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渡劫丹
青妩怔住,失声道:“神君……”
青妩见妗暮神情淡漠,死死咬住舌尖,恭声道:“谢神君开恩。”
妗暮叹了口气,不再看她,撤开园中神力,朝外而去。
龙纹步履踏过青妩身边,再也没有一丝迟疑。
妗暮早已知道阿雨来了园外,以她的性子,定是会不管不顾地闯进来。青妩就算做错了事,可毕竟是上尊之尊,她虽断了情谊,却终究还是要为她留份脸面。
短短一条小径,不过片息就已走完,妗暮出现在园口,跪了一地的仙君差点恍花了她的眼,阿雨扭着屁股从一群仙娥中杀出条血路冲到她怀里。
“姑姑,你怎么才出来。”
妗暮哑然失笑,为东倒西歪的仙娥叹了口气,抱起阿雨拍了拍她的脑袋。
“见过妗暮神君。”其他仙君可没有阿雨的胆子,规规矩矩的请安,个个低着头声音颇有几分忐忑不安。
妗暮摆摆手正准备说什么,一道绝对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夹在这请安的众位仙君中更是显得格外突兀。
“不知神君驾临,沫栀迎之不急,还望神君恕罪。”
妗暮听着身后恭谨有礼的声音,勾起了嘴角,她倒不知,从几时起,她说下的话,竟有人如此有胆量,连一月也未到,便敢打破得如此彻底。
后园入口,跪倒的众仙身后,沫栀略行半礼,一派从容,端庄得体,妗暮背对众人,怀里抱着突然安静下来的阿雨。
阿雨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沫栀,握紧妗暮的挽袖,嘴唇倔强地抿了起来。妗暮似是有所感,拍了拍她的手。
满园寂静,太仓悄悄抬头飞快地扫了妗暮的背影一眼,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后默然地退后了一小步,眼观鼻鼻观心地念起清心咒来,两百年前,他自认为那一场寿诞已经过得足够惊心动魄,迂回婉转,哪知比起今日的光景,那一日简直不堪一提,甚是上不了台面。
当年时笙真神悔婚,在苍穹之境迎娶沫栀公主才致使凤皇陨落,此事虽已过去百年,可那一幕的惨烈却甚少有人能够忘怀。
即便四大真神相交千万载,可妗暮真神到底是从凤翎仙君身上觉醒而来,若说她心里没有半点疙瘩,有谁能信?
这种意料之中的尴尬,沫栀公主未必猜不出,可她却仍然出现在此处……想着那白嫩嫩小娃娃的容貌,太仓心底倒有几分了然。
看来无论是修仙千年也好万年也罢,情劫都是个埋汰人脑子的妙物,要不……沫栀公主也不会如此想不开了!
太仓上君有此一感,绝非空穴来风。
凡经历了上古的神仙,皆知上古界中时笙真神豪爽公义、宸渊真神儒雅清冷、落衡真神肆意洒脱……却唯独对妗暮真神难下定义,无他尔,实乃这位神君着实太难捉摸。
有谁相信,这三界里顶顶尊贵的存在,其实是个睚眦必报又阴人不见血的主,这是不少老神君在卧薪尝胆了数万年后,给下界芸芸众生传递的血泪教训。
话说上古界亘古悠久,众神活得长久了,难免枯燥乏味,四位真神体恤众神,便立下了每百年一位上神需下凡历劫的规矩,当然,四位真神不在此列。
哪知妗暮神君有日生了兴致,也欲下凡尘历经生死轮回一番,惹得众神个个磨拳霍霍,打算这百年就靠着妗暮神君的下界日子来打发时间了,可临近下界之期,这事却没了音信,众神皆不解,只当是神君歇了心思,都有些憾然。
太仓一边回想着上古界传闻中那个悲剧,一边垂着头摆出个愁大苦深的模样。
片顷,待众仙稍稍感觉到膝盖跪得有些累的时候,那一袭背对着众人的墨绿色背影终于转过了身,着实想知道这个当初的凤翎仙君、如今的妗暮真神对着沫栀公主会有何态度,众仙一时忘了忌讳,睁大眼齐齐抬头朝妗暮看去。
唯一眼,便都愣在了当下,转过身的妗暮嘴角含笑,似是丝毫未有不悦,只是……那眼,却连瞧都未瞧向沫栀公主的方向。
