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大万事皆小——袁伟民
——袁伟民
虽说已经入秋,9月底的北京还是热浪袭人,前两天的降温让人刚刚感受到一丝凉爽的秋意,却被顽强的不想离去的夏尾又占了上风。
北京二环路平时就很拥堵,那天中午堵得还出奇厉害。我和我的父母坐在走走停停的车里,时不时就低头看看手表,闲聊几句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早就过了和袁伟民指导约定好见面的时间。
差不多临近下午三点,我们才到了袁导家的小区。在门卫处报了姓名得以放行入内,还没等走到他家单元门前,远远地,就望见袁导的爱人郑阿姨已经在大门前翘首以盼地张望。
一进家门,郑阿姨瞅见袁导不在客厅,就冲卧室喊了句:“老袁你干吗去啦?快出来。”我老爸也紧随其后地喊了声:“阿民,我来喽。”顿时,众人皆大笑,连我这个小辈都忍俊不禁。别看长辈们常常给人不怒而威的感觉,但他们聚在一起就是一群可爱的老顽童,说话无所顾忌,可以随意地开玩笑,就连那平常无奇的昵称,都令人颇有几分感动。
对于这次见面我父母充满了期待,他们告诉我上一次和袁导见面都是三年前的事了。经父母这么一提,我细细一想,自从2008年奥运会后,我也再没见到过袁导。这不知不觉,弹指一挥间,一晃都十年过去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袁导欢快的声音还是那么中气十足,紧接着余音未散,就见到本尊大步流星地隆重登场。袁导身着浅蓝色短袖和米色粗布裤,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富有光泽,跟我十年前见到他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连皱纹都好像忘记了在他的脸上生长。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一个八十岁老人的形象跟袁导联系在一起。
我开心地给袁导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在我怀里有些“小鸟依人”的袁导也高兴地拍着我的后背,笑得合不拢嘴。与我老爸宽大的手掌不同,袁导厚实的手掌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或许是小时候被我老爸打排球的大手狠狠教训过的缘故,袁导那没教训过我的大手,显得温柔许多。
知道我们下午会过来,袁导连午休都放弃了,一直眼巴巴瞅着时间,等待我们的到来。听人讲过一句话:等待是件美好的事情。我想,并不是等待让事情变得美好,而是因为等待的人、物或结果,让等待的过程变得美好了起来。正如袁导口中一声声亲切的“老战友”,这份深厚的友谊让等待充满了温暖的力量。
袁导是个做事喜欢亲力亲为的人,从我们一进门开始,他就忙前忙后地在厨房准备茶水,就连我这个小辈都完全插不上手,只能陪在他身边,帮忙完成最后端茶的工作。
手巧可能是江南男子的特质,家中的缝缝补补、收拾整理全都由袁导包办,这一点我老爸和袁导真的是格外相似。别看小小的绣花针在他们的大手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用起来却游刃有余、得心应手。袁导在运动员时期,一年两双球鞋根本不够用,经过他反复修补后球鞋实在没法用了,他就算光着脚训练,也没落下过一堂训练课。当他不经意间,将由于长期训练造成的拇指外翻而严重变形的脚趾露出来时,我惊讶地倒吸一口凉气,赶忙移开了视线。
袁伟民教练夫妇与赵蕊蕊父母的合影,摄于2019年9月(左二、右一为袁伟民教练夫妇)
我们总说,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袁导在运动员、教练员、领导生涯中都是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任劳任怨。虽然现在退休已经很多年了,大家坐下没几分钟,聊到的也全部是跟排球有关的话题。
由于是陈年旧疾,年轻时落下的伤病总会时不时困扰着袁导,特别在2016年接受双膝注射后,袁导的膝盖明显大不如以前,没走几分钟就感到很疲劳,甚至久坐起身,腰以下还会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重感。为此,他连喜爱的高尔夫球运动都只能暂搁到了一旁。
受伤病影响,再加上上了年纪,袁导本可以找借口多偷一点儿懒,可他偏偏不信这个邪,给自己制订了详细的康复计划。他每天要练习膝盖静力加强腿部力量,后期还要在海绵垫上完成单腿站立的平衡训练。因为这份坚持和不服输,袁导的训练颇见成效,以至于他本人不说我们完全没发现他有膝伤的问题。
