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娜由长子罗基搀着从软椅上起来，走向身前这位无助迷茫的女人。女人精神恍惚，惶恐的眼神随着身体的颤抖而飘忽不定，根本没有注意到安娜用如炬而慈祥的目光看着自己。

安娜轻柔地捋着她散乱的头发，就像安抚自己的孩子。“我，安娜，迷雾城灵母，以所有的荣誉起誓，我将帮你找回自己，从痛苦和惶恐中脱身。”她柔声说道。

她已经唤醒过不计其数迷失的灵魂，凭借强大的记忆和洞察力从未失手。唤灵几乎占满了生活的全部。从妙龄年华到现在，年过六旬，日日如此。

迷雾族人有灵魂转移能力，可以脱离肉体以保有记忆的灵魂形态，附身致他人继续生活。这不是永生，记忆会渐渐衰退至消失，在忘记自我后，灵魂会消散，真正的死去。几十年前，那位不世出的灵父罗兰为迷雾族人开辟出属于自己的王国后，数百年漂泊的迷雾族人不用终于担心生存问题，开始纵情声色，许多人沉溺于灵香移魂的快感，在享受中忘记自我而死去。为了挽救族人，灵母安娜有了自己终生奋斗的目标。

女人毫无反应，看来谁也不认得了。安娜摘下红项坠向她展示。项坠泛着红色的荧光，瞬间聚焦了她所有的目光。

“如果不记得我，一定认识它。慢慢回忆，告诉我记得的事。”

女人歪起头，惶恐的目光变得呆滞，似乎陷入了回忆，就好像什么也没想。安娜在旁引导着。良久之后，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种情况十分凶险，再没有进展，她的灵魂就会彻底消逝。除非身体还有其他灵魂共生，身体也会随着灵魂消逝而死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女人想起自己究竟是谁。

安娜没有从她身上找到任何身份线索，只能靠观察眼部细节和脑海中的记忆对比，眼部细节包括瞳孔的大小、眼珠的位置以及眼球的弧度。但不知是自己记忆衰退，还是根本没有见过，她对女人的身份毫无头绪。

安娜说着各种人名、地名，描绘不同的场景，试着通过眼部微小的变化进行大致判断。许久之后，疲惫的安娜皱起眉头，离开女人的目光。她闭眼揉着眼眶，让泪水湿润干燥的眼睛，短暂休息后再次开始。第四次尝试时，女人再也坚持不住从椅子上摔倒在地。

罗基将她扶回座椅，罗菲则搀着目眩气短的安娜回到软椅就坐。

“妈，你还好吗？需要医生和护灵人吗？”罗基问。

安娜单手杵着头，摆摆另一只手，以示拒绝。“人老了。”她感慨道。

罗菲从青花瓷壶里倒了杯热茶，安娜接过送到唇边沾了沾。她这时才注意到年过四十的罗菲一身精致的礼服和妆容。

“这身打扮在这里不合适，赶紧换了。”安娜喝令道。

“妈！”罗菲撒娇道，“锦玉今天就到，我特意天没亮就起来化妆，以最好的姿态迎接。谁想到来了这么个人。”罗菲一脸嫌弃，但她的抱怨立马被安娜的瞪眼挡了回去。

而女人此时毫无反应，甚至连眨眼、呼吸的动作都停止了。

“妈，别管了，不是聋子，就是哑巴。”罗菲在一旁急得不行。安娜和罗基都没理她，全身贯注于女人的反应。

罗菲突然紧张地指着窗外喊道：“是锦玉，锦玉来了！”

安娜强忍住怒火，压低了声音说道：“没有任何事情比唤灵还重要，你明白吗？”

罗菲努努嘴，悻悻而坐，端起茶杯就喝，却因为茶水太烫，甩手打翻在地。装满水的瓷杯发出沉闷的碎裂声响，像是炸弹在土推中爆炸的声音。

这一次，女人的眼里突然闪过短暂的惊恐，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镇定。安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描述着军营生活和战争的场景，最终找到了答案。

“我的孩子，你是个英勇的军人，我丈夫也曾是，我无比熟悉。”安娜坚定地说。同时罗宾恰到好处把木框镜子递到女人眼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和正脸。

“边军的麦克队长，我在阅兵上见过你。因为地雷不幸重伤入院，救了你的，是你的妻子，这位就是你的妻子。”原来女人现在身体里的，是她丈夫的灵魂。

女人对着镜子面部肌肉抽搐起来，终于淌下热泪，嚎哭着亲吻着镜子。

送走她后，安娜如释重负。这一次差点失手了。年过六旬的安娜身体和精力都大不如前，但仍坚持迷雾城最高的岗位上奉献一切。如今迷雾城蓬勃发展，昂扬向上，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家族的稳定。在一双儿女失去继位资格后，她把最后的望寄托到孙辈的罗宾和罗密欧身上。

