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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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总是有种活不下去的担忧。这就是所谓的不安这种情绪吗?痛苦的波浪拍打着我的胸口,就像白云接二连三地匆忙掠过骤雨后的天空,那种痛苦时而紧勒住我的心脏,时而又放松开来,让我的脉搏起伏不定,呼吸急促,眼前发黑,一片模糊,仿佛浑身力气都已从手指尖陡然溜走,连毛线都织不下去了。

近来阴雨绵绵,干什么都无精打采。今天,我把藤椅搬到客厅的套廊上,想把今年春天没有织完的毛衣织下去。毛线是浅牡丹色的,有些暗淡,我打算再配些天蓝色的线来织一件毛衣。想来,这些浅牡丹色的毛线,还是从我二十年前上小学时母亲给我织的围脖上拆下来的。那条围脖的一头曾被我当作头巾来用,我戴在头上往镜子里一照,感觉自己就像个小妖怪。而且颜色也和其他同学的围脖大不相同,我打心眼里嫌弃它。说来,我有个同学,家里是关西的纳税大户。她曾假装老成地称赞道:“你这围脖戴着挺不错的嘛。”听了这话,我反倒越发害臊了,从此再也没有戴过它。但今年春天,出于所谓的废旧利新吧,我将它拆开来想给自己织一件毛衣。可就是对它黯淡的色彩不满意,结果织了一半就中途扔下了。今天实在是闲得无聊,我偶然地把它翻出来,开始不紧不慢地织了起来。织着织着,我无意中发现,浅牡丹色的毛线与阴霾的灰色天空融为了一体,营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既柔和又温润的色调。这是我以前不曾注意到的。我居然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道理,那就是必须考虑到服装颜色与天空颜色之间的和谐。而所谓的和谐,乃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这让我感到有点惊讶,甚至目瞪口呆。雨天的灰色天空和浅牡丹色的毛线,两者组合在一起,双方都顿时粲然生辉,真是不可思议。这下,手上的毛线蓦地散发出暖意,而冰冷的天空也有了天鹅绒一般柔和的触感。这不禁让我想到莫奈笔下的那雾中的教堂。通过这毛线的颜色,我第一次懂得了搭配的重要性。母亲果然有不俗的眼光,她深谙这种浅牡丹色与冬日下雪的天空有着多么美妙的和谐感,所以才特地为我挑选了这样的配色。可我傻傻地嫌弃它。不过,母亲并不试图强迫还是孩子的我去接受它,而是任我自由地喜好。二十年来,她从未对这种颜色做过任何解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直到我自己真正懂得这种颜色的美丽。我由衷地感到她是一个好母亲,与此同时,难以忍受的恐惧和忧虑又像乌云般笼罩在我的胸口。面对这么好的母亲,难道我和直治不是一直在欺负她、为难她,让她日趋衰弱,甚至有可能不久于人世吗?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未来险象环生,充满不祥的预兆。啊,我变得忧心忡忡,仿佛已走投无路。指尖也霍然变得软弱无力,只能将棒针放在膝盖上,长吁了一口,抬起头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妈妈。”

母亲正倚靠在房间一隅的书桌上读书。

“怎么啦?”她诧异地回道。

我有些惊慌失措,故意大声说道:“蔷薇花终于开了。妈妈,您都看见了吗?我是刚刚才发现的。终于开了呢。”

蔷薇花就种在前面紧挨着套廊的地方。那是和田舅舅很久以前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究竟是从法国还是英国,我都有点记不得了。两三个月前,舅舅又把它们移植到了山庄的庭院里来。今天早晨,这些蔷薇终于开出了第一朵花。虽然我早就注意到了,但为了掩饰此刻的窘迫,故意假装着才刚刚发现,大惊小怪地嚷嚷了一下。这朵深紫色的花分明透着凛然的傲气与坚毅。

“我早就知道了。”母亲平静地说,“你好像把这种事看得很了不得似的。”

“也许吧。您觉得这很可怜吗?”

