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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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月记[19]

陇西李徵,博学多识,才能出众。天宝末年,年纪轻轻便名列虎榜[20],后调补江南尉。李徵性情狷介,自视甚高,不甘于做一名区区小吏。不久,他辞去官职,之后回到故乡虢略隐居,与人断绝往来,只一心沉浸于诗作之中。

比起做一名小吏长年向高官屈膝低头,他更想以诗人的身份流芳百年。然而,以文扬名并非易事,他的生活日渐陷入困苦。李徵终于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从那时起,他的面容变得冷峻,皮肉消瘦,骨骼突现,只剩目光还是炯炯发亮。从前进士及第之时那个面颊丰润的美少年的身影,已然无处可寻。

数年后,李徵不堪生活的贫困,为保妻儿的衣食,他不得不屈节再度东下,做了一名地方官吏。另一方面,他做此决定也是因为对自己的诗文之业绝望了大半。

曾经的同年们已经远升高位,他不得不对这些昔日不屑一顾的蠢材们低头,不难想象,从前恃才傲物的李徵,自尊心受到了多么大的伤害。他怏怏不乐,狂悖的性情越来越难以抑制。

一年后,李徵因公出差,停宿在汝水之畔的时候,终于发了狂。一天夜半,他突然之间脸色骤变,从床榻上一坐而起,口中无缘无故地叫喊着,边叫边跳下床来,向漆黑的暗夜里飞奔而去。这一去竟再没有回来。附近的山野搜遍了,却毫无踪迹可寻。从此以后,便再没有人知道李徵的下落了。

第二年,任监察御史的陈郡人士袁傪,奉命出使岭南,中途停宿于商於一带。次日清早,天色尚暗,正要出发之际,驿站的官吏禀报说,此处往前,路有食人之虎出没,因而旅人若非白昼,难以通行,此时天色尚早,稍事等待再动身为宜。

然而,袁傪自恃随从众多,并未听从官吏之言,动身上路了。

他们借着残月的光芒穿过林中的草地,此时,果真有一头猛虎从草丛中一跃而出。老虎眼看就要扑到袁傪身上,却立刻掉转身体,躲回了原先的草丛之中。草丛中传出声音,竟是有人在反反复复小声自语道:“方才真是好险!”袁傪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惊惧之中,他猛然想了起来,喊道:“听这声音,莫不是我的朋友李徵?”袁傪和李徵同一年进士及第。或许是因为袁傪性情温和,与李徵冷峻的性情不会发生冲突的缘故,对友人甚少的李徵而言,袁傪是其最亲密的好友。

草丛之中,良久没有回应,只是时不时传出些微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暗自啜泣。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低低答道:“不错,我正是陇西李徵。”

袁傪忘记了恐惧,下马走近草丛,和阔别已久的故友叙起了怀旧之情。他问李徵为何不从草丛中出来,只听李徵的声音答道:“我如今身为异类,如何能恬不知耻地将这丑陋之姿暴露于故人面前呢?并且,如果我以现在这副模样现身,必定会使你生出恐怖嫌恶之意。但是,我万没料到今日得遇故人,心中念旧,以致忘却羞赧之念。无论如何,哪怕片刻也好,能否不要嫌弃我如今丑恶的外形,只当我是你曾经的朋友李徵,与我稍做交谈?”

之后回想起来甚是不可思议,但在当时,袁傪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超乎寻常的怪异之事,一点也未觉得奇怪。他命部下暂停前进,自己则站在草丛边上,与这个不露面的声音交谈起来。京城的传闻,故友的消息,袁傪现今的地位,以及李徵对其的祝贺,他们以青年时代挚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语调说起这些之后,袁傪问起李徵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草丛中的声音如此说道:

“距今约一年前,我出差在外,夜宿汝水之畔,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外面有谁在叫我的名字。我应声出外察看,这声音在暗夜中不断地召唤着我。下意识地,我就循着声音跑了起来,就在忘情地奔走中,不知何时,脚下的道路已延伸到了山林之中,并且不知不觉中我竟以左右两手抓着地跑了起来。我身体中好像充满了力量,轻快地从岩石上一跃而过。待我反应过来,指端和手肘附近似乎已经生出了毛。天色稍亮之后,我靠近溪流,看自己倒映在水中的模样,已变成了一只老虎。”

