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名 越南语
Vietnamese
TIẾNG VIỆT
8500万使用者
以越南语为母语的人士,约有7500万居住在越南,这是该国唯一的官方语言;还有50万住在柬埔寨。大约有200万越南人居住在美国,还有相当数量的越南人居住在法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德国、捷克共和国和英国。在越南,还有大约500万~1000万人以越南语作为自己的第二语言,他们大部分是该国少数族裔(少数民族)。
20 越南语
语言登山
我在河内停留了三个星期,时间过去一半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说:“Bác học tiếng Việt một năm và ruỗi——不,等等——rưỡi–rồi nhưng chưa có thể nói không được!”
我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但我看到老师鸾(Loan,发音是“lwahn”)点点头,所以我可能真的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已经学了一年半的越南语,但还是不会说。但我真的做到了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刚刚说出了一句迄今为止说得最长也最自相矛盾的越南话。
鸾沉默了一两秒,接着摇摇头:“我们来纠正一下。”
我按捺下心里的失落感,努力让自己的回答听起来轻松愉快:“怎么了?你觉得‘我不会用越南语说话’这句话说错了?”
“这个句子有几个不对的地方,”她逐一为我点明,“现在再试试。”
“Bác học tiếng Việt một năm rưỡi rồi nhưng chưa thể nói được.”
我喜欢跟着鸾学习。她不仅英语说得好(虽说这可能是一把双刃剑),而且还活泼、有趣,对学习语言充满热情——不管是学生学,还是她自己学。我们一起去了博物馆、书店和餐馆,她甚至把我介绍给她的几个朋友。她是位敬业的老师,毫无疑问,她有时也挺严厉。她不爱表扬我取得的进步,而是坚信她的失望能激励人进一步学习。她会说:“bác(大叔),你怎么会不知道那个词呢?我们昨天才刚刚读到过!”
“没错,我们是读过,但我不可能记得住我们碰到的每一个单词啊,cháu(侄女),哪怕是一半,我也记不住!学习越南语词汇太khó khan——太难了!”
“你应该记得住的。你是个很好的学生呀!”
我坐起身。
“但你的对话技巧确实没有多大提高。”
我又变得泄气了。
“当然你还是有进步的,你的发音肯定进步了。”
但并不是现在,现在的我毫无进步,因为这少见的恭维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我为什么要来到跟家人和朋友远隔万里的越南,挣扎着学习一门只有怪中之怪的怪咖外国人才胆敢一试的外国语呢?答案是:为了这本书。
正如我在前言中提到过,一个人只需要学习20种语言,就能跟全世界一半的人以其母语进行交谈了。有些人真的做到了这样的事。我曾与通晓多种语言的美国人亚历山大·阿格勒斯(Alexander Argüelles)握过手,他能说这20种语言里的十六七种,外加好些并不在这20种之列的语言。就我个人而言,我曾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分别学习过这20种语言中的7种(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法语、葡萄牙语、俄语和土耳其语),有些语言使用得很流利,也有些语言只不过称得上是熟悉(后一种情况更多)。想到有机会涉猎全部的20种语言,我有一阵颇觉心动。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哪怕只是掌握这20种语言的最基础部分,我的出版商、银行账户甚至是我的预期寿命都不允许。所以我决定只尝试其中一种——但这一种也进行得很难。
位于河内市中心的玉山祠。几个世纪以来,大多数越南书面文字都是用古汉字来书写。其改编版至今仍在越南语中使用。
