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们是快乐的
陈楸帆/文
作者简介
陈楸帆,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及艺术系,知名青年科幻作家、编剧、翻译、策展人。世界华人科幻作家协会(CSFA)会长,美国科幻作家协会(SFWA)成员,XPRIZE基金会科幻顾问委员会(SFAC)成员。曾多次获得星云奖、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国内外奖项,作品被广泛翻译为多国语言,在许多欧美科幻杂志均为首位发表作品的中国作家,代表作包括《荒潮》《未来病史》《后人类时代》等。作品多表现人类在科技发展中的异化,注重文学性与思想性的探索。他曾在Google、百度及北京诺亦腾科技有限公司有超过十年的管理经验,现为传茂文化创始人,聚焦泛科幻领域的IP开发,科幻科普传播,以及科技与文化艺术产业的跨界合作。
黑场。
背景音:一颗心跳加入了另一颗心跳,前者平缓稳健,后者节奏要快上三分之二,又慢下来,带着一种紧张的活力,两股心跳相互缠绕律动,音色逐渐冷下来,变得机械,融入更为复杂宏大的电音织体中。
字幕:
2015年春,北京大学人文学院新设置的“影像人类学”课程要求学生以小组形式完成作业。第二年夏,课程结业时共收到小组作业8份,其中以徐昕玥、Ibanca Singh(留学生)、袁骁、Sebastian Schwarz(留学生)为小组成员提交的作业《新 · 生》(New Newborn)获得了全班最高分,并入围年度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决选名单。
《新 · 生》探讨了科技如何改变人类自然生育过程及其背后的复杂语境,被作为一项长期选题保留在课程设置中,截止到2040年8月,已经收集了超过300小时的影像资料,受访对象遍及全球各地,时间跨度长达25年,正好是人类一个代际的平均长度。
本片由其中部分素材重新剪辑制作完成,并获得受访者及拍摄团队授权。
部分声音画面内容应要求进行过后期处理。
黑起。
画外音(O.S.)
是什么让你有了生宝宝的想法?
吴英冕
(37岁,中国粤港澳湾区,企业家)
作为女人,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你能感受到那种,就是身体里的那种涌动,就好像在告诉你,时候到了,该要一个了。另一方面,整个环境,包括身边的人,都对你有这样的期待,毕竟我们这个社会,是吧,几千年来对于女性的定位……
大野敬二(Keiji Ohno,缩写:K.O.)
(33岁,美国波士顿,多媒体艺术家)
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体验。我知道外面很多人会说,K.O.只不过是在哗众取宠,向来如此。我一点也不介意。那些媒体最扯淡的就是一直把PC(字幕注释:PoliticalCorrectness,政治正确性)挂在嘴上,可到了我这里,他们又不讲PC了。我觉得我在做一件也许是本世纪以来最伟大的事情,它的意义要过很多年才会被正确评价。我会等到那一天的。
Hanna & Fatima Kühn
(32岁& 28岁,德国柏林,电影史教授&摄影师)
(Hanna)很简单啊,我爱Fatima,她也爱我,我们想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作为一段关系的见证。很明显,作为一种储存介质,赛璐珞或者磁盘都会过时,而生命不会,它会自我延续下去。
(Fatima)这听起来有点自私(笑)……不过事实就是这样的,这个孩子,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们两个的,不带有任何来自第三方的杂质,你懂我在说什么吧(笑),当我说“第三方”的时候,我想要确信不会冒犯到任何人。
Neha Srivastava
(22岁,印度古吉拉特邦,代孕妈妈)
我第一次怀孕是在16岁,我吓坏了,问Rajan该怎么办。
他当时比我大不了多少,只是摇着头说“那就生下来嘛”。
于是我们结了婚,有了Vishal,再过了一年,又有了Seema。我说够了,我们会被吃穷的,Rajan说“没问题,我可以多打几份工”。可是,我们还是付不起账单,孩子吃得越来越多,很快就要上学。
Mehak告诉我Akanksha医院在找年轻健壮的女孩,所以我来了这里。
生孩子就是我的工作,这是我为客户怀上的第三个孩子……
MOW45
(年龄不明,中南半岛某地,SHIIVA Lab联络人)
……哼,这个问题我也一直觉得很好奇。有一种说法认为,人类不过是DNA的奴隶,所有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感,都是基因设置好的程序,而运行的最终目的就是把基因里储存的信息散播开去,越远越好。人体就像一台低效的Enigma机器,转子还经常出错,我怀疑最终收件方还能不能读取出初始信息,但在那之前,我们只能把这场拙劣的传话游戏继续下去,只不过换个玩法。
黑出。
字幕:
第一部分
吴英冕坐在黑色七座商务车后座,不停接听电话,车窗外快速掠过森林般丛立的镜面建筑物,叠在她略显憔悴的侧脸上。
镜头跟着她下车,步入一栋写字楼,电梯里不时有人向她弯腰问候,她只是轻轻点头回礼。
透过玻璃幕墙可以看到吴英冕坐在会议室正中,不时发表意见,激动时走到立体投影正中敲着桌面,数据报表在她身体表面扭曲变形。
吴英冕坐在办公室内处理文件,她的背后是宽大绵延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天际线以及更远处的深圳湾。她终于签完最后一份文件,轻轻舒了口气,端起凉透的茶杯。
吴英冕
我应该是遗传了我父亲吧,工作起来不要命那种(笑)。
没办法,言传身教,一家人都这样子,被架到那个位子上,那换你,你怎么办?几千口人等着靠你养家糊口呢。(拿起桌上的家庭合影)也不是没想过自己要,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命吧。
而且,我父亲有那个,心理阴影。(父亲与母亲年轻时的合影)
我母亲,确实是为了要保我,大出血,她知道再不保吴家可能就无后了。所以这个就是我爸,他这辈子一个心结,他不希望我(突然停住)……
一个网页文件出现在吴英冕的电脑屏幕上,上面是许多张排列整齐的女性照片,肤色各异,点开照片会弹出详细履历,包括出生地、年龄、生理状况、教育背景、基因检测结果、生育史、兴趣爱好等,再点开下方十字箭头可看到往上追溯三代的信息。
吴英冕
很多群里的妈妈都说选白种人好,我觉得那纯粹是偏见,是种族歧视。
(与此同时,镜头掠过不同肤色代母头像)
我们选的都是最顶尖的服务,在这种level(水平)上,人种差异可以忽略不计,我个人还是倾向亚裔,哪怕是南亚。
画外音(O.S.)
您先生是怎么考虑的?
吴英冕
(桌上夫妻合影,丈夫面部被模糊掉)你说他呀……他贡献了几毫升液体就有资格提意见啦。你是不知道取卵有多痛苦多折腾。这件事我肯定是百分百说了算。
会不会去实地考察代母?我需要再想想……(看向窗外)
场景切换。热带艳阳下,红土路上不时有飞驰而过的Tutu车扬起巨大烟尘,行人熟视无睹。我们跟随着Neha在路上走着,她一边向镜头介绍着周围环境,不时有小孩探头进入画面,笑出一口白牙。
Neha Srivastava
我之前也是住在那样的房子里(用帆布铁管支起来的简易棚屋),很多(代孕)妈妈如果没有被挑中或者没有成功(怀孕),她们就只能住在那里等着。现在我们一家搬进了新楼房,我运气好,多亏了神灵保佑。
画外音(O.S.)
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Neha Srivastava
……每次扣掉(中介)费用大概给我6000美金,那是Rajan好几年的收入,嘿……
几名相识的妇女看到Neha,纷纷上前恭喜她,眼神中充满羡慕。
场景切换。Neha走入一座淡米色楼房,门口牌子显示这是Akanksha医院其中一所代母之家。护士把Neha引到她的床位,三十平的房间里摆着八张床,其中三张空着。成功怀孕的代母都必须搬到这里。护士开始给Neha做各项检查。
Neha Srivastava
我怀Vishal和Seema的时候,还得干重活,吃的也不好,根本没人管,还是这里好(笑)。
护士帮Neha进行注射,又准备好营养餐,已经第三次代孕的Neha看起来轻车熟路。
画外音(O.S.)
