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哲学时代:诸子概论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论 政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政者,达此仁心之工具而已。孟子曰:“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又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皆推举斯心加诸彼而已。《记》曰:“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有此心量,而后可以言仁政也。孟子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言上之所以治民也。又曰:“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此言下之所以事上也。孟子言政,发乎至性,与乎当世以诈遇民偷取一时者,宜乎如持方柄纳圆凿,其不见容于暴君污吏无惑矣。

尊周攘夷,春秋霸者之策略,孔子作《春秋》亦因之,时使然也。民主政治之思想,盛于墨子,孟子虽斥墨,而其政治思想则与墨子为近。墨子“尚同”之义,以民从君,以君从天,与《春秋》之义同。故墨子虽言天子出于选举,而寓民意于天志之中。至公言以民意为主者,则自孟子始。孟子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虽曰“天子能荐人于天”,而以诸侯之朝觐、人民之讼狱讴歌为判,故孟子之时,尊周之思想已为陈迹,其政治思想在民而不在君,在百姓之生计而不在一国之富强。

滕文公最能尊信孟子者也,孟子语之曰:“有王者起,必来取法,则为王者师也。”滕文公为当时之诸侯,孟子教之为王者师,盖滕在当时已不能自存,勉之为王者之事,不幸而亡,尚可为后王取法,盖其宅心在天下之福利,不暇为一家一人计也。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其意以为君主之去留,当以民意为本,不能以人君之威力而强人民以守其国,如人民受君之恩而愿与死守则可也,此孟子之创说也。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孟子答之,一则“太王迁岐”之事,再则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效死勿去,此古义也。《春秋》之义,国君一体,诸侯死社稷。去国,亦孟子之创说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君与土地,皆所以养人也,可以养人者反害人乎?不知孟子民主政治之思想,则必訾其无用也。

孔子为政之方略,曰富与教,又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孟子论政,亦本于此,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孔子之时已有贫富不均之现象,故曰“患不均”,孟子则归罪于暴君污吏,漫其经界,是当时侵占民田之事,已不可讳,其主因则在好战,而以土地奖战士。以秦例之,概可想见。秦人虽号奖励耕战,而所富则在战士,久之农人直战士之奴,殆彷佛于高欢之以鲜卑人出战、中国人为之耕织也。

故孟子言王政必始井田,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漫其经界。”以滕文公言“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实可以反证孟子言诸侯“恶其害己而皆去其籍”之不虚。后世疑孟子者则谓井田之制不可复行,谓为迂阔,是大惑也。伊古以来论井田者,未有以为制之不善,所争在当时情势能行与否,井田之制必行于地旷人稀之时,已成公论。综观先秦故书,随处可见人不足于地,井田之制不见用于时,非其制之不善,不适于暴君污吏之兼并与疾于富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