越南语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与阿拉伯语、印地语和韩语等大多数其他选择不同,它不需要学习全新的字母表,也不需要学习数千个汉字。再加上越南语将会是开篇的主角,我能从一开头就深入介绍外国语言的许多特点。还有一个我私人的动机是,我希望能用家里越南清洁女工泰雅特(Tuyet)的母语,出其不意地跟她说上一番话。于是,我拿定了主意,选了一本感兴趣的自学书[1],开始了我的旅程。本章便叙述了那一趟旅行。
最初的相识
书面越南语给人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据我所知,没有其他语言有这么多的变音符。小时候,我觉得爸爸的《巴黎竞赛画报》(Paris Match)充满异国情调,因为里面有着数不清的é、à和?,以及无穷无尽的撇号,但跟越南语比起来,法语显得朴实无华。越南语有不少于9种不同的变音符(ƴ、à、ả、ã、ạ、â、ă、đ和ơ,对最后一个,我喜欢它非正式的名字,“长胡子的o”),这是一门眼尖的人才学得好的语言。有若干变音符的单词甚至字母一点也不稀罕:我很快发现,泰雅特的名字其实得拼成Tuyết(它的意思是“雪”)。
为保证发音正确,这些变音符必不可少,但它们也增加了记忆负担。好在书面越南语似乎也有加分的一面:几乎所有的单词都是单音节。单词最多只有6个字母,肯定比长得像蜈蚣的德语、俄语和土耳其语单词好记住。
还有一些好消息:跟英语不同,越南语的拼写相当准确地反映了发音,但不是所有的拼写规则都符合直觉。一个/z/的发音,写法却有3种——可为什么字母z反倒不在其中?此外,为什么/k/的发音也有3种不同的写法?(不过,英语里其实也一样,我们写can、keen和queen,而不是kan、keen和kween。)越南语另一个复杂之处是t和th的区别,前者发音为/t/,后者发音是/th/(也就是/t/加少许出气音)。在英语里,我们把两者都写成t,越南语想表达得更精确些,我们似乎没法抱怨。
总体而言,要不是房间里有头大象,我会说越南语的发音很简单。这头又胖又大还唱着歌的大象,便是大多数东亚语言折磨人的地方:声调。每个单词都必须按照一个声调来发音(越南语总共有六声)。我事前就知道这一点,但我原本以为,既然我的母语是一种带声调的地方语言——林堡语(在荷兰、比利时和德国的少部分地区使用),我应该能从容对付它。别做梦了:越南语的六声跟我习惯的微不足道的两个声调完全不同。如果使用了错误的声调,“这儿”就变成了“那儿”(ĐÂY,ĐẤY),ĐI的意思就从“去”变成了“妓女”(ĐĨ)、“阴囊”或“虐待”(后两者发音都为“ĐÌ”)。好在越南语的拼写有所帮助:9个变音符中有5个表示正确的声调;如果没有这5个变音符,那就表示第6声。这样一来,书写越南语,就必须同时写出字符和变音符。
越南语的语法里有个狡猾的东西。我从经验知道,学习各地的语言都要付出辛苦的努力。比方说,大多数欧洲语言的严峻考验是动词的词性变化。越南语没这回事:你只需要加上几个绝不会改变的简单助词,而且往往还可忽略。像拉丁语、希腊语、斯拉夫语和德语中的词格呢?越南语里完全不存在。斯拉夫语[2]、丹麦语和德语的不规则复数怎么样?据我们所知,越南语根本就没有复数形式。所有这一切可以总结为:没有词尾变化!越南语的单词始终都是一个样,它们从无变化。难以置信,但一点不假。
但就在我开始指望越南语比我想象的要简单的时候,几个磨人的小妖精出现了。
小妖精1:人称代词,也就是……见鬼,我们从哪里开始呢?越南语代词的问题是,它太多了。你不能简单地说“我”和“你”——相反,有大量的“我”和“你”可供选择,部分取决于性别,但也取决于尊称和年龄。你选择的代词创造了特定类型的关系。哪怕你用最中性的“我”(TÔI)来形容,它也并非真正的中性,因为它让你听起来冷漠得可怕,没法赢得朋友。
比中性代词或远距离代词更常见的是那些表示各种家庭关系的代词。如果你比我年长,我会称呼你为ANH(哥哥)或CHỊ(姐姐),同时自称为EM(小辈,弟弟或妹妹)。但是,如果你更年轻,我会叫你EM,并自称为ANH(如果我是男性的话)。请注意,这3个词的意思,既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你”,这取决于是谁在对谁说话。如果越南语对话中的人物使用这些代词,首先要做的是根据上下文找出谁年轻、谁年长,这样你才能判断哪个代词指的是谁。如果年龄差距更大,会使用另外几个完全不同的词汇。在上面的对话中,我和鸾互称BÁC和CHÁU(前者的字面意思是叔叔/嫂嫂,后者是“侄女/侄子”)的原因是,我和她父母的年龄差不多。顺便说一句,我在对话中加入这些词不是为了渲染地方色彩:越南人说英语也经常使用它们。
