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凶兆
苏一盛其实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但他现在闻习惯了。
“我就说你交的那些朋友没什么用吧，明明知道你不喜欢吃水果还给你买。诺，按照你的要求给你买了奶茶。”
“谁说没用的？水果能补充多种营养，你走的时候全拿回家吃好了。”
躺在病床上的任文文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示意苏一盛将床边的几大篮子水果全部搬走。
“你就是这么真心对朋友的？要是你朋友知道你把他们的心意随便送人，估计会讨厌你吧。这就是塑料友情吗？”
任文文虽然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但声音依然中气十足：“你懂个什么，送这些水果也不过是走个形式。你还真以为她们对我牵肠挂肚啊。”
“那这种友情有什么维持的必要吗？”
“死书呆子，学校就是一个小社会，必要的人脉是要拓展的。”
说完这句话，任文文已经咕咚咕咚喝完大半杯珍珠奶茶了。如果把你的眼睛蒙上，你根本就听不出她是个病人。说实在的，苏一盛到现在还是没有接受这个现实。
那天周六，任文文跟往常一样等在教室门口。但这次，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死书呆子，我好像活不久了。”
“这是什么新的玩笑吗？”
“真的啊，我上周末的时候突然昏倒了，然后去医院就查出来了。我可够意思了，我第一个让你知道，一会儿我就要拍照发空间了，到时候就会有很多人来给我哭丧的，你就不算什么了。”
任文文虽然看上去没那么闹腾，眼神也暗了不少，但她的语气十分无所谓，好像只是随口说了句明天要加作业一样。
苏一盛并没有那么快的接受能力，他虽然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但他还是靠着仅存的本能回应她：“按照电视剧的发展，你不是应该隐瞒病情，然后终于瞒不住了，在大家面前倒下……”
“傻子，都什么年代了？我知道我作为一个人类，我需要别人的关心，我也知道我的朋友需要关心我，否则她们也会不爽。隐忍不是美德，封建人。”
“谁是封建人啊？我只是觉得，反正你也死不掉，没必要说这些，你这种一看就是反派的，怎么可能活不到最后啊。你估计过个几天就好了吧，也没别的可能……”
他傻笑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从此，他又开始陷入了一个自欺欺人的状态，他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做梦，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冬风钻过两个人之间的空隙，苏一盛感觉很冷。他希望这是他这辈子感受过最冷的东西，他希望她的体温永远不要冷却。
可任文文只是叹息。
包括现在躺在病床上的她也一样在叹息，不过叹息了没多久她就又精神了，拽着苏一盛要他给她拍照。
“唉唉，你给我拍个全身照，我要发空间，展现一下我不惧病魔的乐观精神。”
苏一盛接过手机走到远处，照片里的女孩拿着空的奶茶杯，将快活的目光放在自己眼睛里。苏一盛故意拍得很丑，惹得任文文一阵嘲笑。
“你的拍照技术一点长进都没有，不会给美女拍照比线性代数还难吧？”
“你明明就没有乐观向上，干嘛做样子给人家看，装死了。”
苏一盛强行将她手里紧紧握着的空奶茶杯拽出来扔掉，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好像在看窗外，好像在看天空。
“我怎么不乐观了？你看我每天嬉皮笑脸的，只有某个封建人还成天挎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全部挂科了。”
“我从来都没看出来你乐观，我感觉对现在的你来讲死活无所谓。”
苏一盛闷声说出这句话，但任文文似乎没听见，她自言自语：“算了，没好看的照片就用以前的吧。不发空间还是不行，一时不发手痒痒。嗯，果然还是要想办法在字里行间里表现出我身残志坚的一面呢……”
这哪叫乐观啊。苏一盛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任文文那天在商场冲着自己哭喊时的心情。
他无论如何都没那个勇气和魄力，他也只能尽自己所能让她不那么无聊罢了。他知道，也许在任文文心里，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取乐的工具，毕竟她那么好看，喜欢她的男生估计可以绕地球三圈。再加上她那么懂人情世故，估计很会把控人心……
但那样也很好，不是吗？
苏一盛虽然告诉自己这样很好，但他还是忍不住会想，无论是上课的时候，还是放学的时候。
