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鬼才三岛由纪夫经典代表作(共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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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阁寺(2)

我真正的少年时代,随着父亲的去世而落下帷幕。令我惊愕的是,自己在少年时代全然没有人情味儿。及至我觉察到对于父亲的死自己竟也丝毫没感到悲伤时,这种惊愕已发展成无以称之为惊愕的、某种颓软的感慨。

我赶回家时,父亲已躺在棺木之中。这是因为,我要徒步走到内浦,从那里求人用船带到成生,整整花了一天时间。梅雨时节将临,每天骄阳如火。等我见过遗容,棺木便被拉到岬角荒凉的火葬场,准备在海边焚化。

乡间寺院住持的后事,其光景是相当奇特的,奇特而且过于周到。可以说,他是这一带的精神领袖,是各位施主有生之年的关照者,也是他们身后事所赖以托付的人。父亲是在寺内死的,给人以极为忠实地履行完职责的印象。同时也使人觉得是一种过失死——到处教人以死的方式之人,自己却在实际表演时弄假成真。

实际上父亲也的确给人以死得其所之感,其棺木早已准备妥当,如今安卧其中。母亲、小僧和施主们在棺前哭泣。小僧们不流畅的念经声,也仿佛是按父亲指示进行的。

父亲的脸埋在初夏的鲜花丛中。花朵都还活生生水灵灵的,新鲜得近乎怕人。那些花朵好像在窥视井底。因为死人的脸已经脱离其活时的存在表面,无止境地沉落下去,沉入无底深渊,再不可能重新浮起,留给我们的仅仅是其脸面的边框。死相以其无与伦比的生动告诉我们:物质这种东西,其存在距我们是何等遥远,其存在方式又是何等地可望而不可即!精神通过死而如此变为物质,我也因此得以初次接触这种局面。但对我来说,五月的鲜花、太阳、桌子、校舍、铅笔等这些物质为何显得那般生疏,那般离我远去呢?慢慢地,我觉得我品味出了个中缘由。

母亲和施主们注视着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但我这颗冥顽的心,拒不接受这一字眼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类推。这并非什么最后一面,我不过在看父亲的遗容。

尸体只是被看,我则只是在看。日常丝毫未曾意识到的看这一行为本身,居然足以如此成为生者权利的证明,成为残酷程度的表现。这对我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一个既不大声歌唱又不奔走呼号的少年,在这里学得了对自己的生的确认。

尽管我有不少猥琐之处,此时我却毫不羞愧地向施主们转过自己没有一滴泪水的开朗的脸。寺院位于临海的山崖上,吊唁人们的背后便是日本海湾,海上夏云横陈,鼓满天际。

起龛[15]的经声开始后,我也加入其中。大殿内光线昏暗,柱子上挂的幡、内阵梁间的华鬘[16],以及香炉、花瓶等物,在闪闪烁烁的灯光下粲然生辉。不时吹入的海风,鼓起我僧衣的长袖。诵经时间里,我总是忘不掉眼角处通体深入强烈阳光的夏云阵列。

不断泻在我侧脸上的耀眼的光线。那光闪闪的轻蔑……

送葬队伍往火葬场走出两三里远的时候,遇上了阵雨。恰好是在一位热情的施主家前面,连灵柩一起得以避雨。雨看样子很难止息,队伍又必须前进,于是众人备好雨具,把灵柩用油纸蒙上,向火葬场进发。

那里是一小片遍地石子的海滩,位于村子向东南方向突出的岬角底部。在那里焚烧,烟不至于弥漫进村。很早以前就似乎作火葬场使用。

石岩岸边的海浪格外汹涌。波涛摇晃着膨胀着而即将散开的时间里,不安的海面也依然承受着雨水的空袭。黯然无光的雨线,只管冷静地朝本来就不安分的海面连连射去。唯有海风时而将雨喷向荒凉的岩壁。白色的岩壁已黑成一片,如溅上了墨汁。

我们穿过隧道到达那里。雇工们做火葬准备的时间里,众人在隧道中避雨。

海景一无所见,唯有雨、波涛、淋湿的黑色岩石。淋过油的灵柩木纹甚是鲜艳,承受雨珠的拍击。

火点燃了。定量供应的油由于住持去世而准备得绰绰有余。火势在雨势面前毫不示弱,发着挥鞭似的声响越烧越旺。因是白天,火焰在滚滚的烟中通体透亮,清晰可见。烟不断膨胀四散,一点点被吹往山崖方向。有一瞬间,雨中只有火焰以端丽的造型腾空而起。

