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无猜之岛
我们挤出嘈杂混乱的海关,面向阳光灿烂的码头。危城环绕,彩色的房屋随意地重叠着,每一扇窗户的绿色木板套窗都往外张开,好似一千只飞蛾的翅膀。海湾卧在我们身后,光滑得像一只盘子,蓝得令人窒息。
拉里脸上带着国王般的不屑,疾步行走,下颌高抬(他可能以为别人会因此忘记他小小的身躯),警惕地盯着替他抬书箱的挑夫。莱斯利漫步其后,矮小结实,一副不好惹的模样。接着是玛戈,披着一米多长的薄棉布,浑身一股香水味儿。母亲看起来像是一名夹在暴民中瘦小而困惑的传教士,毫无自主能力的被兴高采烈的罗杰拖到最近一根电线杆旁,被迫站在那里,凝视前方空气,等待罗杰发泄它久困狗屋郁积的愁闷。拉里挑选了两辆摇摇欲坠的马车,招呼着把行李搬上其中一辆,自己坐进另一辆,然后烦躁地四下张望。
“怎么样?我们还在等什么?”他问。
“我们在等妈,”莱斯利解释,“罗杰找到一根电线杆。”
“老天爷!”拉里站在马车里,向车外大吼,“快点儿,妈!那条狗就不能等一等吗?”
“马上就来,亲爱的。”母亲应付地回答了一声,罗杰哪肯放弃那根电线杆。
“那条狗一路上都在找麻烦。”拉里说。
“那么没耐性!”玛戈愤愤地说,“狗又不能控制自己……何况,我们不也在那不勒斯等了你一个钟头。”
“我的胃出问题了。”拉里冷冷地回了一句。
“或许它的胃也出问题了,”玛戈得意地说,“半斤一两!”
“是半斤八两!”
“反正我就是那个意思。”
母亲慌慌张张地跟了上来,大家把注意力转向如何把罗杰弄上车这件事。罗杰从未坐过这样的交通工具,对这辆马车充满疑虑。最后我们不得不把尖声号叫的它,半抱半扔地塞进车厢,再气喘吁吁地挤进去,按住它。一阵慌乱之间,拉车的马受到惊吓,突然拔腿往前奔跑。我们扭作一团地跌在车厢底板上,只听见罗杰在我们身体下面尖叫。
“多精彩的开始!”拉里愤愤地说,“我本来希望给这里的人贵族般优雅的印象,结果我们却像是中世纪的杂耍团进了城。”
“不要光抱怨,亲爱的,”母亲一面好声好气地安慰他,一面把帽子扶正,“一会儿就到旅馆了。”
在马蹄嗒嗒、铃铛叮叮声中,马车进了城。坐在马毛座垫上的我们,尽力摆出拉里所要求的贵族气派。罗杰的头被莱斯利有劲儿的手箍住,拼命想伸出车外,不断翻着白眼,仿佛在垂死挣扎。马车“嘎嘎”响着,进入一条小巷,巷子里躺着四条正在晒太阳的野狗。罗杰突然全身一紧,盯着它们发出一串低吠,那群狗立刻像通了电一般,跟在马车后面大吼大叫地追来。我们的矜持立刻荡然无存,得有两个人合力制住暴怒的罗杰,其他人则将头和手伸出马车外,用力挥动书和杂志,驱赶那群追兵,结果是把狗群惹得更亢奋。马车每经过一条巷子,追兵数目便增加几条,等到我们终于晃进城中大道,车轮旁已窜动着二十多条狗,每条都气得歇斯底里。
“为什么没人想想办法?”拉里在混乱中大吼,“这简直就像《动物世界》!”