她把素来不合的儿女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地嘱咐道：“锦玉来了，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们兄妹，现在起，就是她的亲生父母。罗宾和罗密欧都是你们共同的孩子，必须统一称呼。你们不需要十分恩爱，但要和谐，不准旧事重提，更不能大打出手，过去的恩怨就过去吧。锦玉这苦孩子，不能再次让她失去父母的爱。”

“都是他的错。”罗菲小声抱怨着。

安娜摇头叹道：“罗基，你是哥哥，忍让着些。”他点头允诺。

“锦玉这孩子精神洁癖严重，等到罗宾顺利继位，我自会安排接下来的事。现在，你们一定要好好配合。”她说。

这时韩特过来请示是否可以见罗锦玉。罗基和罗菲流露出几分紧张，他们即将见到十七年从未见过的“女儿”。

勉强吃了几口周姐儿送来的精致早点，罗锦玉在纠结中还是换上了一套米白色长裙，她不敢看镜中的自己，感到十分魔幻，仅仅一天时间，她就从乡野的小丫头摇身变成了富家小姐。她坚定地想着凭着自己的全新身份，一定可以让易凡留在自己的身边。沉浸于甜蜜幻想中的她暂时打消了即将面对新家人的紧张和纠结，对这个新环境有了期待。

透过二楼房间的窗台，罗锦玉恰好看见一位头发散乱的女人，边走边抱着镜子不停亲吻。她蹙起眉头，鄙夷地想着：“这是有多自恋呀。”

随后，罗锦玉跟着喊韩特前往会见家庭成员，她小心翼翼地垂下目光，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不安，迫切希望此刻有易凡在身边，帮助自己面对这一切。

推开一扇挂着彩结的房门，眼前是一个经过精心布置的敞亮房间。衣着光鲜的众人脸上全挂着久别重逢的笑容。罗锦玉还未反应过来，突然被扑过来的一位贵妇人紧紧抱住。

“女儿啊，女儿！”她呜咽着泣不成声。

另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用抑制不住的激动的声音说：“欢迎回家，我的女儿。”

罗锦玉第一次见到亲生父母，并没敢正视他们的目光，心中的不安反而越来越强烈，她僵直着表情和身体，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喊一声“爸，妈”。发懵的罗锦玉突然冒出一个早该想到的问题，为什么他们整整十七年不和自己相认？

“好了，罗菲，别吓着孩子。”安娜笑着迎了上来，“我的好孙女，快让奶奶好好瞧瞧！”

罗锦玉心头一惊，眼前这个慈祥的老妇人，她不止见过一次。在印象中，每年的重要节日，都会带着丰厚的礼物才来葡萄园拜访，聊聊家常，没想到这位养父母口中的老友竟然是自己的奶奶。为何不相认这个问题再次冲击着罗锦玉的内心。

安娜拥有独特的魅力技能，驯服任何桀骜，也能安抚所有躁动。在她温暖的怀里，罗锦玉竟然感到了难得的平静，倍感压力的身体和心灵得到了短暂的放松。

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和她究竟有怎样的渊源。

安娜将在场的众人一一介绍。罗锦玉发现父母竟是远远相隔，彼此生疏，甚至毫无眼神交流。她明白过来，父母之间的感情并不好，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抛弃了自己。

安娜突然皱起眉头，“罗宾呢？怎么不过来见妹妹？”

韩特应声而去。许久之后，门口一阵纷乱。韩特拿着枪率先进门，把满脸怒气的罗宾拽进来。一位头发苍白的老头领着哭泣的小女孩，不等韩特的汇报紧紧跟着进了门。

“评评理吧，灵母！有人强闯进来，被我拦住了。可老韩却抢走了我的枪，放他进来。这会让别人觉得我们好欺负。”罗宾生气地抱怨道。

“好久不见，安娜，我不知道这里竟如此热闹。”老头轻松打着招呼，直呼其名的不尊重表现又引起了罗宾的愤怒。“我很欣赏罗宾，只是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罗宾又怒目圆瞪起来，心想这老头竟然如此无礼，而自己更多时候尊称安娜为灵母而非奶奶。

“我并不是不够尊敬灵母，我的敬意不亚于任何人。喊她的名字，只想表示亲切，我们相识快五十年了。”老头笑着解释道。

“马里奥，如果你只是想叙旧，请原谅我没有时间。”安娜冰冷地说。

“不不不，你误会了。叙旧？我想我死之前会来的。可现在我是为一个无助的母亲而来。”他指了指身旁的小女孩，“我想伟大的灵母一定会帮助她的孩子吧。”

