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铁囚笼
一
刘守光黝黑的脸上泛着青紫,背部还灼烧般的疼痛。他恨,恨的咬牙切齿。他恨自己无能,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得不到,算什么英雄豪杰。刘守光所喜欢的女人是其父刘仁恭的宠妾罗氏。两人经常私下约会偷情,不巧的是这次被其父逮个正着。其父盛怒,命两人按住自己,抡起碗口大的棍子便向脊背砸起,棍子折断了,父亲又抽出随身所带的佩剑刺来,还好被人拦住,百般劝阻方免一死。让他滚回驻地,没有召见不可再回幽州。他恨,恨得牙齿滋滋作响。当大哥刘守文击走义昌节度使卢彦威后,便被父亲祈请唐皇帝李晔小儿封他为节度使。大哥仁而不诈、懦而易欺,怎能担当大任。他恨,恨得肌肉不断抽搐。自己被派守檀州,扼契丹进犯之要道,终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夜里难以安稳入睡,常被噩梦惊醒。……父亲竟不念骨肉之情,为区区一贱女子而拿剑杀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刘守光气极而泣,乌青的脸上青筋暴涨。他猛地抬起右手,想拍打床褥,但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缓缓的放下手臂。他咧着嘴,皱着眉,反着手轻柔自己的伤背。
此时,一个人推门而进,面带嬉笑。刘守光侧了点身,乜斜着眼,死死地盯着他。此人见状,忙收敛了笑容,反而极悲戚的看着他,急问道:“二将军,出了什么事?”刘守光扭过脸去,没有做声。此人忙上前细看。伤口已敷上了药,盖上了一层薄纱,白色的纱丝已染上殷红的血,但伤口似已愈合,只是几处还在渗着血丝。此人又急促的问道:“将军,究竟怎么回事?”刘守光扭回脸,对着来人说:“李将军,这是刘窟头所为,他竟不念骨肉之情,竟要杀我。”刘窟头即是刘守光的父亲刘仁恭。刘仁恭曾事奉卢龙节度使李可举,李节度使派其他将领围攻易州,久而不下。刘仁恭请缨奉命,用“掘地法”攻克。军中便呼其为“刘窟头”而不再喊其名。其也声名渐起。李将军名叫李小喜,是刘守光的嬖将,也是刘守光的狗头军师。因刘守光的宠爱有加而肆行于檀州。他此次来本是告诉刘守光自己又为他物色了几名曼妙袅娜的歌姬,不料却看到这等事。他暗忖刘节度使对儿子使这等狠劲,必定是二将军与罗氏的苟且之事被发觉,犯了不逆之罪才至于此。但不好言及,只说道:“刘节度使下这等狠手,定是二将军被他人枉诬,二将军何不为自己辩解一二,也好缓缓刘公的气?”刘守光叹了口气,没接话。而是反问道:“你为何事而来?”李小喜不敢提“声色之事”,而是满脸堆着笑,应声道:“闻见二将军回府,特来拜望。多日不曾望得二将军尊貌,甚是思念。今得瞻望,甚是欣慰。望二将军贵体早日瘳健。”刘守光摇摇头,叹息唏嘘,感慨道:“自此以后,我无出头之日矣。窟头已不容我,我死即在目今。”李小喜正色道:“将军雄才大略,假以时日定能一展雄风。刘公也是一时着气,三两日便消了,二将军不必这般惆怅。”刘守光仍摇着头,嘴里念着:“假以时日,一展雄风。假以时日,一展雄风……。”
李小喜看到刘守光如此光景,哈哈笑了起来。刘守光被李小喜的笑声吸引,不在摇头,不在絮叨。他知道李小喜一定有了主意,因为李小喜只要哈哈得意一笑,就能解除自己的困扰,破除自己的疑窦。这已是百试不爽的笑,刘守光每次闷闷不乐时总希望李小喜哈哈一下,这次听见笑声,他止住了一切,甚至停住了呼吸,他迫不及待,他焦急的凝望着。但他也知道,每到这时,李小喜总会清清嗓子,取来桌子上的茶水,啜一啜,喝一口,仰着脖,左右晃着脑袋,鼓着嘴涮口,然后“哣”的一声啐到地上。再哼哈两声,才会开口说话。李小喜说过这是对谋略、辩口的尊重。因此刘守光也很尊重。等这一切做完后,李小喜言道:“二将军,俗话说‘疏不间亲’。我说了此话恐伤了您和刘公的和气。”刘守光不耐烦道:“但说无妨,但说无妨。”李小喜才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有一计,管保将军前途无忧,而且一步登天,明朗见日。”
二
