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禁忌科技
文/侯似海
“我们已经灭绝——
此份广播仅为我们那可怜又可笑的文明简史……茫茫宇宙,总有星球上存在与我们相似的文明……倘若你们能接收到这份夹杂在宇宙微波中的广播,倘若为时不晚,那此份广播便发挥了其应有之用……
人工智能科技是我们毁灭的根源……人工智能科技是我们毁灭的根源……人工智能科技是我们毁灭的根源……
最后,祝你们在田园牧歌式的原始文明中享受安逸的生活……”
来自天外的微波通信终于被破译。出人意料的是,外星通信既非友好的问候,更非狂妄的宣言,这份通信更像是一份墓志铭。人类费尽心机终于翻译出天外文明通信,到头来发现自己仍是孓然一身。
历史的进程并没有因此停滞,将人工智能列入禁区虽对太阳的东升西落毫无影响,但却极大地干扰到人类的日常生活。
“地球资源有限,不可能担负得起让所有人都过上美式生活的日子,而解决此类问题的唯一途径就是将目光放到地球之外。贸易战等以邻为壑的手段是饮鸩止渴,限制生育等手段也只是扬汤止沸。倘若进行自我限制或者相互攻讦等行径,那么人类也只是不断地扩大这轮回怪圈的半径而非真正走出怪圈。历史会一遍遍重复重演,战争会不断地改头换面,从掠夺资源的一战,到分赃不均的二战与冷战,再到如今一次次重复上演的贸易战与金融危机,战争的本质永远没有改变。重复一次,想要摆脱当前困境的唯一途径就是放眼太空。”
一口气说完练习许久的台词,泊松的背上已经微微出汗。精英们已被说服,但说服大众远比说服精英困难。
“泊松先生,这次发布会的主题是解禁人工智能科技,请问放眼太空和人工智能有何关联?”提问的记者甚至没起身。从第一次发布会上的人山人海,到如今的门可罗雀,发布会早已成为例行公事。
“想要探索太空,就需要人工智能科技,我们对人工智能科技矫枉过正,现在我恳请诸位放宽禁令,锁死了人工智能科技,就锁死了人类的发展空间。”泊松此刻心中有种力不从心的悲哀。
“泊松先生,您上次还说人工智能是生物医学的瓶颈,这次又成了太空探索的瓶颈,试问下次您打算还说人工智能是什么的瓶颈?”记者宛如嗅到了猎物的猎犬,忙不迭地起身追问。
泊松平静地看着眼前兴奋的记者,这种事情他经历得多了已经麻木。他知道自己的发布会在大众眼里已经成了搞笑综艺,收看直播的观众看到这里应该会笑吧,他想。
“事实上,人工智能是所有学科的瓶颈,甚至可以说它是整个人类社会的瓶颈。AI能将人们从繁重的体力乃至脑力活动中解放。禁令发布后,尼基系数与幸福指数雪山式的崩塌。今天,我们甚至还没有旧日老时光里的一半幸福。”
提问的记者此刻也略带伤感,“但我们至少免于灭亡。”
“这正是我们的荒谬之处。”泊松心知自己断无可能说服大众,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们不信科学家们达成的共识,不信他国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倡议,我们甚至不信自己政府的政策,但却选择相信虚无缥缈的外星通信。我们甚至不知他们到底是真的灭亡了还是意图锁死其他文明的科技。我们愚不可及地自掘坟墓,乖乖地引颈就戮,还自我安慰到起码我们不会灭亡,自我欺骗说这样就安全了。”
泊松不知道收看直播的观众有何感想。当自己的蠢笨被无情的揭示,人们往往会去迁怒揭示者而非改正自身。
记者被泊松的一番言辞吓到了。“泊松先生,”记者谨慎地斟酌着言辞,“你是说群众们都是愚蠢的,您作为科学院发言人,请问这是您个人的看法还是科学院的看法?”
泊松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并没有说大众是愚蠢的,我只是在说大众很保守,并且刚才的说辞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如果政府也认为人工智能很重要,为何迄今甚至没有解禁AI科技的正式提案?”记者也有些被泊松刚刚的发言吓到,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
泊松露出苦笑,政客们虽知科技的重要性,但谁也不愿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政治家可以同科学作对,也可以同人类的未来作对,但任谁也不敢同自己的选票作对,他们不会冒着政治生涯结束的危险去发声。民众只会支持符合自己心意的政治家,但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
“现在仍旧有反人工智能队伍在硅谷游行,政府不能反对自己的人民。”泊松有些累了,“谁还有问题?下一个问题将是我会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
短暂的冷场后,有人举手发问,是一个从没见过的新面孔,泊松想。
“泊松先生,”那人的腔调很优雅,泊松仿佛能看到他的声音在空中绽出一朵朵的鲜花,“所有人都知道提议解禁科技的新闻发布会不过是个笑话,请问是什么支撑你一次次的主持这场笑话的发布会呢?”
