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鱼浜自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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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白场

塔鱼浜共有三个水泥白场。一在木桥南堍,一在西弄堂北头,一在中白场北面、严家浜南岸。

水泥白场是用河沙、石子、水泥拌和浇灌而成的公家的晒场。与水泥白场相连的,一定是一排公家的大房子,中间的一通间尤其大,确切地说,是两间或三间平房的连通。房子中间以铁架挑空,故这一大间平房,里厢的面积就来得特别阔大。左右两边的屋子,各自构成一个小单元,面积大小相等,有一定的定式。公房一律是平房。公房比私房造得高,也阔气得多。但公房就独吊吊一进。最多,前面突出一个廊屋。廊屋外就是白场了。一般就这样:白场在前,房子在后。两者没有丝毫的间隔,甚至没有阶沿石。公家的水泥白场,大多数时间是空空荡荡的,扫一眼过去,精光滑㳠一大片,如大晴天,老太阳照下来,白晃晃的,非常耀眼;落雨天呢,有些地方还积水,水汪汪的,颜色也由白转而成灰了;如果遇到落一个月雨的黄梅天,白场就转为黑场了——那当然是还潮发霉的缘故。白场后面的朝南房子,也大多空置着,任凭经过此间的东南风和西北风,两种塔鱼浜著名的风,裹着桑树地的麻雀进进出出。空房子一向无人看管。

这样的水泥白场,塔鱼浜拢共三个。中间一个起屋最早,最大,也最讲究。说最讲究,是说只有中间这个水泥白场围有墙圈。这个白场的位置就在西弄堂的北头。而南边那个,建在木桥南头,地势很高,因为北爿沿河,西片是桑地,南首是稻田,地势显得局促,前后无法起屋,公房就破天荒地造在了白场的东边了。白场和公房之间,还隔着一条始终踏得发白的大路。这路上,每个塔鱼浜人都走过。差不多每只小猫和小狗也都走过。最北面的那个北白场,最后筑造,位置就在中白场的后面,两厢只隔了一条贴公房屁股的小路。这个水泥白场最小,房子也造得很一般,总共三间房,两边是耳室,没有廊屋。唯独中间一间,有一个廊屋,常年堆着稻柴,显得小而局促。所以这三间公房,外人路过,都以为是一般农户的私房。

很有意思的是,中白场、南白场、北白场,三个水泥场子,全都位于塔鱼浜村庄的中轴线上。换言之,从南到北,从南田口,过木桥、西弄堂,直达严家浜戤壁路口,那是一条来来往往最主要的路道。

这三个水泥白场,我小时候很多玩耍的时间,像雨水一样都浇到上面了。有时候,留下一点水渍,但更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留下。


先说中白场。

中白场最大。地段位于村坊的最中间。中白场最为显目的是一条青砖平砌的大围墙。除了南面一扇门,西北角、东北角各一扇门外,其他都不通行。但这根本就围不住少年的顽皮。很多时候,我们都在中白场玩耍,其中一个重要的节目,就是要站上这两脚来宽的围墙兜圈子,而且,必须越转越快。后面的追上前面的,就会毫不手软地把前面的推下去。有的小伙伴眼看着就要被追上,怕被推下摔跟斗,背后的那只手还没有伸到,自己先就跳下去了。跳下去,还崴了脚,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脚,还哈哈大笑,不当一回事体的。

中白场场面大,“双抢”的时节,长坂里这么浩大的稻田,待收割完毕,晾在乔扦上晒干后,生产队发动全村坊的男劳力,要全部挑到这中白场上。那几天,中白场上的稻子,一小捆一小捆的,都堆成一个个小山包了。薄暮时分,白场上安装好一只大支光的小太阳,入夜,一打亮,全体开夜工,轰轰烈烈打稻。

得知中白场开夜工,我们就来了劲道。乘着大人还没有上场,早早地吃好夜饭,早早地踅入中白场。那几天,天气多半已不很热,稻束堆里待半夜也无妨。我们的游戏,就是用一个个同样大小和长短的稻束,垒成电影里常见的那一条条战壕。垒成战壕还不够,还要在离打稻机最近处搭一个放哨的“岗亭”——这是《地道战》《地雷战》等军教片里学来的。