“不,我只是说你有这样的习惯罢了。比如,在厨房的火柴盒上贴列那狐[6]的画,给偶人做什么小手帕之类的。看来你就是喜欢做这些。还有,听你说起庭院里的蔷薇,就跟在说某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都是因为我没有小孩吧。”

冷不丁,一句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冲出了我的嘴巴。等说出口之后,我才大吃了一惊,有些尴尬地鼓捣起膝盖上的毛衣。

“要知道,你都已经二十九岁了呢。”

仿佛有个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那嗓音是如此低沉和含混,就恍如是从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因为害羞,我的整个脸颊热得发烫。

母亲什么也没说,继续读她的书了。母亲近来一直戴着纱布口罩,兴许是因为这一缘故吧,她最近变得沉默寡言了。说来,那口罩还是听直治的劝告才戴上去的。大约十天前,晒得黝黑的直治从南方的岛屿回来了。

也没有任何前兆,一个夏天的傍晚,他从栅栏的后门径直走进了庭院里。

“哎呀,太差劲了。这房子真是太没品位了。不如赶快挂个招牌,写上‘来来轩’‘内有烧卖销售’什么的。”

这就是直治第一次与我打照面时的寒暄。

两三天前,母亲因舌头有毛病而躺在了床上。尽管从外面看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母亲说只要稍微动一下就痛得难受,所以吃饭也只能喝点稀粥。我说要不就去找大夫来看看,母亲却摇摇头,苦笑着说:“会遭人笑话的。”

我给她涂了些复方碘溶液,但毫不奏效,这让我莫名地焦虑。

正好这时,直治回来了。

直治进屋后来到母亲的枕边坐下,边点头示意边说:“我回来啦。”

说完,他就站起身来,打量着这小屋子的四周。我跟在他身后,问道:“怎么样?你觉得妈妈变了吗?”

“变了,变了。人也憔悴得厉害。索性赶紧死了好。如今这样的世道,妈妈这样的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太惨了。简直不忍心看她。”

“我呢?”

“变得越来越粗鄙了。瞧你那副表情,好像身边有两三个男人似的。对了,有酒吗?今天晚上可得多喝几杯。”

我跑到村里唯一的那家旅店,对老板娘阿咲说,我弟弟回来了,求她分点酒给我。但阿咲说,不凑巧,酒刚刚卖光了。我回家告诉直治后,他顿时摆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完全是陌生人的表情,说道:“哼,都是因为你不会打交道,才这样的。”

他找我要了旅店的地址,穿着院子里的木屐就飞奔出了门,之后便一直没有回家来。我做了他爱吃的烤苹果和鸡蛋料理,还把饭厅的灯泡换成了更亮的,一直等着他。可等了很久也不见他的踪影,倒是阿咲从厨房门口探进头来。

她睁着那对鲤鱼般的大圆眼睛,活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压低嗓门说:“喂,不要紧吧?他正在我店里喝烧酒呢。”

“你说的烧酒,是那种甲醇酒吗?”

“不是,不是甲醇酒。”

“喝了不会得病吧?”

“不会的,不过……”

“那就让他喝吧。”

阿咲咽下一口唾沫,点了点头回去了。

我走到母亲身边,说道:“听说他去阿咲那儿喝酒了。”

母亲一听,嘴角一撇,笑着说:“是吗?那么说来,鸦片应该是戒掉了吧?你先吃饭吧。今晚,我们母子仨就睡这个房间吧。对了,把直治的被褥铺在中间。”

我好想哭。

夜深了,直治才拖着又重又响的脚步声回来。我们仨钻进一个蚊帐里睡了。

“直治,要不你给妈妈讲点南方的事吧?”我躺着说道。

“没啥好讲的。没啥好讲的。我全都忘了。到了日本后搭上火车,从车窗望出去,那些水田真是太漂亮了。没了,就这些了。把灯关了吧。开着我可睡不着。”

我关了电灯。夏夜的月光就如洪水般弥漫在蚊帐里。

第二天早晨,直治趴在睡铺上,边吸烟边眺望着远远的大海。

“听说您舌头痛,是吗?”

