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鱼浜自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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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鱼浜

自然村,在浙江省桐乡县西北二十里许,向属炉镇,或属于任何一处僻静的旧江南。

村庄旧名塔鱼浜。六家姓:邹、施、严、金、周、许。严姓只两家。金姓、周姓、许姓各一家。邹与施,基本持平。邹姓居东、居北,施姓居西。承包到户后,据此又分邹介里、施介里。两“介里”多有来往,亲密依旧,也不分彼此。但外人不大分得清邹介里施介里,因此很少叫口。老辈人出口,还是老地名:塔鱼浜。自然,亲切,又好听。

村庄的面前是一条小河,西边的白马塘转弯抹角通过来的。有了这条小河,塔鱼浜的船只可以上南入北去附近的小镇,去老远、更老远的大城市了。河没有名字,或者,塔鱼浜就是这条小河的名字吧。河也没有镇上的河那样整整齐齐的石帮岸。它的南岸,爬着好多树根,北岸长满矮扁扁的青草。河南是成片的桑树地,再过去就是一种风来,稻浪壮阔的水稻田;河之北与人家的白场相连,这白场,塔鱼浜人叫稻地,即盛夏晒稻谷的晒场。稻地前,临河一线有几棵沧桑的枣树,树皮灰白,粗糙,有一种刀砍不入的顽固的面相。每年七八月间,台风像年节,准时穿越广阔的稻田,准点到达塔鱼浜。而稻地外瘦高的枣树,也一定会啪嗒啪嗒掉好一阵子的青大枣。

塔鱼浜的枣树以邹金龙家的最高耸。每年,枣子坐果其实并不多。台风季节,这茧子大小的果实(形状也像茧),淡黄中已有紫色的斑痕,硬邦邦的,挂在枝头,人从下面走过,徒有艳羡的份。通常,四五个顽皮的小毛孩,捡起地上的碎瓦片,一二三,绷紧的身子里发一声喊,嗖嗖嗖,一齐向枣树枝头掷去。未及两三颗枣子落地,辣钵金龙的小脚母亲,后脑勺顶一个拳头大的发髻,拄一根油腻腻的龙头拐杖,张着已没剩几颗牙的一张瘪嘴,凶神恶煞一般,紧趋着小步,追骂出矮闼门来了。老婆子还作势举一举那根永不离手、骇人倒怪的黑漆拐杖,嘴角边露出一颗弯钩似的黄牙。这边,胆子小的,逃还都来不及呢。

每隔三四户,空白的稻地外就有一个河埠头,俗呼桥洞(据音)。整齐的石级一级连着一级通向河水,邻家的农妇来此或淘米洗菜,或洗手洗衣服,间或照看一下自己那张有时清晰有时又模糊的面影,小拇指翘起,勾一下披散的头发。此地离白马塘(外河)三里许,河面上,难得有船只往来,河埠头的河水极少有大涨大落的机会。我家乡塔鱼浜的水,因此是一贯的碧清见底。

在辣钵金龙家的河埠头,七岁那年,我学会了游泳。我抱着一根大门闩,莽撞地跳进河中央。我游了几次,扔下那段壮实的木头,开始了从此岸扑向彼岸的游水。正扑腾得高兴,同村的跷脚(跛足)建林一个浪头打过来,我连吃几口冷水,身子忽然不听使唤,开始下沉。我半沉在河里,但见河边看游水的男男女女,一个个在无声地微笑——那些微笑,还有河边房子那些高高的瓦楞沟,竟是那么冷漠和遥远,而且世间凡我所能看到的事物,都渐渐地在变形,在远去。我在水中,嗓子被堵住,一时三刻喊不出救命的声音。好在比我大几岁的一位叫金美的女孩站在河岸上替我喊了出来。跷脚回身一看,顿觉大事不好,立即游到我身旁,一伸手,拉我到了岸边——这是我第一次和神秘的死神面对面地打了一次小交道。

塔鱼浜西边两里路外的白马塘,是一条大河,也是南北交通的黄金水道。北横头直通乌镇,南横头折西一点就是石门镇,两个老镇好像被白马塘这根长扁担一肩挑着。每天两个班次的轮船途经白马塘伍启桥,三里路开外的塔鱼浜,河埠头的水就会微微上涨:先是河两岸的水草缓缓挨近两岸,接着,水又缓缓地往河中央回落,河里方方正正的一大块水草,一般总有草绳系在岸边的木桩上,这时候,绷紧的草绳“叭”的一声就断了。好在断了绳的水草也不会漂移到别处。过一会儿,毛毯似的水草,还是老样子,仍旧懒洋洋地待在塔鱼浜的水里。

塔鱼浜的整个河面,水草中间通常留有船只进出的一条水道,而两边的水面,几乎都被家家户户的水草涨满。春夏,好一片碧色;秋冬,满目是枯黄。

河水微微上涨,即使听不到轮船“呜——”的汽笛声,听不到它“噗噗噗噗”的发动机声,就凭着这河水微微上涨,我们就晓得白马塘里的轮船刚刚经过。它很准点,很长一段时间,它是我们村的一只看不见的钟表。于是,妇女们开始提着淘箩去河埠头淘米、洗菜,顺便还提一桶水回家。每到这个钟点,河埠头就开始热闹起来。河埠头直通每家厢屋的泥路上,淘箩滴沥的水渍,疏密有致,似断还连,好看着呢。

