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八月节
18、八月节
连续几天的早上都有一场小雨,中午放学的时候,杨立春问杨梓珍:“听说你大哥捡到一个大蘑菇。”杨梓珍双手分开比划说:“嗯,有这么大。”段兴国来了兴致,说:“走,看看去。”
真是一个大蘑菇,在外屋地上放着,大蘑菇就一个,中号洗脸盆正好满装它,还有几个在另一个盆里,小的都有饭碗大,顶面粉白背面浅灰色。看够了回到家里,我把大蘑菇描述给爷爷听。爷爷说:“人们叫它白蘑,是草蘑。它生长在固定的地方,那地方叫蘑菇圈。碗口大的蘑菇常有,脸盆大的很少见。只在秋天有,稍稍有点毒,个越大毒性越大,吃多了头晕。不过晾干了就没毒性了,口感蛮好的。”“蘑菇圈在哪里?”我问爷爷。“不知道。只有他们家人知道地点,年年去捡,应该在离村子很远的僻旮旯子。”
妈妈赶集买回一条子猪肉,五斤是好大的一块肉。进门就对爷爷说:“爹,集市上什么货都卖不动,肉比往年便宜点。”
中午,院子进来二个人,是杨家沟的杨学文父子。杨学文进屋就对爷爷说:“家里杀了口猪,办个手续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为的就是赶上这个八月节,卖个差不离儿的价钱,没想到河水大,南票矿的煤黑子没来赶集,肉不下货,散集了还剩下一角子肉,实在卖不动。”他手里拎着两条子肉,肉的一头用刀子捅个小口,水浸软的干马莲茎叶穿过小口系个长环,手指勾直马莲环提肉送到爷爷眼前。爷爷仔细看过说:“膘厚,肉不错。”杨学文说:“贱年怕吃返销粮,村里嚷嚷着安电灯估计还要齐钱,花钱的路多,来钱的道少。我家大小子定个媳妇下彩礼不等人,家里用钱的地儿忒多,猪头猪下货卖给宝三爷了。我家吃不起肉,剩下的肉愁死我了,想来想去想到你们这样的人家。”停了停又说:“大叟,留点肉吧。价钱再便宜五分钱,就算八毛五一斤,钱不用急着给,欠着,啥时候充裕了再给。”
“彤君哪。”爷爷呼唤妈妈,“就留下一条肉吧,给学文拿现钱。正好给孩子们解解馋,五月节过后,就没见过丁点儿的肉腥。”“大叟,大叟。这条肉三斤,这条肉三斤零半两就算三斤,秤都高高的。不用拿现钱,留下二条,留二条吧。”说完也不等人同意,放下两条子肉到菜墩上,人逃出屋门。屋外他儿子挎着荆条筐,筐里还躺着几条子猪肉。“等等,拿钱走。”听见妈妈的喊声,他又返身进了屋门拿钱,点清楚后紧紧把钱攥在手心,嘴上说:“你看这事,这事整的,整的有点不好意思。”
我带着二个妹妹站在三条子肉前,大眼珠子就要掉到肉堆上。嘴里满是口水,咽下去旧的新的又冒出来,那眼神像要立刻吞了这堆肉。“哈哈,肉,有肉吃啦!”小杨桃喊着脚尖都离了地。小手指尖触一下肉,像被火烫痛马上缩了回去,又好像肉是活着的,动了它,怕它跑掉。奶奶瞧见我们的馋样怪可怜的,就说:“好——,马上就做点吃。是肉都好吃,肉是不少,这也是钱哪,十多斤肉得你爸爸小半拉月的工资。”
晚上,家里真的有肉吃,这回杨辉嘴里的白菜帮子换成了肉条。大豆腐炖猪肉,我把筷子抡圆,一通猛划拉。吃得差不多了,瞥见大叟、三姑、奶奶、爷爷都没夹肉吃,这才觉得难为情,把已经进嘴的肉片慢慢地放回菜碗。这动作把爷爷逗乐,捋一下胡子说:“这碗里的豆腐是我大孙子的命,不要别的,命得要,要是肉上来了,命就不要啦。”全家人都笑起来。
