提供帮助。但那之前我需要你的帮助,让这个身体活化。”

“活化?”我让自己的视线从克隆体上移开,那感觉就像是在看我自己的尸体。

“这身体是活的,但没有生命。我很抱歉,我无法解释清楚这种细微差别,我从你那里获得的语言缺少所需的词汇。”

“试试吧。”我说。我不知道该看哪儿好。“使劲努力下试试吧。”

“我加速了它的成长,好让它年龄跟你自身一样,但除此之外它并非是你的镜像。要继续我的工作,我需要你跟它连接,让它跟你自己同调。”

“那我要怎么做呢?”

“它当中的一切都本来就认得你。我们只需要推它一把,把你和‘你’连接起来。把你的手给我。”

它又把一只手的手指张开对着我,同时另一只手跟那个沉眠的克隆体的一只手十指交叉。这次没有刺痛感,倒是有种下坠的感觉。不是那种手忙脚乱被绊倒的感觉,更像是个铅锤,我跟重力不曾脱离的联系的具象化。我坠入了我自己——就是听起来这么荒谬。就好像我潜进了我自己,一汪水塘,一个湖泊,一片大海。我没有浮出水面,一个劲地不断下坠,越来越深。

恢复清醒的时候,我发现我和克隆体之前各自空着的手,正十指交握在一起。弗姆已经松开了我们的手。我正盯着克隆体,但同时也在用它的双眼盯着我自己。这感觉就像是在直面造物的一刻,就像是在自己诞生的一刻便已彻悟。早前我在三限律的指引下工作时体验到的至福感也相形见绌。我被超乎自己理解能力的狂喜所填充。

我让自己的手从我二重身的手中垂落。

“这不可能。”我说话的时候听到了两个声音。克隆体的声音略微粗嘎,这是它第一次开口说话。说出我的话,我的克隆体。

外星人朝我咧出它那没牙的笑容。“我想建议你忘了‘不可能’这个词,它只会阻碍你进步。”

换个场合的话这话多半挺鼓舞人心的。但即便此刻在我心中流窜的欢乐正以指数增加,充溢而出,我仍然宁愿相信弗姆创造我的克隆体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因为我需要保证它的灭绝计划是不可能的,胜过世上的一切。而如果我承认前者是现实,还有什么能保证后者不是?

“所以……你是在说,在你的三限律之内,一切都是可能的?”

“不如问问你自己吧。如果你承认自己受到限制,那又如何能将自由意志的概念化为现实呢?”

我希望有限制。我无比希望限制弗姆消灭人类的能力。“而你准备教会我这件事?超越一切限制?”

“再乐意不过了。我相信你有这个潜力,只要有足够的练习就行。而且克隆体对此也会有帮助。与此同时,我也可以在你和你副本的帮助下继续我自己的研究。”

我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什么研究?你制作我的克隆体,目的就是为了那个研究吗?”

“你的复制品会成为我工作的试验场,但在我能开始那部分研究之前,我必须先对人类男性生殖系统的运行机制有详尽的了解。没有你的帮助我就做不到。”

今天我听到了一个无意中发出的种族灭绝威胁,感到了自己的意识同时以两个独立的躯体为中心,整个人还被至福感淹没过。但即便如此,弗姆这没头没脑的回答还是让我愣住了。我这是在被一位外星人求欢吗?

“我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回答。”

弗姆从一只手的两根拇指之间召出了一个小得可以放在掌心的珍珠杯。“等你提供了样品之后,我们就可以回河边去了。接下来你可以再去继续练习,然后很快就会意识到,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样品?”