“对自己狠一点儿,再狠一点儿。”此时,我想起陈忠和指导以前在我们疲累不堪到几乎要倒下时说的话。如果要寻找这话的出处,或许能追根寻底到袁导这里。
运动员出身的人,骨子里本就有一股天生的倔强和执拗劲儿。在老女排那个各方面都相对匮乏的年代,“只有付出超人的代价,才能取得超人的成绩”这种“对自己狠一点儿”的精神,尤其显得光芒四射,令人动容和感佩。
袁导对精神和作风的要求极其严苛,从1976年组队开始,他就狠抓训练作风,从每个人、每堂课、每个球做起,要求大家在每天的训练中都要有紧迫感。进到球场就要精神饱满,不能站没站相、练没练相,不符合质量过不了关,完不成指标就不下课。
就拿捡球这么一件小事来说吧,袁导要求队员一律要跑步完成。这个要求一开始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有的队员因为累就慢吞吞地捡球,袁导于是一边做思想工作讲道理,一边做了强制性的规定。有时候在密度很大的训练中,故意只使用十几个球进行训练,同时要求供球不能中断。这个策略使场上没有一个闲人,每个人都情绪活跃,思想集中,训练节奏紧凑有序。这不但培养了彼此之间的互相关心,还加强了人人为集体的好思想。
细节决定成败,从捡球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体现的不光是对细节的精雕细琢,更是一份对团队凝聚力的敬意和执着。为什么那么多人喜爱中国女排,我想,绝不仅仅因为中国女排总是能给国人带来荣耀和惊喜这么简单,而一定还有那在平凡中追求极致的纯粹吧。
说起凝聚力,袁导有一条“6>6”的理论。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是从陈导那里,陈导引用袁导的话说:“场上六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要变成大于六才行,这就需要每一个人都团结在一起,有了明确的向心力就可以产生无坚不摧的凝聚力;反之,则有可能变成六个人加在一起变成五、四,甚至更少。”
赛前准备会,袁伟民教练在排兵布阵(供图/袁伟民)
如何增强球队集体内部的凝聚力,是袁导带队中一直着力思考和解决的问题。曾有观众给袁导来信,信中说:“我最喜欢看你们女排的比赛,因为队员们太可爱了,不管场上出现什么艰难险阻,她们从不互相埋怨,总是相互鼓励,团结拼搏,反败为胜。”
许多人并不知道,团结协作的凝聚力,也是经过平时训练和比赛的磨砺,逐步形成起来的,有时候还要主动采取措施去培养这种凝聚力。比如,有时候袁导会将队员分组,以小组为单位完成训练指标,只要一个人完不成就会株连组里的其他人。刚开始也难免会有矛盾和埋怨,但袁导知道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一个人扣球没扣好,其他人要像自己扣球没有扣好那样,互相鼓励弥补、出谋划策。在袁导心中,这才是排球真正需要的精神。
一人补课全队陪,新队员加练老队员帮。这也是培养集体观念的好办法。1984年初郴州集训时,杨晓君在某次防守训练中没有完成指标,已累得趴倒在地。她大口喘着粗气想要站起来,可无奈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即使队友都在一旁为她加油鼓劲,她也使不上劲儿站起来。这时,上午在训练中挫伤大拇指,左手缠着绑带,手臂吊在胸前的杨锡兰走到杨晓君的身边,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给杨晓君递去一枚发夹,轻轻帮她把蓬乱的头发整理好,并劝慰道:“再坚持,再坚持一下!”杨晓君见到受伤的杨锡兰没有休息,还一直为自己加油,于是心一横,咬咬牙爬了起来,继续完成未完的课业。
有时候,说来也奇怪,明明被折腾得好似是榨干了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气力,当不甘心被满腹委屈冲淡,当梦想和理想被教练的“不近人情”消耗到想要打退堂鼓时,队友的一个眼神,一声安慰,一个搀扶如同被赋予了神秘又神圣的力量,总是能让我们一次又一次站起来。因为每一位女排姑娘都明白一个道理——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凝聚力绝不是纸上谈兵,也不是吹嘘的口号,风气的形成,习惯的养成,正是增强集体内部凝聚力的基础。
在上一篇讲述陈招娣被加练的段落中,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原来她的加练,是源于帮另一位浙江籍队员施美莲完成任务,结果却“引火上身”,自己变成了被针对的目标。在袁导眼里,陈招娣个性外露,她聪颖、能吃苦、肯拼搏,但任性、容易急躁。于是乎,本就想“折腾”她的袁导趁此机会,展开了打磨她性格的工程。
