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农民
94、农民
我家的全部农活落在妈妈的身上,天刚放亮就出门,天黑才进家。
喷农药,我妈和张红琴合伙干,一根扁担中间是药桶和喷雾器,前面的人掌控喷头,后面的人按压手柄。
一场洪水过后,迟迟不敢过河,绕大桥过河时间都耗在路上,不用干活了,况且也没有走出来的路。高粱起了腻虫,先喷农药的都见了效果,不能再拖了。两个人只好淌水,行到河心,瘦弱的张红琴一紧张,歪倒河中,顺流而下,她和我妈都不会游泳,进入深水区小命将难保,我妈扔了手中的东西,一扁担勾住她。她爬了起来,落汤鸡一样上了岸,望着河心的水桶和喷雾器,她放声大哭:“大婶呀,不是你救我,我的命啊就顺水漂了。”
大田开始使用尿素和二铵,家家的压水井配上小水泵。
棉花没有人种,村里的榨油车间、弹棉花车间关闭了。
土豆种子,只能留二代,三代就球球蛋蛋的。宝庆新脑袋瓜子活泛胆子也大,跟我爸借了二百元,租汽车倒腾土豆种。这买卖很挣钱,但不是谁都敢做。宝庆新竖起大拇指盛赞段兴国,“段老二这押车的真牛逼,上孙家湾老爷岭大长坡的时侯重车慢得似老牛,路边趴着着几个蟊贼,有三个爬上车顶就往下掀麻袋,段老二手里掐着一根二棒子,一棒子一个脑袋,眼看着人滚下车去。现在这一帮人看见他动都不敢动,这一路上是脚面子水——平趟。老二,哥哥给你加钱。”二尕说:“哎,不对呀,段老二论他爸爸那,应该管你叫二叟,怎么成了哥哥?”“人情有长幼,买卖钱财不分大小,有钱孙子都成爷爷。二尕子,你跪下给我磕一个响头喊一声爷,我就给你一张大票。”
刀疤在村部对面,原东队场院换了块地,压了两间棚子,开起商店。宝庆安还是不敢走出村子半步,跑外都指望老婆小红,进货去私人办的“松岭门贸易货栈”,样样比狄家小卖部便宜几分钱,狄支书的孙子只好关门。
薄支书上台后把果园的人员全部撤换,自家的儿子老婆齐上阵。老支书大怒,在村部门口堵住新支书,指着他对周围的人说:“啊——,他上台,一年的时间吃掉整整八千块,那是大队小半拉家业呀,我早看他不地道,集体要毁在这吃货的手里。我要求今后大队的帐目公开,钱都花在哪儿,要给社员一个明白。”
次日,薄支书让高会计交出帐簿,薄支书骂道:“妈的。割根儿切断你的内线,一个会计,端谁的饭碗都整不明白,还干你妈的啥劲头,娘的你就是一条狗,居然敢咬主人。”薄支书又说:“还账目公开,三十多年,你公开过吗?可着你的腚Y儿来,你要干到死的昨天。还大队?现在是村,叫村民不叫社员。”
偷电是一种传染病,速度快面儿广。换大灯泡、私自接灯、大白天亮灯。
结果是电费一个月贵过一个月。
电工姜宏河下决心抓偷电的,硬气的人不敢碰,撒吗好久抓住一个。被抓的二尕大骂:“别说偷电的事,先说说交电费的事。薄支书家交过电费吗?你自己家交过电费吗?电费的帐你不会算,给你算帐的人交过电费吗?刀疤只有大耳刮子伺候你吧?好歹我月月还交电费,你要多少给多少,家家偷电你只抓我,把我当软柿子捏,你这是整瓶子洒香油,一粒一粒地捡芝麻,滚孙子!”
