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夜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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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好戏

神格觉醒并不会忘记前尘往事,就像时笙拥有流殇的记忆……可是她的觉醒却伴随着凤翎的完全消失,这本身就不寻常。

既然时笙和宸渊有心隐瞒,即便她开口,他们也不会说真话,还不如留在苍穹之巅找到答案。

纵使凤翎几万年的岁月在她的生命中不过片隙,可她也不能否认,无论当初那些岁月她觉醒与否,凤翎即是妗暮,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的人生,从来就不需要别人来做选择,即便那人是凤翎,也不可以。

待阿玉垫着步子小心翼翼踩进房间的时候,妗暮手中的佛书已经翻过了一小半,她神情如常,难辨喜怒,想着报信的二人忐忑万千的模样,阿玉打起精神挺直腰背走上前。

“不知今日晚宴神君可还满意?”她停在妗暮几步之遥的地方,选了个自以为安全的距离,轻声细语,十足小媳妇做派。

“妖皇见识不俗,知情识趣,本君与他相见甚欢。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沧溟才几万岁,便拥有半神的妖力,他体内蕴含着两颗妖丹,这是怎么回事?”

听妗暮只提到此事,阿玉面上明显一喜,道:“殿下眼若火烛,果然瞧得通透,上任妖皇涧溪当初虽说妖力散了大半,但一生精血尽藏妖丹之中,临死之际他将妖丹传给了沧溟,这种方法极为凶险,当初也是时笙神君出手相助,才能让沧溟化险为夷。”

“哦,是吗?”难怪沧溟对时笙如此敬服,其中竟有这样一段渊源。

懒洋洋的声音自榻上传来,妗暮眼也未抬,眉宇未动。

阿玉满腹的谄媚在妗暮不温不火的态度中熄灭,嘴巴咂了咂,正准备再接再厉,榻上的人已抬眼朝她望来。

“今晚我很满意,尤其是那一身衣袍,华贵细致,想必费了大心思,本君六万年来头一次接见妖族皇者,倒是劳累了你。”

妗暮眼中沉黑一片,颇为玩味,阿玉心底一凛,忙跪倒在地:“殿下息怒,阿玉并非有意坏了殿下名声……只是,只是……”

“只是你想借我之手气走沫栀,让时笙和仙界彻底断了干系,日后仙妖大战中好为妖界靠山。又让妖皇以为我和时笙关系匪浅,他乃一界之主,定会左右妖族中人的口风,此事一传出去,仙界亦会以为我倾向妖界,致使仙界人心惶惶,自乱阵脚。”妗暮将手中的书搁在膝上,垂眼道:“不愧是比老妖皇都拜服的人,一箭双雕着实是妙。阿玉,难道你想在这苍穹之境搭个戏台,让我和时笙当着三界众人来为你唱上一场不成?”

阿玉在想什么她心知肚明,这事说小了不过一场闹剧而已,说重了……自是能让她百口莫辩。

“殿下,阿玉确实是这个心思,也没想过能瞒过殿下,但阿玉只是不忿青妩和暮归,想借殿下之手激走而已,万没有存心戏弄殿下的意思。”阿玉抬起头,声音里满是委屈。

“别来搪塞于我,你自己一肚子坏水,还想把责任推到他人身上!”妗暮神情有些不悦,斥责道。

“殿下,您有所不知。”阿玉沉声道:“后古界启,三界本各安其事,青妩不满妖皇涧溪只有上君巅峰之位却执掌一界,遂发动了对妖界的战争。这一战……就几万年没停过,两界死伤无数,到如今仇深如海,根本难以并存,纵女成娇也就罢了,当初沫栀在下界游历时不慎伤了凡人,本该受天雷鞭笞之刑,可却被青妩堂而皇之护住,三界众生莫不敢言。凤翎上君刚破壳时便被青妩下令丢弃在渊岭沼泽,若非阿玉见她可怜,让一颗千年妖树抚养于她,恐怕在这凶兽遍布的渊岭沼泽,她根本活不下一日,将族中幼子弃于凶地,如此之人,心性又能好到哪里去,青妩凭何执掌一界?景华宫屹立三界数万年有青姒帝君,当年既能庇佑凤翎上君,那想必同阿玉想的不差!”

“众人皆说我妖族嗜血如命,狂暴好战,蛮化未开,可我们至少活得磊落,凭什么仙族中人能永远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我们妖族就被视为洪水猛兽,诛之而后快,殿下……生而为妖有什么错?我在凤栩山偷偷摸摸藏了六万年,既没有为祸凡间,也没有祸乱仙界,只为了能成神而已,青妩夺了我晋位的机会,让我功亏一篑!”

