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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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雨后

15、雨后

二天后,洪水才退出前树林,街道上淤积来一层粘滑的黄泥。

河流改道,掘走两块土地,又造出两块新土地。

全村德高望重的人齐聚大队部,分开火药味十足的两伙人,西边是南队的,东边是腰队的。一屋子人全站着,房子漏得火炕和板凳都湿漉漉的。狄支书高喊:“都别嚷嚷!一个人一个人地讲,其他的人都给我闭嘴,别家雀子操腚——滥家家。”

我在屋外扒着窗台,把窗户纸捅成小洞洞,想看真切,看到的都是后背,想听明白,屋子里面乱哄哄的。

大队部的大门口东侧有一棵老榆树,树干恰好两个孩子合抱粗,树根部修了个圆形石头台,人们称呼这里大树台。

树上骑着的、台上蹲着的、地上立着的都是孩子,女孩子少男孩子多。

“你们猜猜,两块新土地归哪个小队?”“归南队!”“归腰队!”“为什么归你们?”“我们南队的地被洪水掘走两块,新的土地正好补上。”“谁掘走的你们找谁要去。新淤积的土地紧挨着我们腰队的地,甭整些没用的,就归我们。”“你们腰队本来没损失,现在霸占这两块地是占便宜。”“占便宜?那咱们今天好好说道说道。分土地的时候,你们依仗狄支书是你们小队的人,比其他小队多得不少土地。今天老天开眼,报应啊!”“多分地你看见啦,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谁腿肚子里转筋呢。你们小队没损失,这地就应该是我们的,讲点道理好吧。”“怎么不讲道理啦,我家的树栽到你家大门口你乐意呀?”“你这叫没理辩三分,蛮不讲理。”“甭整没用的,我家门口的就是我家的。我们小队地边的地就是我们队的。”“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是屎壳郎滚粪球——自圆其说。”“你是屎壳郎打喷嚏——满嘴喷粪!”“你少臭美,我们队长一电炮把你们队长鼻子揍出血了。”“我妈把你们妇女队长的头发扯下一把,谁怕谁。”

南队和腰队的男孩子都在大树台下,一对一对地立着,看热闹的都在大树台上,都笑嘻嘻的,接连地拉长调:“唉——!”这一串唉声是在鼓风吹火,等于趴上每个人的耳朵眼儿真真切切地嘀咕:“怕他你是孬种!”十几对孩子开始动手。

日头压山,我爸到家了,听说此事,放下自行车直奔大队部。前后脚到的都是公家人儿——非农业吃红粮本的人。信用社的宝常革来了,供销社的杨永义来了,粮库的杨永奎来了,松岭门小学的教师赵青林和杨永福来了,公社综合厂的杨永业来了,公社的武装专干高永胜来了。我三大爷田宝良也吃红粮本,可是他从来不参与这类事。

公家人儿赶紧分开地上扭打的孩子,姜宏伟正骑在大队副支书薄云起儿子薄晓亮身上,摁牢他双手成投降状,高声喊道:“服不服?服不服?”胯下那位喊着:“不服!整死都不服。”宝常革双手叉腋窝把姜宏伟架起来,身上都是泥,他脚上鞋丢了一只,还在空中蹬踹,薄晓亮吹亏了,爬起来就抓石头,高永胜赶忙抓住他抢走石头。宝庆强和宝春瑞合伙按住王守军,瞥见爸爸拎起姜宏伟,宝庆强起身就跑。

公家人儿进入大队部,时间不长,屋子里的人被撵出来。窗户纸都被抠烂,窗台被大人封死。我钻不进去,只能看见一片深色大补丁的屁股,打补丁的地方还有肩头、膝盖、胳膊肘,有的大补丁上面还有小补丁。

终于,屋外的人发出一片嘘声。

膀大腰圆的宝常革气哼哼地快步走出屋,声音很大,“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农夫村妇,什么都不懂,乱呛黄瓜种。”

宝常革是海军医务兵,退伍后分配到公社农村信用社,他爱管闲事,什么话都敢说。烦他的人埋汰他:“嘴上缺少个把门的。”有好感的人评价他:“人直性,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

他的辈份高,多喊他三爷。宝三爷对走出屋的杨大鹏喊:“你算哪根葱,你一个杨家沟的人,有你嘛事,你瞎掺乎啥!”杨大鹏对他说:“宝三爷,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比打架强吧。”宝三爷气得长脸横圆,“你们大队干部心里的小九九儿,我明白,别把人当二傻子。”“三爷,我也是好心。”“你好心?你建议新的土地全归大队。”“三爷,杨校长建议腰队少拿点,南队多得点,谁听啊。你建议两个小队平分,也没人同意,没人买你的帐。高专干说五个小队平分,两个小队一起反对。”“就凭这理由,你就建议全归大队,我知道这是狄支书怂恿你干的。”“三爷,这话难听点。”“难听的在后头,村里的树林子归大队,果树归大队,现在还惦记上这二十多亩土地。这土地在小队,社员多少得点;归大队,美名壮大集体,幌子之下是你们几个人得实惠。就老百姓狗屁不懂,让你们钻空子。好人的好话没人听,可悲呀,可悲!鸡飞蛋打,毛都没了。”宝三爷懒待搭理现场的人,撅哒撅哒地离开了。