姜电工干不下去,换了电工,就是他打过的双胞胎中的横哥哥。
家家房梁头安上电表,按电表数掏钱。
时间不长,偷电恶习复发,偷电人要讲点技术,电表前接线、不让电表走数、先正走数后倒走数,想走几个字儿就走几个。
用两片钢锯条夹进绝缘条插进水里,通电烧开水洗脚洗头。夏天没生火烧炕,把电炉子放进炕洞子热炕。
最后,一度电要两元钱。偷电的、没偷电的全开口骂。
只好把电表移到院子外的电线杆上,用铁皮盒锁住。钥匙掐在横电工手中,月月爬电杆子查看电表数。
埋入地下的木头线杆,经水泡土蚀多年,雨中风中倒折经常造成停电。电管站要求更换水泥线杆,圆柱的商品水泥柱太贵,没有钱更换。
外地的经验传进村里,仿造方型水泥柱,混凝土内使用八号铁线,村里加工厂的人包揽了活计。
更换完电线杆,横电工一个人爬上去抄电表,水泥柱自根部断折,脚上穿着爬杆的脚扣子,腰里系着保险带,倒地后夹在地面与水泥柱之间当场死亡,村里赔了一万块钱,竖弟弟接替横哥哥当上电工。
电线杆子还是原来的,竖电工要求更换。薄支书说:“没事的,都让你哥爬遍了,该折的早折了。”
乡里的领导进村没饭吃,薄支书愁啊,欠债吃。私下有人议论大吃大喝,薄支书厚嘴唇一开,慢性鼻炎造成的声音像出自鼻孔,“你家里来客人好意思不留吃顿饭啊,这是人之常情懂不懂。”说完一拧鼻子“嗤”。
连续两个秋天获得大丰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粮食,我奶奶乐得合不拢嘴。预备出上交的公粮,留够口粮,多余的可以自由买卖。
奶奶说:“不卖,一斤儿都不卖。今后没有返销粮,碰到灾年不打粮,求神仙都没用,好年景储存粮食防备贱年,新粮顶旧粮,要一年压一年。”
奶奶指使大叟把反扣多年的大缸刷干净,用开水烫遍,把晒得响干的高粱小心倾入,缸口留一揸高,表面用牛皮纸盖严实,纸上遍撒小灰——秸秆灰,用泥抹子把小灰层压紧,外面用厚塑料布封口,用厚木板盖好,上面再压大石块,缸体不挨靠墙壁,为的是防止老鼠攀爬。奶奶说:“陈谷子烂芝麻,谷子存放的时间最长,只是陈谷子吃着发柴缺少新米的香味,等挨饿的时候都是好东西,高粱只能存二年。”苞米棒子不脱粒,留四片外皮系个扣,用一根长木棒穿起来,吊在厢房的房笆上,木棒一端只用一根铁丝吊着,这叫气死耗子。
春节前的集市上,套印的年画令人眼睛一亮,大红大绿的,任何一张都让年轻人觉得新奇。有点儿年纪的人旁边指点着叫出名字,“五子登科、麒麟送子、三娘教子、年年有余、松鹤延年。”
奶奶赶集选了一幅灶王像,用一张纸裱糊好,对联是: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横批:一家之主。正月初四在灶火坑口烟熏火燎的地儿粘上灶王神像,叫请灶神。奶奶说:“年底腊月二十三送灶日,送灶王爷灶王奶回天庭,送走前要祭拜一番,祭品一定要有黏豆包和芝麻糖,上天去说香甜话,要是说坏话就把他嘴粘上。”我哈哈大笑,“奶奶,给好处不行就来硬的,嘴堵不成就粘上。”“孙子,请神容易送神难,节日要供三品,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烧三柱香的,头柱香上中间敬神,二柱香上右边保佑当家人,三柱香上左边祝福子孙。”
过大年,磕头不见了,会年茶消失了。
打春这天,杨志峰来请奶奶,“大婶儿,我老闺女出去走一圈回来,吃的东西都吐了脸飒白,您老给送送‘撞客儿’。”
杨梓珍仰躺在炕中间,脸似一张白纸,就像吃蘑菇中毒一样。
奶奶准备四样器具:一把剁鸡食的锈菜刀,三根一般长直溜溜的竹筷子,一只盛大半碗凉水的深碗,一锹小灰。端小灰的人在二门外候着,菜刀在身后人手中藏着。盛水的碗摆在杨梓珍的头顶,三根筷子头尾一致捏在一起,两头蘸上水,大头插入碗底,奶奶口中念念有词,“看看是谁在搓揉孩子,东头的三老鬼?别怕啊站住说说话,不是他。是北头的二老馋,活着时候老喊饿,那年吧,吃多了,都吐了,那脸哪就跟一张白纸儿似的。站住喽,给你点好吃的。”奶奶要把手中一绺筷子立在水中,小心翼翼的屡试不成功,“看来不是外人,那是家里人?过年都上坟了吗?”杨志峰立刻说:“都上了,一个都没落下,比往年送的还要多。”奶奶肯定地说:“啊,那是惦记家里,是喜欢孩子,不行啊,阴阳两重天地,你是喜欢孩子,孩子受不了啊,是他爷爷?是他奶奶?一定是爷爷奶奶都来了,家家不缺吃的,日子好过了,老家伙看着高兴。”说到这儿,筷子竟直直地竖在水中。奶奶把手缓缓地缩回,从身后接过菜刀,闪电般砍向筷子,嘴里恶狠狠地说:“老东西,老不正经的,给你脸不要脸,有事找我来,给你一菜刀。”“咔嚓,哗啦”筷子躺倒炕上,奶奶一把搂入手中,端起碗喝进一大口水,鼓着腮帮子冲躺着的人一口喷出,炕上的杨梓珍被冷水一淋打了个冷战。奶奶拿着刀、碗、筷两条腿车轮一般转出屋门,端小灰的人紧紧跟上,边走边撒,这叫断鬼魂的回路。来到大门口,奶奶把碗中的水用足力气泼向当街,高声说:“大哥大嫂子,都回去吧,家里挺好的,别瞎惦记,年呀节呀的忘不了你们,走吧,该看的都看过了,走吧,啊——。”三样器具放在墙头上,临走前叮嘱道:“过了一个月再拿回去用,记住喽。”
