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真相(四)
(一)
1
“你说立夏已经死了?”景然倒吸一口冷气,向椅背后靠了靠。
那间斗室里,路慎行泰然端坐在景然的面前,回答道:“没错,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她为了救芸清而被量子化清除了。”
景然回忆道:“可是,我是真的见到了立夏,她是大概一米六左右,穿着一所女子中学的校服……”
“那可真是太奇怪了。”路慎行说,“立夏五年前跟着立东去瑞士的时候,正巧是在一所女子中学读初中的。”
景然忙问:“那我看到的立夏是……”
“不要轻易下论断,一旦进入量子领域、进入微观世界,我们人类的感知就变得极为有限,就像是我们能感到宏观世界时间的正向流淌,但是时间的流动方式在微观世界,比如对于一个电子来说,是无所谓正向还是逆向的,一个电子在时间正向流动的情况下,从起始点运行到终点,也可以理解为在时间倒流的情况下,这个电子的反粒子从终点运动到起始点……”
景然听着路慎行的叙述,心绪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他心里在意的不是这些神乎其神的理论,而是JJ、芸清、立东、立夏和这一切的真相。
JJ假扮作路慎行……景然没想到,曾经在缅甸带给他唯一活下去的光亮的人,现在却改头换面,给他带来了一场看似永无止境的噩梦。
景然看着眼前这张早衰的脸庞,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分明知道那个人不是JJ假扮的,但心里却仍惴惴不安的。
我在害怕什么呢?是因为这个世界可能因为我、因为量子武器而岌岌可危吗?但景然觉得这不过是路慎行在危言耸听,他所说的危机距离我实在是太过遥远了。是担心小月吗?小月是我的孩子,只要我还活着,景然确信JJ不会真的对她下手。
那么,我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呢?景然出神地盯着地面,沉浸于自己内心的困惑与纠结。
路慎行将双手十指交叉放在交叠的双腿上,眯着眼睛打量着景然显而易见的走神,转而问:“你觉得你认识的立东,奇怪吗?”
“嗯?”景然回过神来,眨着眼睛,一脸茫然。
路慎行重复道:“我问你,你觉得你认识的立东,作为一个男人,奇怪吗?”
“他不奇怪啊……他对我,特别好。”景然的视线落在房间的角落里,他记得自己上次萌生这种感恩时,还是和芸清在一起时……
路慎行则眉头紧锁,沉凝片刻后,他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那么,你听说过量子延迟选择实验吗?”
景然摇着头,满脸沮丧地说:“没有……”
“芸清平时真的从来都不和你说她的工作的吗?”路慎行随口抱怨道,转而问景然,“算了,我问你,你愿意把你知道的这半年多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吗?作为回报,我会把我知道的关于立东、芸清等等的一切也都告诉你,怎么样?”
景然踟蹰着,微微皱了皱眉,眼尾的下垂更为蜿蜒了一些,确认道:“你只想知道最近半年多的事吗?”他压低了些自己的声音问,“还有,我们在这里说的话,JJ能听到吗?”
“这个房间里没有监控,这是我最后的尊严了,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生活在他的监视之下吧!”路慎行的脾气似乎一点就着,他怒道,“我是最近半年才被JJ囚禁在这里的,不然,你以为凭他的能力,能把这个公司上上下下的一切都打点好吗?”
“唔……”景然黯然心想,路慎行明明如此在意JJ,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我就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就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谁?想过JJ吗?他这样对待我,我又为什么要美化他……?景然不想再想下去。
2
路慎行坐在那间斗室的床铺边,回忆道:“五年前,芸清把量子武器的技术从国外带回来,我和她为了筹备量子武器的实验设备和资金,前前后后忙了大半年,之后,我才猛地想起来,那个叫JJ的小子,去哪里鬼混了?怎么逃出来之后一次都没来找过我?”
景然记得他和芸清刚认识的时候,她的确很忙碌,即使是怀着孕,又或者是小月刚出生后不久,她几乎每天下班都近午夜,甚至更晚,而第二天一早又要回实验室。
现在想起来,景然更多的印象是芸清对自己工作的热爱,因为她从未抱怨过那份工作,而且芸清对自己很好,她晚上回来的脚步很轻,几乎从未吵醒过自己,而且她偶尔得空的时候,还会为他下厨,带着小月一起出去玩。
路慎行将视线从他面前的那一方抛光的木地板上抽离,仰头道:“我在国内找了一大圈都没能找到JJ,多方打听下来,最后才知道他还在那个诈骗组织里。”路慎行的语气听上去对景然的责怪多过自责,接着说道,“大半年后,我亲自去了缅甸,再见到他时,他正躺在垃圾堆里,浑身上下,还有脸上,都是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疤,而且他的一双腿也被打断了。”
听到这里,景然愣住了,他刚刚还在回忆自己和芸清的温馨点滴,但这些美好都是谁的牺牲换来的呢?