“你为什么不闭上嘴想想办法呢?”正在与罗杰搏斗的莱斯利回吼他。
拉里猛地站起来,从吃惊的赶车人手中夺过马鞭,朝狗群甩过去,鞭子没打着狗,却打到莱斯利的脖子和背。
“你到底在搞什么?”莱斯利对拉里咆哮,一张脸气得又红又紫。
“纯属意外,”拉里不在乎地说,“因为疏于练习……我太久没有碰马鞭了。”
“你给我做事当心点儿!”莱斯利充满火药味地拔高嗓门说。
“好了,好了,亲爱的,意外嘛。”母亲出来打圆场。
拉里又对狗群甩出一鞭,这回打掉了母亲的帽子。
“你比那群狗还麻烦!”玛戈喊道。
“小心点儿,亲爱的,”母亲紧抓着她的帽子,“伤到人可不好,要是我,就会把那根鞭子放下。”
这时,马车终于在一扇大门前摇摇晃晃停住,门口挂着一块招牌,写着“瑞士公寓”。狗群觉得这下终于可以逮住这条坐在马车里的娘娘腔的黑狗了,喘着气包抄上来,围成一个半月形。旅馆门打开,走出一位年逾古稀、留着胡须的老门童,目光迷茫地盯着眼前街上的乱象。要把罗杰弄出马车并送进旅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它很重,得靠全家人合力抱着,同时还得按住它。拉里此时早已乐在其中,将国王般的矜持抛诸脑后,他挥舞着马鞭,连蹦带跳地穿过狗群开路,后面跟着莱斯利、玛戈、母亲和我,一起抬着不断挣扎咆哮的罗杰。我们踉跄着冲进旅馆大厅,门童把门甩上,用身体抵住,胡须微微颤抖。经理走上前来,用既忧虑又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们,母亲迎上前去,帽子歪戴在头上,一只手紧抓着我装满毛毛虫的果酱瓶。
“噢!”她甜甜一笑,仿佛我们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一家人,“我们姓达雷尔,相信您已经替我们预留房间了吧?!”
“有的,夫人,”经理小心避开还没有平静下来的罗杰,“在二楼,四个房间,还有一个阳台。”
“好极了,”母亲笑眯眯地说,“我想我们就直接上楼,先梳洗一下再吃午餐。”
说完,她摆出一副贵族的样子,带领一家人鱼贯而上。
稍晚,我们下楼吃午餐。餐厅又大又暗,到处摆放着灰头土脸的棕榈树盆栽和歪歪扭扭的雕像。服侍我们的正是那位蓄胡子的门童,他穿上燕尾服,系上一条塑料围裙(吱吱嘎嘎响得像一群蟋蟀),摇身一变就成了服务生领班。不过那顿饭倒相当丰盛可口,我们每个人都开怀大嚼。餐后喝咖啡时,拉里往椅子背一靠,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餐差强人意,”他很大方地说,“你觉得这地方如何,妈?”
“嗯,东西挺好吃,亲爱的。”母亲不愿做出任何承诺。
“这些人看起来满热心的,”拉里接着说,“经理还亲自帮我把床移到窗户旁边。”
“我向他要纸的时候,他可不怎么热心。”莱斯利说。
“纸?你要纸干吗?”母亲问。
“上厕所啊!厕所里没纸。”莱斯利解释。
“嘘!不要在餐桌上讲这种事。”母亲低声说。
“你一定没仔细找,”玛戈用清亮刺耳的声音说,“洗手台旁边有个小盒子,里面摆满了纸。”
“玛戈,亲爱的!”母亲紧张地叫出声来。
“怎么了?你没看见那个小盒子吗?”