突然,一声物体爆裂般的巨响:灵柩盖绷开了。

我看了看旁边的母亲。母亲双手抓着念珠伫立不动。面孔看上去十分僵硬,十分窄小,仿佛一把即可攥在手中。

我遵照父亲的遗嘱,去京都当了金阁寺的徒弟,跟随住持剃发进入佛门。学费由住持出,我则负责扫除,照料住持的起居,其实同住在主人家里的书童是一回事。

进入寺院才注意到,动辄训人的寝食长已被叫去当兵,寺院里只有老者和极为年少的人。到这里我在好多方面都舒了口气,再不会像在原来那所中学那样因是寺院之子而受到嘲弄,此处全是同类。只不过口吃这点稍微相形见绌。

离开东舞鹤中学后,由于田山道诠和尚打过招呼,我被安排转入临济学院中学,将从大约一个月后开始的秋季学期前去上学。我得知,开学后很快就要被动员到某处的工厂里做工。眼下,在这新环境里我还剩有几周休息时间。这是服丧期间的暑假,昭和十九年[17]战争后期一个静得出奇的暑假。虽说寺院里的学徒生活过得循规蹈矩,但如今想来,那对我绝对是最后一个不折不扣的假期。蝉声也尽皆听在耳里。

相隔数月后见到的金阁,静静地坐落在晚夏的光照之中。

我刚行过落发礼,脑袋光得发青。空气好像紧紧贴在头皮上。我有一种奇妙的危险感,似乎头脑中所思所想之事,同外界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易受损伤的皮肤相隔。

每当我扬起这样的脑袋看那金阁,都觉得金阁不仅扑入我的眼睛,而且渗入我的脑壳。但愿这颗脑袋因日照而马上发热,遇晚风而倏忽变凉。

金阁哟,我总算来到你身旁住下,我停住拿扫帚的手,在心里边自言自语:早晚你要——不必操之过急——对我表示友好,向我说出你的秘密才行。你差一点点就要一展你美丽的风采,但毕竟尚未展示。你一定要尽展比我想象中的金阁还要美的本来面目。既然这世上再无别物可与你媲美,那么你就应该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之美,为何必须这么美!

这个夏天的金阁,由于有哀报频传的倒霉战况作为饵料,愈发光彩夺目,生机盎然。时至六月,美军已在塞班岛登陆,盟军在诺曼底大地上纵横驰骋。参观者人数骤然下降,而金阁仿佛在尽情品味这孤独与静寂。

战乱与不安,横野的尸体和无数的鲜血,自然使金阁增添了美色。金阁原本就是来自不安的建筑,就是以将军为首的众多心术不正之人所策划的建筑。那只能使美术史家从中找见折中的三层支离破碎的设计样式,无疑是动荡不安的结晶,是势之所趋。假如建成一种安定的样式,金阁必然无法包容不安,早已土崩瓦解。

尽管如此,在我停手清扫而反复仰视金阁的时间里,我还是对金阁存在于此这点本身感到不胜惊诧。上次同父亲只在此逗留一夜时的金阁,反倒并未给人以这种感觉。难道日后漫长的人生中金阁将永远在我眼前晃动不成?我觉得难以置信。

在舞鹤时,我以为金阁似乎永恒地存在于京都的一角。及至置身寺中,金阁只在我看时才出现在我眼前,而夜晚在殿里睡觉时却好像并不存在。因此,我每天都要去看望好几次金阁,惹得同伴们发笑。无论看多少次,我都对金阁存在于此甚感不可思议。当我看完返回大殿途中,突然折转身准备再去看一次时,又觉得金阁很可能像欧律狄刻[18]一样倏然消失。

我扫罢金阁四周,为躲避早上逐渐热起来的太阳,便走入后山,沿小路往夕佳亭爬去。未到开园时间,四下杳无人影。一队大概是舞鹤航空部队的战机,以相当低的高度从金阁上方飞过,留下咄咄逼人的轰鸣声。

后山里面,有一泓满是浮萍的沉寂的水池,叫安民泽。池中有一小岛,岛上立一五重石塔,称白蛇冢。这一带的清晨,鸟鸣声声入耳,却不见鸟影。整座树林都在鸣啭。

池前有片葳蕤的夏草,小径以低矮的栅栏将其一分为二。那里躺着一个穿白衬衣的少年,身旁一棵矮枫树上靠着一把竹筢。

夏日清晨潮润的空气荡漾在四周。少年以突然劈开这空气之势坐起身,看见是我,道:

“嗬,是你!”