这真是很奇特的一幕,“岗亭”里,几个小伙伴在“站岗放哨”,一边还通过一条条“地道”传递情报,还浑身趴在战壕边上,自制的木头手枪、步枪全拿出来了,瞄准,放!瞄准,放!而枪声,其实就是少年嘴巴里喊出来的那“叭——叭叭叭——”,也就是《地道战》《地雷战》等军教片里听来的枪声。

不远处,是热火朝天的夜工场面。打稻机号叫着,一刻不停歇。我们猫在“岗亭”里,完全分得清打稻机打稻的声音以及它空转的声音。打稻开夜工的,有男也有女,一律戴草帽。男顶小草帽,女戴大草帽。各人的头颈里,都环一条毛巾。毛巾环上男子的头颈前,冷水里浸过,沥干。湿透了水的冷毛巾,贴着他的肉,蛮舒服的。可环不了多久,毛巾就被男人的体热烘干了。

打稻机上,轰隆轰隆冲起雾腾腾的灰尘,蘑菇云一般,在小太阳的映照下尤其显得惊心。漫天的灰尘里,塔鱼浜的各种小飞虫过年过节一样兴奋,半空里穿来穿去,只见它们绷直的小黑影在飞。

这样的夜晚,直到打稻打到我们垒砌的“岗亭”边了,才不情不愿地从“岗亭”里走出来。那个时候,我们浑身都是灰尘,鼻孔里挂出的两柱鼻涕,灰黑黑的,挂下来,都有一尺来长哩。

稻穗脱粒后,需要翻晒。接下来的几天,中白场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晒谷场,也就是塔鱼浜土音里的稻场。晒谷需赶鸡,赶麻雀。这活不累,全村坊轮家轮班轮赶。轮到就是一整天,待到太阳落山,小队收工的前夕,记账员、我的大叔拆烂污阿二就会来记上一天的工分。

稻谷晒干后,用畚箕畚到中间挑空的三间大公房。贴着靠西北的一只角,堆起来,几乎堆成一个碰得到大梁的小山包。这些稻谷,多半是留着交公粮用的。

秋天以后,公房里的稻谷还没有用船载去炉头宗扬庙还粮。那些日子,公房里,整个就是麻雀的天下了。一只只麻雀,通过破了一只角甚至缺失了一整块玻璃的窗户,顺顺当当地钻了进来。麻雀们任何时候都是叽叽喳喳的,这可真要了它们的命。一听到屋子里的麻雀声,与我一般大小的小伙伴们就来劲了。他们用牛皮纸堵住那扇破窗。好闹的一群人,翻入公房,扯开喉咙,喊大声响,用盛大的喊声来吓唬那些偷食的麻雀。可怜的麻雀,经此一喝,一只一只,像无头的苍蝇,乱飞乱窜,很有一些,干脆就撞昏在窗玻璃上了。还有几只稍稍机灵的,独自躲到房梁的背面,不出来,终于躲过一劫。最可怜的是躲入公房四只角落的笨麻雀,一块瓦片飞上去,嗦落,落下一只。很准。

中白场的屋檐是水泥五孔板搭上去的,比我们自家的廊屋稍高。傍晚,收谷子了,我们就在屋檐下堆一个稻谷的小堆,然后,经由一条梯凳,来到公房屋檐,站在高处,当然也要望一望塔鱼浜的野景,望过之后,发一声喊,直接就跳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个谷堆上。身下的一堆稻谷,哗啦一下,就这么散开了。

晒谷的大人看到,很亲热地骂了一声:“小棺材!去去去,要掼煞脱(据音,摔死之意)!”

中白场的几间屋子,还做过小队的蚕种场。我母亲尽管出生在塔鱼浜,但因她的祖父母在石门镇,她就被他们隔代领去。因此,她倒是的的括括街上长大的。1962和1963年,国家困难时期,她挑重担下放,首选就是她的出生地塔鱼浜,那里人熟,就图有个好照应。我母亲对于乡下看蚕这头等的大事,此时还不曾也没有机会操作。这一次,她就去跟妇女主任商量,妇女主任一口答应。就这样,她带着被头铺盖,带着一顶雪白的纱帐,跟村上其他妇女一样,在中白场东边的一间公房里搭下一只竹榻简易床。那年我不过六七岁,也跟着母亲住到了这雪白的帐子里。晚上,头顶的二百瓦白炽灯泡,比起家里那只十五支光可亮堂多了。一帮同村同年龄的妇女都很兴奋,叽叽喳喳,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很晚入睡。所谓入睡,其实也就眯一会儿眼,半夜里,她们得起来干活。看蚕的辛苦,是非比寻常的。但童年的我,只是一味地好奇,并不曾领会这一份农活的艰辛。