“苏哥，嫂子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滚，什么嫂子不嫂子的，你别瞎说。”
柳渲神色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下耷拉着脑袋的苏一盛，边叹气边摇头。
苏一盛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次次“那我下次来看你”里，包含了些什么。
也许他心有不甘，但他更不愿意面对现实。也许他还活在幻想里，但他的感官却传达着真实的信息。
“死书呆子，过几天我可能要转重症。我最近老半夜吐血，心跳好像也挺麻烦的，估计快不行了吧。”
“啊啊，这样……”
苏一盛做不出任何表情，他只能从嗓子里费劲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任文文不满地拿枕头砸他：“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
任文文看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悬在半空的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我死之后，你就去看我空间。抱歉啊，最近屏蔽你，我看见你的被挡记录了，但抱歉，你现在真的不能看。”
“你不会死的！”
苏一盛大声喊了出来，隔壁床的听见之后也微微皱眉。
“可没办法啊，我能怎么办呢？还说我不乐观，你倒是先面对现实吧，少年。”
任文文原本想装作无所谓地拍拍苏一盛的肩膀，可她刚抬起手，就感觉到胸口一痛，眼前一黑，上半身不受控制地直直往前栽——
苏一盛连忙扶住她，他一边用一只手拼命按铃，一边歇斯底里地喊：“医生，医生！护士！快来人啊！快来人！”
他从来都没想过，那个每天活蹦乱跳，和他嘻嘻哈哈的少女，会如此漫长地紧闭双眼。他也终于被现实打醒，被迫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来。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什么玩笑啊。
任文文可能真的会永远离开自己。
进了重症监护室之后，苏一盛不能像以前那样坐在她的病床边，听她虚弱的笑声，看着她骨节分明的手。
他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每天还是上课，写作业。但任文文这个名字，似乎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他不去回想任文文有关的任何事情，他看见并排走的男女就会抱头逃跑，他将与任文文的所有聊天记录删除，但却不舍得删掉她。
他是个懦夫，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不敢哭不敢笑的懦夫。
雪花落到他的掌心里，他想起来，是不是曾经也有某个人的掌心也这么冰凉。
是谁呢。
就这样，在受到刺激之后的他，选择了彻底逃避。在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他变得开朗，变得热情，他开始广泛结交朋友，他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就像当初的任文文一样。
但现在的他已经忘了，或者说他自己认为自己忘了任文文是谁。自从那天他亲眼看见任文文倒下，他就彻底神志不清了。他在任何时候都像个正常人一样，但只要有人提起任文文，他就会发疯般地大喊大叫，这样就没有人敢向他提了。
任文文是……不，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做了个梦。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个月，与任文文的记忆彻底隔离了几个月之后，连苏一盛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变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直到阳春三月，苏一盛被老师叫出去。一对夫妻将一部手机交给他。
“这是文文的手机，密码是你的生日。”
苏一盛用了几分钟才想起来任文文是谁。他拿着手机回到家中之后，突然浑身一激灵，好像某个穴位被点开了，大脑里的记忆如泄洪一样淹没了他的大脑。
手机壁纸是任文文那天偷拍的苏一盛。
所有应用都被收到了一个文件夹里，只有备忘录还光秃秃地摆在桌面上。苏一盛点开备忘录，里面只有一条。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看见它的，但无论是什么时候，我们大概都没有再相见的可能性了吧。其实这些天我知道了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有你的也有我的。