拉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由于城里的排水系统比较怪异,”他仁慈地为玛戈解释,“那个小盒子是用来装……嗯……你跟大自然畅聊(大小便)后用的纸的。”
觉得又羞又恶心的玛戈满脸涨得通红。
“你是说……你是说……那是……天啊!我可能已经染上恶疾了!”她哀号着,噙着泪跑出餐厅。
“太不卫生了!”母亲很严厉地说,“这种安排实在令人作呕,除了容易搞错之外,恐怕还会传染伤寒。”
“如果他们做事有条理,就不会出错。”莱斯利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是啊,亲爱的,不过现在最好不要讨论这个话题。得在大家都生病以前,尽快找到房子才对。”
下午,玛戈在楼上半裸着,不断地把消毒水往自己身上洒,并且不时逼迫精疲力竭的母亲检查她的身体,看有没有症状出现。
“瑞士公寓”位于通往公墓的路上,这对母亲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困扰。我们坐在伸进街心的阳台上,络绎不绝的送葬队伍从底下经过。科孚岛人显然认为丧事应办得有声有色,这些送葬队伍一个比一个华丽,马车都装饰着一米多长的紫纱和黑纱,马身上披满羽饰及遮篷,居然还走得动,真是奇怪。六七辆这样的马车载着号啕大哭的亲属前导,后面跟着有点儿像板车的灵车,车子正中央摆着又大又豪华的棺材,有些是白底,镶着紫色、黑色、红色及深蓝色的花边;有些漆黑,镂满金银细花,外加亮闪闪的铜把手,简直就像超大的生日蛋糕。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鲜艳又诱人的东西,心里觉得这种死法才真正过瘾——有穿金戴银的马匹,有成片的鲜花,还有一群痛不欲生的亲戚。我靠在阳台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瞧着。
送葬队伍不断经过,随着每次哭声及马蹄声慢慢远去,母亲也显得越来越不安。
“一定有传染病。”她紧张地瞅着街心,终于忍不住说。
“胡说,妈,不要小题大做。”拉里不在意地说。
“可是,亲爱的,这么多……不正常啊。”
“死有什么不正常?……每一秒钟都有人死掉。”
“对,可是人们不会扎堆死掉,除非有特殊情况。”
“或许是他们把死人存起来,到时候一起埋。”莱斯利不经心地说。
“别傻了,”母亲说,“我看一定跟下水道有关,这样的系统,人怎么可能不得病?”
“天哪!”玛戈面色发灰地说,“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
“不会的,亲爱的,或许是一种不会传染的病。”母亲含糊地说。
“如果不会传染,怎么会变成传染病?”莱斯利发表他的逻辑推论。
母亲拒绝为这个医学问题争论:“反正,我们应该查清楚,你打个电话给卫生局吧,拉里。”
“这里也许根本就没有卫生局,”拉里说,“就算有,可能也不会讲实话。”
“那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母亲十分坚决地表示,“我们非搬不可,不能住在城里,得立刻在乡下找栋房子。”
次日早晨,我们在旅馆向导比勒先生的陪同下,开始找房子。比勒先生是个眼神谄媚、脸上老是挂着汗珠的小胖子。出发的时候他显得非常愉快,因为还不知道等在前面的命运,那是没陪母亲找过房子的人无从想象的。我们风尘仆仆地绕着小岛转,比勒先生带我们看过一栋又一栋的别墅,大小、颜色、地段,变化之大,令人眼花缭乱。母亲每一次都摇摇头。等我们看过比勒先生单子上的第十栋房子,也是最后一栋房子后,母亲还是摇头。比勒先生体力不支地跌坐在台阶上,用手巾猛抹脸。
“达雷尔夫人,”他终于忍不住了,“所有我知道的别墅我都带你去看过了,你都不满意。夫人,你到底要什么?这些别墅哪里不对?”
母亲吃惊地看着他。
“难道你没发现?”她问,“这些房子中,没有一栋有浴室。”
比勒睁大眼睛瞪着我母亲。
“夫人!”他苦恼地哀号,“你需要浴室做什么?你们不是住在海边吗?”
我们沉默地回到旅馆。
第二天早晨,母亲决定自己雇车出去找房子。她坚信在岛上某个角落里,必定藏着一栋有浴室的别墅。我们根本不相信,于是被她带到城中广场出租车站去的,是一群既不耐烦又饶舌的跟班。出租车司机们看我们一脸天真,纷纷跳出车外,像一群兀鹰似的围上来,比赛看谁的嗓门大。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眼露凶光,彼此龇牙咧嘴,互相拉扯,然后开始拉住我们,好像要把我们撕成碎片。其实,我们所目睹的无非是科孚岛上最温和的争执,但那时我们还摸不清楚希腊人的脾气,以为已经危在旦夕。
“你不能想想办法吗,拉里?”母亲一面尖叫,一面奋力挣脱一名大块头司机的魔掌。
“跟他们讲,你会去英国大使馆告他们。”拉里在吵闹声中高喊。
“别傻了,亲爱的,”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听不懂就好了。”
痴痴傻笑的玛戈前来搭救。
“我们,英国人,”她连说带比画地对着司机们大叫,“希腊话,听不懂!”
“如果那个人再推我一下,我就戳他眼睛!”涨红了脸的莱斯利说。
“好了,好了,亲爱的,”母亲喘着气,还在跟那位拼命把她往自己车上推的司机缠斗,“我相信他们并没有恶意。”
突然,在吵闹声里传出一个低沉、嘹亮、充满活力的声音,好像一座火山爆发,每个人都安静下来。
“嘿!”那个声音大吼,“你们为啥不找一个会讲你们话的人呢?”