“众仙起来吧。”清朗的声音响起,妗暮放下阿雨,朝东华的方向看去:“太仓上君,你今日大寿,本君也来不及备下礼物,这丸渡劫丹,算是我的心意。”
妗暮在挽袖里掏出个东西,手一挥,落在太仓面前。
渡劫丹?众仙闻之大惊,渡劫丹乃仙界至宝,传闻仙君晋位上神时,若有此丹护住灵脉,则九天雷劫定保无忧,但此丹唯有四位真神才能以天地灵气炼化,遂后古界开启以来,只听闻天宫里头藏着几粒,还无人能见过模样,却不想妗暮神君竟随便将之送人。
拇指大小的丹药散发着淡淡的银光,澎湃的神力从丹丸中弥漫而出,太仓眨了两下眼,不顾仪态一把抓住塞进怀里,大走几步,郑重地朝妗暮行了一礼:“神君厚礼,太仓拜谢。”
众仙望着眼都笑成了一条缝的太仓上君,俱都大悔,暗道太仓上君捡了个大便宜。早知如此,自己寿宴时也该将请帖送入景华宫的,可根本就没想到真神会赴仙君宴席,所以送至景华宫的帖子大多都是给青姒帝君的。
“太仓上君不必多礼,我听青姒说过,老上君于上古之时便在下界修行,仙基德缘甚厚,想必历劫晋位之日不远,此丹可保上君灵脉不损,听闻上君于茶道一途上颇有见解,晋位之后,若上君得空,不妨来未央宫坐坐。”
妗暮朗声道,一派大方得体,扶起太仓,唇角含笑,望之使人如沐春风,众仙皆是受用,刚才的敬畏之心一下便淡了不少。
这些仙君哪个不是修炼了万年,自然能瞧得出青妩和沫栀虽同样言笑晏晏,可骨子里的高傲却不曾埋下一分,妗暮真神身份尊贵,可眼底瞧着众人时却一片平和,既没有刻意拉近距离,也没有显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得真神吉言,小仙若能晋位上神,自当去未央宫叨扰叨扰……”太仓上君颤着胡子,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道:“神君此话,可是不日将返上古界?但上古界门百年前就关闭了……”
“一年之后,我会重启上古界门,阿雨顽劣,醉玉露一事,还请老上君担待。”妗暮拍了拍阿雨的头,道:“去认个错。”
阿雨规规矩矩地朝太仓行了半礼,一板一眼道:“老上君,阿雨知错了。”
太仓连忙避过,将阿雨扶起,道:“小殿下言重,小仙万万不敢当。”
这个小娃儿身份来历不知何其尊贵,他可受不起这么大的礼。
妗暮听见太仓对阿雨的称呼,眉微挑,倒也不说话,牵过阿雨的手,道:“本君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说着便朝园外小径走去,众仙行礼回首,看到一旁脸色青白交错的沫栀,这才想起沫栀公主方才向妗暮神君见礼,竟从头到尾都没得到妗暮真神的半点回应……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一般。
也因着如此,沫栀一直保持着见礼时的姿态,头略微低下,手执半礼,一直都未能抬起来。众仙面面相觑,跟着妗暮身后而过,不敢多言。
沫栀独自站在小径旁,刚才妗暮背对着她,她不曾见过妗暮的容貌,此时低着头,见妗暮牵着那个唤阿雨的孩子从她身边走过,仍只能看到那翻飞的火凤挽袖和龙纹步履,她知道觉醒了的妗暮纵使再大度,也不会愿意见到她,可却没想到妗暮竟然会全然无视她的存在,让她难堪到这种地步。
终究是太过不甘,明明惶恐到了极点,明明知道仙君和真神有天壑之分,她仍是在妗暮走出她视线的最后一瞬间抬起了头,朗声道:“仙君沫栀,见过妗暮神君。”
声音不大,却极为坚定,本来徐徐自沫栀身边走过的仙君皆是一滞,他们不可思议地望了沫栀一眼,终是不敢说什么,沉默敛神,不敢妄语。
园门口沉稳的脚步声停住,略带玩味的声音半晌后缓缓响起,和刚才的清朗和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沫栀,我沉睡数万载,仙界之事大多不清楚……是以不知你今年多大年岁了?”