“是的,拜托了,一份你的精液。我会对它进行分析,完善我的认识。我不能用你的副本的;因为我让它加速成长过,结果会靠不住。”

它把杯子递给了我。

关于如何提供精液样本给一位无性别的外星人这事,我实在没有多作描述的必要。总而言之我完成了必须要做的事情,同时我的克隆体也照做了每个动作。最后我们仨一起顺着楼梯转下去,游出珍珠屋,回到了河堤上。

想要同时控制两副躯体的运动真是难得要命。我先游出去,然后切换注意力的焦点,透过我克隆体的眼睛观看世界,然后让它也开始游泳。来来回回这样子挺古怪的,但还比较容易,让我们顺顺利利地上了岸。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弗姆都自顾自忙着进行它的分析工作,它鼓励我用这段时间实践我新学到的知识,生成浮空珍珠,当作一个范例,借此消除我对于“不可能”的固有观念。拥有两副躯体不知怎么地有种奇怪的协同效应,仿佛我同时在观看另一个人做同样的事情,将我克隆体的努力和我自己的努力叠加到了一起。同样加倍了的还有充满我心中的那种至福感,这感觉有助于我把注意力从弗姆的最终目的上转移开来。结果是仅仅一小时之后,我和我的克隆体造出来的空心珠子都足有之前我造出来的珠子的两倍大小了。我对珠子的控制力也上升了。我让这一对珠子——我的和我克隆体的——高高飞向天空。即便在它们从视野中消失后很久,我仍然能感觉到跟它们之间的联系。我肯定是大声喊出来了,因为弗姆停止了茫然出神的状态,抬起头来说了声“自然而然”,然后又回去继续工作。

最初这一对大号的珠子应该是花了我超过一小时的时间——我不太确定,我把我的表留在了我外祖母的家里,跟所有其他黑暗的物品放在一起。接下来的一对花的时间还不到第一对的一半,而且体积大了三分之一。第三组足足有我最初做出的那颗的四倍大,完成时间不到十分钟。哈,自然而然。

我渐渐有些……嗯,确切说,并不是疲惫,但我需要停一会儿,不再分泌出会飞的外星小珍珠。现在我已经抓住了窍门,按照弗姆之前的说法,我可以制造出我熟悉的任何东西了。我跳过了它提到的制造啤酒的点子,转而想着外祖母的酸汤鱼。我闭上眼睛。对它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依旧鲜明,从泡椒到附近河里钓上来的鲜鱼的味道都如在舌尖。太鲜明了,我敢发誓我都能闻到香气了。我的克隆体发出咽口水的声音,我看过去,发现它正坐在那儿,双手捧成杯状。他手里捧着些汤。我冲他摇了摇头,然后我们俩都集中精神。他的手中出现了一层珍珠质,把汤封在里头。我的掌中也形成了一个同样的珍珠球,等它完成之后我又往里面灌了些汤。然后我让两个球都浮到了比我们头部高几米的地方。一个荒诞的念头在我脑袋里冒了出来,让我的两副躯体都发出微笑:以后如果回美国去的话,我可以靠外卖酸汤鱼大捞一票。我试着制造其他食品,失败了。我对它们的记忆也很鲜明,味道、温度和口感一应俱全,但等我真的要制造出来的时候总是差点什么。那些食物都来自我家那边,经过太长的时间,运过太长的距离,有太多人过手,结果它们已经被玷污了,已经严重背离了弗姆的三限律之道。我不明白这为什么会这么要紧,但事实就是如此。每次创造都让这技术用起来更加轻松,我也越来越习惯使用它带来的那种遮天盖地的欢乐。我敢肯定,我现在什么都能制造出来——只要是我亲身体验过,并且它过往的经历一直符合三限律的要求。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未来:开上好几家饭店,材料统统“原产地取材”。

这个想法虽然愚蠢但非常诱人,几乎足以让我忽视了坐在那边的弗姆。它正在研究终结人类的办法,以免我们将“疯病”扩散到银河系其他所有地方。

那天晚些时候,弗姆将手指跟我克隆体的交叉,然后我觉得我的意识被推到了一旁——没被完全赶出去,但不再能控制我的二重身了。这个姿势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伴随着知识和概念的交换。我用尽最近这几天学到的一切,让自己的注意力跟外星人保持一致。我能看到它在做什么,但无法理解。“你能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吗?”我问道。

“我正在用你副本的细胞制作一个你们称为‘逆转录病毒’的东西。确切说,是这种逆转录病毒的多个变体。如果成功的话,其中之一将会重写你们的性腺基因,从根本上改变它们制造出的任何精子的活性。人类将仍会按正常的方式产生精液,但那些精液对于繁殖这个目的是无效的。没有‘精’。”