“他是因为我,才被他们伤成那样的?”景然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自己一说话,那层包裹在真相外的似是婴儿皮肤般的柔纱就会粉碎而面目全非。
路慎行嗔怪道:“当然,难道还会有别的原因吗?那里的人又不是傻子,你逃走了,他们难道查不出来是谁帮的你?”
“我不知道会这样……”景然侧过了头,可我真的没想到吗?景然扪心自问: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就是我一直在害怕的东西吗?
路慎行则继续道:“JJ被毁了容,打断了腿,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上又是脱臼,又是软组织挫伤,又是骨折,再加上各种新旧伤痕感染、发炎等等,高烧不断,总之就是非常严重。”路慎行顿了顿,说,“我想,如果我再晚点找到他,也许他就已经死了。”
“你别说了……”景然哀求着打断了路慎行。
他终于知道自己逃离后的日子,JJ是怎样的度过的,这已经不是自己亏欠JJ的问题了……
或许,这就是我在害怕的东西吧……景然心想——那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内疚和负罪感,还有那种知道无论如何都偿还不清的绝望。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因为放走你、顶替你这一类破事才被打得这么惨的。”路慎行轻叹,“我还以为是我采取的措施不够严谨,被诈骗组织的人发现了,这让我自责了很长时间。”
路慎行看不到景然脸上的神情,但他能看到景然面前的抛光地板上,豆大的泪珠正一滴滴掉落。
他转而说:“好在,凭我们再造量子科技的技术,要治好他身上的伤还是力所能及的,‘修容’实验的那些人给JJ脸上的皮肤、还有身上断了的地方都植入了纳米机器人,替他恢复了容貌,并帮助他重新站立。”路慎行站起了身,边向景然走近,边说,“要不是你再次出现,一切都会好好的。”
(二)
再造量子科技公司内医院的这层楼上有一处暗室。
暗室里,人头攒动。
几个红发白肤的欧洲科研人员正在几张显示屏前忙碌着,其中的一张显示屏上正显示着一幅监控画面,监控画面内,立东正躺在病床上,左手打着点滴,看上去正处于昏迷之中。
其余的显示屏上则满是量子态分析镜收集的相关参数,科研人员此前已经调整了再造量子科技公司地下实验室中量子态分析镜的聚集器方向,使其正对着立东所在的病房。
尽管有地面和天花板的阻隔,分析镜仍能完整地收集到立东的量子频率。
量子态分析镜所获取的立东的量子频率被提取并展示在暗室中众人的中央,而在那段量子频率下方还有另一段波纹不同的量子频率数据,后者是五年前立东在瑞士进行第一次真人量子化实验时录入系统的量子频率。
一屋子的欧洲科研人员正在尝试对这两段量子频率进行匹配,但却始终无法配对成功。
金发蓝眼的负责人一身笔挺的三件套,巡视着的匹配结果。见状,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监控画面上那一天花板之隔的立东的病房,嘴里喃喃着动听的法文:“按道理,同一个事物的量子频率应该是一致的。”
转而,他下达指令道:“把立夏的量子频率和立东的调和在一起,看看是不是能够匹配得上?”
科研人员迅速调整屏幕下方的量子频率参数,并将同样在五年前录入系统的立夏的量子频率调出。
与此同时,暗室的门被打开了,路慎行刷卡走入,他扬着嘴角,洋溢着一脸年轻人的自信。
他对金发蓝眼的负责人道:“耶茨先生,我这里还有一段量子频率。”
路慎行似乎看出了负责人尼尔森·耶茨的困惑,转了转手里的优盘,说:“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的中文可好了,我说的你一定能够听得明白——我建议你将我手里的这段量子频率也一起调和进去,看看是否能够匹配得上。”
(三)
回到那间斗室,在那里,在那时,景然知悉了一切真相。他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但他还没有作好准备迎接这一天的到来。
然而,有时候,真相从模糊到清晰,再到破碎,也许只是一瞬。
“那个时候,我就安排JJ住在这个房间里,因为外面就是我的家,我每天都会来这里探望他。”路慎行的语气似乎话里有话,他在景然的身前步履缓慢地徘徊着回忆,两手背在已有些佝偻的身后,他叹道,“过了大约有个一两年吧,JJ才慢慢康复。”
半晌,景然才出声,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都怪我……”
“是,这一切都怪你。”路慎行毫不留情地数落,“都怪你, JJ才会被伤成那样,才会为了报复你,而这么对我。”
景然不禁想:如果自己告诉了芸清关于JJ的事,一切又会怎样?