杨大鹏招手叫住要走的孩子们,“都等一会儿,有话对你们说。”这时候,狄支书来到大家面前,“啊——,村前的河边立了一排木桩子,上面都有记号,有大用途。你们要懂事,不要搞破坏。谁要是搞破坏,抓住了绝不轻饶,一定找你爸你妈算帐。听见了没有?”“听——见——了。”回答的声音,一个音比一个音低。

新鲜事,赶快看看去。一群孩子跑着到河边,河水还很浑。从西边上游到东边下游沿河立着一排碗口粗的木桩,木桩有孩子个头高,有的木桩完全露出水面,近前看上面有用锯锯过的一道深沟。大家走完河沿数清木桩,一共三十根。

宝庆新问王守军:“这记号是你哥哥做的吧?”“是啊,是狄支书求我哥,我哥才做的。”段兴国问:“你哥哥在这场大水里又捞点啥好东西?”“这回发个大财,我哥捞到一根大人一搂粗的榆树梁柁。”王守军很自豪。高永泉建议:“去你家看看去,到底有多粗。”“还没弄回家,在下河滩淤着。我也没看见啥样,我哥说,上冻封河以后,用大车才能拉回来。”赵宝金羡慕死了,说:“你哥的水性倍儿棒,我拜他当师傅,也想捞点水货,他不肯收我。你帮我求求你哥,带一带我。”王守军说:“没用,我进激流里让他看见立马就揍我。”

一般人踩水举起双手,水面到胳肢窝以下,人坚持不了多久。王守义的水性了不得,他可以肚脐眼露出水面,在深水处踩水过河,双手托着衣服过头顶,双脚搅水似沸腾。洪水中多次捞到柳树檩子,这次竟然捞到一根榆树梁柁,还一搂粗。

“谁知道这排木桩的用处?”我问。“我知道。”姜宏伟手举过头顶。“村里要沿河修一道大坝,挡住洪水,坝里可以平整出三四百亩的好地,旱涝保收。大坝要超过最大的洪水一米高,木桩的记号是洪水线,是修大坝高度的参考点。”我恍然大悟:“喔。我说下雨前我爷爷和一帮人出去,可能就是立木桩。”“对。狄支书找我爸准备的木桩,木桩都是从我家扛走的。”难怪姜宏伟知道一切。“看来这东西还真不能动。”段兴国说。

晚上,爷爷再三告诫我不要碰木桩。我说:“爷爷。王守义捞到一搂粗的榆树梁柁,发了大财。”我比划着说。“他呀,东西没少捞,剩下的没多少。”我问爷爷:“为什么?”“都给他妈换药吃了。”我说:“我去过王守军家,他家是三间房,西屋王守军和他哥哥住,房顶有两根檩子折了,用立柱杵地面顶着。”“守义这孩子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要人情有人情,就是家境差点。老房子需要翻盖,想娶媳妇必须得盖新房。家里条件不好,媳妇不好找。”爷爷叹了口气说:“在一个生产队里,干一样的活,挣一样的工分,吃一样的饭,按说家家应该没多大的差别,哪想到病人又把家庭分出穷富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个人浑身是铁能碾几颗钉。守义的爸爸更不容易,房漏失火用破锅,炕上躺个病老婆。熬吧!日子都是熬出来的。”

刚撤去饭桌,我家的常客准时来到,田宝坤是我大姑奶的小儿子,都喊他田老疙瘩。进了屋,脱鞋就上炕里,和爷爷最合得来,“大舅,过几天赶集去不?”“我不去,彤君去。”田宝坤一根纸烟还没卷好。东队队长杨明仁进了屋,光着脚丫子上了炕头,凑近爷爷说:“大哥。我去了趟菜地,感觉不太好。”杨明仁又说:“那也比种庄稼强。守着南票矿,不好好利用,多种些青菜,比种大田合算。我们本来是干了一件好事,偷偷摸摸地成了贼。”爷爷说:“老四,这雨后风,庄稼一倒,全得露馅。”“没事,庄稼挡一挡,就是面子上遮一遮。小队、大队又有几个人不知道的,已经有人去公社告我的状。不过现在没人顾上整我,到处都是灾。”说着话的时候,宝常青进屋来,跟脚进屋的杨明伟看见杨明仁,说:“老四在啊。”杨明伟是杨明仁嫡亲二哥。杨明伟在家里排行是老二,拜把子是老三,二弟、二哥、三哥、三弟都是一个人,不明白内情的人会觉得有点乱。宝常青对爷爷说:“老六,吃了。”“刚吃完,大哥三哥快坐。”宝常青背靠墙坐在炕边,杨明伟脱鞋上炕靠到炕头。