像这样的针要打到什么时候?
Neha Srivastava
我没有数过,反正要打好多天……
护士
那是黄体酮,要打75天,能增厚子宫内膜,抑制子宫活动,使受精卵植入后产生胎盘……
Neha Srivastava
我懂我懂,一切都是为了保护那个贵重的小东西,那是公司资产(笑)。
画外音(O.S.)
这一切对你来说,困难吗?
Neha Srivastava
对我来说,这件事情本身没什么难的,难的是别人怎么看我。
Rajan一开始很生气,他觉得这是亵渎神明,是不洁的行为,但是我告诉他,那些父母有些是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有些是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办法生育,我们是在做善事,神明会原谅我们的。后来慢慢地,他也接受了,而且我们现在住上了新房子,孩子们也上了好学校,每个人都高兴,不是吗?
画外音(O.S.)
你会见那些父母吗?
Neha Srivastava
如果对方没有要求尽量不见,面试是通过视频,孩子生下来之后,鉴定完半小时内就会被抱走了,合同里面是这么规定的……
画外音(O.S.)
你会想再见到那些孩子吗?
Neha Srivastava
我(不安地笑)……没有想过……
场景切换。健身房里,吴英冕戴着无线耳塞,看着视频节目,在椭圆机上挥洒汗水。穿着紧身连体服的她,身材一点也不像快四十的人。
字幕:代孕中介公司拒绝了我们的拍摄请求。
吴英冕
不是说以后人都能活到200岁吗(笑),让自己看起来年轻点,有活力点,在职场上也是个加分项。以后选择冻卵或代孕的人会越来越多的,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休完产假回来就没你什么事儿了。以前人们还藏着掖着,假装出国休假回来就多了一个娃,现在大大方方的,就是代孕。
(指着健身房里一排奔跑中的年轻女孩)
你看她们更激进,根本不想结婚,只想有个自己的娃,至于男人,就像换衣服、换手机一样(笑)。
吴英冕看的屏幕上播放着中介公司提供的动画视频,用一种卡通式的口吻讲解整个过程:
准备期需要连续口服20天避孕药,然后连续打10天抑制针,避免卵子过早发育流失。
排卵期到来前每天血检雌激素水平,每隔2~3天做排卵监测,每晚打三种促排卵针。取卵时,用一根A4纸长度的针状吸管,经母亲的阴道穿破内壁直抵卵巢,另一边,医生通过B超监视吸管到达的位置,并找到卵泡,一次吸出10个卵子。与此同时,代母需要打针调解身体激素水平。男方同期取精,卵子在体外培养2~6小时受精成为胚胎,培育一定时间后即可植入代母的子宫内。
为了提高成功率,一般同时会移植3~4个胚胎到代母子宫,观察发育情况。
吴英冕
我觉得他们应该把那个卡通女人换成母鸡(笑),不就是一个产卵机器。听说整个过程下来身上会多五六十个针眼儿,还有各种并发症什么的,真是花钱买罪受。唉,三十七是道坎儿啊。就算科技再发达你还是会觉得当男人省事儿,“同期取精”,四个字,完事儿。我听说有的富豪同时找了好多代孕,买的全是常春藤女高才生的卵子,这比古代纳妾还安全,不用担心后宫争夺家产了(笑)。
吴英冕健身完毕,离开充满荷尔蒙的房间。
场景切换。吴英冕驱车回家,路上接了一个电话。她与电话另一头产生了激烈的争执,出于她的要求,我们没有对通话内容进行录音录像。
挂断之后,她一路没有说话。车子到达一栋掩藏在热带花园里的联排别墅,一条贵宾犬扑上前来欢迎她,室内装潢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丈夫最近都出差在外,她快速吃了两口阿姨做的饭,回到书房开始研究厚厚的一叠合同。
吴英冕
一共六份,还是英文的,我特地请人翻译,律师都已经批注过了。你看看,这是和代孕中心的,这是和生殖中心的、代母经纪公司的、代母本人的、资金监管公司的,哦,还有和代理律师的。每个公司所在地不一样,监管法律法规都不一样,都得研究,这事儿可马虎不得,之前不有好几件代孕案子打了好长时间官司。
画外音(O.S.)
什么样的官司?
吴英冕
比如前些年,一对日本夫妇在印度实施代孕,但是孩子出生前两人就离婚了,当妈的不要孩子,当爹的又没有法律权利,孩子又不是印度人,这可怜的娃就变成了三不管。
画外音(O.S.)
你最担心什么问题发生?
吴英冕
(稍加思索)如果提供精子方想要争夺抚养权怎么办?如果代母想要留下孩子怎么办?如果她想要和孩子保持联系怎么办?如果当地法律保护代母的这种权利怎么办?我只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孩子,他日后不会因为自己的来历产生任何困扰。我要在合同里把这些都约束得清清楚楚。
画外音(O.S.)
那在你看来,代母也是和你一样的母亲吗?毕竟……
吴英冕
(脸色一愠,打断)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会用“子宫出租”这种粗暴的词,毕竟我们都是女人,只是在这份契约中身处的位置不同。科学把自然繁衍变成一项工程,那么我们就应该遵守规矩,每个人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你又要名分,又要钱,还要孩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吴英冕停下,低下头继续翻看合同,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吴英冕
所以我不想见她们,我怕我会受不了,心软……
场景切换。代母之家的活动室里。一群腹部大小不一的代母们盛装打扮,头披纱丽,围坐一堂,中间摆放着各色食物,有naan烤饼、荤素咖喱、奶昔、masala奶茶等,颇为丰盛。她们正在为其中肚子最圆最鼓的母亲唱着祈福的祷词。每当有代母将要临盆时,这里的人就会举行盛大的派对,为腹中那个即将降临却又并不属于她们的宝宝祈福。
Neha Srivastava(O.S.)
我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迎生派对,大家一开始总是高高兴兴的,吃吃喝喝,又唱又跳,但是到最后都不说话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孩子出生之后,只能在自己身边待几十分钟。虽然我们都会说服自己那是别人的孩子,可毕竟在我肚子里待了九个月,它身上也流着我的血,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
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就像是把你的心掏空一样,只剩下一个松松垮垮的皮囊。
那个临盆的代母开始哭起来,其他的母亲把手放在她肩上,安慰着她,但是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得红了。Neha抱着大家,把脸转向一旁,像是想着什么。
场景切换。镜头跟随着Neha走过热闹的街道,路人向她投来怪异的眼神。Neha步入一片齐腿高的香根草地,她用手掌轻轻抚过那些坚硬带锯齿的草叶,嘴里轻轻哼着没有词的曲子。
Neha Srivastava(O.S.)
当我唱这首歌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动得特别厉害,就像一条鱼儿在肚子里摆尾。
他应该很喜欢这首歌吧,趁着还有机会,多给他唱。
Neha来到小溪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用手抚弄着水流。特写,手带着许多细小的伤痕,穿过波光粼粼的溪水。
Neha Srivastava(O.S.)
等他出生后,我要按照印度的习俗,给他的眉心点上红色的Bindi(明点),还要给他的手腕脚踝和脖子系上丝线,这么做能够阻挡邪灵和厄运,保护他的生命能量。
我一定要这么做,我希望他能够健康长大,像我自己的孩子那样。
画外音(O.S.)
如果他的父母不让你这么做呢?
Neha Srivastava
(沉默片刻)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那些有钱人以为这是在宠物市场买小猫小狗吗,一手交钱,一手提着笼子就走了。
我第一次干这种事的时候差点没命了,就因为他们放进去了三胞胎,在印度,只要你愿意给钱,他们可以让你放五胞胎。有时候放两个只是为了挑选男孩,然后把女孩杀掉!