第二个小妖精是我所说的“迷宫般的句子”。诚然,当你开始学习一门新语言的时候,感到毫无头绪很正常。但对其他语言,就算不明白单词的意思,我通常也能分辨出它们是什么种类的单词。无数的信号——词尾、相邻的冠词和代词等——能帮助我分辨出,自己到底是被一个动词难住了、被一个名词迷惑了,还是被一个形容词搞垮了。这令人感到欣慰,也很有用处,就像能够从黑暗中辨认出模糊的形状。可由于越南语没有词尾,没有冠词,而有太多的代词,在一个句子里彻彻底底地迷失再容易不过了。
我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难题。许多常见的越南语词汇可以是动词、名词、介词,甚或其他词性,而词义既可能相关,也可能毫无关系。。CHỈ可以是“指”(to point),也可以是“只”(only)。Ở通常意味着“在”(at),但也可能意味着“to be”“to stay”(在汉语中也都可以译为“在”)。LÀ可以指“to be”(is、are、was等),也可以指“that”,比如“she said that...”ĐƯỢC则有着太多的含义和语法目的,当地人告诉我,只有通过大量的练习,才能对它培养出一点感觉来。
还有另一个小妖精:词序。基本的词序是小儿科:主语、谓语、宾语,跟英语一样。形容词跟在名词后面,跟英语不同,但跟法语或西班牙语类似。遗憾的是,其他类型的越南语词汇和短语,在位置偏好上既模糊又无常。有一个意思是“非常”的词,放在形容词之前(RẤT LỚN,“非常大”的意思),另一个同义词则只能放在后面(LỚN LẮM,意思是“大非常”)。KHI NÀO(当,when)放在句末,往往指回到过去,而它着眼于未来时,则多放在句首。有一个过去时态助词放在动词之前(ĐÃ),另一个放在之后(RỒI)。诸如此类,无穷无尽。
发音和语法有难的地方,但也有不少容易的地方。而词汇方面容易的部分就少之又少了。考虑到19世纪末以来欧洲对越南的影响,我本指望能发现很多外来词。可惜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除了外国名字和少数罕见的外来词,越南语的字词都由1~6个极为陌生、令人费解的字母构成,只能死记硬背。我不知道这样的前景对我的学习动力能有多大的提升。
我在现实生活中跟这门语言的初次接触,也对我的学习动力毫无帮助。我刚刚做了一场TED演讲,主题是多语言能力对个人和群体的益处,讲演过程中,我简要提到了我在学习越南语过程中的一些趣事。就在这时,一个东亚模样的年轻男子友好地向我打招呼。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好心地切换成了德语,解释说自己刚刚是用母语跟我问好——实际上,那是我在第一堂越南语课上学到的一句短语,只可惜我没能听出来。过了一段时间,我用越南语向家里的清洁女工泰雅特问好,她的反应与其说是惊喜,倒不如说是愤怒。我猜,我选择的代词暗示她比60岁的实际年龄要小,这在越南文化里并不恭敬。
经过半年的挣扎,到了4月初,我叫了暂停。
疏远与重识
整个夏天,直至着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对越南语都提不起兴趣。但这几个月,我还去了欧洲边缘的几个地方,当地使用相对较小的语种(保加利亚语、挪威语、爱尔兰语),我感觉自己对语言的饥渴感又回来了。随着越来越临近写越南语的章节,我开始讨厌自己这么快就摇白旗。3月里一个凉飕飕的晚上,我一边在健身房喘粗气,一边下定决心:我还是得把这条线索拾起来,但要找个更能激励人的条件。我要给自己从网上找一个老师,还打算去越南旅行。就在同一个星期,我预定了来年3月去越南的机票和住宿。通过italki.com,我联系上了慧妍(音译,原文是Huyền),她说自己是一个“偶然通晓多种语言的人”。她在找西班牙语老师的时候遇到了自己的男朋友,因为他的母语是加泰罗尼亚语,所以她也掌握了这门语言。男友的父母使用加泰罗尼亚语的梅诺卡方言。跟他们说话时,她喜欢时不时地抛出这门方言里的一些元素。她似乎正合我意。
