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二人温泉(4)
听到身后右池中的声响，良子玉好奇地问她了一句。
“把咱俩的脏外袍洗干净，烤在石头上，应该很快就能干！”
九小寒一边回答着良子玉，一边在自己身前的泉水中浸泡、揉搓起了他们俩刚刚褪下来的那两件灰道袍。
从外向内，翻开其中一件道袍衣袖的袖口，她意外地发现，一个用了与衣服同样灰色的线、手绣而成的“九”字。
接着，她又检查其他三个袖口，还有正面衣襟左边心口处的位置，都有同样的“九”字。
从针法和字体来看，那一定都是出自于十七师弟悟彦之手了。
九小寒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九”字，脑海里都是自己和悟彦师弟的种种过往：
他们曾经，
一起坐在藏书阁的顶楼之上，夜赏日月星辰的起落；
一起靠在后院那株血色蓝枝树下，讨论药补食疗的利弊；
一起上晚课、一起温书习字学礼、一起闭谷静思修身悟道；
一起饮食、一起玩乐、一起缝缝补补；
也，一起处置妖畜的尸首，一起料理其他弟子的后事……
从今往后，他们依然可以继续一起做这些事情，但，就是不能“在”一起！
其实，悟彦早就将九小寒捧在自己的手心里、放在自己的心坎里了，就连师父无为子都看出来了。
恐怕，就是在悟彦为她绣下第一个“九”字的时候，也就是，他为她制作那条用来为她双目遮挡强光的白色丝带的时候，他对她的心思，就已经和其他人的不一样了。
只是，当时，九小寒却一丁点儿都没有察觉到，无知无感地就那么过了十几年。
谁也没有料想到，当九小寒意外得知了悟彦对自己的那一份真情实感之时，却是，她不得不离开清心观的时刻。
此时此刻，一想到清心观，一想到往昔悟彦师弟为自己默默做过的很多很多，一想到教养了自己二十年、如今却怪病缠身的师父无为子，九小寒便会泛起一阵阵的心酸，眼眶里的泪浪也跟着再次席卷了起来。
在温泉之中，呆的久一些了，九小寒的鼻息之间，也就渐渐地适应了泉水和硫石散发出来的那股刺鼻的味道。
“子玉，子玉，来帮个忙呗？！”
“嗯！”
二人隔池而立，面对面着，各自拽住了其中一件衣裳的一边、离开水面，分别开始向两边相反的方向拧动着。
这个动作，对于九小寒而言，实在是太轻车熟路了——以往在清心观中的时候，她和悟彦也要常常一起帮着其他弟子们清洗衣物什么的。
可，良子玉却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做这种事。
他不仅因为动作不熟练，和九小寒拧动的力度和节奏不一样，力量一大，就把九小寒那边手攥的道袍拽到自己怀里了。
还有两次，因为他自己手一松，让自己这边的道袍，又掉落在水中了。
只不过，就算良子玉白拧了、又打湿了衣衫，九小寒还得重来一遍，她也很有耐心、始终没有发牢骚。
可是费了不少时间的功夫，九小寒才将二人合力一起拧干的大、小两套道袍，并排着摊晾在了温泉岸边一块面积较大、手感最热乎的硫岩石上。
她心里盘算着：估摸等他们俩泡完了热澡，那两件洗净的道袍，也就差不多可以烤得干了。
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这个时候，由于，九小寒发现，看着眼前周围色泽单一的硫磺石时间越来越久的话，她的眼睛会很疼。
而且，再加上，在这种充满热蒸气的环境之下，九小寒的体能消耗得也会越来越很快，会使得她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和她的身体一样，都是非常亟需休息的。
于是，心里渐渐越来越踏实下来的九小寒，依靠着身后光滑的硫岩石，慢慢地闭起了自己的一对灰眸蓝瞳。
水面上，笼罩着一片白茫茫的湿润雾气。
既犹如想象之中的人间仙境，又有点像是恍如隔世的天宫梦乡，似的。