这少年叫鹤川,昨晚刚被介绍过。鹤川的家是东京近郊一处富裕的寺院,学费、零花钱只管由家里足足地寄来,他只是为了体验学徒生活的滋味,才通过住持的关系寄居在金阁寺。暑假回家探亲,昨晚提前回来的。这个站在池边满口东京腔的鹤川,将从秋季开始在临济学院中学同我编入一个班。他说话频率快而且爽朗,这点昨晚就已使我感到惶惶然。

眼下在他这句“嗬,是你”面前,我便欲言不得。但对我的沉默,他似乎并未认为是不满的表示。

“好了好了,何必扫得那么认真。反正游客一来就弄脏,再说来的人又少。”

我略微一笑。我这种无意流露出来的自然而然的笑,在有的人心里很可能播下亲密交往的种子。我总是这样无法对自己给予别人的每个细小印象承担责任。

我跨过栅栏,在鹤川身旁坐下。他已重新躺倒,其抱在头上的胳膊,外侧已晒得相当黑,而内侧却白得能看见里面的静脉。透过树丛间洒下的晨光把野草淡绿色的阴影撩在他身上。我凭直感,觉察出这个少年大概并不像我这样热爱金阁,我将自己对于金阁的偏执,一味归咎于自己的丑陋。

“父亲去世了?”

“嗯。”

鹤川机灵地转动着眼珠,毫不掩饰少年特有的热心推理:

“你所以非常喜欢金阁,是因为一看见它就想起父亲的缘故吧?比如说,你父亲就曾经十分喜欢金阁。”

这一半言中的推理,没有在我表情麻木的脸上引起丝毫变化,这点使我不无欣喜。就像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时常做的那样,鹤川看起来也有类似的兴趣:他把人们的感情分门别类地整齐放在自己房间好看的小抽屉里,不时地取出加以实际验证。

“父亲去世,一定很伤心吧?所以你才看上去显得寂寞。昨晚刚见时我就这样想来着。”

我并未产生任何反感。经他如此一说,自己从对方看出自己孤寂这一感想当中,获得了某种心灵上的慰藉和自由,话语冲口而出:

“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鹤川抬起长得几乎恼人的睫毛,看着我说:

“哦……那么说,你怨恨你父亲?至少是有点讨厌吧?”

“既不怨恨,又不讨厌……”

“噢,那为什么不伤心?”

“啊,说不清的。”

“不明白。”鹤川不得其解,从草地上坐起,“那么说,你是有更伤心的事喽?”

“不知有没有。”

说罢,我不由反省自己:为什么喜欢让别人产生疑问呢?对我本身来说,这并非什么疑问,而是自明之事。因为感情上我也有口吃现象,感情总是跟不上节拍,以致我觉得父亲去世这一事件和悲伤这一感情,似乎是两个各自孤立、相互格格不入的东西。时间上的一点点错位、一点点延误,都会将我的感情和事件拉回到不相关的——或许这才是本质的——状态中去。假如我有悲伤这种感情,那么它想必也是在同任何事件任何动机毫无关系的情况下无端地朝我袭来的。

而我现在无法将这一切向眼前这个新朋友解释清楚。鹤川终于笑出:

“嘿,你可真够特殊的!”

他白衬衫的腹部一起一伏,上面游移的树叶间泻下的晨光,使我感到一阵喜悦。我的人生将像这家伙衬衣上的皱纹一样凹凸不平。然而这衬衣是何等白得闪光啊,尽管凹凸不平!……莫非我也将如此?