计划成功了。我们一对一的课程很有趣,因为我不想丢脸,所以我努力修正语法、更新词汇。好消息是慧妍能理解我在说什么。我自己说不了太多,但当我大声朗读句子,它们是可以被理解的。坏消息是,她说的话在我听来简直像是白噪声。她本身有极轻微的地方口音,但这只是个很小的问题,公平地说,真正的问题出在我身上,还有越南语。对任何语言,理解对话都是我最糟糕的一项。至于越南语,阅读时的障碍——没有词尾、没有冠词,代词太多——放到听上更加艰巨。此外,几组元音(ơ和â,e和ê,a、o和ă)的发音在我听来很类似,许多词尾的辅音我几乎听不出来:BÁT和BÁC我能靠读唇语分辨出来,而BẠT和BẠN连这个花招都没法使。
不学习的时候,我阅读跟越南语相关的书籍。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越南语单词在西方人听来很少有耳熟的了。直到20世纪,汉语[3]仍然是越南语主要的借用来源。这部分是由于两千年的习惯,部分是由于语音上的相近,使得借用汉语相对容易。当然,对我来说,汉语单词和越南语单词一样陌生。不过,至少有一个词例外——慧妍告诉我,越南语里的“HIỆN ĐẠI”跟韩国品牌“Hyundai”源自同一个中文单词,它们同指“现代”。
可是,且慢:不是所有的越南语单词都应该是单音节的简短词语吗?事实证明,它们只是表面上如此。成千上万个单词实际上由两个音节组成,有时甚至更多。只不过每个音节都是分开写的,这是越南语用汉语方块字书写的时代留下的遗产,每个音节对应一个汉字。同一组字母的左右两边都留有空间,它既可以是一个单词,也可以是一个音节,完全取决于上下文。在英语里,这就好比把“context”(语境)写成“con text”,把“protocol”(协议)写成“pro to col”。 越南语里的俄语外来词少得惊人,我只发现了“kulak”(富农)、“soviet”(苏维埃)、“ruble”(卢布)和“tsar”(沙皇),在越南语里分别是CU-LẮC、XÔ VIẾT、RÚP、SA HOÀNG(字面意义的“沙俄皇帝”)。我最喜欢的是“Marxism-Leninism”(马克思列宁主义):CHỦ NGHĨA MÁC-LÊNIN。
自从越南向以英语为主导的全球经济开放以来,一些英语词汇进入了越南语,比如internet(互联网)、photocopy(影印)、data(数据)、blog(博客)和golf(高尔夫)。但这是涓涓细流,并非洪水泛滥。对website(网站)、cyberspace(网络空间)和app(手机应用软件)这些在别处广泛使用的英语单词,这里常用的是本土术语。就连借用也会改成反映了越南语发音的全新拼写,像这样:IN-TƠ-NÉT、ĐA-TA、BỜ LÓC(blog)和GÔN(golf)。
如果说,这些拼写上的变化,让一些来自英语的外来语难以辨识,那么,对有着更长融入时间的法语外来语就更是如此了。在殖民时期(19世纪末和20世纪上半叶),数十甚至上百个法语单词进入了越南语,其中大部分是文化上的新奇之处和技术创新。你能认出以下单词吗?SÔ-CÔ-LA、SÂM BANH、MÙ TẠC、CÔNG-TẮC、GIĂM BÔNG、XI MĂNG、KEM、KI-ỐT、LƠ。[4]
如果说,越南语不喜欢直接从西方语言借用,而且喜欢把借用来的少数词汇加以本土化。那么,对一个刚接触这门语言的人来说,建立像样的词汇量差不多得从零开始,即便只是打个基础都要大费周章。我们不见得总能意识到,在学习法语、西班牙语或德语时,我们从一开头就具备了颇为可观的词汇量,从organisation(组织)到hygiene(卫生),从algebra(代数)到yogurt(酸奶)。诚然,到了欧洲语言的边缘地带,我们盘子上的礼物就已经没那么多了,但多亏了数百年来的文化交融,盘子里也并非全空:manager(管理者)和法语里指代“景观”的单词PAYSAGE,俄语和土耳其语里也都有。哪怕是更遥远的语言,如斯瓦希里语、泰米尔语和马来语,来自欧洲语系的词汇也绝不罕见。至于在我们看来极有异国风情的阿拉伯语,几个世纪的交流也带来了远超我们通常以为的共性(见“第5名 阿拉伯语”章节)。反过来说,在越南语里,我们不得不跟MÙ TẠC和SÂM BANH打交道。
事实证明,语法更是比乍看起来更加棘手。比如“你住在这座漂亮的房子里吗”,在越南语里就有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简单意味,从这儿走到那儿去要花上好几步。第一步:针对性别、年龄和尊称,为“你”选择一种恰如其分的形式。第二步:把“你”这个字放在最开头。第三步:如果这句话是疑问句,把英语里的“do”删除,在句尾加上问号。第四步:把“这座漂亮的房子”重新排序为“房子漂亮这座”。你看,就像这样:Chị sống ở nhà đẹp này không?