为帮别人完成课业而“引火上身”的可不止陈招娣一人,当时还是年轻队员的郎平,也中过这种“彩蛋”。1980年郴州冬训的某一天下午,训练已经结束,袁导把周鹿敏、汪亚君、朱玲等三个队员留下来补课,一人接发球,一人传球,一人扣球。指标是三个漂亮的战术球算一组,共需要完成五组,如果三球中没有一个好球要倒扣一组,失误两个要倒扣两组,袁导隔网全力发球并评判着每一个球。
一个小时过去了,指标还没完成,袁导便问其他队员谁愿意帮助完成指标,这时,年轻的郎平首先表示愿意加入进来。她原以为有自己的助力后任务能很快完成,谁知袁导的尺度更严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指标不但没完成,反而因为急于求成还被倒扣了几组。好心没帮好忙,年轻的郎平急得对袁导直瞪眼,不停地嘀咕:“这还不算好球?!”突然,火冒三丈的她举手示意,要求暂停研究研究。暂停之后稍有好转,但由于情绪不稳,质量时好时坏,她又举手要求休息一下。只见她红着眼走到墙跟前,煞有介事地像是在整理衣服,其实是在抹眼泪,汪亚君和周鹿敏也跟着急哭了。
看队员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在袁导心中,不怕队员急,就怕队员不急,太温温吞吞的性格,很难培养出杀气和霸气。但就算再狠心,袁导的心也是肉长的,他哪里会不心疼自己的队员,可他不能做个心软的人,因为心软可不能帮中国女排夺得冠军。
等再回到训练场,年轻的郎平已然杀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全部情绪都发泄在了扣球上。之后又经过一轮的反复,几名队员全都红了眼,联合起来和袁导“斗”。等这堂高质量的补课结束时,已经到了晚上九点钟。
到我们这批队员在国家队训练时,最怕的一个训练项目,就是这个“三零零”的扣球任务,因为一传或二传出错都会计算在攻手的身上,我们也常常是像老前辈们一样,扣了无数组后还是负组。这样的训练培养了整体的凝聚力和调动性,但我们真的不愿回想,现在一提起来我们还会双腿发软。当知道这个令我们闻风丧胆的“三零零”扣球,是袁导发明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是该“恨”陈导,还是该“恨”袁导了呢。而我们的捆绑式爬山,绝对是陈导在袁导的基础上,研发出来的新的“折磨”方式。
袁导有一句经典的名言,我也是通过陈导知道的。袁导常说:“一个队十二个队员都应该有自己的个性,这样,打起球来才会有声有色,如果把她们性格的棱角全磨平了,这个队也就没有希望了。”袁导坦言,他欣赏有个性的队员,因为有个性的人有自己的主见和思想,能量强,想法多,也富有创造性。
要驾驭这样一支富有创造性的队伍,确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人和人之间的互相尊重,这必须建立在长年积累起来的感情基础上,而理解则是沟通感情的重要桥梁。
在训练中,袁导常常根据实战需要,寻觅既练技术又练思想的手段。队员状态好时就给她加点难度,如果练得快支撑不住了,就酌情放宽一些,多点鼓励。训练时紧时松,绝不是一成不变的节奏,从技术、思想、心理全方面地打磨队员。
“她们说大松博文是日本的‘魔鬼’,说我是中国的‘魔鬼’,因为我整天没笑脸,她们也很怕我,有时候她们还想联合起来‘打’我呢。”袁导扬起眉,说起往事,他的脸上总是散发着神采奕奕的光芒,声音如洪钟般沉稳有力,又不失温柔,“不过,我对她们每个人都掌握得很好,她们脸上的表情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她们在想什么一目了然。我要求她们都要跟我讲真话,不要骗我,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这样建立起来的关系才是真诚的关系。你看她们现在对我都很好,没一个再‘骂’我了。而人啊,不管何时,都要允许别人讲真话,说得不对你可以发表态度纠正,说得对的就要听对方的,因为一个人的智慧是有限的,要运用大家的智慧,这个团队才能更强大。”
拥有智慧本就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是有虚怀若谷般胸怀的智慧则更显得贵如珍宝。
“墩”人,是许多运动员在拿到冠军后,把教练抛向空中的一种庆祝和感谢的方式。我们这批队员在夺得冠军后曾这样“墩”过陈导,但我们也因训练太累想用加强版的“墩屁股”的收尾方式“泄愤”。结果计划实施的那天,陈导的警觉性太高了,训练课一结束,他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留下我们在场地里捶胸顿足,指责在门口看守的队员没拦住他。