禅寺并不理会世间风云,仍按其特有的规章习惯运转不止。因是夏季,早上至迟要五点起床。这里将起床称为“开定”。起来后便是作为朝课的念经。要念三遍,称为“三时回向”。之后便打扫房间,搭起抹布。接下去便是念早餐前的“粥座”经:

粥有十利

饶益行人

果报无边

究竟常乐

念罢,开始吃粥。然后“作务”:除草、扫院、劈柴等等。如果开学,往下便是上学时间。放学回来,不一会儿就吃晚饭“药石”。饭后偶尔聆听住持讲经。九点“开枕”,即就寝。

以上就是我每天的日程。早上起床的信号,是负责寝食的“典座”四下摇响的铃声。

金阁寺即鹿苑寺本来应有十二三个人。但由于应召入伍和征用劳力,除了七十几岁的门卫和年近六十的女厨师,只有执事、副执事和我们三个学徒。老人们老得生了青苔,朝不虑夕;少年们终归还是孩子。执事也叫副司,光是会计一事已忙得不亦乐乎。

几天后,我被分配往住持(我们称其为老师)房间送报。报纸到来是在朝课和清扫结束之后。寥寥数人在极短时间里擦完有二十几个房间的寺院全部走廊,做起来难免粗糙。我在大门口取出报纸,穿过使者间前面的走廊,从后面绕客殿一圈,再走过中间走廊,来到老师居住的大书院。这段路的走廊,大多采用直接往上面泼水而任其自然风干的擦拭办法,因此地板的凹陷处无不积满水汪,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走过时一直湿到踝骨。因是夏天,心里倒也舒坦。但当我走到老师房间拉门的外面,跪倒招呼一声“打扰来了”,而等老师回话后我走进房间之前的时间里,须用僧袍的下摆迅速擦干湿脚——这是同伴传给我的秘诀。

我一边嗅着油墨发出的强烈的世俗气味,一边用眼睛扫着报纸上的大字标题,在走廊里急步穿行。这么着,我得以看见这样一个标题:帝都空袭势在难免?

奇怪的是,这以前我从未将金阁同空袭结合起来考虑。塞班岛陷落之后,人们便认为本土难免遭受空袭,京都市的部分地段也被强行紧急疏散。但我还是一味认为金阁属于半永久性存在,同空袭之灾毫不相干。我清楚地知道,金刚不坏的金阁同利用现代科学的战火,其性质截然不同,觉得两者如果相遇,一方肯定闪身滑过。……不过,金阁也有可能在空袭之火中焚毁。如此下去,金阁必然化为灰烬。

这一念头在我心中萌发之后,金阁再度增添了悲剧性的美。

这是夏天最后一天——明天就要开学——的午后,住持带着副执事受托外出做法事。鹤川邀我去看电影,但由于我兴致不大,他也随即没了情绪。鹤川就有这个特点。

我们两人请了几小时假,在土黄色的裤子下端缠上绑腿,戴上临济学院中学的校帽,走出大殿。夏日热得正紧,参观的人一个也没有。

“找个地方玩去!”鹤川提议。

我应了一声,但我提出得首先好好看看金阁,因为明天这个时刻也许再看不到了,在我们去工厂不在这里的时候金阁很可能毁于空袭。我不时口吃,说得断断续续。这时间里鹤川以惊讶焦急的表情听着。

等好歹说完这几句话,我脸上就像说完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早已汗水淋漓。听过我诉说我对金阁异乎寻常的执着之情的,只有鹤川一人。但他脸上出现的只是我习以为常的那种努力倾听口吃人讲话的焦躁感。

我遇上的便是这样一张脸。无论坦白关键性的秘密,还是倾诉对于美的无可遏止的兴奋,抑或推心置腹之时,我所遇到的都是这样的脸。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所出示的并非这样的脸。这张脸以无可挑剔的忠实将我滑稽的焦躁感毫厘不爽地模拟出来,成为令我胆战心惊的一面镜子。哪怕再漂亮的面孔,这种时候也会变得和我一般丑陋。每当见此光景,我所要诉说的珍宝,便顿时沦为毫无价值的破烂。

夏日暴烈的阳光,直射在我和鹤川身上。鹤川年轻的脸油光闪亮,眼睫毛被一根根镀成金色,像要马上燃烧,鼻孔呼哧呼哧喷着热气,等待我把话说完。

我终于说完。与此同时我腾起一股怒火:鹤川从我们见面至今,居然一次也没嘲笑过我的口吃。

“为什么?”我责问道。我不止一次说过,较之同情,嘲笑与轻蔑使我快意得多。

鹤川浮现出莫可形容的充满温情的微笑,并这样说道:

“我这人,天生对这个就一点儿也不介意的。”