弗姆说出“精”字的时候咧嘴一笑,它说的是汉语而非苗语,这是中医当中描述“性能量”的古老术语。我肯定是很多年前听过这个词,不过早就忘了。显然,它从我这里汲取到的并不止一种语言。

“美国人的说法是‘射空枪’。”我补充了一句。

“这样就可以确保你们这个物种绝灭,同时又不对现在活着的人们造成任何身体上的伤害。”

“身体或许是没受伤害,但感情呢?大多数人都想要孩子,渴望有孩子。等全世界逐渐理解你眼下开始的行动意味着什么,几百万,也许几十亿人都会崩溃的。”

外星人抽回手指,我的整个意识啪地弹了回来,让我得以从两个视角看着它。但有些地方发生了变化。我没再回到同时处于两个同样身体中的一个思维的状态。我的克隆体有些地方不对劲,这意味着我有些地方不对劲。我把手按到我副本的前额。他正在发高烧。我转向弗姆想听到解释,但它仍然沉浸在我们的对话中,对别的一切视而不见。

“我并不是没有感同身受的能力,”它说道,“但我无法预测另外一个智慧物种的成员会有何反应,特别是这个对三限律一无所知,如此黑暗,如此深陷于无生之中的物种。他们存在于我的认知之外。也许,将他们比作你脚边生活着的那些蚂蚁比较合适。你踏过这里的草地时,会考虑你的经过会对它们、它们的隧道、它们的居所造成什么影响吗?”

“所以,我们对你来说就是蚂蚁?远远不足以引起你的注意?”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寒,确切地说,是我的克隆体感到恶寒。这没道理啊。我能感到温暖的阳光正照在我的皮肤上呢。

弗姆皱起眉头。“我打这个比方的意思并不在于你关注的这部分。我要表达的并不是优越感,而是茫然无知。我做计划的时候无法考虑地球人的情感创伤,就像你们无法顾及蚂蚁的日常活动或者雄心壮志一样。我所制造的病毒会保证不引起痛苦。我力仅及此。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做个克隆体。”

我的克隆体开始咳嗽,咳得停不下来。他拿起一个我们用来从河里打水的陶壶,喝了一口。没用。“怎么,克隆体承受伤害就没问题吗?”

“你不是黑暗的。你已经排出了你自身中的无生。无论如何,我不想在第一次尝试制造毁灭你们的病毒时冒上伤害你的风险。”

“感情上的伤害呢?你不觉得你对人类制订的这个计划会让我难过吗?”

“不,不会有直接影响。你没有孩子,也不打算要。你主要的情感连接是你的长辈亲属——你的双亲和外祖母。他们去世多半比你早得多,你们这个物种在劫难逃的不育症不会让他们受到任何影响。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你的朋友们当中有生育意愿的都已经孕育和诞下了自己的孩子,同样不会受影响。这些朋友们的亲属也是一样的情况。三限律同样适用:再疏远些,你的难过就是抽象的,无关紧要。”

跟弗姆争辩越来越难,因为克隆体的不适感越发严重了。现在他侧身躺着,还在咳嗽。他无法自控地颤抖着。我感到他的手臂和腿部,还有他的脖子都在疼。他脑门的血管乱跳,嗓子也觉得疼。这一切都那么真切,鲜明,但同时又隔了一层,局限在那另一具躯体当中。

“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我感觉这么难受?”

弗姆头一次露出了由衷担心的表情。“你不舒服?”

“不是我,是他!”

外星人朝它制造的复制品投去一瞥,然后点了点头。“啊,抱歉。我向你保证,这是暂时的。你的副本正完成它作为试验场的作用。”

“他为什么会难受?”