我很好奇老前辈们当时会想用怎样的手段,回敬“心狠手辣”的袁导?据老前辈们讲述,她们也曾多次想要“墩”袁导,却都被他机智地躲了过去。不过这个愿望,她们在中国女排首夺奥运冠军后终于实现了。在袁导所著的《我的执教之道》文末有这样一段记录:
袁导与队员之间的羁绊如此之深,令我动容不已,但就像袁导回忆时所讲的:每个人跟自己都有较劲的时候,更何况是在一个集体中,所以制造矛盾容易,解决矛盾就没那么容易了。如果教练员和运动员彼此之间没有真诚的感情基础,不能互相理解,矛盾就会越积累越多,问题终将难以解决。
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曾经说过:“如果有人问我,你怎么以简单的公式概括自己的教育经验的本质?我就回答说,要尽可能地要求一个人,也要尽可能地尊重一个人。”爱是教育的前提。正因为有了这份发自内心对自己队员的爱,老女排的前辈们都分外敬重袁导,袁导也非常庆幸队员们对他的理解。有一位退役的老队员与朋友谈心时说:“我太留恋女排生活了,现在我更加体会到当面说不足,背后说好话才是真正关心人爱护人。我真希望在我的周围还有这样的人,经常帮助我。”
袁导作为教练,亦师亦父,他的柔情全都化入无情的扣杀和绝情的打磨队员中,因为只有天天看到不足,天天感到不安,才能天天去竞争。谁都有惰性,袁导也不例外,可是在最最艰难的时候,毫无别的办法,袁导只有用理智的自己,去战胜惰性的自己。
而面对问题,袁导从不让它过夜。比如,1981年世界杯中国女排首次夺冠,队员们换上了干净的红球衣,在过道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刚刚结束的比赛,等待着登台领奖。一位队员高兴地说:“吃了这么多苦,现在冠军终于到手了。”说着,她无心地又随口说了一句:“咱们十二个人,只有小周没上场,她最舒服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话虽无恶意,却无意中伤了小周的心,她红着脸,低下了头,后来还为此流下了眼泪。其实,小周为了备战,和其他队员一样,没少付出代价,即使没上场她也为队员加油助威、出谋划策,她从没为比赛少准备过一分一毫,休息时她还悄悄帮主力洗衣服、烧开水……事后,袁导得知此事,专门做出了教育。
比赛局间休息时,袁伟民教练给队员们分析比赛(供图/袁伟民)
“在这个队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当然分量有轻有重,那是因为个人能力的大小决定了作用的大小,但对整个排球队来说,每个人的贡献都是平等、没有差别的。”即使这件事发生在我出生的那年,至今也过去快四十年了,而袁导提及此事,通过他的话语,我依然能感受到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毫不动摇的信念。
有问题不可怕,毕竟十个手指都还有长有短,舌头有时候还会和牙齿打架呢,更何况是十几个性格迥异的人聚在一起。可怕的是,问题不解决将成为遗留的隐患。如果开始对问题不重视,并放任之,到最后,可能是连刮骨疗伤都很难修复的一种灾难。
教练就好比战场的将帅,不但在战略战术上要知己知彼,洞悉熟谙一切,在用兵不疑、疑兵不用上也要有着非凡的决断力。
1982年底,主二传孙晋芳退役后,谁来接班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经过一轮全国各省市队的挑选,没有马上能用的理想人选。在反复观察、分析和比较后,国家队决定使用杨锡兰。杨子并不是二传出身,在八一队时她一直是打接应位置。放着那么多现成的二传不用,偏偏要把一个接应改来做二传,时间有限又不允许慢慢培养,这样兵出险招,确实让许多人不能理解。
在袁导眼里,当时的杨子手上基本功不够扎实,尤其手指柔韧性和手感离主二传确实还有一定距离,但她思路清晰,胆大敏捷,组织战术意识强,这又是一种可贵的气质。对于以快速多变为主的中国女排,更需要具有这样气质的二传。
然而,启用杨锡兰的过程并不顺利。1983年夏,第一次在重要比赛中亮相的杨子,在香港超级女排赛中打得不理想。接着,在年底的亚洲锦标赛上又以0:3输给日本队,把四年前夺来的冠军金杯拱手让出。
许多人给杨锡兰写信指责她,言语犀利苛刻,毫不顾及情面。也有人给袁导写信,说他看错了人……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杨锡兰哭着说“不干了”,她想:这个二传又不是我自己愿意当的,谁有本事让谁干。