烟笸篓推到炕中央,油灯放到笸篓边上。四杆烟袋摁满旱烟叶,对着油灯火吸燃。妈妈搬来饭桌,摆好六只白瓷杯,大肚白瓷茶壶里倒出六杯浓浓的红茶水。宝常青喝了口茶端着茶杯问:“杨校长在家吗?”门帘一挑,爸爸来到面前,挨个打招呼:“大爷、三大爷、四叟、宝坤。”“我们几个闲着没事,串个门。”杨明伟回应着,没说话的人动动屁股算作回应。六个人在炕上盘腿围桌坐满,桌头放上两盏油灯。四杆烟袋、一只自卷纸烟、一只烟卷,两盏油灯向房顶冒起八股烟。家里的人都去了东屋,妈妈向我摆手,意思是让我走,我装看不见,压根儿就不想走,躲在几个人后背的阴影里。

“中学的情况好吗?”宝常青问。“去年抹的房子全漏,今年新抹顶的没事。看来需要翻盖成人字架瓦房,省得年年操心。”爸爸回答。“村子里一样,十家有八家漏房。还好我家没漏,房子破,害怕漏,年年房顶抹遍大泥,还不敢厚了,怕把老房子压趴架。”杨明伟刚说完,我嘴快,“我们学校不漏房。”几个人这才发现身后趴在炕稍的我。宝常青缓缓地说:“那房子就是下上九九八十一天的冒烟雨,屋子里不漏雨,院子里不积水。”爸爸觉得我说话不妥,对宝常青说:“大爷,小孩子不懂事。”宝常青说:“说说何妨,都成往事了,我都多大岁数啦,还在乎这些。”爸爸对我说:“去东屋玩去。”我才想起来学校是宝地主的四合院。

“雨是不小,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水,邪性透顶。雨灾和风灾使粮食减产,不至于绝收,可是洪水冲过河沿儿的地颗粒无收。”杨明仁低头不解地说。“就是,想不明白。以前下过比这还大的雨,也没发这样大的水。今年年景算完了,八十拜都拜过了,就差这一拜。”杨明伟说:“就是,就是。”我爸爸说:“几位别试探了,想说什么就直说,别绕弯子啦。”田宝坤问道:“听说是水库垮塌了,还冲走了人。”宝常青小心地说:“听说是小水库毁了,三岔河口发现一具尸体,泡涨了难以辨认。”我爸爸说:“没错。”

杨明伟说话的声音很大,就是在嚷:“把四个公社的年青人拢到一起,自己带着口粮,掘土炸石头,还起个名字叫‘民兵独立团’。不分白天黑夜,干了二年,就造出来这么个玩意儿。”杨明仁说:“二哥,也不关你的事,你激动个啥,你呀,没少吃那张嘴的亏。”“你说对了。当时打我的人说:‘刀条子脸、三角眼、尖嘴猴腮,你自己不用说,一看你就是一个狗特务。’”我笑在心里,再加上一条就全了,瘦样像一段枯枣树根。宝常青说:“老三,少贫嘴。我是大地主明摆着,瞒也瞒不住。老二早亡,其他哥几个都是贫下中农。你自己和人斗嘴图痛快,吹嘘自己是特务。”“大哥,你最清楚,我说的特务是特种勤务班,妈的,天天给长官倒尿壶。”宝常青说:“你闹个反革命一点不冤枉。审你的时候,你知不知道哥几个胆战心惊的。”“大哥说得对。不过我也是条汉子,打得我哭爹喊娘愣没把哥几个招出来。”“你的意思你是英雄,我们还得感激你。”“不是的,大哥,我改,不再顺嘴胡说。”我爷爷说:“三哥,要不是狄支书带领村里人保你,你今天还能在这瞎白话呀。”爷爷又说:“黄土都埋到脖子,生如何,死又怎地。就怕你是猫沾过鱼腥,廋死难改那嘴馋,老婆儿子不跟你享清福罢了,别整天为你担惊受怕就行。”杨明仁说:“六弟,不就在你家说几句话吗,万一哪句话犯歹了,我自己顶着。”宝常青下地穿上鞋,把铜烟袋锅里的烟灰磕到鞋底,又用嘴吹吹烟袋通通气,说道:“过几天就是八月节,节前赶个集。大人们年呀节呀的过不过就那么回事吧!孩子不行,盼了好长时间啦,年节是孩子的,不是我们老棺材瓤子的。”一边说一边把长烟袋杆斜插进后脖领子里,黑布烟口袋吊在后背上:“回家。”说完走出屋子,有人跟脚离开,就剩下一个田宝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