“她有孩子了？”一旁的罗锦玉轻声问。这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再次让她无比惊讶。

“她是位母亲。”韩特轻声解释。罗锦玉一阵目眩，胃部又开始翻腾起来，忙捂住嘴压住呕吐的冲动。安娜眼神示意，喀秋莎心领神会，带着罗锦玉回房休息。

安娜意识到这并非是一件小事，因为她相信马里奥的为人。她让其余众人全部回房休息，只留下罗宾。韩特离开前将枪还给了罗宾。马里奥等众人离开后让小女孩自述，可她抽泣着哭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好人做到底吧，让我代替她说。精通刺绣的母亲和六岁的女儿相依为命，一次车祸让他们双双生命垂危，好在被送进了医院。而灵魂被贪心的医生分别卖给了黄牛，但至少活了下来。母亲的灵魂进入了孩童的身子，女儿却进入了大人身子。幸运的是终于有一天，他们在街上相认，享受着短暂的相聚。可没想到女儿突然倒地不醒人事。真是命运无常啊。她倒在迷雾笼罩的街上，瞬间被食尸鬼包围，被抢走了灵魂。母亲守着女儿的身体却无能为力。敬爱的灵母，你不会不同情她吧？”马里奥突然冷冰冰地笑起来，“据说当时马志平也在，他本应该阻止。”

安娜了解事情经过后并没有责怪马志平，知道那天早上正是他带着罗锦玉回的家，况且食尸鬼是迷雾城的顽疾。她把小女孩交给罗宾，嘱咐他赎回女儿的灵魂，之后房间只剩自己和马里奥两人。

“灵母果然不会让我失望。当年抛下我选择罗兰，现在看来真是远见卓识。看看我吧，如果跟了我，迷雾城不会有今天。不得不承认，罗兰比我伟大千百倍。”作为旧相好的马里奥愉快地自嘲着。安娜一脸疲态，坐回椅子闭目养神。

马里奥打量着房间，突然满脸吃惊地问道：“你没有护灵人？听听我的建议吧，安娜，赶紧安排。你可不像我，穷的根本用不起护灵人，而且没有一技之长。或许死的时候连食尸鬼都不会来。”

护灵人唯一的职责就是守护人濒死之际，把自己的身体献给其灵魂。只有大人物才会雇佣护灵人。

安娜只是摇摇头。马里奥深情地看她一眼，哼着小曲儿离开了灵庄。

安娜隐感到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却为此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不可能再像年轻时那样，成为罗兰坚实的后盾。马志平和罗基也上了年纪，退居幕后，不能重新冲锋陷阵。即使再完善的制度也会有漏洞，就像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有的是地下深坑，有的则是小小物体身后的影子。安娜明白攘外必须安内，要守住灵父打下来的这份事业，维系迷雾城的继续发展，必须团结好家族成员。可最令她头疼的就是这些子孙。本来罗基将会继承灵父的衣钵，却因为那件事而葬送。罗基没有错，罗菲也没有错，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悲剧。而孙辈中，罗宾是她最看好的人选。

安娜把韩特叫进来，让他评价罗宾。

“这孩子继承了灵父的勇敢和血性，只是有时候过于鲁莽。或许是管得太紧了，让他放手去做，自然会领悟其中的智慧。他完全有天赋。”这是韩特中肯的评价。

“马志平虽视其若子，悉心教导，但罗宾的脾气谁也改变不了。即使今后成为灵父，也会为人诟病。罗密欧这孩子身体虚弱，但沉稳顾局，潜力很大，让她一起的话会更好。我打算让她换副身子，和罗宾一起。”

“您决定告诉他们了？”

“不，为时太早，我可不想再重蹈罗菲的覆辙。这两个孩子是我们家族最后的希望。但护灵的事我想好了，等庆典过完，你给我安排，千万不要泄露出去。”换身的事，安娜一直很犹豫。一方面担心改变容貌会失去民众的信任，让坏人有机可乘。另一方面，她不想让罗宾和罗密欧过早接触此事。

韩特点头表示赞同。

“如果知道了会不会过度沉迷，或许还是别让他们知道的好？”安娜仍然不放心。

“您还是在为罗菲的事担心吧。罗菲那时候不懂事，之后不就痛改前非了吗？我相信孩子们会是你和灵父的继承人。”

安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会退出幕后亲自指导。”

“还有一件事，锦玉小姐要不要安排跟谁带着？我可以。”

“不用了，千万别让她接触到迷雾城的事。这孩子有精神洁癖，必定接受不了灵魂转移。这里还是太危险，等忙完庆典，继续去查查她的亲人，我会将她送还。”安娜正色道，“锦玉的事，你和马志平两人一起安排，必须撑到庆典之后。”

“放心，锦玉小姐在庆典前绝不会有所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