袁导理解她的压力和痛苦,也知道这球不是输在她一人身上。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都需要经历一个过程。认准的事情绝不能动摇,教练动摇,队员就更没信心了。袁导开诚布公地找她谈心:“杨子,我过去信任你,现在同样信任你。我相信你一定能练出来,能挑起这副重担……人在压力面前能顶住,进步会更快,有点压力就被压垮,你服气吗?你不服气,我也不服气……如果一上来就能顶上孙晋芳,这个主二传太容易当了……”
得到教练的信任、队友们的理解,面对问题和困难时,委屈归委屈,流泪归流泪,杨锡兰是真没一丝松懈。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一年,我流的眼泪,恐怕比我从小到大流的眼泪还多”。
幸运的是,付出的努力终换来了回报。当奥运会实现三连冠后,杨锡兰哭得特别凶,想想吃过的那些苦,受的“罪”总算没有白受。
能用人者,无敌于天下。1978年破格起用郎平,也是袁导成功的一次范例。
袁导第一次见到郎平,是1976年在漳州,女排刚组队集训时。北京青年队教练告诉袁导:“这孩子行,条件好,也肯练,不同一般的大高个,灵活反应快,我们都认为她很有希望。”当第二年,袁导在南京观看全国比赛时,此时已经进入北京队的郎平,虽身体单薄,还略显稚嫩,但动作合理协调,特别是她那争强好胜、不甘落后的性格,给袁导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1978年女排世锦赛,中国女排仅获得了第六名,强攻不强的弱点暴露明显。回国后,袁导大刀阔斧,决定下狠心解决这个问题,立即将年仅十七岁的郎平调入队中,重点培养,并在年底的亚运会上,大胆启用才进队两个月的郎平。当时队里的主攻是张蓉芳和杨希,论技术,当时郎平的水平还没有超过杨希,何况还是第一次出国参加国际大赛。
和日本队争夺冠军的比赛,是向国内进行实况转播的,只可惜0:3输给日本队的结果令人大失所望。面对铺天盖地的批评,袁导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却并不在意,因为他明白,要想有所得,必然有所失,破格使用郎平,是要付出学费的。不是常说“常格不破,大才难得”吗?于是,重用郎平,用杨希做保障的这步棋,队伍依然毫不犹豫地继续走了下去。
良材美器,宜在尽用。有发现人才的慧眼,敢用人才的胆识,会用人才的谋略,袁导用他的细心、耐心、爱心、决心、恒心和“狠心”,带着中国女排一路过关斩将,走向辉煌。
说起细心,和袁导的话题跳转到了我2004年受伤这件事上。当年,我受伤回京后,袁导专门去医院探望我,跟我说了很多,直到现在,我唯有对一段话仍然记忆犹新。袁导说:“有的队员比较喜欢表达,有时候甚至会表现得夸张点,在你面前喊这疼那痛的,那么问题肯定是有的,但不一定是太严重的问题。而如果是内向、凡事喜欢忍着的队员,要是发现她躲着你在角落里总是摸着身体某处,那一定要多多注意了,因为那个地方的伤病可能非常地困扰她。”
记得当时,袁导说完,我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个不停,被人读懂、被人理解的感觉让我深深感动。我想起受伤前,每天无数次走到角落里,摸着胫骨上鼓起的大包,有时我甚至会打它,怨它怎么那么不争气。
“队医有责任啊,当时如果预防措施做得好,就不会发生骨折这么严重的情况了。”袁导眼中闪着光,是那种将心都揉碎的心疼,“你那时候就想着拼搏,为国争光,因为运动员都是想上场的,有着热情和激情。可队员并不知道后果会怎样,所以怎么保护好、利用好她们,教练要掌握分寸,要心中有数,有时候必须用的也可以用一下,但不能让伤情加重,用得恰到好处非常关键。”
十五年后,再次听到袁导分析跟我伤病有关的细节,我不觉又红了眼眶。可气没跟陈导真实反映我伤情的队医,可怜不懂表达只懂得隐忍的自己,可叹没有观察到我微小细节的陈导……最终让本可避免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把所有的热情和一生的热量都献给排球事业的袁导,家中放满了大大小小珍藏的老照片,每一张装裱陈列的照片,都被擦得洁净明亮。看着那一张张一尘不染的照片,我脑海里浮现出袁导坐在晨光下,认真又充满爱意地擦拭照片的画面。
时光带走了岁月,留下回不去的昨日,但也将最美好的一切定格在此。有经历过的沧桑为伴、喜悦为依,岁月留下的并不仅仅是逝去,还有那无法忘怀的证明,以及激情无悔的青春。这一切亦让可期待的未来变得丰富起来。
突然,袁导指着一张照片问我:“这里面有你吧?”那是一张2003年我们在世界杯结束后和老前辈们欢聚在一起的照片。我点点头,指着照片中比其他人高出半头的我。
“我和你们这批接触多点儿,还蛮有感情的。还记得2004年奥运会的时候我做团长,专门给你们开过三次会吗?”