“他的身体正对我研发出的两百一十三个病毒变体做出反应。我敢肯定,其中之一会成功的。一旦我确定下来是哪一种,这一系列试验就会终止。我只需要把一种病毒投放到人类身上,造成的影响不会比一次温和的流感严重。”

“然后就大势已定?等你完事了,所有的地球人全都难逃厄运?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弗姆站起来,再度让它的手指跟克隆体的交叉;我也再度感觉到自己在那副躯体中的意识退到了一旁。骤然从他的病征中解脱,让我越发意识到他病得有多严重,令我深感震惊。“稍等……是的,测试完成了。我已经把效果合乎要求的病毒单独分离出来了。”它松开跟克隆体手指交叉的指头,于是冷战、高烧、疼痛和晕眩齐齐涌回。弗姆又在说什么,但我没法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它的话上。

“没什么好申诉的。如果你的同族们能信守奉行三限律,那他们将能轻易地抵御任何病毒。这同时也就是个证明,证明他们不会再感染上遍布这颗行星的无生。”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你是指你的副本,还是你们这个物种?”

“等等,怎么?克隆体要死了?”

“确定无疑。他的身体试图抵御这么多不同种类病毒攻击的结果是引发了一场级联崩溃系统学术语。指复杂系统(网络、生态系统、生理系统等)中一个或几个小的问题引发越来越严重的系统问题,最终导致系统崩溃。又称“系统雪崩”。——译者注。他正把自己燃烧殆尽。我可以终止你跟那具躯体之间的联系,如果你想的话。”

“好吧。等等,别。先别。其他的人类会怎么样?人类还剩下多少时间?”

弗姆抬起双手,掌心向上,一手朝向我,另一手指向我的克隆体。“要看这里的状况。你会继续帮我吗?”

“当然不。我不会帮你消灭我的种族。”

它点点头。“我理解。那要花的时间就会多些,至少多出几小时。”它摊开的双手掌心中长出了珍珠质的圆球,有垒球那么大,当中有些东西在荡漾。“这些容器会把病毒保存在水相培养基中。我需要制造几千个这样的东西,在完成整个过程前得停下好几次,好恢复精力。等都做完之后,我会把它们散布到你们的大气层中,覆盖整个行星。在没有意念引导的情况下,臭氧会开始溶解外壳,将病毒释放出来,从天而降,落到你的同族身上。几天之内,所有年龄段的每一名男性都会受到攻击,招致不育。”它把一个球抛向我。我把球啪地打飞到了草丛里。

“然后,你就在一旁作壁上观?”

它又皱起了眉头。“不,那之前我应该就已经离开了。我打算一等病毒发射到天空中就向你告别。剥夺你们走向星空的可能我并不快乐,我本来希望你能明白的。你本人也许未来可以利用学到的东西离开这里。”

几米之外,我的克隆体正深陷于高烧带来的梦魇,苦苦呻吟。我刚被许诺了星空,却又觉得难受得要死。

没什么好说的了。弗姆表示了一下歉意就回到它的飞船中去了。去休息,去补充精力,或者是去做别的什么在它启动即将毁灭人类的播种程序前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该怎么办?”我的克隆体转向我,带着一副全然无助的表情,我知道我自己的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我思量了下这个问题,然后自己回答了自己。那些话语从我复制品的嘴唇间吐出,他在昏迷和清醒间辗转沉浮。“我们的外祖母会骂我的,居然空着肚子纠结这么麻烦的问题。”念头一转,就有一对我装汤的圆球落进我俩等在下面的手里。虹彩色的珍珠质打开,一股令人愉悦的气息随之散出。“外祖母圣明。”我念叨了一声,开始吃酸汤鱼。

把濒死的自己搂在怀中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感觉着你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流逝,可同时又继续活着。从一个不属于地球的碗里吃抚慰情绪的食物,可又清楚压根没法得到安慰。我的思维从他身上脱开,回到了之前单数的状态。我坐在原地,默默地摇晃着他,直到他的身体变冷,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等我终于能放开他的时候,我松开他失去生命的躯体,让他仰卧在草地上。我抬起头,发现弗姆就坐在不远处,它头顶已经悬浮着几百个装满病毒的小珍珠球了。

我说:“他死了。”

“毫无疑问。”

“为什么?你说过懂得三限律之道就可以救他。”

“是的,很容易。你只需要趁着来袭的病毒还在宿主细胞里的时候,把精神集中在它上面,从细胞里编码制造出反病毒,逆转、恢复它造成的变化。”

“那为什么你没这么做?他本可以不死的!”