直治问道,那语气就像是这才注意到母亲身体欠安似的。

母亲只是微笑了一下。

“那病肯定是心理作用造成的。晚上,你准是张着嘴睡觉,对吧?这也太不注意了。干脆戴个口罩吧。用利凡诺浸尔液泡一下纱布,再把纱布塞进口罩里就行了。”

我听了不禁笑出声来。

“那是什么疗法呀?”

“这叫美学疗法。”

“不过,妈妈肯定不喜欢戴口罩啦。”

不光口罩,像眼带、眼镜一类戴在脸上的东西,母亲都一向不喜欢。

“妈妈,您会戴口罩?”我问。

“戴呀。”

听母亲这么认真地低声回答,我吃了一惊。看来,只要是直治说的话,她什么都肯相信和照办。

吃过早饭,我按直治刚才说的那样,把纱布放在利凡诺尔液里浸泡之后,做成口罩给母亲送去。母亲一声不响地接过口罩,就那样躺着,顺从地把口罩带子系在了双耳上。她那副模样就像一个小姑娘,让我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

午饭后,直治说要去见东京的朋友和文学上的老师,换上了正装,找母亲要了两千日元,就出发去了东京。这一走都快十天了,直治还没有现身。而母亲则每天戴着口罩,等待直治回来。

“利凡诺尔液,真是个好药。戴上这口罩,舌头的疼痛就消失了。”母亲笑着说。

我总觉得母亲是在撒谎。尽管她说她没事了,现在也可以起床了,但好像还是不大有食欲,话也明显少了,让我放心不下。还有,直治到底在东京干什么呢?想必正和那个名叫上原的小说家东游西荡,被卷入了东京那种疯狂的旋涡中吧。我越想越觉得痛苦和难受,以至于突然跟母亲提到蔷薇开花的事,还冒出了“都是因为我没有孩子吧”等自己也备感意外的奇怪话语。看来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啊!”我叫着站起身来,但没地方可去,甚至连身体都无处搁置,于是沿着楼梯摇摇晃晃地爬上去,走进了二楼的西式房间。

这里原本是安排给直治住的房间,四五天前,我跟母亲合计之后,就拜托下面农家的中井先生来帮忙,把直治的衣柜、书桌、书柜,还有塞满藏书和笔记本的五六个箱子,总之,也就是以前直治在西片町旧屋中的所有物品,一股脑儿都搬到了这里。我琢磨着,等直治从东京回来后,再按照他的意思重新摆放,而在那之前,就让这些东西胡乱地随意放着吧。这不,屋子里满地都散落着东西,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处。我无意中从脚边的木箱中捡起直治的一本笔记本,只见封面上写着:

葫芦花日记

笔记本里到处都零乱地记录着下面的片段,貌似是直治因嗑药成瘾而备感苦恼时的手记:

有种被活活烧死的感觉。再怎么痛苦,也不能有一言半句的叫苦。这种旷古未有、史无前例的无底地狱,容不得欺瞒与掩饰。

思想?骗人的。主义?骗人的。理想?骗人的。秩序?骗人的。诚实?真理?纯粹?全都是骗人的。牛岛的紫藤[7],号称有千年树龄;熊野的紫藤[8],相传亦有数百年之树龄。据闻,其花穗前者最长为九尺,后者则五尺有余。而本人只对其花穗感到心动。

那亦是人之子。并活着。

逻辑,归根结底只是对逻辑的爱。而并不是对活着之人的爱。

金钱与女人,逻辑就会立刻羞涩地溜走。

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社会,与这些学问相比,倒是一个处女的微笑更加弥足尊贵。这便是浮士德博士[9]大胆证实的结论。

所谓学问,不啻虚荣的别名。是试图让人变得不再是人的努力。

我甚至敢向歌德发誓。无论要我写出多么巧妙的文字,都不在话下。比如,通篇结构严谨,有着恰到好处的诙谐和催人泪下的悲哀,抑或尽显严肃,读起来令人肃然起敬。如此完美的小说,朗读起来就像是银幕上的解说词。这种东西真让我害臊,怎么可能写得出来?说穿了,那种杰作意识原本就是寒碜而龌龊的。想让人读一篇小说就肃然起敬,这不外乎是疯子的作为。如果是那样,作家就得穿上和服外褂来写作才行。事实上,越是优秀的作品,看起来反倒越是不装腔作势。只因想看到朋友发自内心的微笑,我才故意把一篇小说写得很糟糕,还佯装着摔了个屁股着地,边挠头边开溜。啊,那一刻朋友的表情有多么高兴啊!