如此这般难得舒服的温泉，简直就是对她和良子玉这一次能够侥幸着死里逃生莫大的奖励了。
九小寒惬意地枕着脖颈后的那块暖石，任凭着周遭热乎乎的泉水，温暖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小伤口。
在不知不觉中，便让九小寒从刚才大战双蚺之后、又差点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中的那种殚精竭虑、疲惫不堪又全身紧绷的精神，很快地就放松了下来。
在她的肩头后面，背靠着背、与她一石之隔的良子玉，默默地倾听着她那低沉而富有节奏感的喘息声。
良子玉隐约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后的九小寒好像已经轻轻地睡着了。
萦绕在他们二人周围的，那一层层迷迷蒙蒙、半透明色的热气，仿佛是扬起了一曲肉眼不可见的曼妙催眠小调儿，般的。
这首小曲儿，也让伤势慢慢恢复中的良子玉，两只眼皮也变得越来越重些了……
▽▽▽▽
一直名义上身为义安郡“小七郡子”皇甫翊的离勿，在皇甫翊亲生母亲离世之后，便随着皇甫翊的身躯、一起逃出了义安郡管辖的地界儿。
这些日子以来，亲历着没日没夜的躲藏，过得还不如那些无家可归的逃难游民。
至少，很多游民们，还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清心观在月忌日之前一天设立的那些施舍点，领粥、领馒头之类的。
可，皇甫翊的身子，是越临近每个月忌日，就越糟糕、越难以自持，尤其是在丢失了那块护身的蓝枝玉璧之后。
基本每到月忌日，离勿的仙魂与容啸的妖魂，都要在皇甫翊的体内纠缠一番。
尽管，反正，祂们二位所剩下的那点天力，谁也最终赢不了谁，就只是每每折腾一次，浑身上下最难受的人便是皇甫翊了。
当初，能够从义安郡城府的后厨够动力钻出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出了城府、往最近的南城门走，也都是他亲生父亲皇甫若舟为了暗中追捕他而布下的天罗地网。
皇甫翊各处斡旋和奔命逃亡，这些天，他也从来没睡过一顿毫无戒备、完全放心下来的安生觉。
反而，恰恰是遇到了这个善念爆棚、又对他人族王室身份不明就里的俗家小女修九小寒之后，他才好像能够睡得踏实些了。
皇甫翊这才渐渐地发现，似乎，九小寒为他带来了一份真正的“人生”的希望。
她，就仿佛是点亮他这一世如此黑暗生命中的唯一那道光；
有了她，他才能够窥见到，原来活着，也可以如此的喜悦、如此的温暖、如此的意味盎然！
而，当年，在天界的蓝枝神境内，离勿曾经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又深居简出、极少见客的战神仙君。
自从无妄谷带回了蓝净初之后，在朝夕殿的后院区域，祂还特意在一处天池热泉旁边，另外辟出了一块地方，单独为九小寒——她这个八荒六合、三界九族仅剩下的唯一蓝枝血脉，而新建了一座蕙蓝苑。
那个时候，蓝净初最喜欢在寒季时节泡进温泉里面很久很久，不管离勿如何催促她、怎么也不肯出来了。
没想到，这一世，转生成人后，九小寒也是一贯喜热、极其畏寒怕冷，像极了当初在朝夕殿和离勿一起生活的蓝净初。
离勿越是不自主地让自己的思绪随意回想着，被尘封在心底已经五百年的、有关于自己和蓝净初之间的前尘往昔，那些被他曾经忽略的记忆细节，就越来清晰，似的。
▽▽▽▽
“阿彦，你说，这里，算不算得上是，人间仙境啊？！”
九小寒似睡非睡地，只听，她那悦人心脾的声音，从良子玉的身后传来，悠悠地说道。
阿彦……阿彦，你在吗？！
她，好像是在做梦，又好像是，神识仍然很清醒地，在和某个人聊着天。
嗯？阿彦？是谁？莫不是，她梦见，自己正在和那个彦十七一起泡温泉呢吧？!