弗姆沉默了片刻,又造出了两个新的小球。“为什么这会让你难过?他并没有真正的生命,只是你自己的一个派生体,而你安然无恙。他完成了我创造他的目的。”

“目的是杀死所有的人类!”

“不,是为了不必杀死你。我跟你说过,我需要懂得你的生理过程,才能制造病毒。但我是把你当作盟友的。你跟我分享了你祖母的艺术,教给了我你们的语言,向我介绍了你们世界上的那些奇迹。我不能用你的死亡来报答这一切。”

“所以你就让我经历死亡,仅仅略微隔着一层?这就是你表达善意的方式?”

“早先我建议过切断你们之间的联系。是你选择了拒绝。如果结果跟你预想的不一样,那我十分遗憾。我以为你开始就明白事情会如何结束呢。好了,拜托,我需要集中精神,继续我的工作了。”

“完成你那些杀人球。”我说。

“这些病毒不会导致任何人死亡。你的副本是死于数百种病毒的联合攻击,而非单独一种。”

“好吧,绝育球。”

“这样说才恰如其分。”

弗姆继续制造那些会毁灭人类的珍珠球。我大概是没法阻止它了。我只是把我的克隆体摆放好,让他看上去似乎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死了。我拔了几把草,然后利用弗姆向我展示的“外在版”技术让它们编织成了一块裹尸布。又是几缕至福感。我把我的副本包裹了一圈,两圈,然后用草绕着他捆上。我向来不太虔信宗教,但我参加过很多次葬礼。我一边为死者用三种语言祈祷,一边想着,从来都没有自己灵魂的克隆体到底会不会去往来生?而我克隆体的死期来临时,我自己的灵魂会不会被分走一半?我不知道。

等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思绪也已经倾尽之后,我把弗姆教给孩子们的戏法做了些改动给用了出来。包裹着我克隆体的裹尸布发出了亮光,开始升向天空。它会比弗姆的病毒球飞得更高。实际上,我想让它飞得比那些小球高得多,带我的副本脱离地球引力的掌控。至少他会到达太空。

“我完成了。”弗姆说道。

“完成了?”

“绝育球。剩下来要做的只是送它们上路,然后我就离开。”

它将双臂交叉在身前,然后大大展开,就像是个在盛大表演当中向观众展示奇迹的魔术师。几千个之前一直悬停在它头上一动不动的球体出发了,笔直向上飞去。在即将从视野中消失的那一刻,它们朝着四面八方散开,同时继续飞升。然后它们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

“那么,就是今天了。人类的末日。”

“不要沮丧,”弗姆说,“你们人类的最后这几代人还会活很多年呢。而银河系的其他部分将会免于遭受黑暗侵袭——如果你们得以延续,将会无可避免地将黑暗带到那些地方。你们也不会被遗忘的。我会将你祖母的蜡染和我的族人们分享。我形容不出你们为我们增添了多么巨大的一笔财富。”

“是啊,而你则杀光我们以示感谢。”

外星人对我的话听而不闻。“我会永远珍惜你请求她给我的礼物。你也看到了,我在旅途中很少保留个人纪念品,但这件在未来的千百年里都会激励着我。我和你共享的这段时光的记忆也一样。谢谢你。”

我怒瞪着它,但弗姆只是站在那儿回望着我,等待着回答。

“好吧。知道了。‘再见,谢谢你们的鱼。’道格拉斯·亚当斯的名作《银河系漫游指南》系列第四部的书名。——译者注你就这么走了?”

外星人点点头。它走到河边,一头扎进去,朝着它浮在水中的家游去。没一会儿,那颗壮丽的珍珠就从河水中升起,懒洋洋地飘动着,升出了山谷,越过了山顶,越飘越高,去拜访其他的世界,研究那里的奇迹,也许会带几件宝物回家,也许会给下次拜访的主人们留下灭绝的预言。