这是什么?这是文明社会的规矩吗?我真的不懂。
很多女孩因为客户变卦了、离婚了,就得把快要出生的孩子流产,自己也送了命。
如果这不是谋杀,我不知道什么才是。
Neha陷入沉默。不远处传来水声,几个男孩从牛背跳进了小溪,欢快地打起了水仗,水珠在空气中勾勒出一道浅浅的彩虹。
Neha Srivastava
我做完第一次之后,发誓再也不干了,可我又做了第二次、第三次。
我以为我会越来越习惯这种事情,什么也感觉不到,可并没有。
我还是会感觉到他的心跳,像是在和我的心跳对话。
我还是会因为他无缘无故地高兴、生气或者哭泣,一想到有一个在你身体里的小生命正在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虽然不知道他能感受到多少,可是你能感受到他,并相信他也能感受到你。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跟你肚子里的生命是否属于你没有一点关系。
你和他已经被某种东西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含泪直视镜头)
场景切换。吴英冕书房,在散乱的合同文件前,她用力揉搓着自己发红的眼睛。她走到阳台上,看着不远处如星海般光芒四溢的城市,点了一根烟。她用力地吐息,白色烟雾在空中尚未成形便已缕缕消散。
吴英冕(O.S.)
我这几天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一个是担心采卵和胚胎的质量,一个是听了太多耸人听闻的例子,有些心律不齐。半梦半醒之间老想起那些可怜的女人,和那些死于非命的孩子。你说胚胎发育到什么阶段能算是人呢,或者说,具有了人的感知能力和自我意识?这事不能细想,越想心越慌,我这到底是在造什么孽……
切至Neha特写,水波倒影在她脸上,双眼闪烁细碎的光亮。
Neha Srivastava(O.S.)
我经常做梦,梦见那几个孩子。
他们都已经长大了,长着白色或者黄色的脸。
我用我起过的名字叫他们,他们不搭理我。
我叫啊叫啊,嗓子都哑了,他们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直到我哼起那首歌……
一阵欢呼声让Neha侧目,男孩们已经上岸穿好衣服,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孩子变戏法般掏出了Khanjira手鼓,他熟练地在蛇皮上洒了点水,与那小鼓体量不相称的宏亮节奏就这么响了起来。Neha露出了笑容,她突然唱了起来,还是她路上哼的那段曲子,只不过带上了歌词。男孩们兴奋起来,和着鼓点和歌声拍起手,他们开始还站着不动,慢慢地,脚开始抖起来,腰开始扭起来,手开始挥舞起来,咧嘴大笑起来。
Neha也站起来,加入他们的舞蹈,她步伐谨慎,肢体和眉眼却分外灵活,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Neha Srivastava(O.S.)
他们还记得那首歌,还记得我。
每次我总等着他们叫我,但总在这时梦就醒了,我怎么也听不到那一声……
切至吴英冕特写。
吴英冕
我付出那么多无非就是为了听孩子叫一声……
切至Neha特写。
Neha Srivastava
妈妈。
是的,妈妈。
黑出。
字幕:
第二部分
大野敬二在地铁站台上等候,镜头里除了主画面,下方还有几个细长条叠加窗口,展示着各种数据曲线,如海浪般起伏不定,那是由受访者提供的实时生物监测数据。车进站了,大野敬二斜挎着包走进地铁车厢,人不少,几名正在阅读的年轻人看到那圆鼓鼓的肚子,纷纷站起来让座。K.O.道谢坐下,周围的人这才看清他的面孔,不由多看了几眼,终于还是有人认出了他,一名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孩问他是不是K.O.。
大野敬二
是的,我是。
女孩
抱歉,也许有点唐突,我是在媒体上看到的,所以现在它怎么样了?
大野敬二
是“她”,她很好,谢谢。
女孩
几个月了?
大野敬二
28周又三天。
女孩
哇噢,那很快了。所以你会用什么方式……我的意思是……分娩?
大野敬二
(曲线大幅波动)
(笑)我知道,每个人都很关心这个,有几种备选方案,不过我觉得可能现在不是合适的讨论场合,关注我的信息流吧。
女孩
(尴尬)噢当然,抱歉,我是说,我会一直关注的。祝好运!
没有人再和大野敬二主动攀谈,他在红线的Kendall/MIT站下车,经过月台时有游客摇动手柄,激活被命名为毕达哥拉斯的音乐雕塑,吊锤撞击钢管,发出B小调颤音。
场景切换。我们随着K.O.走进由槙文彦设计的MITMediaLab大楼,大厅里正在展示的是一种融合了人造叶绿体和碳纳米管的新型材料,像一堆墨绿色的果冻被凝固成各种奇怪的造型。
大野敬二
(转向镜头,笑)尼葛洛 · 庞帝,《柔性建筑机器》,1975。
好像没什么人记得他原来是个建筑师。
镜头跟着他穿过大厅的另一头,陈列着象征Media Lab历史的各种发明:Logo海龟、Minsky机械臂、OLPC(One Laptop Per Child)、Kindle、可折叠堆叠的迷你电动车CityCar、3D全息打印、为孩子设计的可视化编程语言Scratch等。
大野敬二
真××酷吧。这里的人都是些异类,但跟那些光说不练的理论家相比,这里的人信奉的是“不实施毋宁死”。(他指着墙上的口号:Deploy or Die)
场景切换。K.O.敲了敲门,走进Joan-Francois Lemaire博士的实验室,一个三十岁左右一头蓬乱金发的女士站起来迎接他。
大野敬二
Joan简直超棒的,她的老师是大名鼎鼎的Hugh Herr, Biomechatronic研究中心的创始人,就是那个给自己装上两条假肢的登山疯子。
Joan-Francois Lemaire
少来了,我可从来不是个好学生。比起你要干的事情,HughHerr只能算是个循规蹈矩的清教徒。
大野敬二
我们,是我们要干的事。你觉得明年的不服从奖有戏吗?
字幕备注:MIT Media Lab Disobedience Award,是LinkedIn创始人Reid Hoffman在2016年捐资设立的奖项,旨在奖励全球范围内影响力卓越的学术科研人员或团队,评判标准是“负责任地,道德地不服从”,最初奖金为25万美金,后增至40万美金。
Joan-Francois Lemaire
我觉得在“不服从”这一项可以打满分,可在“道德”这一项……好吧,也许会有反对意见。
躺下吧,我给你做个全面检查。
大野敬二
那些戴假发的中世纪僵尸都应该去死!
大野敬二换上宽松的医用罩袍,在一张白色平板床上躺下,Joan操控着一道圆拱形扫描仪缓缓划过他的身体,发出蓝白频闪和细微的电流嗡叫。
Joan-Francois Lemaire
注意你的用词,现在你可是个爸爸,噢,妈妈了。
(伴随着扫描仪掠过K.O.隆起的腹部,Joan手中的平板显示着各种数据及腹中胎儿的实时动态图像,她用手旋转胎儿图像,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其姿态)
她看上去很好,人造胎盘运作正常,你的雌二醇激素水平有点高,一切感觉还好吗?
大野敬二
除了长出一对大咪咪,每天睡不着觉,胡吃海塞一堆食物和药片,再吐出来一大半,有一点点情绪化,真的只是一点点,然后还有疼,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我不得不说,其他的都还不赖。
Joan-Francois Lemaire
这可都是你自己选的,你也可以要一个男孩,或者不做神经移植手术,无论哪一种,都会让你好受不少。
大野敬二
Joan,你懂的,我要这一切尽可能地接近自然状态。
在自然状态下,人是没有办法选择胎儿性别的,你只是被选择。
可话说回来,一个被化学阉割的K.O.还是K.O.,不是吗?