可是,当时,他不敢这么做,他害怕芸清这样正义的人,如果知道了他过去在那个诈骗组织的经历之后,就会嫌恶他,就会离他而去,那么,他就会失去自己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安稳。
但是,景然确信按照他对芸清的了解,如果芸清知道了自己和JJ的往事,她一定会报警,然后去缅甸把那里的人都救出来的,这样,JJ就不会为了报复自己而伤害芸清,那样的话,景然懊恼地想,即使自己会去坐牢,芸清也至少不会被量子化,她还能和小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想到这里,景然觉得自己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已许久没有进食,但却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JJ的转变发生在那一天,我也是后来被JJ囚禁在这里之后才知道的。”路慎行走到这间斗室的那面被无纺布覆盖的墙前说,“那一天是JJ彻底康复的几个月后,他在我们公司门口的草坪上呼吸新鲜空气,但却看到了你、芸清还有小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说着,路慎行将墙上的那张看上去脏兮兮的无纺布一把扯下。
景然闻声,惊骇地抬起头来。
只见,一整面青灰色水泥墙的人物关系图谱露了出来,其上的人物关系纷繁,就像是警方破案时会贴满一黑板的人物关系图谱一样——那上面贴着芸清、立东、路慎行、小木、再造量子科技公司以及一些景然不认得的欧美人的脸,旁边则满是潦草的字迹,似乎是对这些人物关系的分析,在最右侧则是一张罗列着的计划表。
路慎行摸了摸两颊的胡茬,打量着这一整面墙的JJ的杰作,说:“当时,我根本不知道JJ就在这个房间里盘算着他的复仇计划,也怪我自己大意了。”他低了低头,“在看到你们一家三口后不久,JJ突然提出对我的公司感兴趣,并说他不想一辈子碌碌无为,一事无成,而是想要在再造量子科技工作,替我分担一些压力,我当时信以为真,高兴了半天,因为一直以来,由于面容相近的缘故,我都把他当作我的半个弟弟看待,但那都是已经逝去的往事了。”路慎行没有细说,而是回到正题,“只是,我没想到,JJ了解我的公司的目的,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取代我。”路慎行仰起头回忆着,“我当时让JJ跟着我,了解了公司的方方面面——像是正在进行的科研项目、投资项目,公司的战略合作伙伴、关联交易对象,甚至是上上下下的核心员工和科研人员。”
路慎行轻叹一声,话锋一转,说:“后来,有时候我想睡个懒觉,JJ就会用‘修容’实验的纳米机器人假扮成我,去公司里巡视一圈,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喜欢玩这种Cosplay的游戏、喜欢这种刺激,但那不过是他在为将来取代我做准备,你看这里……”路慎行指着墙上的一行粉笔字,念道,“2021年3月16日:今天咏春老师看出了我不是路慎行,还好他提前和她交代过……”
景然心想:那真的是JJ的字迹吗?我认识JJ这么久了,竟几乎从未见过他的笔记……景然意识到,至今,他对JJ仍知之甚少,但从这面墙上可见,JJ早就对那上面所有人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了。
“景然,你再看这里……”路慎行又指向黑板的另一处,念道,“2022年5月17日:今天一整天都是我在替他管理公司,竟然没人认出来,我想时机差不多快到了。”
“大概半年多前的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就像是现在这样了——我被JJ囚禁在了这个房间里,几天后,我估计是JJ感觉自己已经全控了外面的局势,他才来探望我。”路慎行边说边向景然亦步亦趋地走近,“那个时候,JJ才把他和你之间的事情告诉了我,我才知道JJ在缅甸所受的苦都是因为你,而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你,至于我,不过是个可以被他利用的工具而已,他不惜夺走我的一切也要报复你!”说到这里,路慎行冷笑一声,说,“不过,我想你还是应该感激他,因为他把芸清量子化了。”
景然抬起头来问:“什么?你知道芸清被JJ量子化了?”
“对,毕竟对你来说,她的下场应该算是罪有应得。”路慎行的嘴角再次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狞笑。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景然皱着眉头,正色维护道,“芸清是我的妻子,她也是你多年的同窗好友,是你最得力的……”
“够了!我告诉你,对我来说,芸清被量子化能给你带来痛苦,不是吗?只要你痛苦,我就会高兴!何况,你知道芸清对你做了什么吗?”言语间,路慎行已然走到了景然的身边,他一把揪起了景然的头发。
景然吃痛地惊坐起身,挥舞着双手反抗。
路慎行没有作答,他比景然高一些,便利用身高优势,反手扼住了景然的喉咙,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有没有想过,当时,是什么让芸清九死一生也要从立东在瑞士的研究所内偷回量子武器的技术参数和实验数据——但由于时间紧张,她取回的参数和数据都不完整——这种情况下,又是什么支撑着她怀着孕还要拼命工作,把量子武器一步步地重新造出来?”
“你放开我!”景然挣扎着。
路慎行的脸上则再次露出了那抹怪异的微笑,他对景然说:“我告诉你她这么做的原因——她从瑞士回来后不久后,就告诉我,她怀孕了,她怀的孩子是立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