她可以对青妩当年之事不再追究,全看在那几万年的情分上,她存世千万载,沫栀连她殿前守护神兽都不如,竟妄图挑战她的威严,简直可笑。
若今日站在这里向她请安的是时笙三媒六聘正式迎过门的神侣,她尚能为她留一份颜面。
听见此话,原本憋足了劲的沫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见一众仙君眼巴巴地望着她,耳朵竖得老高,只得道:“回妗暮神君,沫栀数年前已满了二万岁。”
“哦?两万年岁……倒是不小,那本君问你,这两万年间,你可曾执掌三界,造福苍生?”
清冷的声音透过隐在逆光中的身影淡淡传来,让人听不出其中深埋的含义。
沫栀垂眼,指尖微缩,道:“不曾。”
她生来便是孔雀公主,自小受人敬仰,万人之上,三界琐事哪里轮得到她操心。
“那你可曾开宗立派,如太仓一般桃李满天下,为三界安危略尽薄力?”
“不曾。”沫栀咬住唇,眸色微暗。
一阵安静,众仙朝徐徐转身的妗暮看去,只见她眉峰微挑,神情蕴威,仪态淡然:“既无尊荣之德,亦无居功之能,沫栀,本君问你,你凭何求见于我?难道就凭你区区仙界上尊的身份?”
此时才看到妗暮容颜的沫栀兀地一怔,一阵心慌,这番话落入她耳里,更似一个惊雷,立时便将她震得恍然无措,沫栀脸色一阵青白,嘴唇动了动,硬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是后古时才降生的仙君,自然不知上古时期,连进入上古界都必须上神之力才可以,想要见到妗暮,就更是个飘渺的事。
看着沫栀强撑着摇摇欲坠的模样,众仙把一口凉气默默地吸回肚子里,垂眼不语。
上古界里的几位真神性子高傲三界尽知,更遑论是位极至尊的妗暮神君了。
沫栀公主这次不是撞到了南墙,恐怕连西海无极冰地雪山的坚韧度亦不过如此。
唯有太仓上君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他暗自想,也不知道若是妗暮真神存了让沫栀公主轮回历世的心,会为她准备什么样珍馐盛宴?