文章够蹩脚,做人也够失败,居然吹着玩具喇叭给别人听,日本的头号傻瓜就在这里。你还算幸运的。祝你健康长寿!——我做着这样的祈愿。而让我做出这种祈愿的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朋友摆出得意的面孔大发感慨:这正是那家伙的恶劣脾性,太可惜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

是否存在着没有不端品行的人呢?

这样的人好乏味。

好想要钱。

否则,

就让我在睡梦中死去吧!

在药店里欠下了近一千日元的债。今天,悄悄把当铺的掌柜带回家里,让他看看我房间里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如果有,那就拿去当掉好啦。我十万火急地需要钱。可掌柜压根就没有好好看房间,就说:“还是算了吧,这些又不是你的家具。”

“好,那就只把我以前用零花钱买来的东西拿走好啦。”我虚张声势地说。

可事实上,在我收集来的一大堆破烂中,没有一件是够格拿去典当的。

首先是一个单手石膏像。这是维纳斯的右手。一只大丽花般的手,洁白如雪的手。它就那么被摆放在一个底座上,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这是维纳斯被男人窥见了全裸的身体,大惊失色,羞涩难掩,周身透着桃红色,扭动着滚烫身体时的手势。维纳斯赤裸着,那几近窒息的羞涩,透过指尖无指纹、手掌无纹路的一只雪白娇嫩的右手被无限哀切地表现出来,让我的心也痛苦不堪。可说到底,也不过是毫无使用价值的破烂而已。掌柜给它估价五十分。

此外,还有巴黎近郊的大地图,直径约一尺的赛璐珞大陀螺,写出字来比丝还细的特制笔尖。想当初买的时候,每件都让我有如获至宝的感觉。可现在掌柜笑着,说他这就起身告辞了。“等等!”我连忙拦住了他。结果,掌柜扛走了一大堆书,留给我的却是五日元“大洋”。我书架上的书,几乎全是便宜的文库本,而且都是从旧书店买来的,所以价钱也就自然低得可怜。

我原本是想解决一千日元的债务,结果却只当了五日元。我在社会上的实力也就大致如此吧。这可不是能一笑了之的事。

颓废?可不这样,我就无法活下去。与那些说我颓废来谴责我的人相比,倒是直接诅咒我去死的人更值得我感激。这样才痛快。但人们很少骂我去死。都是一些吝啬小气而又谨小慎微的伪善者。

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并非在于正义。人道?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心如明镜。为了自己的幸福,就要打倒对方。杀死对方。这不是宣告对方“去死”,那又是什么呢?就别骗人了吧。但我们的阶级中,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伙。都是白痴、幽灵、守钱奴、疯狗、牛皮王,他们满嘴之乎者也,惯于从云上撒尿。

就连骂他们一句“去死”,也都不值。

战争。日本的战争,无异于自暴自弃。

因卷入自暴自弃而丢掉性命,我才不干呢。那还不如一个人孑然死去。

当人撒谎的时候,必定会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瞧瞧近来我们那些领导人一本正经的面孔吧。呸!

我希望与不想受人尊敬的人们交往。

不过,那样的好人们却不屑与我来往。

我在人们面前伪装早熟,于是,人们就风传我早熟。我做出懒汉的模样,人们就风传我是懒汉。我装着写不出小说的样子,人们就风传我写不出小说。我佯装成说谎者,人们就风传我是说谎者。我伪装成有钱人,人们就风传我是有钱人。我装着很冷漠,人们就风传我是冷漠的家伙。实际上,当我真的痛苦得发出呻吟时,人们却风传我是伪装痛苦。

总是南辕北辙,格格不入。

到最后,除了自杀,还有别的出路吗?