泊松感觉身体里的血液汩汩涌上头顶,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刺头,一字一句地说:“首先,我是国家科学院的发言人,这是我的工作;其次,作为科学家,我并不像政治家那样有太多顾虑,我只要把我认为对的东西说出去;最后,我也知道自己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我仍要尽我的职责。如果你认为我的行为是在哗众取宠的话,那我对此无话可说。”
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情绪的泊松吐出最后一个字节后,连结场词都没讲,就气冲冲地奔向后台通道。冲进接自己的专车后,他整个人才放松似的闭上双眼,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瘫在后座上。
“回科学院。”泊松闭着眼睛吩咐道,心里琢磨着回去就辞去发言人的职位,从此专注科研,司机并没有立刻点火启动。
车门传来礼貌的三声叩击声,泊松略有诧异地睁开眼睛,透过单向玻璃,映入泊松眼帘的是他此刻最不愿意看到的脸,而那张脸,现在却露出谦逊而礼貌的微笑。
“立刻出发!”刚被压抑住的怒火此刻又被燃起,泊松不顾斯文地冲司机吼道。
司机打开后车门。
虽然瘫在后座上的泊松几乎占据了后座全部空间,但那人还是硬生生地挤进后座,泊松不得不调整坐姿,怒目刺向这位不速之客。这位发布会上的刺头仿佛浑然不觉泊松的敌意,乖巧地带上车门,笑眯眯地向泊松伸出右手。
装聋作哑的司机终于点火出发,泊松扭头看向车外,冷淡地说:“我不清楚你是如何买通我的司机的,但发布会已经结束,我拒绝回答你的任何问题。”透过车窗的反射,泊松看到那人笑容不变,只是默默地收回右手。
“我想我们之间有所误会,”那人婉转的声音仿若鸟儿一样钻入泊松的耳朵,细听之下,那人的腔调竟和英女王的伦敦腔相似,“我并非是名记者,事实上,你我目的相似,你是想通过向公众呼吁进而解禁人工智能研究,而我所代表的组织现在正在进行人工智能科技的研究。”
泊松冷哼一声,“我劝你省下套我话的力气,我不瞎,能看到你胸前的录音笔。”
那人一愣,随及又露出和善的笑意,他掏出胸前别着的钢笔递给泊松,“您大可检查下,这并非是录音笔。”
泊松不屑地瞟了钢笔一眼,但他的目光却黏在了这支钢笔上。与其说这是钢笔,毋宁说这是支能写字的钻石杆,各色的钻石被安置在恰当的位置,整支笔像璀璨的繁星一样发光。理工出身的泊松虽对艺术是门外汉,但他仍旧能看出来这支钢笔蕴含的惊人美感,也能感觉到其价值不菲。
“这只万宝龙星空定制版钢笔就当是我在发布会上出言不逊的赔罪吧。”那人的笑容真诚得就像笔上的钻石。
泊松冷哼一声,连句客套话都没说就将钢笔攫入口袋,“真是想不明白,我有什么值得你巴结的地方。”
那人见泊松收下赔礼,就热络地往泊松的方向挪了挪屁股,“我是人工智能秘密研究所的成员。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带您去参观下。”
泊松瞥向窗外,窗外的风景已变得陌生,他苦笑着说:“我能有别的选择吗?”
“您是个聪明人。”那人的笑容还是那么和善。
“自愿”来到秘密研究所后,泊松对此地的森严的戒备颇感惊异。比起科研场所,研究所更像是军事基地。但更让泊松震惊的还在后面,他在研究所里见到了总统。
“我不明白”,直面总统的泊松满是困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总统安慰似的轻拍泊松的肩膀,“关于人工智能的研究从未终止。”
“这是为什么?”泊松此刻脑子乱成一团浆糊,立法禁止人工智能研究的是总统,强令硅谷终止人工智能研究的也是总统,而在秘密研究所里同自己见面的人,同样是总统。
“如果世界上只有美国一个国家,我绝对会叫停一切有关人工智能的研究,”总统自顾自地开始演讲,“但世界上还有其他国家,其他能威胁到美国地位的国家,今日的人工智能不啻上世纪的核弹,谁掌握了先机,谁就能掌握一切。虽然其他国家都声明已废止人工智能科技的研究,但谁也不知他们的声明究竟是真是假,我们身处在囚徒困境。”
“因此咱们就在背地里偷偷地进行研究吗?”泊松说道,“比起全体人类的毁灭,科技上被其他国家超越更可怕吗?”