我不禁愕然。在乡下粗俗环境中长大的我,不晓得这种温情。鹤川的温情告诉我这样一个发现:将口吃这点从我这一存在去掉之后,我依然成其为我。于是我以整个身心品尝到一种被剥得一丝不挂的快感。鹤川那长长睫毛围拢下的眸子,接受的是从我身上滤去口吃的我。在此之前,我以为无视我的口吃,便完全意味着抹杀我这一存在本身,并对此奇妙地深信不疑。

我体会到和谐与幸福。难怪此时我所见到的金阁使我终生无法忘怀。我俩走过正在打瞌睡的门卫老人,沿着空无人影的墙边路朝金阁前踱去。

我至今记忆犹新:镜湖池畔,两个身穿白衬衫、打着绑腿的少年相互搭肩并立。金阁一览无余地坐落在两人面前。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其中最后的一天……我们年轻的生命,站在这令人目眩般的水池边缘。金阁也站在相同的边缘,与我们对面,同我们对话。对空袭的预感,使得我们和金阁如此切近。

晚夏娴静的日光,将究竟顶的顶端贴上了一层金箔。笔直射下的光线,使得金阁内部充满夜色般的黑暗。尽管迄今为止这座建筑不朽的历史压迫着我,将我隔开,然而其不久将被燃烧弹付之一炬的命运,与我们的命运贴在了一起。金阁说不定先于我们灭亡,想到这里,我觉得金阁似乎与我们同样呼吸和生存。

环绕金阁的红松山峦,笼罩在一片蝉鸣声中,仿佛无数看不见的和尚在齐声高念消灾咒:“佉佉。佉呬。佉呬。吽吽。入嚩啰。入嚩啰。钵啰入嚩啰。钵啰入嚩啰。”

我想,如此美妙之物不日将化为灰烬。我心目中的金阁与现实中的金阁,如同细绢上的双面绣图案合二为一一样,将其细部徐徐合为一体。阁顶合于阁顶,探出池面的漱清合于漱清,潮音洞的勾栏合于勾栏,究竟顶的花头窗合于花头窗。金阁早已不再是岿然不动的建筑,它已化为现象界虚幻的象征。现实中的金阁通过我这番思绪而变成较之心目中的金阁也毫不逊色的美物。

或许明天有天灾降下,其亭亭玉立的条条细柱,其优雅动人的阁顶曲线,都将灰飞烟灭,永远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而现在我们的眼前,其绰约的身姿沐浴着夏日火一般的阳光,仍一副悠然自得的风采。

山顶上堆积着在为父亲念枕经时间里我眼角留意到的那种汹涌的夏云。夏云通体透出沉郁的光彩,俯视着这纤弱的建筑。在晚夏如此锐不可当的阳光之下,金阁看上去已失去其细部的风情,里面冷清清的一团阴暗,只有神秘的轮廓在抗拒着周围浮光耀金的世界。顶端的金凤张开利爪紧紧抓住支座,以免在阳光下晕倒。

鹤川见我凝视良久,不耐烦地拾起脚下石子,以漂亮的投球姿势朝镜湖池面金阁的倒影正中扔去。

于是波纹荡漾,推开水面的浮萍,精美的建筑刹那间分崩离析,消失不见。

此后至战败前的一年时间,是我同金阁最为亲密、最为息息相关并为其美而心醉神迷的时期。总的说来,也是我得以将金阁降到同我一般高度,在这一假定下无惧无畏地爱恋它的时期。我还没有受到金阁的不良影响,或者说尚未中毒。

我同金阁在这世上有着相通灾难这一点激励着我。我发现了将美和我结为一体的媒介,我觉得在我同似乎拒绝我、排斥我的事物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烧毁我的火也将把金阁付之一炬,这一想法几乎使我陶醉。即将遭受同一灾祸同一不祥之火的命运,使得金阁和我所居住的世界处于同一元。我的肉体脆弱而丑陋,金阁的肉体虽说坚硬,但也同样由易燃的碳素构成。想到这里,我觉得似乎可以将金阁藏在自己的肉体、自己的身体结构之中偷偷逃走,如同盗贼将贵重的宝石吞下去潜逃一样。