“差不多对了,”慧妍说,“只错了一个词。”啊,对了。那么还有第五步:“房子”之前必须再加上个小东西,把“任意一座房子”的一般性概念变成我们正在说的这个具体例子。在英语里,限定词“this”就能很好地完成任务,但越南人往往坚持在名词之前加上一个所谓的“量词”,在本例中,量词是“CƴI”。渐渐地,我发现有些语法规则很复杂。量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正确选择这些淘气的小东西,要受数十条语法规则的控制,更何况还有更加麻烦的例外。幸好,CƴI可以用于许多具体对象,但还有无数其他类别,每一种都需要一个不同的量词,书有书的量词,植物有植物的量词。有一个量词用来形容圆形的东西,比如鸡蛋和球,好吧,我觉得这个量词可以用来形容大部分水果——但为什么香蕉(它可不是圆的)竟然使用同一个量词?还有,为什么河流、刀子、眼睛和其他不同东西,在语法上表现得就像是动物?还有一些自负的名词,用什么量词都不行。我不知道这一类词是怎么定义的。
一些意外的语法很有趣(至少在某些人看来是这样)。比方说,在疑问句“how long was the snake”(这条蛇有多长)和“how scary was the snake?”(这条蛇有多吓人)中,越南语会用不同的词来发挥“how”的作用。长度可以测量,所以第一个问句可以说成是“the snake is long how much?”(这条蛇长多少)。反过来说,吓人程度无法非常精确地表达,所以第二个问句的正确措辞更类似:“The snake is scary like how?”(这条蛇像是多吓人?)这让人想起英语里“many/few”与“much/little”的区别。越南人意识到,一条几厘米(few centimetres)长的蛇“little scariness”(不怎么吓人),而数十厘米长的蛇,就可怕得多。
虽说又努力了好几个月,我还是听不懂慧妍说的越南语。好在我的阅读技能在她的教导下小有改观。有些词的含义现在对我来说一目了然,无须有意识地在心理词汇表中检索。这样一来,句子的结构变得越发清晰。这倒不是说我能理解句意了。当我的眼睛扫过一行越南文字,我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大概像是下面这样(每个数字代表一个单词,或是一个音节,谁说得清呢):
1.年轻的男性或女性;
2.做某事;
3.在;
4.某个地方;
5.已经(一定是过去时);
6.因为;
7.他/她;
8.想要;
9.được(老天哪,帮帮我,这个“được”可有99种意思——这里大概是被动语态?);
10.肯定是个动词,但搞不清是哪个;
11.可以是任何东西;
12.房子(或者家,或者专家);
13.摸不着头脑;
14.搞不懂,我晕了;
15. much/many。
整个阅读过程差不多就是这样。
蹩脚的演出,你大概会这么说。但在某种程度上,我做得比谷歌翻译好些。一方面,谷歌翻译喷出来的都是纯粹的胡言乱语。它在代词上跌跟头,被语法弄得晕头转向,被大量的同音异义词搞得手足无措。“我只有在想大笑的时候才用它。”慧妍说。另一方面,谷歌确实知道上万的单词,所以在这一点上它比我有优势。
过了一阵,我还知道怎样在笔记本电脑和电话上输入越南变音符号(不过,它们用的是两套不同的系统,分别叫作VNI和Telex),没过几个星期,我就能像个老手那样召唤出ể、đ和ự了。
出发前几周,我去大使馆办理签证。我决定不用越南语说一句话,因为这一定会让自己难堪。在大使馆官员阅读我的申请时,我试着解读他身后的信息标志,但一无所获。那位官员抬起头说:“学习语言?短短3个星期?”