Joan-Francois Lemaire
绝对的真汉子,注射荷尔蒙也阻挡不了你的雄风。
(停顿)所以,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大野敬二
噢,又来了,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就算再危险,我也想要尽可能模拟真实分娩的过程。
这个项目的意义不就在这里?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能够体验从怀孕到分娩全过程的男性,而不是那些假模假式先怀孕再变性的货色。
这意味着很多、很多东西。
Joan-Francois Lemaire
(笑)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想问你,名字想好了吗?
大野敬二躺在床上,侧过头看着Joan,露出“我就知道”的笑脸。
场景切换。阿诺 · 施瓦辛格饰演的Alex躺在手术台上,从蓝色无菌布的方形缺口中露出鼓胀得夸张的腹部,四名医护人员包围着他,手里拿着手术刀和剪子,正准备给他进行剖宫产。镜头缓慢推近到阿诺的面部,他神情紧张,周围的人不断告诉他“吸气,吸气”。
画外音(O.S.)
在电影史上,不同国家都曾经出现过讲述男性怀孕的作品,1973年法国意大利合拍的《怀孕的男人》、1985年中国台湾的《袋鼠男人》、1994年美国的《魔鬼二世》、2011年俄罗斯的《代孕爸爸》、2015年中国大陆的《捉妖记》等(随着介绍出现电影海报及片段剪辑)。
2008年,行为艺术家Virgil Wong拍了一段7分钟的伪纪录片放在Youtube上(播放视频片段),宣称她的男性好友Lee Mingwei通过参加纽约市RYT医院Dwayne医疗中心的II期临床试验,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在自己身体内孕育胎儿的男性,引起了网上的广泛争论。
Hanna Kühn
有趣的是,它们大多数都被处理成喜剧片的形式,就好像这件事情的唯一价值就是惹人发笑。
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看过关于女女生子的电影?
Fatima Kühn
等等,你忘了《神奇女侠》? (大笑)
场景切换。纯白色的摄影棚里,Fatima的棕色面孔格外显眼,她穿着连体白色运动服和荧光黄色球鞋,指挥着灯光师调整光场,她的影子随着光照在地板上变换形状和浓淡。她终于满意了,让所有人清场。
镜头拉开,她的面前并不是名模,也不是巨星,只有一桌精心摆放的摩洛哥风格食物。
Fatima Kühn(O.S.)
我来自叙利亚,我是个难民的孩子。
我的母亲怀着孕只身偷渡过地中海,步行穿越希腊、马其顿、塞尔维亚、匈牙利、奥地利,最后进入德国。我没有办法想象她究竟经历过些什么,我只知道她不再让我像我们族人那样,把父亲的名字,甚至父亲的父亲的名字都变成后缀。她告诉我,你的名字是Fatima,只有Fatima,你要为自己而活着。
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的姓氏,Hanna告诉我,在德语里Kühn代表“勇敢”,不得不说这是个巧合,好的那种。
场景切换。Hanna和Fatima携手出席某个公众活动,突然画面外响起几声吼叫,几个不明物体飞向两人,在她们头上身上碎开,流淌下黏稠的半透明蛋液。她们狼狈不堪地甩掉那些蛋壳和黏液,这时镜头转向人群,一个头戴贝雷帽的壮汉正被保安死死按倒在地,他嘴里不停用德语叫骂着什么。
场景切换。午后,Hanna与Fatima并排坐在家中起居室沙发上。
Hanna Kühn
那个人说,我要用猪精液灌满你们这些女同性恋的每一个洞眼。
Fatima Kühn
(忧心忡忡)这还不算最糟的。我的一些客户迫于压力取消了合作,有些恐怖分子发出死亡威胁,扬言要用石刑处决我,就像在我老家那样。
Hanna Kühn
(握住Fatima的手,看着她)我们会挺过去的。校方明确表态支持我们,警方也加强了安保措施。我的意思是,这里是柏林,你还指望在哪能找到这么尊重多元化的地方。
Fatima Kühn
(抚摸着自己腹部)我知道……一开始我们以为最难的是技术部分,现在发现,最难的其实还是人的部分……
Hanna Kühn
就像第一次在银幕上看见火车进站,所有的人都被吓得跑出放映厅。
人的观念跟不上技术发展的步伐,有个滞后效应。
我只希望我们的女儿以后能生活在一个更加宽容的世界。
Fatima Kühn
说老实话,我没有Hanna那么乐观。
场景切换。街头随访。
老年男子
(风衣,玳瑁眼镜,夹着皮质公文包)
嗯……我是这么看待这件事情的。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就是要他们彼此相爱,繁衍后代,现在你告诉我男人没用了,只需要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就能生出小孩,我觉得这对我的信仰是一种……亵渎。
年轻男子
(卷发,吃着汉堡,眼睛难以离开手机屏幕)
哈,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男人无用论。
如果你告诉我这是科学,那就让我们来进行科学的讨论,男人带来的并不是只有精液和Y染色体,还有一半的遗传多样性,假如一个女人选择只用自己的细胞进行克隆,那么她的后代就会像回声一样越来越弱,所有隐性的基因缺陷会浮出水面,直至整个系统崩溃。
哦?你说遗传物质来自两个女性?……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中年女子
(职业装,短发,骑着自行车)
既然蜜蜂可以,蜥蜴可以,鲨鱼可以,为什么人不可以?我是说,我们都是自然进化的产物。
我读过新闻,说Y染色体每一百万年就减少10个基因,所以终究有一天男人是要灭绝的(笑),从现在开始适应也没什么不好,人类总得活下去。
不,我不是女权主义者,我也需要男人,有些时候。
只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两个女人生孩子没有什么不对的,你知道,大多数男人也只是他们孩子名义上的父亲(眨眨眼)。
小女孩
(吃着冰淇淋,一脸迷茫地看着镜头)
……你是说就像迪斯尼公主们那样,在交叉剧集里,白雪公主和花木兰住在一起,她们收养了老虎莉莉公主,还有一只棉尾兔朱迪,她们每天都有新的裙子穿……
场景切换。起居室沙发上。
Fatima Kühn
我们应该用历史的眼光来看问题,亚里士多德还以为精液是来自脊髓呢。我相信再过十年,人们不会像现在这样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
Fatima Kühn
(看着Hanna,严肃地)希望我们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在我六岁那年,被德国政府的“融入计划”安排到当地学校入学。当然,大多数老师、孩子或者家长都还算是友善,但是仍然,这个漂亮的复活节彩蛋上会出现裂缝。哪怕再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句笑话、一个重音,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就会在心里被放大无数倍。他们是在嘲笑我吗?他们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应该怎么样变得和别人一样?这样的问题无休止地困扰着我。与其让我的孩子承受这样的重压,我宁可让她待在家里,跟AI程序打交道,至少我可以设置它的聊天风格:75%德式幽默。
Hanna Kühn
(抚摸着Fatima的头发)放松点,Fati,深呼吸,她可在你肚子里都听着呢(笑)。我承认你说的都是客观存在的,但我同样相信家庭环境的力量,瞧瞧现在的你,跟任何一个日耳曼后裔没有两样,甚至更优秀更快乐不是吗……厨房传来一声巨响,是窗户被打碎的声音
噢天,你待着别动,我去看看,这些狗娘养的……
镜头随着Hanna跑到厨房,窗户已经被砸烂,地上有一坨用纸包裹的不明物体,形状像是长条形的雷管。窗户外有车辆快速发动驶离的引擎声。
Hanna Kühn
退后!退后!马上报警!