杨梓珍精神了小半天,又蔫巴了。看着有气无力的女儿,杨志峰陷入冥思苦想。
头一天鸡被抓走一只,是没挡好鸡窝门惹的祸,还好早发现,不然一窝鸡得全被咬死。骂完没尽心尽力的二儿子,自己亲自把关。当晚,黄鼠狼又来,没能突破石块顶紧的鸡窝门,吃香了嘴仍不死心,夜夜来袭扰。杨志峰决定教训教训它,不睡觉在屋门后守着,一棒子没打到,黄鼠狼放臊——最后一招,熏跑杨志峰,熏死一窝鸡。杨志峰杀心顿起,院子大缸靠花墙放好,缸沿放一跷跷板,缸口端的板头放一块肉,黄鼠狼要吃肉,走板面过去,刚靠近肉饵就翻落缸底,接住它的是没顶的水。杨志峰想:“莫不是被淹死黄鼠狼的后代来找我,肯定是。”
黄鼠狼有点邪门,老黄鼠狼全家出游,小崽子一个衔一个尾巴尖颠颠地小跑不慌不忙,谁见了都有点心麻。偷鸡蛋时,前面的双爪在墙头上推着鸡蛋滚,一次偷两枚鸡蛋就是掉不下来,谁见过都觉得不可思议。
想到这,杨志峰浑身发冷。骑上车子去找马大仙,请大仙来家里“跳大神儿”。
杨志峰也粘点儿邪巴气儿。有人丢了纳鞋底子的铜顶针,求他“占课”,他闭目右手大拇指掐遍手指节说:“东西没丢,在一个既不高又不低的地方。”不着急找的时候,发现顶针在柜上破茶壶中的扣钮堆里,顶针的主人大呼小叫:“真神,可不是就在既不高又不低的地方。”
大仙领着助手兼丈夫来了,半百的大胖老婆子抽烟吃肉喝酒全不忌。先设香案,后打开随身的黄布包裹装束起来,黄头巾后缀红布条,腰间围一圈细长的黄铜铃间着红布条,右手一只桃形铁圈蒙着猪尿泡干后晶莹透明的手鼓,左手拿一只长柄大弯头裹红布的鼓槌。浑身舞动起来,槌头自身前、身后、卡裆、头顶敲击鼓面,发出惊心动魄的“哐哐”声,很特殊的声响,自然界里没有这音。胯股猛扭搭配上铜铃“哗楞,哗楞”直响,嘴里嘟囔着:“天灵灵,地灵灵,各路大神听我令。”满屋子的犄角旮旯都有她。
突然,她扑地跌倒来个大仰八叉,紧闭双目磨牙放屁嘴角泛白沫。助手赶紧说:“请问是哪路大仙上身啊。”她打个大哈欠、长长地伸个懒腰,闭着两眼说:“哈——,我乃东山之胡仙。”这狐仙可了不得,村里人都知道,鸡冠山山腰的山洞是她修行的府邸,求来的药包治百病。大仙的声音变稳重,“请问费劲巴力地折腾我来,为的是啥事啊?”杨志峰接口说:“大仙儿啊,我女儿有东西附体,求您给解救解救。”“啊——,让我开法眼撒嘛撒嘛。”马大仙双目圆睁良久,突然大喝一声:“呔!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孺子,好好修炼何必计较针鼻儿大的恩怨。看你二百年的修行不容易,我来说和说和,给你烧高香供三品,冤家宜解不宜结,劝你算了吧,快快放手,不然我受人之托只好对不起你啦。”边说边进入神智不清的状态,身体有关节的地儿都在动,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你淹死的是俺的黄爸爸,看在胡仙老前辈的情面上,今天的事就算了,你要诚心诚意就烧半年的高香。”接着哼出小调儿,小调儿就是二人转:“我要那红糖二斤,白酒二瓶,杂瓣果子哎——,二斤半,哎呦儿呼嗨儿呦。”助手赶快用手捅杨志峰,“快!快!”杨志峰赶忙把礼品奉上,“大仙儿呀,红糖二斤,白酒二瓶,没想到你这次要杂瓣果子,照老规矩就准备了二斤半槽子糕。”大仙唱道:“没有杂瓣果子,槽子糕也将就着哇。”马大仙再次躺倒,好一会才醒来,十分疲倦地问:“刚才来的是哪路的大仙呀?”助手凑到跟前恭敬地说:“是东山的胡仙。”“啊——,杨二哥,你好大的面子,我这老姐姐轻易不下山,回去我可得好好谢谢她。这趟下山把我老胳膊老腿都折腾散架子,躺炕上三天不一定缓过劲儿来。”杨志峰赶快双手奉上五元钱,助手接过去说:“这不是我们要的,回去买东西给胡大姐送去。”“胡说,这大姐是你叫的吗?掌嘴。”助手丈夫赶紧给自己一个很响的大嘴巴,“看我这张破嘴。”
第二天,在自己柜面上设牌位毕恭毕敬地烧起香上贡品。宝三爷听说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有话要说,“这,这,”还没这出一句完整的话就住嘴了,因为他看见杨梓珍活蹦乱跳地出门,肩头扛着镐头上山去开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