几天后,两名旅居越南的欧洲人写的一本关于河内的书告诉我:“做好心理准备,你花在越南语上的努力从一开头就不会得到认可。你努力想说越南语,可对方很可能回答你一句:‘抱歉,我不会说英语。’”
真能糟糕到这个程度吗?管他的,反正我很快就会知道。
来到越南
我刚一摆脱时差的困扰,就喜欢上了河内。当然,这里又挤又乱又脏。它巨大,喧嚣得几近荒唐,也没有太多公园和历史建筑的点缀。轰鸣的小型摩托车和电三轮把持着这里的街道。发动机、喇叭、建筑工地和电话片刻不停地制造声响,在灰尘、废弃和水蒸气熬成的大气“浓汤”里持续振动。在这里步行是份苦差事,因为人行道差不多全被摩托车给占据了,它们总能以恰到好处的角度,把路给塞得满满的。剩下的空隙里摆满了一排排的衣服和其他商品,路边大排档的厨子、修理工和其他童用规格的家什物件,穿梭于此间的咖啡露台。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喜欢河内,而且全是因为这儿的人。首先,他们不会盯着你看,哪怕他们看到一个有着1.85米少见身高的西方面孔朝自己走过来。其次,在河内,只要忙着做自己的事,他们就不会理你。要是你接近他们,他们几乎总会礼貌地回应,基本上态度友好。(即便是我最不喜欢的摩的司机,在欺瞒哄骗期间也会努力维持友好假象。)倘若碰到语言障碍,他们有耐心,也能独出心裁地给予回答。不管我说了或者做了什么笨拙、在文化上有所冒犯的事,他们都很包容。一句话,河内人似乎按C调(C代表civil,文明)过着公共生活,经常还会调到F调(F代表friendly,友好)。当然,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他们偶尔也会弹奏愤怒的A调(anger)、忧郁的B调(blues),或是绝望的D调(desperation)。但他们不会根据这些音调调整自己的公众行为,只会从C调转到C小调,或是从F调转到F小调。一切令人耳目一新——我差不多可以说它是主调音了。
回到越南语。我的进展怎么样呢?我跟爱彼迎民宿Airbnb的女主人惠(Hǜe)做了些迷你对话,但它们更多地建立在相互的善意而非真正的理解上。有一次,我跟管家聊天,感谢她帮我晾衣服,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实际上,一些语法错误让她觉得我是在请她帮我洗衣服——这是我后来从能说英语的房东丰(Phong)那儿知道的。
TB银行的标语里说“因为我们理解你”——这一回我总算读懂了。
但我正在学,慢慢地。大多数工作日,我会跟鸾花上两个多小时学习。在餐馆里,我用越南语点餐——但只要我提出问题,不管我用的是什么语言,餐馆里的人都会找能说英语的同事来救场。我跟出租车司机有一些基本的交谈,但大多数时间,我们双方都沉默地坐着。一整天,在家里、在街道上、在商店里,我看到越南语文字,一些牢牢地在我记忆里扎了根:THẺ是“(电话)卡”,SIÊU THỊ代表“超市”,XOÀI的意思是“芒果”,RỬA XE是“洗车”,HẠT SEN是“莲子”。我印象很深的地方是,英语单词在公共空间里极为少见,前殖民地语言法语更是基本上不存在。(关于殖民地语言的命运,我们将在“第12名 斯瓦希里语”章节详谈。)
我逐渐发现了尊重和礼貌之间的微妙之处。当鸾对我说“是”的时候,她用的词是VÂNG;反过来说,我应该用的正确回应词汇是Ờ或者Ừ。在句末,她经常加上Ạ,它的唯一作用就是表达尊重,而尊重是由于——我比她年纪大。要是我用这个词对她说话,那就有点傻乎乎了。构成问句最常用的做法是把KHÔNG跟句子连在一起。在问她问题的时候,我可以用更随意的HẢ来代替KHÔNG,但要是她对我说话时这么做,那就可谓放肆。学习这些东西是越南人教育的一部分,要是孩子们太粗心或者太顽劣,违背了规矩,家长就会呵斥他们说了trống không,这个词的意思是“空而且平”[5]。
对我来说,身为一个崇尚平等主义的西欧人,这种语言礼仪既笨拙又过时,我很好奇,在一个快速现代化的社会中,它还能否延续下去。越南的年轻人难道不讨厌它吗?一位年轻的女士告诉我,vang[6],她更喜欢越南语变得像英语那样,“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一个词就够了,少一点“弟弟妹妹”“叔叔”“奶奶”一类的套话。但我也跟另一些年轻人聊过,他们珍视这种做法。慧妍就是其中之一,我在越南逗留期间终于真正见到了她。“把你称作‘叔叔’,把朋友称作‘姐姐’,把爸爸称作‘父亲’,我感到自己是这个更大集体的一分子。”她说,“我有自己的位置,就算我父亲或者你也不能对我指手画脚。不管使用什么代词,我都是我自己,有我自己的生活(还有她自己的公司)。”如果说,一个住在城市的、经常旅行,还有欧洲伴侣的年轻人这么认为,那么,过更传统生活方式的人大概对这种风俗只会更全心全意地奉行。虽然我来自跟她完全不同的传统,但我逐渐开始认可其中的一个方面。一开始,年轻人叫我“叔叔”,我以“侄女/侄子”回应,我感觉怪怪的,但逐渐也能欣赏它的好处——既不过分疏远,也并不特别亲近,让人觉得挺舒服。