难道，自己的存在，履行与她相伴同行的承诺，该不会只是彦十七的
良子玉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对九小寒声声呼唤着的“阿彦”这个名字，极为敏感和不适。
他并没有转头，只是一动不动着，任由温泉水静静地将自己大半的身体包裹着、浸润着，轻声地道了两句：
“小寒姐……小寒姐？你是在说梦话吗？”
原本刚刚睡着、即将进入梦境之中的九小寒隐约觉得，好像耳边有人在叫自己，这才便好不容易，还有些吃力而不舍地慢慢翻开了自己沉重的眼皮。
往往，在九小寒睡眠的时候，一旦合上了眼皮，灰眸的眼底便会慢慢地恢复到平日里在黑暗之中那般的蓝瞳。
再次睁开时，蓝眸中会带着些许修饰色度般的浅灰，充满着别样的神秘感，她先是低声惊叹了一声：
“啊……子玉，是你在喊我么？”
“嗯。是我！”
“呃，我大概是太累了，很快就眯着了！没有听清楚你都说了什么，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我是刚刚听到你迷迷糊糊地说，‘若是这个时候，能有几串黑灯笼果烤烤吃，就更完美了……’所以，想问问你，只是梦话，还是你真的有些饿了？”
这一番作答，良子玉竟然故意对她说谎了。因为，他不想再主动提及那个什么阿彦、什么彦十七的。
可是，九小寒这一次还是没有听出来，与此同时，沉在温泉水下的肚子，居然，特别十分配合应景儿地，跟着咕咕叫了几声。
于是，她不太好意思地憨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
“我，确实有点饿了！”
“好，那我这就出去，帮你采一些黑灯笼果回来！你在水里好好呆着，等我啊！”
良子玉一边应着九小寒，便一边从自己脚下的温泉水中径直地站了起来。
“诶，等等，子玉！”
九小寒话音未落，只听自己身后“唰啦……”一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来。
随着这一道出水的声响，少年的身影，卷着湿热的雾气，从头到脚，都在滴滴哒哒着温暖的水珠。
眼瞧着自己这位“野山黑狼小弟弟”俊美的样貌，心跳加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九小寒也没想到，良子玉和自己一样、也是只身着一件单薄贴身的内衬。
登时，她那一张原本就已经被泉水熏得很热的脸颊，又红上加红，直到自己的耳后了。
与此同时，被良子玉突然起身、而四溅起来的泉水打湿了头发，九小寒也自然是顾不上整理的。
她那幽幽蓝蓝的一对明眸，眼中的景象，似乎全都映满了此时此刻的良子玉。
那个“狼少年”，蒸腾正滴着水，内衬黏贴在身骨上、体型隐隐绰绰微微显露出来的。
当时，初遇这个“小野狼崽儿”的时候，九小寒曾经奋不顾身，独自与那十只黑狼在地下洞穴里周旋恶斗，最后冒着生命危险背着他一同逃出了那个黑狼窝穴。
虽然，那个时候，九小寒感觉，良子玉那一副骨瘦如柴的小身板儿，确实是十分轻飘飘的；但是，此刻，这般灵光乍现地回眸看过去之时，对方却显出了完全不同的气质。
此次此刻的少年。
——那是一种十分有型的，甚至是，从每节骨头、每块肌理都向外透着一股股男子气概的精致美感。
而且，这时，伴着从良子玉身上不断蒸发着的温泉热气，九小寒似乎还从对方那边又闻到了那种十分特别的体味气息，非常香喷儿喷儿的。
最外层是，那种黑灯笼果的成熟果香，甜滋滋的。
而，拨去这一层的味道，渐渐地，九小寒已经可以分辨出来，那就像是由桂花、槐花、茉莉花、冰薄荷等混合而成，幽幽淡淡的，甚是怡人。
这一阵阵不断被她剥离出来的气味，好像一直都储存在九小寒的记忆最深处——他，似曾相识，甚至，曾经是极为熟悉的。
但是，她就是想不起来，除了此时温泉水中身湿的良子玉，自己究竟还在什么地方接触过这些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