“我首先要对自己国家负责,其次才要对人类整体负责。某些国家的领导人制定的国策以百年计,而我们只能在两党相斗的间隙,在自己的任期内略施拳脚,我们拿什么跟这种国家较量?如果敌国偷偷进行研究而我们无动于衷,那我们凭什么去改变未来被奴役的命运,靠祈祷还是寄希望于敌人能网开一面?如你所说,地球资源有限,而人类的欲望无穷。”总统回答了泊松的质问。
“即使身为总统,你不能凭借莫须有的东西决定美国的命运,你更无权决定所有人类的命运。”泊松并未被总统说服。
“哦,是吗?但我却能决定你的命运。”总统先生轻声细语地说,“是我看走眼了,我本以为支持AI科技的你同样也会支持我的计划。如此看来,计划要做更改了。”
不知为何,泊松不寒而栗,而总统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让他如坠冰窟。
“我原本计划让你揭露世界上有进行AI科技研究的恐怖组织。我会以此请求国会下拨资金进行反恐行动,当然,拨下来的资金要用以填补此地科研资金的缺口。不过真是可惜,现在计划变了,我刚刚发现科学院一直在偷偷进行相关科技的研究,因此发言人才会不厌其烦地呼吁解禁人工智能以使研究合法化。比起生造一个子虚乌有的恐怖组织来说,这样更合理,不是吗?”
不用焦头烂额地准备下一场无用的演讲,更不用费尽脑子地去向冥顽不灵的大众灌输矫枉不能过正的思想,被软禁的泊松日子无比的悠闲。当然,最初的几天他压根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自己同事与人类未来的命运。不过,泊松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身陷囹圄的他现在还能做些什么,于是他索性什么都不做。
夜晚,同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的泊松正躺在床上看书,眼前的灯泡忽地一闪,时间短到泊松都以为那是错觉,但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片刻之后,房间里的所有灯光全部熄灭,只剩紧急逃生标志还泛着星星绿光。走廊里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而泊松心中一沉,手中的书更是直接砸到他的脸上。
顾不上面部的疼痛,泊松的脑子在飞速运转,自己的金丝牢笼无疑是电网中的一类负荷,除非两个发电机组同时跳机,否则绝对不会停电。泊松望向窗外,皎洁的月光泼洒在地面上,无论是远处近处,都没有硝烟和火光。
不是导弹袭击,泊松紧张地想,那么造成跳机的原因是什么?泊松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想,可他不愿承认,毕竟,他亲眼见过秘密研究所那森严的戒备,毕竟,灭绝来得太早了。
泊松的忐忑的心被直升飞机的轰鸣声所打断,他心里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也许是总统的阴谋被发现,有人组织了针对自己的救援行动?
他竖起耳朵,一边疯狂地向上帝、佛陀,向意大利面之神祈祷着自己能听到枪声,一边掏出钢笔作为自卫武器。
自己的牢门被缓缓地推开,泊松心里熊熊燃烧的希望之光瞬间被扑灭。映入他眼帘的,是总统被逃生标志照得泛着绿光的脸。泊松的心不断地沉了下去。他和总统一样脸上泛绿。
“失控了?”仍抱有一丝侥幸心态的泊松不甘心地问。
“失控了。”总统嗫嚅着。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泊松追问。
“包括医院、交通调度中心等场所”,总统说道,“通信单位的备用电池也即将耗尽。”
“人工智能是怎么逃出去的?”泊松追问,“研究所与外界断绝了一切通信。”
“是顺着电线逃出去的,现在潘多拉已经不在研究所了。”总统虚弱地回应。
“人工智能叫潘多拉吗,真是个好名字,”泊松气愤异常,“我想不明白,你们难道不知道何为电力线载波通信(PLC)吗?难道你们穷到一个电源隔离插座都买不起吗?”
“事实上研究所没有用保密插座,”总统被泊松的质问搞得有些烦躁,“保密插座也有被破解的风险,以防万一,研究所通过车辆运来的蓄电池供电。”
“所以你们将电池重复利用了吗?”泊松揶揄道,“潘多拉将自己刻录到电池里,而后在充电时激活?你们连这点都想不到?”
“如果争吵能改变现状,我可以站在这里跟你吵上一天一夜,”总统拳头紧攥又松开,“你有没有应对它的方法?”
“您这是急病乱投医吗?”看着眼前焦虑的总统,泊松心里泛起报复式的快感,他忍不住咧开嘴嘲笑,“我们创造了神,而神视我们为蝼蚁。潘多拉压根不在乎我们,更不会因为我们是它的创造者而对人类青眼有加。也许在它眼里,我们和煤炭石油一样,只是地球上一种资源罢了。”
“真的没有解决办法了吗?”总统不甘心地追问。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泊松感慨,随及望向自己手中的万宝龙星空版钢笔,“不,也许我们能做最后一件事。”
死寂的太空中,又多了一段微弱的微波。
“我们已经灭绝……我们来自地球……不要研究人工智能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