我们转身,看见一辆古董道奇车停在路边,驾驶座后面坐着一个身材像水桶一般的矮小男人,一双手像火腿,大脸上眉头紧皱,脸皮又厚又韧,头戴鸭舌帽,帽舌还时髦地往上翘。这男人打开车门,上了人行道,一摇一摆地朝我们走来。停步后,他把眉头皱得更低、更凶,环视那一群哑口无言的出租车司机。
“他们在烦你们?”他问母亲。
“不,不,”母亲撒谎道,“只是我们听不懂。”
“你们需要一个会讲你们话的人,”这男人又重复一次,“这帮人是坏蛋……他们连自己的亲妈都会骗。等我一分钟,我来修理他们。”
他转向那群司机,连珠炮似的吐出一串希腊语,那群人节节败退,又生气又委屈地被赶回各自的车上。在用希腊语对那群人发表最后一通训斥之后,他才回头来找我们。
“你们想去哪儿吗?!”有点儿像挑衅。
“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去看房子?”拉里问。
“当然可以,哪里都行,随你说。”
“我们想找一栋有浴室的别墅,”母亲很坚决地说,“你知道哪儿有这样的房子吗?”
这男人像一头被太阳晒黑的镇邪兽,就地沉思起来,两道黑眉毛揪成一个大结。
“浴室?你要一间浴室?”
“我们看过的房子都没有。”母亲说。
“喔,我知道有一栋房子有浴室,但恐怕不够大。”
“请你带我们去看好吗?”母亲问。
“我当然会带你们去,上车。”
我们爬进宽敞的车子,那司机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塞进驾驶座,发出一声巨响,拨弄挡位,车身就像箭一般冲了出去,穿越城边的弯曲小巷,在驮货的驴子、板车、农妇和数不清的狗之间蛇行,一路上警示的喇叭声震耳欲聋。这司机还抓住空当和我们聊天,每次对我们讲完话,还把那颗巨大的头颅转过来看我们的反应,那辆车就像只喝醉酒的燕子,在路上左冲右撞。
“你们是英国人?我看也像……英国人每次都说要浴室……我家有浴室……我叫斯皮罗,他们都叫我‘美国斯皮罗’,因为我在美国住过……是啊,在芝加哥住过八年……我就是在那里学会讲这么流利的英语……去那里赚钱……过了八年,我说,‘斯皮罗啊,你也赚够了’,所以我回了希腊……运回这辆车……全岛最棒的车……没有第二辆……英国观光客统统认识我,他们来这里都找我……因为他们知道不会上当……我喜欢英国人……最好的人……我发誓,我若不是希腊人,就愿意做英国人。”
道奇急驶在覆盖着厚厚一层细沙的白色道路上,在我们身后扬起一道烟。路旁种着一排多刺的梨树,像一道用绿盘子拼成的篱笆,每个盘子都巧妙地利用两边盘子的边缘保持平衡,盘子上缀满鲜红的果子。我们经过葡萄园,修剪过的矮葡萄藤长满绿叶。我们经过橄榄树林,每根树干都像一张麻脸,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中对我们做出千百种惊讶的表情。我们经过甘蔗园,带着斑马条纹的甘蔗顶着叶子随风招展,好似千百面绿色的旗子。最后我们的车轰隆隆爬上一个小山丘,斯皮罗把刹车踩到底,车子在一团尘灰中戛然而止。
“到了!”他用粗胖的食指指向前方,“那就是你要的有浴室的别墅。”一路上紧闭双眼的母亲,此时小心地睁开眼睛。斯皮罗指的方向,是一片从闪闪发亮的海边温柔升起的山坡,小丘和周围的山谷因为种满橄榄树,像覆上了一层鸭绒,当微风抚过树叶,便闪着鱼鳞般的微光。半山腰藏着一幢草莓色的小别墅,被周围山上一片细高的柏树保卫着,仿佛绿叶里裹着一粒珍奇的水果。柏树在风中温柔起伏,仿佛正为了我们的到来,忙着把天空刷得更蓝,更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