“你不是说……是青妩恰巧来渊岭沼泽……”

“殿下,半神和上君相差甚远,若非青妩觉察到我要晋位,怎么可能正好出现在渊岭沼泽,还随身拿着凤栩山至宝谪仙伞?”

妗暮语塞,看着愤慨万千的阿玉,有些心疼。

暮归青妩……六万年不见,他们似是从前,又好像再也不识一般。

“如今两族交战在即,暮归凤池,青姒,青妩皆是上神,我妖族差之太多,阿玉已下定决心,无论时笙神君同意与否,我都会离开苍穹之境,和妖皇并肩一战。”

阿玉定定的凝视妗暮,眼底的忐忑不安慢慢化为了镇定坚持。

妗暮瞧了他半晌,见他瞪得眼睛都累了,缓缓道:“这么愤慨做什么,今晚之事,我不追究了便是。”

这些事若是一般人遇到,定会愤怒万千,但连沧溟都知道按压于心,八面玲珑,经历这些阿玉心性早就磨成了铁石,又岂会做不到,愤怒不满是有,可也绝不到这股子需要到她面前指天对地的程度。

“谢殿下,我刚才守在偏殿外,您没看到……沫栀回去时的那个脸色,啧啧……”一听这话,阿玉立马变了神情,笑眯眯道。

“刚才这番话,时笙教了你多久?”妗暮突然道。拖到现在才来,想必是被时笙唤去了。

“也没多久,不过一炷香……”阿玉捂住嘴,神情有些尴尬懊恼

“出去吧。”妗暮摆摆手,看了她一眼,倒是没生气,只是神色有些莫名。

阿玉如蒙大赦,一骨碌往外跑。

“阿玉。”身后幽幽的声音突然响起,阿玉顿住脚步,回转头,心里小鼓直敲。

“区区一套并蒂莲的衣袍而已,你为什么肯定不仅能乱了沫栀的心神……还能让妖皇误会我和时笙的关系?”

望过来的眼底荡着微不可见的疑惑,妗暮面色一紧。

“阿玉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碰巧而已。”

“出去吧。”

妗暮低下头,重新拾起膝上的佛书,阿玉行了个礼,奔命般飞快地消失在门口。

良久,妗暮微微抬眼,望着三火消失的方向,手指轻叩在软榻边上,神情悠远。

想必是时笙先交代了什么,阿玉才会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仙妖如今的僵局上去,不得不说时笙很了解她,她一直以为,可至少暮归没失了公允之心,但阿玉晋位失败之事,明显和青妩脱不了干系……而青妩对凤渝降下九天玄雷之刑,宸渊,青姒,暮归也定是知道其中原因,却选择了不闻不问……

如今仙界井井有条,要说也是暮灼青姒的功劳,两相权衡,瑕不掩瑜,可终究……暮归再也不是六万年前那个在未央宫热血沸腾学习下界之事,一心只想好好替她打理仙界的青涩少年。

六万年……终究是太长了。

妗暮从榻上站起,走到窗前,圆月自空中印下,落在苍穹之境上朦胧圆满,她微微抿唇,朝隔了半座殿的时笙房间看去。

阿玉什么都没提……可她却说……景华宫屹立三界,也定会瞧不来暮归和青妩的做派。

言语之间满是笃定之色,青姒帝君早已不管景华宫之事,他真正想说的……是凤翎。

凤翎和青妩之间有什么渊源……或纠葛,能让她潜意识里说出这种话来。

时笙和宸渊千方百计想瞒下的那段关于凤翎的往事……是不是就是沫栀和沧溟今晚看到那套衣袍时失态的原因。

妗暮敛神,将手中佛书仍在榻上,朝内室而去。

不管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她都必须在上古界开启之前弄个明白,毕竟上古界的事要比这些琐事重要得多。

后殿东边的房间灯火通明,时笙靠在沉木椅上微微阖眼,手边置放着一盏热茶,伺候的侍女都退了下去,隔得老远听到阿玉火急火燎的脚步声,时笙抬了抬眼,朝门口看去。

“神君,我回来了。”阿玉刚靠近门口,就一个劲地嚷嚷:“您说的对,妗暮太可怕了。”

时笙皱了皱眉,道:“以后别耍这些小把戏,这些手段你比她差得远了,她只是懒得和你计较。”

阿玉心有余悸的点头,犹不知死活道:“神君,殿下穿那一身和您站在一起真是没话说,那个沫栀简直没得比,放着深海龙吐珠您不要,偏要捡个小鱼小虾,您的眼光忒有问题了。”

时笙冷冷扫了阿玉一眼,阿玉迅速噤声,讨好地后退了两步。

时笙沉默了半晌,突然起身,屋外候着的侍女听到动响走了进来,见时笙一副要出去的架势,忙取了屏风上的鎏金黑纹斗篷替他披上。

道:“神君,这么晚了,您还要出门?”