越南语对年龄的强烈尊重不仅仅体现在语法上。一天晚上,我跟鸾和她的一个朋友坐在咖啡店里聊天,等着雇用她的语言学校老板迈克来。他到了以后,我们握了握手,他找了把椅子坐下,点了一杯饮料,我转向鸾,想接着说我们之前进行的话题。然而,她略带惊讶的话语和手势立刻让我意识到,我现在应该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迈克身上,因为他比她大——而且还是她的老板。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就像个tay[7]。
于是,在学习和阅读的过程中,在东走西逛、跌跌撞撞的过程中,我感到自己的词汇量增长了。就连声调,也成了我所知单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者,我该这么说:是声调符号,因为我说话的感觉很像是把意识之眼里看到的东西大声读出来。实际上,我注意到,当我说话时,我的手会像提词器或者音乐指挥一类的东西动来动去,把声调的大致形状给比画出来。
在我努力学习的新单词里,来自中国的单词所占比例越来越大,其中很多都是由两个音节组成的复合词。这些音节在汉语中大多有独立含义,但在越南语里却很少如此。就算能弄清它们的含义,这些借来的音节往往也很麻烦。例如,CHỦ,来自汉语里的“主”,意思是“所有者”“师父”或“为首之人”。越南人从汉语中借用了不少含有这个字的复合词,其中一些词的意思可以分辨出来,另一些却不然。比方说:CHỦ NHÂN的意思是“主人”;DÂN CHỦ,意思是“民做主”,也就是“民主”。但CHỦ TỊCH就比较难以看出来,它指的是“主席”,因为TỊCH来自汉语里的“席”,意思是“座位”或“宴会”,在越南语里,它不是一个单独的词汇。更加神秘的是CHỦ NGHĨA,它的第二部分代表“感觉”或“道德”,但两个词加在一起的意思是“主义”——也即前述“Marxism-Leninism”中的“ism”这部分。
越南语还跟CHỦ一起创建了独特的复合词。有一个古老的词叫CHỦ NHẬT,意思是“星期天”,按字面意义是“主(之)日”。这个复合词遵循了汉语的语法模式,在这方面往往作用跟英语一样:day放在最后,而之前的名词或形容词提供有关“day”的额外信息(Sun-,或者Load-均如此)。但更新近出现的复合词,是根据越南语语法创造的,它们的运作方式恰好相反:先是主要的词,接下来才是附加信息。CHỦ XE(意思是车主,汽车的主人)和CHỦ NỢ(意思是债主,也即“债的主人”)就是这类例子。复合词的复合词,可以同时包含这两种顺序:TRƯỜNG CHỦ NHẬT,它的意思是“主日学校”,按字面意思则是“学校主日”。
所有这一切,让身为语言学家的我着迷,却吓坏了身为学生的我。当我看到CHỦ这个词的时候,我怎么想才好呢?我必须考虑到它出现在这里作为一个单音节单词的可能性。然而,它也很可能是一个复合词的一部分,既可能跟在一个词之前(如前述“民主”一词),也可能接在后面(如前述“星期日”“车主”等词当中),又或者两种情况都有。就复合词而言,它的整体词义既可能一目了然(如“车主”,也就是“车的主人”)、容易理解(“债主”,也就是债务人;“民做主”,也就是“民主”),也可能莫测高深(如“主席”)。
奇怪的是,这一整套复杂得令人生畏的做法,跟英语及其他西欧语言所做的事情并行不悖。就从挪用一门著名外语的习惯来说吧。一如越南语不断借鉴汉语,英语也在借鉴拉丁语和希腊语。construction(建筑)、instructor(导师)和structure(结构)都来自拉丁语,有的是直接借鉴,有的则从法语绕道而来。很少有人知道或者在乎它们都源自拉丁语动词STRUĔRE,意思是“修建”,而且他们也不需要知道。一如越南语借用了CHỦ并带着它到处跑,看见合适的地方就用它构建新词,英语单词infrastructure(基础设施)和deconstruct(解构)也是到了现代才被创造出来的,虽说它们跟其他所有带struct的单词一样,都源自拉丁语。希腊语也一样:philosophy(哲学)和democracy(民主)是古典术语,但anthroposophy(人智学)和kleptocracy(窃贼统治)不是,尽管它们仍然由希腊语元素构成。