我在草地上坐了好几小时,一直盯着空无一物的天上。不过天上其实并不空。那里有成千上万个珍珠球等待溶解,去感染地球上的每一名男性。各国还有多久才会觉察到生育率骤然下跌?精子银行里有限的库存只能略为推迟不可避免的毁灭。用不了一百年,人类就会从地球上消失了。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可以逃离,带着我们的未来已被剥夺的消息冲回家。我可以试着警告政府,在这里找中国政府,或者回去找美国政府。他们开始不会相信我,但只要飞快地创造出我自己的珍珠球给他们展示下,就能让一部分怀疑者闭嘴,然后人口出生率下降最终会让剩下的人也相信我。但那并不会有任何用处。

不过……

我去找了找弗姆之前朝我扔过来的那第一个装满病毒的小球,在之前它落下的地方找到了。外星人没把它跟其他的一起发射出去。这是出于疏忽,还是有意留下来让我找到它?我把它打开,无视利用那种技术带来的些微幸福感,把我的脸压到开口上,吸了口气。我吸入了一大批病毒,数量比其他任何人接下来几天里将会接触到的量高出几千倍。我启动内观,追踪着病毒在我体内的扩张感染,心中充满了幸福感。时间的流逝消失了,我的观照越来越深入。我看到了病毒进行基因修改的机制,这种修改将作用于所有成年男性。

我本该为这神乎其技的基因工程感到震惊,但并没有——当你知道该要找什么的时候,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轻而易举。我碰触部分病毒,将它紧紧抓住,做了些修改,然后释放出去。这病毒飞快地朝原版病毒发起攻击,重写了其中的基因,修复造成的破坏,让我再度完整无缺——或者说,在其他那些我身体系统中没改变的病毒再度让我绝育之前,是完整无缺的。又是一次碰触,我改编了更多弗姆的作品,再度修复自己,然后将我体内剩下的少许外星人的原版病毒给清除了出去。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做出的修改上,接着集中精神在我手中创造出一个新的球体,然后往里面装进我设想出的病毒疫苗。我有了解药,但数量还不够。

弗姆曾说过这是可能的:它的病毒还在感染者体内停留时,可以用一种疫苗来使之逆转。我已经造出了药物,也看着它起作用了。但我还有多少时间能用来制造疫苗,并把它分发到全世界?原版病毒在完成任务之后,会在人体内停留多久?

虽然还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但我已经开始奔跑。跑在几天前我看着那些孩子们散去的泥巴路上,天色将晚,但不要紧。我一直跑到了第一栋屋前,捶打着房门,叫孩子们都出来玩,说着发光的草之类的话。一个大人打开门就开始嘘我,要赶我走。他身后一个孩子探出头来,是那些最初教给弗姆人类语言的孩子们中的一个。我没管大人,叫小姑娘去找她的朋友们,把所有人都找来,然后回弗姆分享它的魔法的地方相会。我变出一颗飞快蹿动的小珍珠,让它朝着小姑娘飞去。她从空中一把抓住小球,绕过她父亲跑出来,然后沿着那条泥巴路跑远了。我转过身,对身后愤怒的男人不理不睬,回头朝着那片空地跑去。运气好的话,那些孩子们会去那里找我的。

很快,最初的七个孩子中有五个都到了。五个,千万要够啊。没有时间等没来的两个了。我一个接一个地跟他们交叉手指,用弗姆跟我分享知识的方法跟他们分享。我向他们展示了我第一天成功做出来的那些珍珠小球。一个小玩意儿,只有一种物质,一个小小的中空的球体。一个珍珠质的空心弹珠。我即兴编了一首歌给他们唱,内容是关于浮在他们头顶上翩翩起舞的珠子,让他们比赛能制造出多少个。等他们创造出的珠子布满空中之后我把它们收集到我这里,然后由我挨个往里面灌进反病毒药物,再让它们飞走,去跟弗姆的小球做伴。

夜幕降临,但我毫不在意。孩子们继续制作空心珍珠球,越做越快,越做越好;而我继续往里面装药,然后让它们升向天空。小球的数目开始要以百计,后来要以千计了。我们整夜都在工作,几个大点的孩子还时不时抽空让部分草叶发光。