河里的木船用麻绳系着。木船有两只。系船的绳,是褐黑的粗麻绞成,轻易不会扯断。木船是公家的财物,运送货物或交公粮(俗称还粮)之用的。还粮,那是小队马虎不得的大事,所交的公粮每年有一定的定额,得派两个社员送去公社的粮管所。木船隔年就需要检修,但所谓的检修,通常也就是上一遍桐油。如果木船有了漏水的缝隙,得想方设法用捣烂的油麻丝和石灰填缝补修。后来,其中的一只不知什么缘故被涂了一层黑漆,像黑老鸦一样泊在河边;又或者被风吹到河心,成了一只任意漂流的不系之舟,乌墨墨的,懒散在河之中央,很醒目——也很像塔鱼浜人的生活:自由,散漫,无所事事,还有那么一点不在乎。

桐油漆过的木橹,略呈“之”字形,上半截呈圆木状,下半截扁平,状如琵琶,故称“琵琶橹”。橹有时就搁在岸上,泛着棕红的微光;船艄的橹拧头煞煞亮,最亮处沁出粒粒精白。顺便说一下,塔鱼浜的年轻女子看见橹拧头,脸会红,会不好意思地别转头去。“喔也,喔也……”那情景,好像她们无意之中看到了男人的那话儿。可中年的妇女就不一样,她们跳上船去,并不当一回事体。她们大大咧咧,什么东西没见过呢。村里的男人多半荤话连篇,中年妇女至多“噗嗤”一声,笑骂一下。面皮老的,还索性跟男人调起笑来。你笑,她红着脸笑得比你更欢;你说荤话,她比你说得更起劲。河埠头的情色,也充满了世情生活的烟火味。

队里后来又添了一条水泥船,与木船并列,泊在河边,备用。我小时候,眼望那几只吃水很深的船,常要想入非非,幻想着那水上的生活,与我们陆地的生活究竟是大不一样的吧——晃晃悠悠的,多少好白相吴方言,“嬉游”的意思。。记得有一年新年,我被两位岁数稍大的亲戚怂恿,躲在其中一条船的后舱,用扑克牌赌二十一点,结果我将年三十夜里父母、至亲给的压岁钿一塔刮之(全部)输光。回到家,垂头丧气,家里大人一下就轧出(觉出)了苗头。“小棺材,钞票全输光了,热麻塔鱼浜土白,可惜的意思。不热麻?”少不得母亲的一阵小骂;父亲则怒气冲冲,扯着他捆稻柴的担绳:“小棺材,不要抬进门来了……”他大口大口吸着雄狮牌香烟,抬腿进出门槛的脚步,就有点重实了。只是那两个赢了钱的亲戚,笑嘻嘻的,连带着新鞋子底上那一小块欢快的泥巴,早回到他们的洪家村老家。这个新年,我有点难过。

村子依水而成形。水穿过村子的中心木桥头,再往东,忽然形成一个大漾潭;再折向东南,就到底了。此地名高稻地。于是,村子也跟着小河在高稻地潦潦草草地结束了。小河的尽头,乡下一般叫浜或浜兜,“相传旧时村中有塔,塔旁有浜,村民在浜中围簖养鱼,故得名塔鱼浜”。这是我唯一找到的有关塔鱼浜的文字记载,记录在厚厚一册《浙江省桐乡县地名志》里,绿皮封面,没有出版社,有“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出版”的字样。封底有“内部资料,注意保存”的括号文字,好像藏了什么机密似的。

在水结束的地方,辟出了一条大道,那是塔鱼浜村最大的一条机耕路。我的父母亲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参与了筑路。机耕路往南直通翔厚集镇,那是永丰大队的所在地。这翔厚,原名墙后,旧时此地有一观音堂,前有一堵斑驳的照墙,集镇在照墙之后。集镇清初成形,墙后的名字由此而来。到得清末,讹音成翔厚。那是我读小学的地方。

塔鱼浜西边是河西庄,那是塔鱼浜最近的村子,就隔着一条小河。小河如利斧,劈开了两个村庄。两个村庄没有桥梁相连,因为两边不友好,很少往来。也可能是分属不同乡镇的原因吧。无名的小河像一个巨大的“Z”字,将两个自然村撇在两边。小河因此形成了至少三只大漾潭。小时候,我印象中的好多故事,就是在这里展开的。

塔鱼浜的南面是西厚阳、东厚阳。东面是许家汇。北面是毛介里、彭家村、金家角。塔鱼浜实在是浙北平原微不足道的一个自然村,四十来户人家,前后两埭。我家在北埭,在一个地名叫作严家浜的地方。我家门前也有一只小浜兜。我小时候多少有趣的事体,是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发生的。

塔鱼浜的西边——容我隆重地再记一笔——是白马塘。宋高宗赵构仓皇逃归临安(杭州)的所经之处。白马塘像一条扁担横卧在浙北平原。白马塘将石门和乌镇两个躺在锦绣江南腹地的名镇一担挑了,而平衡扁担的一个中心点,就是我的家乡塔鱼浜。

塔鱼浜的东面,是金牛塘,那是哺育了乡贤、明末清初理学大儒张杨园的故园,也是先生最后的埋骨之地。

塔鱼浜的东南方向,威名赫赫的京杭运河像一把直尺,笔直地丈量过一望无际的浙北平原。大河流经之地,桑树葳蕤,六畜兴旺;百花地面,丝绸之府,自古繁华;男人女人,人间天上,万物,人的脸孔,全都漾开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