“当然记得,大赛前陈导基本都会请您出山给我们做动员呢。”
其实,说真的,我们很喜欢袁导来做动员,因为袁导总是能犀利地用三两句话就找到问题的要害,帮我们分析形势,剖析自我,卸掉思想包袱。但我们又会有些“怕”他,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因为敬畏所以会有些拘谨,可袁导就是有那种与众不同的人格魅力,总能有办法一边聊天一边叫我们开口讲出真话。
看着琳琅满目的照片,我有些目不暇接,但我忽然发现,袁导和家人的照片却屈指可数。
在中国女排整整八年半的时间里,袁导基本上没有享受过什么天伦之乐,对自己的家庭也几乎没尽什么义务。某年的大年初二,袁导的爱人郑阿姨感冒发烧,她只能唤来身边唯一的亲人——年仅七岁的儿子,叫他去找男排的叔叔,到医务室拿点药。第二天,郑阿姨的病情不见好转,连孩子都发起了高烧。他们娘儿俩躺在一张床上,幸亏邓若曾教练的爱人来串门,留下来照顾了他们一天。而此时的袁导和邓若曾教练正带着队伍南下冬训,为衡阳的观众打春节表演赛。
袁伟民教练和队员们在欣赏照片。左起:孙晋芳、郎平、袁伟民、陈亚琼、周晓兰(供图/袁伟民)
从我父母的口中,我也听到过一些当年袁导的故事。1972年,那时候我爸妈正处于热恋中,我妈妈结束在辽宁队的出访任务后,借着几天休假就到南京来看我老爸,当时我妈妈就住在郑阿姨的房间里。那段时间正好是郑阿姨怀孕反应最严重的时期,常常呕吐不止,而袁导在这段时间以及郑阿姨生宝宝难产时,都没办法陪在她的身边。就算后来袁导把郑阿姨接来北京,因为要管理队伍,周末还要加班,常常是家人都睡下了袁导才回到家里,然而他还不能休息,还要继续为第二天的训练备课。
“我欠他们很多啊……”袁导动情地说着,或许是不想让我看见他眼中的闪光,他侧头向老伴儿的方向看去。和我爸妈聊得不亦乐乎的郑阿姨瞄见袁导的表情,颇有默契地问道:“怎么了,老袁?”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聊。”袁导摆摆手,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一瞬间,我被他们平凡朴实的感情所打动。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坐在床边只能安静看着儿子可爱的睡脸,继而又在台灯下准备课业的孤独背影,以及全力支持丈夫事业,默默承担起所有繁重家务的单薄又坚强的身影。
我猛然想起袁导说过的话:每一块金牌的获得,何尝不是伴随着某种牺牲。
天底下,没有女人不喜欢鲜花和戒指,郑阿姨也不例外。2019年是他们二老的金婚年,她开玩笑似的提议,让从没送过戒指给她的老伴儿送一枚戒指,怎知一向心思细腻的袁导摆摆手:“都老夫老妻的了,买什么啊。”郑阿姨不放弃,又提议去拍一组像他们当年那样风格的结婚照,寻找一下当年的感觉,谁知道袁导又“无情”地回绝了:“哎呀,这种都无所谓的啦。”
这世界上,最了解袁导的人就是郑阿姨了,自己的老伴儿早就已经跟排球“结了婚”,她怎会不知,无非是过过嘴瘾罢了。
最好的风景,不是陪你风光无限,不是共享掌声鲜花,而是挽着你的手风雨同舟,是相濡以沫默默地陪伴与守候,让你在疲累时还能望见那抹微弱却又暖人心扉的光亮,寻到家的温暖。
在袁导当队员时期的1966年,中国男排的队员在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举行的世锦赛上,由于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结果与奖牌失之交臂。而袁导可以说是那支“失败队伍”中唯一的胜利者,他被大会授予最佳全面运动员奖。奖品是布拉格的著名工艺品——一只精美的雕花玻璃杯。