“她若是生了心思,没弄明白是不会放弃的,我要去天宫一趟。”

“您要去见青妩?”

时笙顿足,摇头道:“不,以妗暮的性子,她会去见暮归,阿玉你在殿内候着,我答应了妖皇去妖界一趟,等我明日回来,你陪我一同去。”

时笙抬步走出房间,刚行过后殿,就见到沫栀站在殿外的假山旁,仍是晚宴时的装束,怔怔地看着他,他皱了皱眉,走上前。

“见过神君。”完全没想到时笙此时会出现,沫栀先是一怔,脸上划过一抹喜色,急忙见礼。

“如此晚了,怎么还在这里?”

“沫栀半月未曾进过后殿,不知神君近日可好,服侍的人可是用心……”纯白的常服外披着鎏金的黑色披风,时笙静静站立,月光下容颜俊冷,沫栀一时有些晃神。

“沫栀,你应该听说过……”时笙打断沫栀的话,面色有些玩味:“四大真神自上古时便存世,年岁比仙界里最古老的聚仙树还要悠久。”

“沫栀自是知晓,神君此话……何意?”

“有些话不该说便不要说,我转生历世不知凡载,着实看得有些腻歪。”时笙看着面色陡然变得苍白的沫栀,淡淡道:“明日你便回雀鸟岛吧。”

沫栀愣愣地看着她,几乎不能言语,面前这个清冷决然的时笙显然和她这百年来面对的大不相同,尤其是他刚才说出口的冷漠驱逐之词。

“神君,你……”

“我不想再多说一遍,你自己回去,总比我派人送你回去要好看。”时笙绕过她朝外走去。

“为什么!”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愤懑,沫栀眼底布满血丝:“这一百年我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受我,那又为什么在擎天柱下答应我!”

时笙顿住脚步,回转头,乍一看去,竟带着淡淡的怜悯:“沫栀,你爱的人是百年前的流殇,根本不是我,这百年努力你也只不过是为了能站在我身边而已,当年你尚还能真心爱慕流殇,现在,你爱的只是这苍穹之巅的权利而已。百年时间,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不是他。”

“那为什么会有那场婚礼,你知道我爱的是流殇,当初为什么还愿意娶我!”月色下,时笙的瞳色一片淡漠,沫栀似是突然明白过来,后退了几步喃喃道:“你早就知道……凤翎会回来,也知道凤池会来阻止,你算准了那场婚礼根本不可能完成!”

她发狠一般看着时笙,神情痛苦而悲凉,眼泪自脸上滑下:“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为我准备三界最盛大的婚礼,就是等着把我弃之敝屣的那一刻……我竟然会骗自己……认为你还是流殇!”

“你是真神时笙,主宰天地,众生景仰,为何偏偏要如此对我?”

“谁说真神就一定要仁厚公义,小姑娘,你怕是上古神话听多了吧。”时笙眼底泛着莫名的暗光:“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就算是真神也不例外。”

六万年时光,改变的又岂是暮归和青妩。

“这百年你留下我是因为凤翎,现在妗暮根本没有凤翎的记忆,所以你就不需要我了,对不对?”

“你爱的是妗暮,可是凤翎却爱上了流殇,你根本不能接受她喜欢上除你之外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你的分身,你也不愿意,所以才让凤翎对你义断情绝,对不对?”

沫栀踉跄着步伐,低声问,手扶住一旁的假山,握得死紧,鲜血缓缓流下。

时笙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转身远去。

“时笙,我诅咒你,这一世永远也不会如流殇一般得到妗暮的爱。”

凄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时笙终于停住脚步,回转头,嘴角微微勾起。

“一世太短,沫栀,你若真如此恨我,不如永生永世,如何?”

时笙转身,消失在小径处,沫栀愣愣地立在原地,最后记起的,只剩他眼底似是淹没在深渊的死寂和静默。

时笙走出苍穹殿,却没有直入天宫,反而朝着渊岭沼泽深处飞去。

大片的沼泽和密林后,有一片广袤的空地,遍地黄沙,延绵数里,荒凉寂静。

数十座人像石碑立在空地上,仿佛亘古便在,岁月在石碑上风化,最后只剩下模糊不清的面容,他们遥望苍穹,仿似在希冀仰望什么一般。

时笙一步一步走过,最后停在一座女石像面前,笑了起来,温暖清明,哪还有刚才面对沫栀时的冰冷漠然。

“凤渝,妗暮回来了,对不起,我晚了一百年才告诉你。”

空地上的石像毫无声息,风吹过,轰鸣声响起,仿似划破时空的悲鸣在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