这一年时间里,我既未习经,又没读书,只是日复一日地修身、操练、习武,或去工厂帮工或为强制性疏散做帮手,如此打发时日,其光景可想而知。于是原本喜欢沉思和幻想的性格愈发变本加厉,战争使人生离我远去。对我们少年来说,所谓战争不过是梦幻一般虚无缥缈而又惶惶不安的体验,犹如一间切断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昭和十九年十一月,自B-29轰炸机初次空袭东京以来,人们担心京都也在劫难逃,甚至明天都无法保证。这么着,大火包围京都全城的光景,就成了暗暗期待的梦。这座城市原封不动地守护着甚为古老的东西,大多数的神社佛堂已经失去了其曾化为灰烬的灼热记忆。想象一下应仁大乱曾怎样地将这座都城变得面目全非,我便觉得京都由于长久地忘记战乱而失却了几分美。

恐怕,明天金阁就要被烧毁,就要丧失其占据空间的形态,其顶端的金凤就要像不死鸟那样展翅翱翔,而被形态束缚的金阁也将浑身轻松地出现在远离锚地的地方——在湖上在幽暗的海潮上曳着微光轻快地漂移。

然而左等右盼,京都也未遭到空袭。转年三月九日,听说东京下町一带葬身火海,但毕竟相距遥远,京都上空有的只是早春澄澈的天宇。

我等得有些绝望。我力图使自己相信:这早春的天空恰如闪烁其光的玻璃窗,尽管内部不让人看见,但其中肯定潜伏着火灾和毁灭。前面说过,我这人缺少人情味。父亲的去世也好,母亲的贫困也好,对我的内心生活几乎无甚影响。我梦寐以求的只是灾祸,是毁灭,是惨绝人寰的悲剧,是一台从天而降的巨大压榨机——人也罢物也罢丑也罢美也罢都将在同一条件下统统被其压得粉身碎骨。有时,早春天空中那明媚璀璨的阳光,在我眼里俨然一把足以遮蔽整个地面的巨斧利刃的寒光。我期待它的下落,刻不容缓的下落,如此而已。

有一点我至今仍莫名其妙。本来我并非糊涂思想的俘虏。我所关心的所被赋予的难题应该仅仅是美。我不认为战争使得我怀有阴暗心理。人这东西,一旦钻在美里出不来,势必在不知不觉之中会撞进世间最为黑暗的思路。或许人生来如此。

我想起战争末期京都发生的一段插曲。这很难令人相信,但目击者并非仅有一人,鹤川就在我身旁。

停电休息的那一整天,我和鹤川一起去了南禅寺[19]。那里还一次也没去过。我们横穿过宽阔的公路,走上架在牵引轨道上的一座木桥。

这是五月间一个宜人的晴日。轨道早已不再使用,斜坡上牵引船只的钢轨已经生锈,几乎被野草掩没。十字形的白色小花在草丛中随风摇颤。积水一直漫到斜坡脚下,映出这边岸上一排嫩叶樱树浓重的阴影。

我们站在这小小的桥上,呆呆地望着水面。当时尽是有关战争的记忆,因而这短暂而无谓的时间便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它是那样的短促,那样的令人悠闲令人释然,犹如不时从云间探出的碧空,无处不有无所不在。这样的时间居然能留下痛快淋漓的深刻记忆,委实不可思议。

“真不错!”我微笑着随口说了一句。

“嗯。”

鹤川也看着我笑了。两人深切地感到,这两三个小时是我们自己的时间。

宽阔的砂石路面伸向前去,旁边偎依一条水渠,水流清冽,水草丰茂,片刻,有名的山门矗立在眼前。

寺内寥无人影。新绿丛中,众多的塔脊瓦,如一本本巨大的锈银色书卷高高伏在那里。在这一瞬间,战争算得了什么呢?在某个场所、某段时间里,战争仿佛不过是仅仅存在于人们意识之中的精神怪物。

传说中石川五右卫门[20]把腿搭在楼上栏杆观赏满目樱花,大概便是在这里。我们出于小孩子特有的心理,也想以五右卫门那样的姿势观赏一番,尽管已是绿肥红瘦时节。我们花了一点点入场费,登上木板已黑得一塌糊涂的陡峭楼梯。登到一小块转角平台,鹤川把头撞在低垂的天花板上。我笑了笑,转眼我也撞上了。两人转了一圈又往上爬,终于爬到楼上。

钻出洞穴般狭小的楼梯口而突然置身于恢宏的景观面前,那种紧张感实在惬意非凡。叶樱青松,对面民居前铺展的平安神宫的树林,京都城郊雾霭迷濛的岚山,以及北方、贵船、箕里、金昆罗等连绵的群山——欣赏完这一系列景致之后,我们像寺院弟子那样脱下鞋,毕恭毕敬地走入殿内。光线昏暗,地板并列铺着二十四张垫席。释迦牟尼像居中,十六罗汉金色的眼珠在幽暗中闪闪发光。此处叫五凤楼。