中秋节,小队下午歇工。奶奶对屋里人说:“米缸和面缸都见底了,下午有工夫,预备点。”三姑扛起一袋苞米,大叟扛起一袋高粱,我端着簸箕跟在后面,簸箕里面装着细眼铜网筛锣、一把小笤帚和几条空面袋子。
我们来到东隔壁杨志江家,全村只有杨志江和姜宏伟家有大门门洞,门洞里是木板的对开扇大门。碾子在西厢房,这是全大队唯一的碾房,其它碾子都是露天的。
碾子的底部是平面大圆石头碾盘,用石头墩子支起来,高度到大人的跨部;碾盘中心立一根木桩,木桩中部嵌进四根铁条;一个方形大木框,木框内边框的孔内嵌有铁环,铁环穿过木桩,磨合木桩上的铁条;木框中央对边有两根尖顶铁轴,铁轴顶住框内大圆台石磙子中心的铁臼;木框两端用绳子套拧麻花夹紧,防止脱臼;木框外边框两头各有一园洞,洞里插进一根木棒,人抱着木棒前推转圈,带动石磙子在碾盘上转动。
三姑在碾盘上把苞米平铺薄薄的一层。我问:“三姑,为什么不多铺点?”三姑回答:“太厚碾不碎。”大叟在前面推,三姑一只手在后面帮劲,另一只手里拿着小笤帚,不停地收拢挤散的苞米碴。碾房里传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碾得差不离儿时,三姑用笤帚把碾盘面上的面粉扫成一堆,用筛锣向簸箕里筛面,锣里剩下的皮子留下喂猪。一袋苞米碾完用了二个小时。期间不停有人来用碾子,看见有人只好走开,留下簸箕来排队。这里晚上也不闲着,因为人们白天没有时间。三姑和大叟的头上都见了汗,小憩的工夫,大叟把苞米面背回家。
碾坊是两间西厢房,门旁边开一扇小窗口,没有窗户扇。三面墙壁上挖有灯窑,里面都有一盏油灯。晚上使用,带来火油和灯芯就可以。
靠北墙放一台木制风车,占据大半面墙,我对风车来了兴趣,靠近仔细察看,木板面上满是刀子刻成的字,新的是白茬的旧的是黑沟,字刻的越久越醒目,不认识的字我问三姑,读出前边的几个字,我就能补全后面的。再说有的字能顺下来,骂人的都先学会。上面满是村子里的人名,我发现上面有自己的名字,看清楚名字后面的三个字,立刻火冒三丈,心里想:“谁?肯定是姜宏伟干的,不可能是别人。”于是,兜里掏出铅笔刀在木板上找块显眼的空地刻上:“姜宏伟大王八”。刻完观察观察心里还有恨,就把他爸爸的名字刻在他的名字上面,仍不解恨就把他爷爷的名字也刻上。
我心里舒坦双手反剪背后,歪着脑袋踱着方步继续找,“狄旺大无赖”,人们口里狄支书狄支书地整天价喊,不是这里提醒险些把支书的大名忘掉。好家伙,骂他的最多,到处都是。宝三爷的大名也在上面,他头顶上是他爸爸,他爸爸上面是他爷爷,他爷爷上面的名字陌生,但傻子都能猜出是他太爷爷。名字后面的字被人划烂,划烂看不清楚反而引人推测出可能的脏字一大堆,还不如不划的好。再找,还有我爸和我爷爷的名字,“大叟,这上面怎么没你的名字。”我大叟回答:“我不是蒺藜狗子——刺儿头。”我的话脱口而出:“名人都有人骂,越挨骂还越他娘的光棍。”大叟笑道:“我这光棍侄子说的话可真光棍。”
