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天知晓

没和土地相依为命过的人，理解不了我们对土地的依赖和热爱，我们沾着黄土长大，土地带给我们的，是踏实和安心。

记忆里，我们总是流着热烈的汗水，手里拿着比自己还高的锄具，劳作时，是一堆一堆的沉默，被雨滴下来夯实了的土地，仿佛一个永远壮实的青年人，我们年年在这片土地上播种、收获，年年在此处站坐躺卧，旁边的树木，与土地一样，在此处沉默地见证我们的成长和衰老。

老人们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土地最是诚实，你骗它一时，它骗你一年。这是对我们除草偷懒时最沉重的责骂，意思是说，你不给它除干净了草，却妄想它带给你一年的丰收，想都不要想。第一次听这话，是我和姐姐两个人在家里生活时，当年的我们，年纪都不算太大，一个十三，一个十一。

对我们说这话的长辈，是家里人临走时拜托照看我两姊妹的人，那时候，她站在玉米地里，看我和姐姐给长到膝盖处的玉米幼苗除草，我们力气不算大，就拿着锄头去够远一些松软的土，铲着它们盖在庄稼周围长出的杂草上，她站在旁边看着我们的动作，便开口指责我们，觉得我们就是偷奸耍滑，只一心想着玩乐，而不去认真经营土地。那时候太小，听见这样的指责，脸被羞得通红，听着她指挥的声音，将锄过的地方重新再锄一遍，她一边指导我们如何用力，又要求着我们将弯腰的角度再弯一点，最后终于满意地离去，听不见我们心底终于松了口气的声音。

我们人小力微，从未质疑过大人们的话语，没有顾得上已经长水泡的双手，一言一行就已经被纠正得规规矩矩，她满意地看着我们，赞许道：

“这样才对嘛，不要想着玩，你们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是家庭条件好，父母又会赚钱，你们自己想想，你们又没有父母，家庭条件又这样，连庄稼都照理不好，以后怎么生活，嫁了人，连婆家都要嫌弃你们。你们不要记恨我，我也是拿你们当我自己的孩子，才对你们说这些，你们看看我会不会这样对别人家的小孩，那些爱玩的，都是有父有母的，你们就应该要听话，要好好学，你们爸爸妈妈都没了，我是把你们当成我的女儿的。你们看看我的两个姑娘，她们哪个不是比别人家的孩子勤快又听话。”

这种话语，从我记事起，就从来不曾少过，当时我还不懂，一字一句奉为圭臬，她说的话，对我们这两个孩子的影响，太大了，大到我在学校走路，从来不敢抬头挺胸，大到我与人说话，从来不敢看他们双眼，仿佛我生来比他人卑贱，只余一点他人的怜悯施舍活着，可是，分明不是这样。

那时我和姐姐都小，都还不知事，家里人寄回来的钱，从来由她收取和保管。

那些年，我们每一次需要几块钱或者几毛钱买作业本时，总要两人一起去找她要，每去一次，总是要被她说到眼睛哭红才能拿到，她总会给我们细数我们生来就比不上别人的地方，再给我们讲一讲她照看我们的不易之处。可我记得，那些年我们从未真正麻烦过她多少，因为她的教育，爷爷奶奶还在家时可以吃的大米，我们从来不敢买，菜要自己种出来吃，才不算坏小孩，吃的玉米面，需要我和姐姐趁着周六周日早早背着去街市那家专门打面的人家打出来，再一步一步背回家，那段走完全程要足足半个小时的路，那些年，被我和姐姐背着玉米粒和玉米面走了太多遍。中途无论遇到多么炎热的天气，或是面临因等待而花费太久的时间饥肠辘辘的境地，水和零食是向来不敢妄想的，因为我们毕竟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她无数遍对我们强调，爷爷没有寄回来多少钱，要求我们把每一分钱写在一个本子上，她说，怕将来爷爷奶奶回来了，钱账对不上。

后来长大后，我再没见过那个本子，但在当时，那个本子给我的羞辱，是不亚于当众挨打的。

姐姐当时已经是一个小大人了，我却还小，也因此少了许多烦恼。很多年后，姐姐说起那些事，对我说起过，那些年，她来例假时，用的是平常用的纸巾，那时候的我，对青春期的事一无所知，后来想到这些，才意识到姐姐那个时候，面对这些问题时有多无助，但也只能想象其中一二，毕竟我从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本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我感激着那位长辈，觉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受到了她很多的帮助，可当我越长越大，对她的感激之情却越来越淡薄，只剩一些质疑，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可我多么希望，我只是小人之心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