黎明到来之前我已经数不清小球有多少了,但我们肯定已经邮递出了超过五千个微型包裹,每个都被吩咐去找到弗姆那些更大的球体,钻进去,然后修改其中的病毒。三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另外两个的动作也慢下来了。我也已经精疲力竭,感觉好像已经几天没喝水,几个星期没吃东西了,但我们完成了任务。或者说我认为完成了,也许还没全部做完,但差不多了,基本完成。至少我希望如此。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有一群小孩子们聚在外祖母家门口喧闹着要找我。头天帮过我的那五个孩子在,头天不在但第一天在那片空地上的两个也在,另外还多了六个。他们已经从河边打来了水,免去了我这项家务工作。他们叫闹着问我有没有空去玩。几个孩子伸出了手,手里握着满把的珍珠小球让我看。新来的孩子们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渴望和希冀。

我领着他们沿路走到弗姆当初召集他们授课的位置。我先跟他们每个人都交叉手指,然后让那些新丁们去玩点亮草叶,教它们浮空的游戏,好让他们能跟上其他人的速度。我跟他们共享分泌出珍珠质的概念,并初步教了教让成品珠子飞起来的方法。反过来,我向他们询问他们的生活,他们家人的故事,以及他们的希望和梦想。然后我向自己发问,问该如何对三限律之道进行诠释,以最好地适合他们。

他们很明显没法靠内观完成任务。他们能学着复制任何摆在他们面前的东西,就像第一天他们复制那些我之后装上病毒疫苗的珍珠小球一样。但要想象一个他们未曾体验过的事物,然后靠一个意念将它生动地复现出来,这他们做不到。我不知道我能做到是因为某种伴随着成年而自动拥有的才能,还是因为我是弗姆亲自教的,而我自己缺乏某些必要的部分,无法将它再传授给别人。时间会证明到底是哪种。现在还有很多小球等着要处理呢,我们面前和周围的小球。

几天以后,在开始我们上午的工作之后,我丢下孩子们,去拜访了外祖母那位失明的邻居刘大妈。她慷慨地让我用她的电话:我发现她一直在用她家小屋顶上的一块太阳能电池板给它充电。我给家里打了电话。确切地说,我给我在国务院的上司打了电话。她冲我咆哮了好几分钟:我的消失给她带来了麻烦,我一直没上工,然后是得知我没死在前一阵子的神秘流感当中让她感到宽慰。我由此得知了一些重要的细节。

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开始染上了貌似流感的疾病。男人和女人都会得病,不过男人的病症要严重得多,而大多数人一天之后就会康复。即便如此,仍有很小比例的人死了,跟每次流感当中的状况差不多。比例虽低,考虑到感染者的总量,这就意味着数以万计的死亡。接着这场瘟疫消失了,跟它的开始一样迅速。她问我在哪里,我告诉她我回老家了。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告诉她我一直很喜欢她的笑声,然后结束了通话。我把电话还给了刘大妈,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她做了些家务琐事,花了不到一小时,然后回到孩子们那边。

孩子们在短短几天内就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我也一样。我们一起让本地的一些树木发生了变化,教它们的树枝和树叶在白天的时间吸收光能,然后在太阳落山以后通过树干以辐射热的形式把能量返还。我们还改变了野草,让它们长得更长,把叶子编成弧形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制造出比这山谷中的苗民现在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更结实耐久的屋子。我们还一起学会了复制每个孩子带来的食物,这样他们回家时带着的食物足够喂饱全家。

几天过去,然后是几个星期,然后是几个月。我分享和传授着其他我所知的东西。每天的内容都是不同的,不过领域涵盖了普通话、英语、几何学和基础代数,还有我仍记得的那些哲学、经济学、天文学知识,以及科学研究方法,我当年在大学课堂上学到了这些,如今回想起来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们谈到了外层空间,并对“遇到外星人意味着什么”进行了严肃的讨论。每一天,在某个不特定的时候,我们会齐齐安静下来,仰头凝望天空,谈论着造访群星的事。我在创造珍珠球方面做得越来越好了,已经能做出沙滩排球那么大的球体了。我可以把个头比较小的孩子装进里面,让他们搭乘着球,咯咯笑着从树顶上高高飞过。

弗姆承诺说会将外祖母的蜡染在太空中到处与人分享,我打算把她的酸汤鱼也带给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