妇女主任爱吸一口烟,待我很客气。她一辈子见了我都很客气。我读书放假,每次回塔鱼浜,到南埭,只要在她家廊屋下一站,她必进屋泡一碗镬糍糖茶,客客气气地端给我。

妇女主任晚年没有与两个同村的儿子同住。她与丈夫一道,一直借住在这中白场靠东的一间公房里。


可能因为公家的晒场还是太小,有一年,村里就在木桥南堍浇了第二个水泥白场。因为是新浇白场,地面很平坦。也因为水泥拌得多,这水泥白场的质地尤好,很多地方,不似中白场那样白晃晃,而是青剥剥的。

盛夏,熟透的稻子挑到这里,在这小白场上堆得高高的,晚上,全村开夜工打稻,马达的声音罩临了整个小白场,打稻机响了足足半夜。

空闲的时节,这个白场,是我们豁虎跳、放风筝、翻夹、拍洋片,甚至打架的地方。

那个时候,小屁孩们也实在无物可玩。他们大多向往有一辆玩具车,可是,哪里来的什么玩具车。没有办法,玩具车就只好自己动手制作。那时,我的姨夫在乌镇南栅的冶坊做磨具师傅,近水楼台,我想办法叫这位姨夫搞来了三只轴承。再去桑地里拣选一个开叉的桑柴。桑柴开叉的地方,横一条木头,两头用铁钉固定。三只轴承就装在三只角上。于是,一辆推着哗啦哗啦响的玩具车就做好了。试车的那天,我就选择在南白场。我坐在车上,我的大弟汉良在我的背后用力推,推累了,就反过来,汉良坐在玩具车上,我推。玩具车沿着水泥白场转圈,声音山响。推到极限处,一个脱手,车子哗啦啦一径向前,直到碰上水泥白场的边沿,才倒退着返回来。

南白场的面积不大,而开夜工打稻的事,在我的印象里,次数也实在不多。南白场只堆一些公家的杂物。夏天的夜里,南埭的老人,喜欢掇一只小矮凳,摇一把布条镶边的蒲扇,赤一个白膊,去南白场敲朝烟,乘凉。据说,那里风大,蚊子少。这我是信的。


北白场实在无事可记。北白场是承包到户后塔鱼浜重分邹介里、施介里两小队后的产物。确切地说,北白场是邹介里(很有意思,我家严介里,邹姓,偏划入施介里)的公房。

北白场在中白场正北面,严家浜的南边。这个地方,其实也是很野的。那些年的夜里,无论有无月亮,我去南埭,晚上新闻联播节目结束,九点一过,就得赶紧回家。可每次路过这里,那都是大气不敢呼出一口的。虽然,公房的东边,自从葬了我的外祖父老炳荣之后,我反倒不甚害怕了。但完全地不怕,那还是邹介里造了三间公房之后。很多年,公房里住着一个五保户,窗户里的灯始终黄灿灿地亮着。

北白场的廊屋头,一年四季堆满稻柴。1986年,我在外面读大学了,年底,回塔鱼浜过年。那是很冷的一个冬夜,我去翔厚老窑墩旧址看了一场电影,看完回家,路过此地,忽听见稻柴堆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好奇,放轻步子,慢慢走拢过去。但听得本村一个与我一样年岁的女子,伏在一个男人的胸口,低低地在说:“你为啥亲我!你为啥亲我!”原来是本村的一对小青年在寻开心。

其他的夜晚,北白场也好,中白场、南白场也罢,都冷冷清清的。瞄一眼,屋子在,人气却毫无,三个白场比起野搭里(即野地里)的墙内坟来,一样的恐怖。入夜以后,三个白场的上空,空挂着同一轮明月。银白的月光下,阴森森的,鬼都捉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