Fatima手捂着嘴巴,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镜头切换。警方的防爆专家来到现场,拉起隔离线。监视器画面里可以看到一台小型履带式拆弹机器人的主观视角,摇摇晃晃地从我们几分钟前身处的沙发开过,靠近那坨疑似爆炸物,两只机械臂进入视野,小心翼翼地剪断缠绕的电线,打开卷曲的纸张,所有人都面露紧张。Hanna紧紧抱着Fatima, Fatima手扶腹部,似乎在细声说着什么,不时用手指抹去眼泪。
纸张打开了,里面包裹的是一根金属铸成的假阳具,纸上用大写德文写着“BENUTZEDAS”(用这个)。
场景切换。傍晚,大野敬二以半卧的姿势坐在工作室里,桌上胡乱摆放着一堆营养食物和保健药剂。
画外音(O.S.)
你确定我们能拍?
大野敬二
我已经告诉对方,这也是项目的一部分。况且,最终定剪之前你会给我看的吧(笑),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懂的。
在过了预定时间十五分钟后,大野敬二接入了视频会议,对方是Netflix直播内容总监Scott Anderson,从加州Los Gatos的Netflix总部拨入,他的头像出现在投影墙上。
大野敬二
Hi, Scott亲爱的,最近还好吗?抱歉没想到上一个会拖了这么久,那些婊子养的真是找不到重点。
Scott Anderson
(三十左右,休闲商务风,语速惊人)
没事,哇噢,K.O.,你看起来气色很棒!
大野敬二
感谢上帝,噢,当然还有科学(笑)。
我们长话短说,我知道Netflix希望拿到分娩当天独家直播权,不过你知道,这事儿就像是黑五的头条广告位,每个人都想要。告诉我,你们能给我什么条件?
画面被暂时消音,只能看到双方在快速对话。
大野敬二
OK,商务条款我没有什么意见,分级限制呢?我希望尽量多的人能够订阅,我们不能把MA往下调调吗?
字幕备注:MA, Mature Audience Only,只允许17岁以上成人观众观看。
Scott Anderson
我非常理解,但首先,这事儿由不得我们,FCC的AI审查程序绕不过去;其次,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确定究竟当天会发生什么,你能给我们详细解释一下吗?可以请法务部门评估一下风险。
字幕备注:FCC, Federal Communications Commission,联邦通讯委员会。
大野敬二
将平板上的一个数据包丢到大屏幕,展开成一个卡通人体结构模型。
这可是你要求的,做好心理准备,Scott。
是什么样的魔法让我能够怀胎十月呢?当当当当,Joan和她的团队利用了异位妊娠的概念,对于女性来说,宫外孕是一种致命病症,需要彻底清除,对于我却是唯一的解决方案。
他们在我的腹腔中用生物纳米材料搭建起一个人造子宫,人造胎盘附着在加固的肠系膜上,我的髋骨不够有力,因此又做了支架手术,以支撑长得飞快的小宝宝,最浩大的工程还是腹腔循环系统的再造,以保证给胎盘足够的血液供给,然后就是人造羊水注入,胚胎着床、复合激素方案、抗排异药物等,哦,差点忘了,我还要求他们帮我做了神经驳接,那真的是疼,比被人踢了卵蛋还要疼上一万倍。
Scott Anderson
(瞪大眼睛,手捂住嘴)天哪,难以置信,这真是……疯狂。
大野敬二
哈,这还只是前戏。
复合激素让我变得不男不女,完全丧失了性能力,但愿不是永久性的。在这过程中我有无数种可能中途死掉,并发心脏病、内出血、感染、栓塞、肠系膜破裂,应有尽有,更别提各种药物副作用和荷尔蒙紊乱导致的情绪波动。生平头一回我觉得,做一个母亲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讨论所谓的平权几十年了,但除非从身体上去感受另一种性别,才谈得上真正的认同。你懂我意思。
Scott Anderson
非常同意,平权不应该只是停留在口号上。所以你会采取剖宫产?
大野敬二
那是最后,也是最难的一道关口,你们媒体狗会爱死这个的。
人造胎盘现在已经跟我的组织长在一起了,需要切断血管才能彻底拿下来,否则可能导致严重的高感染并发症,而手术导致的大出血也可能失控。如果人造子宫结构崩坏了,胎儿的生命也有危险。
Scott Anderson
你是说可能会在分娩过程中发生意外?
大野敬二
我不想夸大其词,不过以我的情况判断,50%的死亡概率可能都过于保守了。
Scott Anderson
这,Netflix可不能在直播过程里死人,会被吊销牌照的。
大野敬二
我也希望能像叶形海龙那样进化出雄性子宫,可事实是,之后我还得动许多次手术来取出那些不可降解的支架结构。话说回来,观众想看的不就是这个,50/50,谁知道了球赛结果之后还会去看重播(笑)?
Scott Anderson
这太冒险了,如果只是出血,我们还可以用技术手段实时抹去或者降低血液色度的刺激性,但是如果关系到人命……我得咨询一下法务部门的意见,抱歉。
大野敬二
恕我直言,生育本来就是充满危险的事情,不管哪种性别都一样。
Scott Anderson
也恕我直言,我知道您一直是个冒险家,但这次,您不觉得走得有点太远了吗?万一那个孩子出了问题,这可是非常严重的伦理事件,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您为了自己的……艺术创作,害死了一条生命。
大野敬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生育后代本来就是自私的,是未经允许的。
对于我来说,作品也好,作秀也罢,都是让我生命更完整的一部分。
我给你一些时间考虑吧,ASAP,回见。(退出会议)
墙上的头像消失了,大野敬二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呆呆地看着半空,若有所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转向镜头,挥了挥手。
大野敬二
停。我说,你们可以停了。
场景切换。一个圆形气泡状的空间,内壁是乳白色的发光材料,Hanna和Fatima穿着灰色连体服,交叉对躺在两张设计精巧的乳白斜椅上,像是半空中飘浮着一个X染色体。
字幕:柏林Innerspace精神健康诊疗中心。我们被允许将摄像机放置在诊疗现场,部分内容应要求有删减。
灯光暗下直至黑暗,一阵静噪若有若无地响起,墙壁上闪烁光点,如同呼吸般温柔,伴随着音响效果缓慢形成节奏,变换颜色,如流星坠落又升上苍穹。Hanna和Fatima只剩下两个剪影,她们戴着白色耳机,只在需要时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是由程序自动操控,没有人工干预的成分。
两人各自面向的墙体开始出现不同画面,耳机闪烁,诊疗开始了。
Hanna Kühn
面前蓝色漩涡缓缓旋转。
你好,我是Hanna,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接受AI心理辅导,场景蛮酷的,让我想起了X教授……
面前橙色光斑弥散,仿佛罗夏墨迹测验。
Fatima Kühn
Fatima,她们告诉我这很有用,我就来了……
Hanna Kühn
恶心、失眠、周期性腹痛、流鼻血、激素水平紊乱,大概有七周了,不,我没有怀孕,她才是……
Fatima Kühn
(深吸一口气)噩梦、每晚都做噩梦,是的,我猜跟那件事有关系,已经有一阵子了……
Hanna Kühn
Couvade综合征?我以为那只是对孕期妇女的丈夫而言,反向俄狄浦斯情结什么的……
Fatima Kühn
我得好好想想……大部分都很混乱,好像有人在追杀我,一直追我就一直跑……
Hanna Kühn
不,我不相信交感妊娠那一套鬼话,但是Fatima要来,我就陪她来了……
Fatima Kühn
他们要我肚里的孩子,他们要我的孩子(哭腔),他们有刀,很长的弯刀,明晃晃的……
Hanna Kühn
主要的问题是Fatima,她被吓坏了,那些恐怖分子,还有科学家和媒体,他们说个没完没了……
Fatima Kühn
Hanna不见了,也许是被杀了,不,我怎么会告诉她,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他们抓住我,用那把弯刀破开我的肚子,天哪(呼吸急促)……
Hanna Kühn
我们一直按时吃药,胎儿检查结果也正常,我不得不说,是外部的心理暗示,Fatima一直很敏感,如果你看过她的作品……
Fatima Kühn
光斑颜色变成淡绿色,运动模式随之改变。
好的,深呼吸,1、2、3…他们破开了我的肚子,从里面取出来的,是动物的骨头。像老鼠、小鸡或者青蛙的混合体,我都要崩溃了……
Hanna Kühn
不,她没看,是我在看科普纪录片。像上世纪日本人用骨髓干细胞成功培育出鸡的雌性精子,2004年用基因修饰技术将小鼠细胞基因的雌性印记转成雄性印记,再注射进卵母细胞,培养出了纯雌性亲本的后代。我其实没有那么担心啦,虽然这些操作有一定概率会带来潜在的缺陷和遗传病……
Fatima Kühn
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我们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孩子的情绪,母亲和胎儿的大脑间会产生某种联结,这是你们男人所无法理解的。抱歉,我又把你当成真人了。噢,你可以改变声音的性别?嗯,再稍微柔和点。
现在好多了,谢谢你。
Hanna Kühn
变成紫红色放射线光纹
我承认我比较理性,但并不代表我不会感同身受。
我们都是她的母亲,她能享有双倍的母爱,这难道不比那些父爱缺位的传统家庭强多了吗?