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干了一件错事，那就是因为事业失意再加上喝醉了酒，**了一位陪酒小姐，害她怀了孩子之后打胎，人生基本被毁了。我爸跟我坦白，其实那都是一个大人物设计好的，他看上了那位陪酒小姐，他为了得到她，便设计了一个局，他排挤刚上任的我爸，故意让他失意，然后再派人带他去喝酒，他很容易就喝醉了，接着，他把那个陪酒小姐带进去……
你可能不知道我说的这些有什么意义，但我要告诉你，你上小学之前都是被远亲带大的，上了学你才见到妈妈。你知道你妈妈去哪了吗？她去给人当家庭教师，为了赚钱救你外婆。
你妈妈就是那个陪酒小姐，她被你爸爸设计到走投无路，只能接受他的要求，入住他家，给他儿子当家庭教师。在给赵斯理当家庭教师期间，你爸爸强奸了你妈妈，你妈妈生下你之后便将你扔给远亲。
小书呆子，这个世界，是不是挺无赖的啊。
所以，有的时候我也相信命运，从开学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你了。你那时候比现在阴沉多了，好像跟整个世界都不搭边，自己只是自顾自地做一些我们根本做不来的题。当时我可讨厌你了，我觉得你特装，还想过怎么让你露出马脚来着。
但后来我发现，你还真的不是为了自己学的，你明显就是受了你妈妈和赵斯理的影响，才会这么拼命的。我现在才知道你那天在商场反应为什么那么大了，因为那家补习班的广告找的就是赵斯理啊。
不过当时我是不知道这么深层的原因，当时我只是发觉你很痛苦，并且你也想解脱而已。
照理来讲，我应该对你只有同情才对。可我发现你虽然很痛苦，可你也是真的努力。你身上有股子很拧巴的劲儿，好像全世界都拧不过你。你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你除了拼命就是拼命。我一直看着你，我好想看你笑一笑，我好希望你真的是装的，其实你背地里跟正常人没两样，你也能好好玩好好放松，好好做白日梦。
然后，不知不觉，就看你好久啦。
不知不觉，就有点想让你离我近一点了。
死书呆子，你到最后也没认可我啊，一句夸我的话我都没听过，就这么不坦率吗？我可和你不一样，我现在要告诉你，你哪怕不改变自己也没关系，因为一开始的你已经很有魅力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很喜欢你了。
真遗憾啊，我还没听过你对我正儿八经的评价，就要离你而去了。不过这个世界上，总是充满遗憾的。遗憾有的时候不也是一种美吗？
你可别想什么要是没遇见我就好了。在我心里，能遇见你可是我一辈子的幸运。
也许我死得早，是得给我爸赎罪吧。
说不定，将来你还会再看见我呢。
PS.我在空间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还是去看看比较好。不过，你现在就算生气，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了！反正你也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们这下真的扯平了！”
任文文的空间里已经将她自己的自拍全部删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偷拍的苏一盛。
“今天小男朋友又来医院看我啦！唉，他还是闷闷不乐的，不过也没办法呢。他都这样好久了，谁能劝劝他啊。”
配图是皱着眉头的苏一盛
“小男朋友给我买了我喜欢喝的奶茶，原本想赶紧拍下来留念，结果，没忍住，只剩个空的奶茶杯了！”
配图是一个空的奶茶杯，上面用马克笔画了个爱心。
“对象的手好粗糙啊，这就是学霸吗？”
配图是苏一盛生满老茧的手。
“最近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可能没办法和他一起迎接春天了……”
配图是一张聊天记录，苏一盛说等到春天，她就肯定没事了。
……
最近的一条动态配图是一张白纸。
“这条说说我设置权限了，只有一个人能看。唉，死之前也没听见某人向我表白，我这半死不活的人也没资格去求爱，只好在空间里自娱自乐了，死书呆子，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当我这大美女的男朋友似乎不委屈你吧？
我是真的快不行了，估计就这两天了，所以……你想看也没了！”
最后还跟了一个笑眯眯的表情。
和她一如既往的笑容一样温暖。
在某个瞬间，也照亮了他的人生啊。
“装死了，都这样了，还用这种语气发东西，你以为你谁啊……”
奇怪，怎么嗓子发不出声音了？一会儿，是不是得去药店买点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