即便如此痛苦,也只能以自杀告终——想到这里,我不禁放声痛哭。

某个春日的早晨,朝阳照射着绽放有两三朵梅花的树枝。据说,一个海德堡的年轻学生就在那树枝上自缢而死了。

“妈妈,你骂我吧!”

“怎么骂?”

“骂我胆小鬼。”

“是吗?胆小鬼……这该行了吧?”

母亲慈爱无比。一想到母亲,我就想哭。就算是为了向母亲道歉,我也得死。

请饶恕我。就这一次,请饶恕我。

年年岁岁徒增长

雏鹤依旧两眼盲

待等羽翼丰满时

更觉悲哀满心房

(元旦试作)

吗啡 阿托罗摩尔 纳尔科蓬 鸦片全碱 巴比纳尔 班奥宾 阿托品[10]

何为自尊?所谓自尊……

一个人,不,一个男人,如果不抱着“我很出色”“我有很多优点”之类的想法,难道就活不下去吗?

讨厌别人,也被别人讨厌。

这是一场智慧的博弈。

严肃=愚蠢

总而言之,只要活着,就必定在干着骗人的勾当。

一封求人借钱的信:

请回信。

请务必回信。

希望一定是个好消息。

我预想自己受到各种屈辱,正暗自呻吟。

并不是在演戏。绝对不是的。

求您了。

因为耻辱,我都快要死了。

绝不是夸大其词。

天天都在等待你的回信。不管夜晚还是白天,我都瑟瑟发抖。

请别把我推倒在地。

从墙壁上传来了窃笑声。深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请不要再让我蒙受羞辱。

姐姐!

读到这里,我合上《葫芦花日记》,把它放回木箱里,然后走向窗边,将窗户完全打开,一边俯瞰着雨雾迷蒙的庭院,一边回想着那时候的往事。

时光荏苒,那以后已过去了六年。说来,直治染上毒瘾乃是造成我离婚的导火索。不,不能这么说。就算直治不染上毒瘾,我也肯定会因为某个其他契机而离婚的。我总觉得,这似乎是我生下来就已命中注定的结局。当时,直治因还不起药店的欠债而走投无路,常常缠着我要钱。而我刚嫁给山本先生,在经济上也不那么宽裕,再说,也觉得把婆家的钱悄悄拿去接济娘家的弟弟算不上体面,所以就跟从娘家随我过来的阿关奶妈合计着,把我的手镯、项链,还有裙子都拿去变卖了。弟弟寄来一封“请给我钱”的信,还说他眼下既难过又羞愧,简直没脸来见姐姐,也不敢打来电话,所以请我这个当姐姐的把钱交给阿关,让她送到京桥×街×号茅野公寓的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那里。他说,我至少应该听说过上原的大名,虽然上原在社会上名声不佳,被人们说成是道德沦丧之人,可实际上绝非如此,叫我大可放心地交给上原先生。收到钱后,上原会马上打电话通知他的,希望我一定照办。他说,这次染上毒瘾,实在不想让母亲知道,所以打算趁母亲尚未发现之前设法把毒瘾戒掉。还说,这次拿到姐姐的钱之后,就去悉数还清药店的欠债,然后去盐原的别墅,等身体康复后才回来。他还说,真的,要是把药房的债还清了,他就金盆洗手,再也不碰鸦片了。他说,他可以朝天发誓,要我一定相信他,并向妈妈保密,求我派阿关去找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信上的内容大体如此,于是我按照他的吩咐,让阿关把钱悄悄送到了上原先生的公寓。谁知弟弟在信上的誓言全是一派谎言,最终,他根本就没有去盐原的别墅,反倒是毒瘾越来越大。在缠着我要钱的信中,他每次都用近于悲鸣的痛苦笔调,发誓说他这次一定要戒掉毒瘾,其语气哀切得让人不忍卒读。我明知道也许是又一个谎言,但忍不住还是让阿关去卖掉胸针之类的东西,将换来的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