走到园口的青妩不知前因,正好听见了妗暮的最后一句话,估计也对妗暮当年的荒唐事知之甚详,见沫栀愣在一旁神情难看,心里一急,也顾不了一向看得甚重的颜面,疾走几步喝道:“沫栀,还不跪下,神君之威,岂能容你冒犯。”说完此话,又行到妗暮面前,弯腰行下大礼,恭声肃眉道:“神君,沫栀年幼,望神君海涵。”
她原本以为这百年岁月,沫栀已经磨砺得够好,如今才知,她终究只是强撑而已。青妩不经意间瞧见妗暮身边站着的小娃,心底一惊,面色愕然,但又极快地将眼中的异色压了下去。
沫栀本就在妗暮不怒自威的压势下胆颤心惊,青妩的呵斥,更是让她红了眼眶,见一向宠她的青妩眼底俱是焦急,更是对妗暮恭敬至此,才惊觉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什么后果,咬紧唇,心底暗暗后悔,可偏生一双腿却又着实跪不下去。
妗暮瞧了她一眼,摆摆手,一片云淡风轻:“罢了,本君座下之礼,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行的。你虽无什子功绩,仙力也一般般,但奈何时笙瞧上了你,我给他一分颜面,你且回苍穹之境,一年内不要出来了。”
妗暮看了青妩一眼,转身朝堂前而去。
众仙急忙跟上,青妩握紧指尖,看着脸色苍白的沫栀,眼底幽深一片,并未言语,拉了她一把亦跟了上去,沫栀懵懵懂懂,强忍着眼泪被青妩拖着走。
仙邸大堂外,太仓领着一众仙君送别妗暮,青妩赶到时,正好是此般光景。她强吸一口气,神情端肃,走到众仙之前,礼仪规矩,半分不曾出错。
妗暮驾上祥云,徐徐上升,瞬间便不见了身影,众仙正欲舒口气,一道银光自天际降下,落在了广场銮驾前束着的十只彩雀上。
彩雀骤失禁制,皆飞腾入空,放声鸣叫,好不自在。
“孔雀一族乃上古神兽,自今日起,三界之中,若孔雀不愿,任何人不得以之为骑,但若自愿,一切随缘即可。”
威严而淡雅的声音自天际落下,响彻在广场上,众仙俱惊,跪行半礼,抬首应答:“谨遵真神御旨。”
孔雀与凤凰一族本就高傲,若非交心之友,哪有甘愿成为别人坐骑的道理。众仙朝空中肆意欢鸣的彩雀看了看,见青妩面色肃容,终是明白了妗暮真神此话为何意。
看着匆匆离去的青妩和沫栀公主,太仓上君让二徒弟遣了宾客,一个人喜滋滋的捧着渡劫丹窝回了洞府潜心修炼不提。
一场寿宴喧嚣锣鼓开席,威严肃穆落幕,虽不是一派和乐,但总归是让来赴宴的仙君观了场酣畅淋漓的好戏。
只是,后古真神秉性到底为何,倒是真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祥云上,阿雨朝妗暮小心地看了好几眼,直到妗暮慢悠悠转过头看着她,她才道:“姑姑,以后我也要和你一样。”
妗暮知她话里的意思,盘坐在云上,弹了弹他的脑袋,笑道:“阿雨,等你日后出息了,可以撑得起整个三界时,再将这话说与我听吧。”
阿雨在她怀里拱了拱,哼哼唧唧地“嗯”了一声,不一会就睡了过去。
妗暮望着悠悠云海,神情却有些惆怅。
三界之主不是好当的,要统领整个上古界的她就更是不容易。当初父神创下三界后,她和时笙、宸渊、落衡花了上万年力气才让三界秩序井然,各守其道,却不承想,一场混沌之劫后数万载,当年一派和乐的仙妖二界如今已势如水火,两不相容。
她不是没想过颁下御旨,让两界言归于好,可也明白,就算她以真神之威压下两界异议,却终究难以消除数万年来的血仇。
这不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可却偏偏将宸渊和时笙都搅在了里面,很多事情她不问,是对宸渊和时笙最起码的信任,可六万年岁月,真的什么都不曾改变吗?
她作为凤翎时,到底曾经经历过什么?以至于潜意识里对青妩和沫栀的厌恶竟可以压制住她绝对的公正之心?
下界似有红光闪过,妗暮被惊醒,朝不远处望去,心底泛起狐疑,还未有动作,青姒的身影已从远处飞来。
“妗暮,你和阿雨去了大泽山?”青姒见妗暮神情尚算和暖,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天知道她从殷黎嘴中知道妗暮带着阿雨去了大泽山时的忐忑,青妩和沫栀也在那里,遇到了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妗暮点头,道:“青姒,你来得正好,把阿雨带回景华宫,我有事要办。”说着就把怀里的阿雨递给青姒,消失在了半空中。
看着空荡荡的祥云,青姒眨了好几下眼,才叹口气抱着阿雨朝景华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