南禅寺虽然也属临济宗,但与相国寺派的金阁寺不同,而是南禅寺派的大本山。就是说我们是在同宗异派的寺院里。两人一如普通的中学生,一只手拿着导游图,转圈观看了据说出自狩野探幽守信[21]和土佐法眼德悦[22]之笔的色彩艳丽的藻井画。

天花板的一边画着飞天及其弹奏的琵琶、横笛等图案,另一边是捧着牡丹的迦陵频伽[23]展翅飞翔。这是住在天竺雪山上的鸟,上半身为体态丰腴的女子,下半身为鸟状。天花板的中间画的是华丽如虹的凤凰,既像金阁顶上那只威风凛凛的金鸟,又似乎不像。

我们在释尊像前跪倒合掌,然后走出正殿。但舍不得从楼上离开,便靠在刚才所登楼梯口旁边朝南的勾栏上。

我总觉得某处有一个类似五颜六色的小漩涡样的景致,也好像是刚刚看过的藻井画浓墨重彩的远影。那凝聚缤纷色彩的感觉,又恍若迦陵频伽模样的鸟隐藏在一片嫩叶或青松的树枝下,隐约闪出其华丽翅膀的一角。

但并非如此。在我们眼下,隔道有座天授庵。简洁明快地点缀着低矮树木的幽静的院落里,一条由方形石板对角连成的甬路蜿蜒伸展,通往拉门大敞四开的宽大客厅。客厅中,壁龛和搁物架看得一清二楚。那里已摆好了茶,似乎暂且作茶室使用。但铺着醒目的猩红色的毛毯,一位年轻女子端坐其上。这便是映入眼帘的光景。

战争期间绝对见不到身穿如此艳丽宽袖和服的女子。以这副装扮出门上街,路上难免受到指责,不得不中途返回。那和服便是华美到如此地步的。具体花纹倒看不真切,但地是蓝色的,上面绘有鲜花,缝合在一起。衣带呈猩红色,且有金丝闪闪生辉。夸张说来,连周围都一片粲然。年轻的美女端然正坐,白皙的侧脸犹如浮雕,以致令人怀疑她是否是实际活着的女子。我极度地口吃道:

“那到底可是活的?”

“我也那么想。活像偶人。”鹤川把胸口紧紧贴在勾栏上回答,并未移动视线。

这时,里面走出一个身穿军服的青年陆军军官。他彬彬有礼地在距女子约一丈远的前边正襟危坐,同女子面面相对。两人悄然对坐良久。

女子站起身,一声不响地消失在走廊的暗影里。少顷,女子手捧茶碗转回,长长的衣袖在微风的吹拂下一摇一摆。她走到男子面前献茶,按茶道礼仪献罢淡茶,又坐回原来位置。男子说了句什么,但就是不肯喝茶。时间似乎异常悠长,气氛似乎异常紧张。女子深深垂下头。

难以置信的场面即发生在这之后。端坐的女子突然打开自己的衣襟。丝绸衣料在紧紧扎着的宽带下面被拉拽发出的声响,我都几乎听得真真切切。雪白的胸部露出来了。我屏住呼吸。女子用自己的手将一只白嫩丰满的乳房整个拉出。

军官手捧深色茶碗,膝行至女子跟前。女子双手揉搓乳房。

我不能说我看见了,我只是感觉眼前历历现出这样的场面:温暖的白色乳汁一泻而出,直朝深色茶碗内褐绿色茶水中连连射下,于是静寂的茶水表面泛起乳白色的泡沫。

男子举起茶碗,将这奇妙的茶一饮而尽。女子雪白的胸随即掩起。

我俩看得脊背僵直,忘乎所以。事后依序想来,那恐怕是怀了军官之子的女子和即将上阵的军官之间的一种告别仪式。但当时受到的震动拒绝任何解释。由于看得过于痴迷,以致没注意到这对男女是什么时候离开客厅不见,而只剩下那方宽大的猩红色毛毯的。

我目睹了那浮雕般白皙的侧脸和雪白无比的酥胸。无论在女子离去后那天的剩余时间里,还是在第二日第三日,我都执着地想入非非。不错,那女子定是有为子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