“上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矮个子,脸色很糟糕,还一副傲慢冷漠的样子。”阿关回答道,“不过,他很少待在公寓里。大都只有他夫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两个人在。那位夫人虽说长得不怎么漂亮,但看起来很和蔼,也很有教养的样子。把钱交给那位夫人,倒是挺放心的。”

那时候的我与现在相比,不,压根就没法相比,完全就是判若两人,是个稀里糊涂的乐天派。可即便如此,随着弟弟一次次地缠着我要钱,而且金额越来越大,也还是禁不住担心起来。一天,在看完能剧回家的途中,我在银座就把车子打发回去,一个人步行着去拜访了茅野公寓。

上原先生一个人在房间里读着报纸。他身穿条纹夹衣,外披一件藏青色的碎白花外褂。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迈,俨然就是一只从未见过的怪兽。这便是他留给我的有些奇怪的第一印象。

“内人和孩子……刚才去……领配给品了……”

他带着鼻音,断断续续地说道。他可能把我当成了他夫人的朋友。我解释说,我是直治的姐姐。这时,上原先生哼的一声笑了起来。我一下子被他笑蒙了,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出去走走吧。”

说着,他披上和服外套,从木屐箱里拿出一双新木屐来穿上,沿着公寓走廊,很快就先我一步走了出去。

外面是初冬的夕暮。寒风料峭,貌似是从隅田川刮来的河风。上原先生就像是逆风而行似的,微耸着右肩,一声不响地朝筑地方向走去。我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他进了东京剧场背后大厦的地下室。在大约二十铺席的细长房间里,有四五组客人正各自围着桌子,悄无声息地喝着酒。

上原先生用酒杯喝起酒来,还给我也要来一个酒杯劝我喝酒。我用那酒杯喝了两杯,但没什么感觉。

上原先生在那儿喝着酒,抽着烟,一直沉默不语。我也一声不吭。到这种地方来,我还是生平第一次。但我沉静自若,感觉很惬意。

“光喝点酒什么的,倒还没关系……”

“哎?”

“不,我是说你弟弟。如果能换成酒精就好啦。我过去也曾染上过毒瘾,人们对此可是谈虎色变。其实,酒精也一样,但人们对酒精意外地网开一面。既然如此,那就让你弟弟变成酒鬼吧。这样行不?”

“我呀,曾看见过一个酒鬼。那是在新年我准备出门的时候,我家司机的一个熟人坐在副驾驶席上,满脸通红,一副鬼样,还呼呼地打着鼻鼾。我吓得大叫起来。司机告诉我说,这是个酒鬼,拿他没辙。说着,就把他从车上弄下来搭在肩上,不知给扛到哪里去了。那酒鬼的身体瘫软着,就像没有骨头似的,可嘴里还在咿咿唔唔地咕哝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酒鬼,觉得还挺有趣的。”

“其实,我也是个酒鬼呢。”

“不,不会的。根本就不一样,对吧?”

“要知道,你也是个酒鬼呢。”

“怎么可能呢?因为我亲眼见识过酒鬼。完全不一样。”

上原先生这才乐得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你弟弟或许也当不了酒鬼吧,不过,还是先当个喝酒的人好。我们回去吧。晚了,你不方便,对吧?”

“不,没关系的。”

“不,实际上是我觉得很拘束,都快受不了了。大姐,算账!”

“是不是很贵呀?钱不多的话,我倒是带了点。”

“是吗?那就你来付吧。”

“不过,说不定不够呢。”

我看了看钱包,告诉上原先生,自己身上带了多少钱。

“有这么多钱,再喝两三家都够了。你在耍我吗?”上原先生皱着眉头说,然后笑了。

“还要上哪儿去再喝吗?”