“起初,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又以为这必定是梦。因为我甚至曾做过这样的梦,在梦中,好像知道自己在做梦一般。当我不得不醒悟,发现这绝不是梦的时候,我心下一片茫然。我是那样恐惧。我深深恐惧着,竟然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然而,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我不知道。我们真的对一切一无所知。我们老实接受那些强加于身的东西,却不知为何接受;我们活下去,却不知为何要活下去——这就是我们活着的宿命。”

“我立刻就想到了死。但是,当时我看到眼前跑过一只兔子,就在那一刻,我身体里那属于人类的心智忽然消失了。当内心的人性再度苏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嘴上已经沾满了兔血,四周兔毛散落一地。这便是我化虎之后最初的经历。”

“从那以来直至今日,我做出了何等行径,实在难以启齿。只是一日之内必有几个时辰,会恢复人类的心智。这时,我会如从前一般,可以说人话,进行复杂的思考,甚至可以背诵圣贤之书的章句。以这人类的心智看到自己化身为虎后那些残虐行为留下的痕迹,回顾自己的命运,那样的时刻,最为残忍、恐怖,令我愤愤不平。”

“然而,这恢复人性的几个时辰,也逐日变短了。一直以来,我质疑自己为何会变成老虎,这几日却突然发现,自己竟在思考,为何从前我会是人类?这太可怕了。再过不久,我身体中那人类的心性,就会彻底埋没于野兽的习性中吧。正如同古老殿宇的遗迹,湮没于漠漠沙土之下。那样的话,我终将忘却自己的过去,成为一头老虎,四处狂奔,即便像今日这样路遇故人,也辨认不出,将你撕咬吞噬,亦无半分悔意吧。”

“野兽也好,人类也罢,是不是原本都是某种其他的东西?会不会最初尚记得那是什么,渐渐便忘却了,还深深以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是现今这般模样?罢了,这些都无所谓。或者身体中那人类的心智彻底消失,我才会感到幸福吧。然而我身体中的那个‘人’,却极度害怕失去这心智。曾身为人类的记忆荡然无存,啊,这多么可怕、悲哀、残酷无情!这种心情谁都不会明白。没有谁会明白。除非他有同样的遭遇。”

“对了,话说回来,在彻底丧失人类的心性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袁傪一行屏息静气,倾听着草丛中的声音所讲的种种不可思议之事。那声音继续说道:

“我别无他求。只是我原本想成就诗人之名,而大业未竟,竟落得如此命运。从前所作数百诗篇,自然是还未公之于世,事到如今,残稿所在也已无从知晓。不过,其中有数十篇,如今尚能记诵。可否为我记录下来以传后世。我并非想以此跻身堂堂诗人之列,总而言之,且不论诗作的好坏,我倾尽毕生执着于此,甚至为此潦倒疯癫。哪怕一部分也好,若不能将其流传后代,我死不能瞑目。”

袁傪命令部下准备纸笔,随着草丛中的声音做了记录。草丛之中传出李徵朗朗吟诵的声音。长短约计三十篇。尽是格调高雅、意趣非凡、一读便可体现非凡才思之作。然而,袁傪一面感叹,一面也隐约觉得,作者的资质无疑确属一流,但就像这样的话,距离一流的作品,在一些微妙之处,似乎还欠缺了些什么。

叙述完旧作的李徵,声调一转,像是自嘲般地说道:

“说来惭愧,即便沦落到如今这副丑陋的模样,我还是会梦到自己的诗集置于长安风流人士的桌案之上的样子。躺在岩洞中所做之梦啊!嘲笑我吧!嘲笑这个想成为诗人却成了老虎的可怜人!”袁傪伤感地听着,想起了从前那个喜欢自嘲的青年李徵。

“对了,我将此时心绪即兴赋诗一首,权当添一笑柄吧!借此为证,这副老虎的皮囊下,曾经的李徵还活着。”

袁傪再次命侍从将此记录下来。诗云:

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彼时,残月投下清冷的光芒,白露浸湿了大地,穿过林间的冷风宣告拂晓将近。人们已然忘记此事是何等离奇,只是一片肃静,暗暗感叹这位诗人所遭的不幸。

李徵继续说道:

“方才我曾说,不知为何会遭遇这样的命运,但细想之下,也并非毫无头绪。在尚为人身之时,我竭力避免与人交往。人们说我倨傲自大,却不知那其实是种近乎羞耻之心的心理。当然,从前被称作乡中奇才的我,不能说没有自尊之心,可那实在该称为一种怯懦的自尊心。一方面,我想以诗扬名,却并未进而拜师求教,也并未努力结交诗友,与之切磋琢磨;另一方面,我又不屑于与凡夫俗子为伍。这些都是我那怯懦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所造成的。”

“我惧怕自己不是美玉,因而刻意不去刻苦打磨;我又对自己会成为美玉尚存半分希望,因而也无法庸庸碌碌地与瓦砾为伍。我渐渐远离俗世,疏远世人,结果,愤懑、羞惭和怨恨渐渐滋长了我内心怯懦的自尊。每个人都是驯兽者,而各自的性情,便是那猛兽。于我而言,这自大的羞耻心便是猛兽,是老虎。它不但毁了我自己,也苦了妻儿、伤及友人,最终,我的外形也变成了这般与内心一致的模样。”

“如今想来,我将自己那点有限的才能也白白荒废了。人生一事不为则嫌长,有所作为则恨短。我只在口头卖弄这些警句,而实际上却怕暴露才能不足,除了自卑恐惧和不愿刻苦的怠惰外,一无所有。不知有多少人,资质平庸,远不及我,但凭借专心钻研,成为堂堂的诗人。如今化身为虎,我才终于觉察到这一点。想到此事,此刻我的内心仿佛依然被深深的悔意灼烧。我已无法再过人类的生活。即便现在我脑海中创作了无比卓越的诗篇,又用什么手段才能公之于世?何况我的思想也已日渐趋向虎类。该如何是好。我为何要虚度过往啊!我实在悔不当初。”

“每当这时,我会爬到对面山顶的巨石之上,向着空谷咆哮,想要向谁倾诉胸中烧灼般的悲痛。就在昨日,我还在那里对月长嘶,质问可有人能懂这痛苦。然而,野兽们听到我的声音,唯有畏惧和伏身叩拜。山峦、树木、残月、寒露,也都觉得那不过是一只老虎的狂怒咆哮。呼天抢地,声声悲叹,也无一人理解我的心境。恰如我还是人的时候,谁也无法理解我那脆弱易碎的内心。”

“我的毛皮被淋湿了,那并不只是夜露之过。”

终于,四方昏暗的天色渐渐变淡,林木之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破晓的角笛,其声哀哀。

“已经不得不告别了,我丧失神志的时刻已经近了。”李徵的声音说道——他就要恢复老虎的兽性了。

“只是,临别之前还有一事相托。那就是我的妻儿。他们如今在虢略,自然并不知晓我的命运。你从南方回去之后,能否帮我告知他们说我已经死了?万望不要说出今日之事。请容我厚颜请求,望你可怜他们孤弱无援,今后也能施以援手,使他们不致冻饿街头。若能如此,于我便是最大的幸事。”

言毕,草丛中传来恸哭之声。袁傪眼中也泛起了泪光,欣然答应了李徵的请求。然而李徵的声音忽然又恢复了先前自嘲的语调。他说道:

“倘若我还算人的话,其实本应先将这件事托付于你。比起将要忍饥受冻的妻儿,我却更在意自己那希望渺茫的诗文之业。正因我是如此之人,才会沦为野兽之类吧。”

他又补充道,希望袁傪自岭南回程之途,千万不要再经此路。因为那时他可能已丧失心智,认不出故人而妄加袭击。以及于此分别之后,前方百步之处有一座山丘,希望袁傪登上山丘之后回望此处。自己会让他再看一次自己现在的模样。“我并非要炫耀勇猛,而是想要展示我的丑恶模样,让你不再有回到此地与我相见的念头。”

袁傪向着草丛真挚地话别一番,跨上马去。草丛中再次传出了无法抑制的悲泣之声。袁傪也几度回望草丛,流着泪出发了。

一行人登上山丘之时,依照李徵所言,回头眺望方才林间的草地。只见忽然之间,一头猛虎自青草深处一跃而出。猛虎仰望着已然褪去了光芒的惨白的月亮,咆哮了几声,又跃入原先那片草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