三姑把高粱铺到碾盘上,厚厚的一层。我问:“三姑,怎么铺这么厚?”“这不是碾面,是串高粱壳。”说着把掌心伸过来,挑出一粒带壳的高梁粒。“就是把壳碾掉。”三姑说着,用手指一捻,壳与粒分开。“铺得厚是碾壳,铺的薄是碾面。”大叟听完说:“有电就好了,有磨面的机器,有磨米的机器,这头进粮食,那头出米面,人少受累,快点接电吧。”说完抱起木棒,一步一步使劲前推。天色暗下来时,高粱壳串完,装进两个半袋子。
排队的人开始使劲扫碾盘,准备铺苞米。
大叟把袋子拎到风车前的石墩上,人站在石墩上,一只手抓着袋子底,一只手掐住袋子口,袋子口伸进风车进米口,我撑着空袋子抵住出口,袋子底坐在地上,簸箕接在另一出口,三姑转动铁摇把转动木风轮,大叟把脱壳的高粱一条米线倒入风车的上料斗中,高梁米滑进我手中袋子,高粱壳被吹进簸箕中。人们碾面可以使用其它碾子,串高粱壳只能在这里,因为风车只有这一台。不使用风车也可以,只能用簸箕一点一点地颠出高粱壳,杨家沟和黑影儿的人就这样做。
一进屋门,大锅里正烙着白面油饼,先在热锅里把全部面饼烙个皮熟,然后锅底放油,面饼挨个快速过油,锅底油被吸干后,面饼用小火接着烙,表层变黄后边烙边用手逐个往锅帮上猛摔,“啪啪”直响。我说:“奶奶,使劲摔。”“摔!油少不摔,饼不起层啊。”
晚饭好丰盛,茄子丝炒肉丝,土豆丝炒肉丝,干豆角炖肉,黄瓜片炒鸡蛋片,满满一碗红烧肉炖松蘑,还有一碗顿顿少不了的咸菜条,大米干饭。烫了两壶酒,爸爸向来在家里不饮酒,都端到爷爷面前。爷爷给奶奶倒满一盅,奶奶开心地说:“我也喝一盅,就一盅。”弟弟听见说话,手扶桌子要过来,爷爷用筷子头蘸点酒,蹭到跟前把筷子点到弟弟嘴角,弟弟本来笑着,马上咧咧嘴,要哭,妈妈赶紧夹块肉堵上小嘴。
晚饭后,柜面增加一盏灯。大叟搬来缸盆放在地上,盆中有一块缸砖,用的时间太久,磨得已经发红发亮。串完壳的高粱米放入大半盆,大叟双手把住缸砖提过头顶,提起落下,一下一下地舂。舂好的米放进簸箕里,三姑在屋檐下把糠簸出去,杂色碎步连缀的一片布接住米糠,这样的米用水淘过就可以做饭,米糠和淘米水用来喂猪。舂米是个单调耗力气的活,大叟不喜欢这项活计,又清楚家里没人顶替他,舂一下嘴里说一句:“什么时候,接电啊。”满屋子都是“吭,吭,吭”的声音。
手里拿一块月饼,兜里揣一把红青对半的大枣、一个苹果、三个八里香梨,顶着云中藏身露头的月亮,我跑到大树台。一大群人,有蹲有站的,树上还有孩子骑在树杈上,月光乌涂涂的,看不清人的面容,红红的烟头顺墙根列成一溜,忽明忽暗。
薄云升正在白话:“我家的傻老婆子,起个大早,大门口捡了一张十块钱的大票,进了屋都不会说话了。那模样不是捡钱,简直就是偷钱。问问东西前后院的邻居,都说没丢钱。她屁颠屁颠跑到集市上,买肉买月饼,把钱全花光。高兴一个白天,晚上才发现,原来钱是我丢的。这扯不,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
这时,大队副书记薄云起走出大队大门,他是薄云升的胞兄,墙根蹲着的人们都凑过去。有人问:“都嚷嚷安电,有准信吗?”“有,咋没有?电业局的人正在架设高压线。大队刚开完会,本大队要培养一名电工,马上就派人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