听我这样一问,他一本正经地摇着头,说:“不,已经喝得够多了。我给你叫一辆出租车,你回去吧。”

我们沿着地下室的昏暗楼梯向上爬去。快我一步的上原先生走到楼梯的一半时,突然转身对着我,飞快地吻了我一下。我双唇紧闭着,接受了这个吻。

尽管说不上特别喜欢上原先生,但从那时起,我竟有了这么一个“秘密”。上原先生咯噔咯噔地顺着楼梯跑了上去,而我却怀着一种很奇妙的透明心情,慢慢地爬将上去。一出到外面,河风便拂面而来,顿时感到神清气爽。

上原先生给我叫了辆出租车,我们默默地告别了。

我的身体随着汽车摇晃着,感到世间蓦然变得像大海般开阔。

“我有情人呢。”

有一天,当丈夫对我恶语相向时,我忽然觉得好凄凉。冷不防,就从嘴里冒出了这句话。

“我知道,是细田,对吧?怎么也不肯死心吗?”

我没有说话。

每次我们夫妻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时,这个问题就会被搬出来理论一番。我寻思着,这么下去已经是不可挽回了。就好比做裙子时裁错了布料,又不能将裁错的布料再缝合起来,只好全部扔掉,不得不再找一块新布料来重新剪裁。

“莫非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

有一天,丈夫说出了这句话,听得我胆战心惊,浑身战栗。如今回想起来,我和丈夫那时都还太年轻。我既不知何谓恋,也不懂何谓爱。我迷上了细田先生的画,逢人就说:“要是能成为细田先生的妻子,不知会过上多么美妙的日常生活。若是不能和他那样趣味高尚的人结婚,那结婚就毫无意义可言。”正因为如此,自然就引起了大家的误解。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什么是恋和什么是爱懵然不知,却满不在乎地到处宣称自己喜欢细田先生,也不打算撤回这些言论,结果把事情弄得格外复杂,就连我腹中的胎儿都成了丈夫怀疑的对象。虽然双方谁都没有提到过“离婚”二字,可不知不觉中,我遭到了周围人不明不白的冷眼,于是我索性带着一起过来的阿关回了娘家。那以后,我生下了死婴,因生病而卧床不起,与山木之间也就此断绝了联系。

或许是从我的离婚中感到了某种近于责任的东西吧,直治说了句“让我去死吧”,就哇哇哇地大哭起来,直到哭得不成人样。我问弟弟,现在他究竟欠了药店多少债,他说出来之后吓了我一跳。而且事后我才得知,弟弟并没有说出真正的金额,而是谎报了一个数字。后来实际查明的欠债总额,乃是弟弟所报金额的三倍之多。

“我,去见了上原先生呢。人不错哦。今后,你就和上原先生一起去喝酒和玩乐得了。是的,酒不是很便宜吗?如果只是酒钱的话,我随时都可以给你的。关于偿还药店的欠债,你也不要担心,总会有办法吧。”

我说自己去见了上原先生,还说上原先生人不错,这似乎让弟弟很高兴。那天晚上,弟弟从我这里拿了钱,立马就去找上原先生了。

毒瘾,或许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我赞扬上原先生,并让弟弟借给我上原先生的著作来阅读,当我称赞上原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时,弟弟却说:“姐姐怎么可能理解他呢?”虽说如此,他还是一脸高兴地给我推荐上原先生的其他作品,“那你读读这个。”不久,我也开始一本正经地阅读起上原先生的小说,和弟弟天南地北地聊起上原先生的闲话了。弟弟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理直气壮地去上原先生那里,貌似渐渐按照上原先生的计划转向了酒精。关于药店的欠债,我悄悄找母亲商量时,母亲用一只手掩住脸颊,一动不动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仰起脸来,有些落寞地笑了,说:“想也没用,不知要花多少年,但也只能每月一点一点地偿还吧。”

那以后,已是六年过去了。

葫芦花。啊,弟弟也肯定很痛苦吧。前方已无路可走,或许他至今也想不明白,该如何是好。只有每天抱着死的信念使劲喝酒吧。

不如横下心来,当一个货真价实的恶棍?这样一来,弟弟反而会变得轻松一些吧。

是否真有不是恶棍的人呢?——那本笔记本上就这样写着。一旦被这样追问,不禁觉得,我也是恶棍,舅舅也是恶棍,母亲也是恶棍似的。所谓恶棍,难道不就是指善良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