是的,是我提议的。我相信科技能够让我们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我相信这也是Fatima想要的。
Fatima Kühn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她想要的,我们太自私了。
你知道媒体是怎么叫她的?“至纯之女”!这个色情女星代号真是令人作呕。就好像他们已经规定好了她的一生,只能像我们一样,选择与同性继续繁衍下去,不能有半点男性血缘的沾染。
这当然不是我们的本意,我们的本意是为了爱。
Hanna Kühn
所以我们的问题出在哪呢?智慧的机器。
在一个雄性的世界借助雄性的技术来制造纯然雌性的后代,这本身就是个悖谬。不是吗?
环境反噬的压力超出了我们心智和情感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我们应该怎么做呢,逃跑吗?
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在我的爱人和孩子身边。
Fatima Kühn
银白色波浪状条纹
我听见你了,Hanna,我也在这里。
这光线让我想起了母亲经常给我讲的故事《裂缝人》,一个远古的寓言。当然,我愿意讲给你听。
裂缝人生活在海边,长得像人和海象的混合体,她们全靠单性繁殖,但偶尔也会生下一些长着管子的怪物。裂缝人会把这些怪物丢进开满红花的巨大裂缝中,没想到,巨鹰叼走了怪物,他们在陆上活下来,由野兽抚养成喷射族……
Hanna Kühn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Fatima?
我不觉得这玩意儿能帮到我们,我能摘下来吗?
Fatima Kühn
喷射族和裂缝人视对方为怪物,互相对抗、谋杀、强奸。
为了繁衍后代,他们走到一起,又为了孩子,他们走向分裂。
你问结局是什么?说实话我也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妈妈说,裂缝人之所以如此神经质并且好战,只是因为她们的子宫空着,也许这是真的(笑)。
Hanna Kühn
摘下耳机,眼前的光影与Fatima同步,一片银白。
Fati,你还好吗?我们走吧。
Fatima Kühn
很久很久以前,裂缝人—女人—月亮的女儿,她们坐在一轮圆月下,彼此讲着如何因为强烈的月光,孩子就来到世上的传说。
如果她们在那儿坐得够久,盯着月亮看的时间够长的话,那么也许……
场景切换。夜晚,一间名为“The Lunarians”的体育酒吧,每一个人都努力用声音盖过其他人,老板站在柜台后,不时看着头上的高清屏幕,与此同时,悬挂在顾客上方的16个屏幕播放着同一个画面。
字幕:我们未能得到K.O.分娩现场的拍摄许可,但找到一家声称会全程播放Livestream的体育酒吧。
渐渐地,有一些人注意到了屏幕上播放的内容,一个喝得有点多的壮汉摇晃着走到老板跟前。
壮汉
Robby,我们能换个台吗?谁××想看这个娘娘腔生小孩……
老板
我想看,我付了钱,我在门口和网上都贴了告示。
谁不想看的话,简单,门在那边。
壮汉
做了个不雅的手势,离开
陆陆续续走掉一些人,酒吧里安静下来,老板把音量调大,一些顾客抬起了头,露出各色表情。
主持人(O.S.)
……现在情况非常危急,人造子宫承载不了胎儿的重量,引起了连锁反应,胎盘撕裂肠系膜,导致内部大出血,胎儿有可能处于缺氧窒息状态,需要紧急手术……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形状怪异的腹部特写,如同漏了气的气球,而那层蒙皮下方,是一个不停蠕动的物体,从形状上看,像是一条头部大得不成比例的虫子,画面上移,浅蓝色无菌布下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可以看出,他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满脸汗透,五官扭曲,肌肉颤动。
顾客中发出了一阵厌恶的抗议声。
大野敬二
……我还好,还好,不,我要保持清醒,不然这一切都没意义了……
老板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不加冰。他抿了一大口,又往杯里加了点。
主持人(O.S.)
……数据显示,75.62%的受访者表示他们不赞同艺术家K.O.的这一行为艺术,有51.43%的人认为他的这一举动将对过去五十年的女权运动构成重大打击,更有31.79%的人认为这已构成犯罪,要求公共卫生机构及警方介入,这一数字还在不断上升中,FCC的投诉电话已经被打爆了……
大野敬二
……谁在唱歌?我听见有人在唱歌,真他妈美……
……我知道很多人恨我,我知道,我只是想证明,性别并不能阻碍任何人……做任何事……
顾客中发出更高的嘘声。有人大喊了一声“快滚回岛上去吧,自私的黄猴子”。人群一阵哄笑。
主持人(O.S.)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医生们在紧张地研究手术方案,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场手术难度很大,而且极其凶险。
有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是,大人和小孩之间只可能活下来一个。
由于从法律上来说,K.O.既是孩子的父亲,又是母亲。所有的决定权现在都在他自己手里。
我们看到医生们似乎达成了共识,走进了手术室。
您可以继续通过屏幕提示方式参与互动……
镜头被拉远,我们可以看到主刀医生非常严肃地对K.O.说了什么,瞬间K.O.的表情陷入呆滞。
主持人(O.S.)
由于法律原因,我们无法拍摄医生对病患的关键询问。
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医生离开K.O.,开始忙碌地准备手术器械。
老板放下了酒杯,酒吧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
画面又回到K.O.的特写。
主持人(O.S.)
所以K.O.,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大野敬二
面无表情地长时间沉默,眼泪积聚成形,滑落。
我选她。是的,我很清醒。
答应我,无论如何,让她活下去。
她不是我的作品,她是我的……孩子。
酒吧里突然响起了掌声,所有客人都转过脸来,寻找这不和谐音的源头。
老板面无表情,没有改变节奏,缓慢、坚定地制造着孤独的掌声。
黑出。
字幕:
第三部分
一片热带季雨林。镜头大约在一人高处,平稳穿越榕属植物网络交错的根须,丝棉树根茎如巨型章鱼触手,插入地面细小缝隙,撬起失落宫殿的庞然基石。
可以从地面影子看出这是由无人机拍摄的画面,高饱和度色彩马赛克闪现,遮挡住不时入镜的黑色残缺佛像面部细节。
MOW45(O.S.)