全队都输了,个人得个杯子有什么意思!他的心情低落到极点,但出于礼节,他还是领回了奖品。可他有太多的不甘心,明明有能力拿奖牌,却未拿到,那个滋味又何止用难受可以形容。后来,他摔掉了那只雕花玻璃杯,因为他不想看到这件失败的纪念品。
如果说,1966年的世锦赛是袁导痛心疾首的一个遗憾的话,那在袁导执教中国女排期间,最难忘、最难熬的日子就要数1982年在秘鲁举办的世锦赛上,0:3输给美国队后的六天六夜。
失败的纪念品还能有摔掉的选择,但煎熬的日子又能如何摔掉?参赛的队员后来开玩笑地形容:这六天六夜,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当时的美国队还没在世界大赛上赢过中国队,可事情坏就坏在事先一点也没想到上。比赛结束,有的队员当场就流下了眼泪,可球已经输了,人不能再输,袁导召集大家要像平常一样,礼貌地向观众鞠躬,笑着走出体育馆。说起来容易,要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感,那滋味实在太不好受了。
内心的苦涩、焦虑和不安,丝毫也不能溢于言表,袁导第一次体验到当“演员”的滋味,而这样当“演员”又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
“以前压力真的太大了,拿了冠军还想拿,想一直拿下去,老百姓想我们拿,我们自己也想拿,有时候都睡不着觉。现在想想,心态真的太重要了,人要能拿得起放得下,过去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然钻牛角尖也解决不了问题,等于在不停地折磨自己。”说着,袁导领着我们来到了他的书房,一张不大的书法桌靠着窗边摆放着,每天袁导都会抽一两个钟头在这里练字。
在我们的惊叹中,我展开了一场“搜刮”袁导墨宝的行动。袁导倾囊相赠,最后,我如获至宝,带着“拼搏”“静气若兰”“立德树人”三幅字,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袁导的家。
这三幅字颇具意义,袁导还特别在“立德树人”上表达了自己的一点看法:这幅字一般是写给教育工作者的,提醒他们不要光教分数第一,道德尤其重要,也不能什么都拿金钱来衡量,整天钱钱钱的,钱当然重要,但要靠真本事去赚,绝对不能靠歪门邪道,不然对孩子不好。
袁伟民教练的墨宝
正如袁导在《我的执教之道》这本书中写到的一样——德为才之师,才为德之资。
袁导对“德器”的看中和培养,有着极其严苛的要求。而我完成这篇文章,也多有仰赖从书中得来的许多情节和内容。我真的希望朋友们有机会找来这本书看看,它能让你更了解老女排的故事,或许你对女排精神会有更加直观和不一样的感触,它不但让你更懂排球,也定能为你解惑人生。
捧着珍贵的墨宝,我不由得感慨良多。袁导那身正气,令人深深折服,也许因为太直率,让人们会对他有些许的误会和猜疑,但接触过他的人,都被他的人格魅力和真诚所吸引。
和袁导的交谈,让我真的是受益匪浅,袁导平淡无奇的话语总是能在不经意间令我豁然开朗。而袁导的“心若大万事皆小”的人生态度,让我深感佩服。正所谓,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此时此刻,我想起香港女导演许鞍华,在回顾自己人生时说的话:“最悲伤的生活不过如此,最幸福的生活不过如此,所以我觉得我的人生波澜壮阔。”
袁导的经历,不是一本书、一篇文章所能完整诠释的。
因为,他的人生,是一部气势磅礴的英雄长歌,是一幅静若清风的水墨画,是一杯浓淡相宜的清茶,亦是一首怀若虚竹临曲水的清雅诗词……你,只有用心体会,方能窥究其中的深意。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会被时代淘汰,但每一份真心爱着排球的情怀,终将被历史所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