海报是语言学习人士的沃土。这一幅海报要我们“庆祝改革,庆祝光荣的党,庆祝狗年春天”。
至于杂乱的复合词,只要比较一下英语里的bring up(动词的养育)和upbringing(名词的抚养或教养)、in-depth(彻底的)和lie-in(睡懒觉)、outrun(超过)和run out(用光、耗尽)……现在想象你的母语是越南语,同时要掌握这一切。(不过慧妍还是做到了,她是个侄女-天才。)
我不得不面对事实:哪怕在越南待的三个星期已近结束,我能说的越南语仍然很少,能理解的更少。这有两个原因。首先,我说得不够多。我感兴趣的主要不是理解越南语的言说和表达,而是理解它的结构。我当然想要交流,但我周围有足够多懂英语的人来满足需求。学生时代,我去过西班牙,那时我身边的人基本上都是西班牙人,他们的英语比我的西班牙语还差,为此我至今心存感激。但是鸾和她的朋友、慧妍和她的男朋友,还有我可敬的房东丰——我当然也感激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别的原因),可他们的英语都说得太好了,于是我们交流时都首选英语。不少出租车司机、店东和服务员的英语不好,但我又能有多长时间跟他们待在一起呢?
第二个原因是越南语很难学。请允许我补充最后一份证据。越南语表达很多东西的方式,与欧洲语言有根本上的不同。信息是通过其他公式和其他类型的单词来展现的。在河内中央车站,显示时刻表和一些法律规定的公告牌,标题上没写“信息栏”,而写着“亲爱的旅客们应该知道”。如果你说“I was taken to the theatre”(“我被带去了剧院”),表示时态的助动词“was”,在越南语里可以是“got”,也可以是一个相当于“忍受”的词,具体取决于你是乐意去剧院还是不愿意去。如果你想说“What’s the difference?”(区别是什么?)你要说“Where different?”(哪儿不一样?)对于“thing”(东西),你必须从一大堆选项中做出选择,比如“故事”“物体”或“量词”(而且得是正确的量词)。当然,在这些方面,越南语没有什么问题,它就像我们自己的短语和公式一样,多多少少有其意义。但作为说欧洲语言的人,必须从头逐一学习。
我越是意识到这些差异有多么普遍,就越倾向于认同一位通晓多种语言的中国人所说过的话,他曾说过:“欧洲语言很像彼此的方言。”从远处看,它们确实是。
回家
回家前的最后几天,随着我沉浸在“到底是要放弃还是继续努力”这恼人的问题里,我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越南语很棘手,而且,让我们面对现实吧,从实际的角度看它并没有多大用处。我乐意再去一次越南,但身为游客,你真的不需要学越南语。而到了越南以外的地方,它充其量能算是个聚会噱头。至于文学性?翻译成英文的越南小说,恐怕我都没法一一读完。
“你能想出让我继续学的理由吗?”我问慧妍。“越南有很好的经济机遇。”她想了想说,“况且,只要你学会了越南语,学中文就容易多了。”这能不能算是个宽慰人的想法,我拿不准。
[1] 谢谢阿希米尔(Assimil)为我提供了他们的越南语课程。在本书最后的“主要参考文献及推荐阅读”部分,我列出了自己使用过的学习资源。——作者注
[2] 请注意,斯拉夫语在许多方面与越南语完全相反。——作者注
[3] 这里的汉语,作者使用的是“Chinese”一词,而不是普通话“Mandarin”。普通话并非越南语借用词汇的主要源头。中国南方语言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作者注
[4] 这些越南外来语的法语源头分别是:chocolat(巧克力)、champagne(香槟)、moutarde(芥末)、contact(接触)、jambon(火腿)、ciment(水泥)、crème(奶油)、kiosque(小亭子)和bleu(蓝)。——作者注
[5] 有可能在越南语里表示“目无尊长”。
[6] 此处为越南语中敬语的“是”。
[7] 西方人,“老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