很抱歉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接受采访。巴拿马基地受袭之后我们对所有信息披露都保持高度警惕。同样地,你们无法由我们提供的画面定位到任何具体地理坐标,之所以保留这一段路程只是为了证明,我们不是在某个录影棚里制造的光学骗局。基于你们节目组良好的历史记录,我们选中你们作为SHIIVALab此次信息发布的唯一渠道,会且仅会回答你们提出的三个问题。
镜头来到开阔地,一大片炫目跃动的马赛克明显是在掩盖背后的某座建筑物,一位身穿赭红色僧侣斗篷的人站在沙砾地上,无人机落到与其面部齐平的高度,斗篷中的脸,依然被马赛克所遮盖,只是偶尔会露出一只怪异的金色眼睛。
MOW45
现在,跟我来,你们将是全世界第一批见证者。
镜头跟着MOW45进入一个漆黑入口,转为微光模式。一道矿井电梯闸门开启又关闭,开始下降,没有数字标识,没有任何楼层的光栅,只是一直向下,向下。电梯停了,MOW45穿过长长的走廊,通过生物信息识别,进入一间亮着紫光的房间。里面陈列着两排六个水滴状的大型装置,由管线裸露的支架吊在半空。
MOW45
第一个问题,我们是谁?
我们清楚外界是如何描绘SHIIVA的,毫无人性的邪恶组织,滥用技术挑战伦理底线,财阀政治的畸形产物,等等。都对,也都不对。站在经典人文主义者的历史立场,当下世界的问题完全无解,因为那已经超越了他们所能承受的道德感阈值。而对于我们来说,那只是幻觉一种。
你可以看到,人类求生的本能让所谓文明爆发区域性的变异:非洲重新部落化,将残存生殖能力的男女当作圈养交配的工具,具活性的精液价值连城;亚洲和北美通过高压控制的集权政治苟延残喘,实行生殖资源配给制,也滋生了全新的特权阶层;欧洲基本全面崩溃,一片混乱,所有根植于基督教文明的价值观在生殖大衰退面前一文不值。
我们坚信,我们掌握了拯救这个世界的法宝。为此,我们的先驱、领袖、智者金昌茂博士早在三十年前便作出全球战略部署,SHIIVALab便是其中最关键的环节之一。
现在你们可以看看这个。
镜头随着他的手势转向旁边一个半透明水滴状装置,外膜是由某种高分子聚合材料制成,具有相当的弹性,里面充满了在紫光下分不清原来颜色的浑浊液体,有气泡不时从下方升起,消失在顶部。MOW45伸出手指戳了戳外膜,浑浊液体深处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透出,那绿色荧光点越来越清晰,勾勒出轮廓,竟然是一个七八个月大小胎儿的形状。那个胎儿似乎被MOW45手指施加的压力所吸引,尽管双眼紧闭,还是本能地朝镜头的方向挥舞了一下手脚,随即又隐没在混沌中。
MOW45
我们把叶绿素a的吸收曲线峰值左移,让它能够利用能量密度更高的紫光,再结合到P系列胚胎的表皮细胞中去。这只是其中非常不起眼的一项成果。我们将视外部世界的接受程度,逐步披露。
那么第二个问题,我们想做什么?简单来说,我们想要找到无须人类个体参与便能繁衍后代的方法。
二十多年前的人造子宫技术用电解质溶液代替羊水,用体外膜氧合系统实现血液循环,目的还是为了救治早产儿。各方阻力导致这项技术一直进展缓慢,人类对这一改变有种近乎病态的恐惧。人造子宫是否会导致女性地位下降?母子间基于妊娠的情感纽带是否依然存在?能否引起婚姻制度崩塌?让阶层更加固化?特权阶层可以不受限制地繁衍后代,甚至是经过深度基因工程优化的后代。犹犹豫豫中,这辆车驶到了悬崖边缘,无力回天。
而我们却一直没有停下来。
MOW45向前走去,穿过房间,步过一条通道,进入另一个泛着绿光的空间。这似乎是间陈列室,四排陈列架上摆满了透明圆罐,其中浸泡着各种胚胎标本,包括完整个体及零散的组织器官,其中不乏发育畸形儿,有些个体的畸形程度远远超出人类的认知范畴。
MOW45
我们走过的路,漫长曲折黑暗。
用人造子宫孕育胚胎是一回事,由遗传物质直接合成受精卵又是另一回事。这两者大约是莱特兄弟造出飞行者一号到阿波罗11号之间的距离。你们所看到的这些,都是我们曾经失败的足迹。没错,它们都是生命。它们并没有被浪费,现在每一个成功的样本上,都留下了他们的痕迹,就像人类身上储存着整个进化史的信息一样。如果真要谴责的话,不如说说在巴拿马袭击中被以“道德”之名捣毁的数百个胚胎样本。仅仅因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降生到这世上,哪怕是基因上100%的纯种人类,都会被视为异类加以毁灭,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文明。
与此同时,我们不断地接到一些请求,大多来自这颗星球上权势最为显赫的群体。
有试图从生理上制造区隔的极端教派,有设计完美婴儿的超人类主义者,也有希望我们能够完全为特定政权或种族服务,用超强繁殖力实现地缘政治上的弯道超车。我们针对其中一些有趣的设想进行了实验,但没有接受其中任何一个请求。
他走过几个样本,稍事停留,凝视着其中似人非人的存在。
对于我们来说,这些想法都太可笑了,经典人类式的可笑。
镜头突然升高,以俯角看着MOW45行走于样本间,像是一名解剖室里的黑魔法师。
MOW45
这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视角,尺度上的限制,无论是时间或空间,宏观或微观,粗糙的尺度永远导致简陋的评判,而这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就好像,1978年第一例体外受精的试管婴儿就已经成功诞生,而1987年的罗马天主教会还在谴责代孕“侵犯了一个孩子在自己亲生母亲体内受孕、怀胎、出生并被其亲生父母抚养的尊严和权利”。2009年,在代孕产业兴盛了20年后,印度依然没有出台法律进行规范,而是简单粗暴地在三年后禁止为单身者及同性恋夫妇代孕,进而禁止为所有外国人代孕。
这种对技术的恐惧导致了思想与行为上的混乱,你们既无法站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看待问题,绝大多数时候又忽略了这世上生存的数十亿人都是截然不同的个体,他们有着独一无二的情感与诉求。(突然停住)
噢,时间差不多了,我被要求将语言的宣言风格调低20个基点。
现在,我们需要进行消毒。
MOW45离开房间,与无人机一同进入消毒间,白色气雾从四面八方喷出,弥散在狭小空间中,逐渐化为细微液滴,蒸发不见。门打开,镜头中出现一片令人惊叹的金色池塘,MOW45沿着石阶走向池心,无人机围绕池塘盘旋,交代环境。
可以看出这里原先是某座古代佛寺的遗迹,方型池塘四壁上,一座座真人大小的天女Apsara浮雕列队浅笑,舞姿曼妙,池水正好没过她们的脐部,露出纤润腰肢。池底整齐排布着七横七纵四十九个方形尤尼底座,象征着女性生殖器,每个尤尼上立着林伽,如一根根头部膨大的阳具昂立于水底。
镜头回到MOW45的身上。
MOW45
林伽是湿婆的众相之一,被描述成世界的起源。说是湿婆的林伽耸立在世间,大梵天和毗湿奴一个化为天鹅向上,一个化为野猪向下,用了一千年也没有找到尽头。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人类已经走投无路了。
感谢那些科幻小说和电影,《美丽新世界》《银翼杀手》《逃出克隆岛》……许多思想实验,尽管荒诞可笑,却让我们得以避免毁灭性的风险,针对每一种可能性,我们都进行了计算,并寻求最完善的解。
我们不想让技术沦为奴隶制度或者器官工厂的帮凶,同样,我们拒绝制造歧视与新的种族纷争。许多智者已经看到了,这一技术能够让人类真正抛弃血缘、家庭、族群乃至意识形态的沉重包袱,作为整体踏入全新的纪元。
新的人类,没有父母,完全由算法决定基因组合,而机器所看到的,是数十亿人的基因库以及数万代演化之后的所有可能性。
新的人类被取消了低效的有性繁殖能力,个体可以自由选择性别,或者无性别,一切取决于你的体验。
新人类不再承担着延续基因的使命,个体基因数据都会入库,参与制造后代。每个人都是为自己而活,每个人都是为全人类而活。
死亡不再变得可怕,新人将接受一种整体性的生命观,死亡是通往永生的一道不二法门。
当然,我们知道,往海里撒盐并不是改变海水浓度的好办法。许多政权向我们敞开大门,应允给予新人同等公民权,甚至圈定特区进行保护,但想要改变世界仍然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毕竟,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从来都是湿婆的两面。
我们改变了想法,也许应该从人类的经验中学习,让你们更好地接纳我们。
于是,我们在全球范围内挑选了一些家庭与个人,送上我们的礼物。同时,我们向更多的人开放申请,希望这能够改变你们的生活,同时也能改变世界对于SHIIVA的看法。
现在,是时候了。
MOW45摘下斗篷帽,马赛克快速移动扩大,但镜头仍然在某个瞬间捕捉到了一个半人半机械的头颅。他像魔术师一般缓缓举高双手,池水配合他的动作开始翻涌起泡,金色波光在四壁和天花板上不安游动。
MOW45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是机器无法计算的,那也许就是人类所谓的……爱吧。
希望你们能够爱它们,像爱你们自己一样。
黑场。
片头音乐再次出现,极简主义电子乐加上心跳采样,渐强。
黑出。
满头汗水的Neha轻轻哼着歌谣,给皱巴巴的婴儿眉心点上朱红的bindi,婴儿挣扎着睁开双眼。
字幕:Aanadi,生于当地时间2016年2月3日19点02分,名字取义“永远快乐”。
吴英冕站在床边,看着代母怀中刚刚出生的婴儿,眼含泪光,手搭在代母肩上。
字幕:生于当地时间2021年7月12日16时37分,姓名应要求隐去。
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婴被举到大野敬二面前,他只说了一句“你好漂亮”便陷入了昏迷。
字幕:大野樱童,生于当地时间2027年4月24日1点12分,大野敬二,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于同日4点45分。
Fatima抱着婴儿轻轻摇晃,说“嗨,我是妈妈”,然后把孩子递给Hanna,说“这也是妈妈”。
字幕:Anna“Mondschein”Kühn,生于当地时间2031年11月29日6点21分,Mondschein为德文“月光”之意。
MOW45双手举上半空,四十九根林伽浮出水面,如荷花缓缓裂开、绽放,每朵荷花中央卧着一个粉色婴儿,浑身湿透,突然像得到什么指令般同声哭泣起来,那哭声开始得断断续续,花瓣机械臂剪断脐带,挤压出他们肺部过多的羊水,哭声突然变大了,像是一场经过精心排练的交响曲,叠加在心跳声和电子节拍上。
字幕:49个新人类,生于当地时间2038年8月8日8点08分,它们被统称为“礼物一代”,其中仅有不到三分之一在领养者手中存活下来。这些幸存者改变了整个人类历史的进程。
黑场。
出片名:这一刻我们是快乐的:一部纪录片
全片终。
(原载于《人生算法》中信出版社2019年1月)
创作感言
从古到今,生育作为人类或其他所有生物繁衍后代必不可少的过程,是具有生物性的一个先天的出发点,但同时它在文化、社会、技术上,又是被高度后天建构的一个过程。所以对于我来说,生育这个话题可以探讨出很多背后的价值观,包括科技如何改变在人类历史上种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一些事情。生育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被异化,但这种异化同时又在变成一种常态化,所以它其实一直在演变。
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的情感状态、心理结构的改变,其实滞后于整个外部环境的变化。在这过程中会有一种张力关系的存在,包括整个社会的伦理、法律的架构,其实很多时候都被科技在前面带着跑,然后这些东西在后面追赶。这种有趣的张力关系,就是为什么我想要去写这篇东西的原因。
作为一个男性,我肯定没有这种切身的生育体会,所以必须借助一些来自女性视角的记录或描述,包括我朋友的孕期日记,以及她们非常私人的一些感受,这些都给了我很大帮助,此外我自己也查了很多资料、做了很多功课。
其实我有这个想法很久了,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式来表达。因为我想要写的是跨越好几个不同时代的切片的故事,所以如果用传统方式就会显得特别冗长,或者没有办法把好几个故事放在一起。后来某天看纪录片的过程中,我就想到用纪录片脚本的方式去组成故事的不同时空切片,这样就可以把我想要表达的主题以不同声部相互呼应,然后又有点像轮唱,不断去呼应同一个主题但又有所变奏,从现在到未来往前推进。于是就成了这样一篇形式不同以往的作品。
(陈楸帆)
作品赏析
这篇小说我们可以从文体和主题两方面进行赏析。
首先,小说在文体上具有极高的独创性。这篇小说属于一种叫作纪录片脚本(documentary script)的文体,也就是将一部“虚构”纪录片的脚本文字作为小说的文本。这种文体在科幻界源自华裔科幻作家特德 · 姜,他的《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Liking What YouSee: ADocumentary)记录了围绕一个取消“审美干扰镜”的提案的各方言论。接着,是另一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受其启发写出了《纪录片:终结历史之人》(The Man Who Ended History: ADocumentary),这篇雨果和星云双奖提名作深入挖掘了面对真实揭露出的731部队暴行时各方人物的态度,刘宇昆自认这是他最好且最重要的中篇小说。
纪录片脚本式文体特点十分鲜明。最重要一点,它提供多源头、全角度的(仿)真实陈述,既让读者直面和审视所谓的“真实”世界,同时又让他们与角色保持一定的距离,留出足够的自主思考空间。因此,在“说理性”上它具有天然的优势。当然,反过来说,其劣势就在于受众对于角色的共情就更加困难了。这方面也许影像会更好一些,但脚本毕竟不是影像,它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通过文字去“逆向推想”影像,提出的要求也就更高一些。
这种文体的创作难度不小。我做过查询,除了特德 · 姜和刘宇昆之外,极少有科幻作家敢于尝试这一文体。一方面,可以说,没有很高的非虚构阅读量和纪录片观影量,是不可能还原出此类纪录片风格的。另一方面,对于这篇小说而言,影片涉及的事件和人物来自世界各地和各种背景。作品能够精准地模仿受访者的话语而完全没有出戏的感觉,充分体现了作者本人难得的全球化视野和语言模仿能力。因此,陈楸帆的这次挑战在文体的把握上是很成功的,甚至在结构上还有一些创新。
然后说一说主题。小说通过跟踪四组受访者讲述了几个关于后人类时代生育的故事,分别涉及代孕、男性生育、同性生育和无个体参与的生育这几种非常规的人类生育选择。代孕是很现实的状况,甚至已经成为一个庞大的产业。而男性生育、同性生育、人造子宫等构想,其实在技术层面也不成问题,只不过还没有普及开来罢了。所以说,这篇作品提出的问题具有极强的现实性,贯彻了陈楸帆一直所谓的“科幻现实主义”。
科幻史中一直不乏有关人类生育和繁衍的另类想象。这篇作品中提到的施瓦辛格主演的《魔鬼二世》讲了一个世界上首例男性受孕的喜剧故事。“反乌托邦三部曲”之一的《美丽新世界》构想的“乌托邦”式的世界国的核心要素就是集中生育与培育。
恐怕令很多人意料不到的是,科幻作品中那些看上去天马行空的构想,现如今随着生物科技的发展已经成为或接近成为现实。我们的心理、情感、伦理、道德、社会观念、法律准备好了吗?陈楸帆的这篇小说就紧紧抓住这个核心问题,以“科幻”这把锋利的刀,切开近未来现实的可能剖面,逼迫着大众去观察、思考和回应。
作为读者,读这篇小说时,不需要太关注科幻创意本身是否新潮。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感受作品犀利的目光,一步一步逼问着自己:突飞猛进的生物技术将会改造我们习以为常的性别和生育,随之而来的道德伦理困境会越来越尖锐,人类究竟可以接受到哪一步?
你觉得呢?
(三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