刘守光与罗氏的苟且之事,刘仁恭虽大为光火,但也无可如何。事情毕竟不光彩,不能外扬,只好忍气吞声。对刘守光也仅仅是谪而不发,不愿再提及了。为防这种不道之事再有发生,英明神武、机智聪明的刘节度使甚是踌躇,镇日里愀然不乐。辗转又是数日,仍不得其策。
一日,刘仁恭用完早膳,准备去后苑赏景,以解几日来的愁闷。听到门人禀说:“外面来一道士,说有益寿增福之方,特来求见。”刘仁恭一听大喜,忙道:“快请来。”刘仁恭颇为自己的成就自豪。自中原多事,便啸傲戎马,征伐沙场,凭借自己的狡黠聪睿,开疆拓土,遂有袤野千里。但仅一事却不得开怀。不知自己何时会一命呜呼,归名黄泉。因此刘仁恭一直搜罗可保长生之术,以便延年益寿,祈保羽化长生。
刘仁恭与道士互施了礼,延请道士上座,吩咐下人上了茶。道士左手拿起紫砂茶托,右手用茶盖轻轻拨拂,鼻翼微微翕合。赞道:“上等的顾诸紫笋,清沁而不失浓郁。”而后轻轻啜了一口。赞道:“醇厚甘润,果不负‘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之誉。真是茶中龙凤啊!”刘仁恭拱拱手,言道:“我是粗人,不懂茶道,也品不出什么好歹。先生若是喜好,我送与先生一些便是。只是方才听说先生有延年益寿之方,敢问可否赐予一二?”道士看了看刘仁恭,嘴角微翘,言道:“将军何太急也?”刘仁恭耐不了性子,吼道:“怎的不急,先生若是有方,便拿来与我,若是没有,请便。”道士也不着忙,立起身,缓缓作了揖,说道:“老子云‘轻则失根,躁则失君’,修道养生最忌躁动轻浮。将军心浮气躁怎能长寿。告辞。”说完便向外走。刘仁恭一听,心觉此人定是不凡,怒气顿消,颜色大悦,爽声言道:“先生且慢,我一时失礼,幸勿见怪,幸勿见怪。还望赏颜,请坐,请坐。”说时手做了请的姿势。道士本不欲走,便返身坐下。言道:“本道姓王,名若讷。师事真人东瀛子,得其真传。我师命我云览四方,修渡有缘人。今途经贵府,观府上隐隐有红气环绕,忽而向西隐没。因此觉得与公有缘,特来一会。”虽说刘仁恭不习释道,但也常与道士往来,也听闻过东瀛子。知这东瀛子就是杜光庭,久负盛名,被世人誉为“词林万叶,学海千寻,扶宗立教,天下第一。”蜀王王建、王衍常与其共商国是,备受尊崇。王衍践祚,其亲授道箓,被尊为“传真天师”。而此人是东瀛子的门人,想必道行不浅。不觉肃然起敬。忙言道:“不想先生是宾圣真人高走,幸甚。你我既是有缘,还望先生不吝赐教一二,保我长生不老。某定当厚报。”王道人言道:“将军,人生死自有定数,岂可妄作他改。如若可以随意更变,那不是人人都做神仙。”刘仁恭顿觉失望,眉目紧蹙。那王道人继续言道:“虽然如此,但抱朴子曾言‘万物云云,何所不有,况列仙之人,盈乎竹素矣。不死之道,曷为无之?’。”刘仁恭没全明白抱朴子的话,但他明白有不死之道。因而又转忧为喜。问道:“敢问‘不死之道’?”王道人接着说道:“不死之术乃绝世之圣术,难道就如此儿戏的言谈吗。请将军斋戒七日。七日午时你我再来商谈。记住需心诚意真,否则会徒劳无功了。”刘仁恭嘴唇动动,欲待要言。只见道士已经起身,不好相逼,只得忍耐几天了。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先生留宿府中,待七日后相商。如何?”王道人道:“我还有几位友人在此处,这些日要去拜望拜望。请将军宽心,七日后本道定会再来。”刘仁恭不好相强,只得让他去了。
焦急火燎的过了七日。这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沥沥细雨,又飘着微风,丝丝的有点寒意。刘仁恭着一身绛色圆领袍衫,脚蹬一双乌皮六合靴,端坐客厅,右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子。下人已经为其续了十几道茶了,他现在甚至有些尿急,但依然端坐着。他要显示自己的沉稳、冷静。几十年的血场拼杀让他明白,不冷静就要吃败仗。因此他要冷静,即使现在已经是怒火中烧,也要装作不愠不躁,尤其在这憋闷的雨天。那个道士不会失期吧,难道拿我做猴耍,戏弄本公不成。不,他曾劝诫我说不可焦躁,否则不宜身心。哦,难道是考验我的耐性,这帮道士们,都是这种脾气。刘仁恭想到此,忽然有点高兴,甚至于兴奋了。他按耐不住,还是起了身,走出屋外,站在廊檐下,观望这雨。他仰望天穹,远处昏黑昏黑的,像有一扇门,门外像有天梯,一直向下延伸,摇摇曳曳的,缓缓的飘了过来。
“老爷,道士已到。”下人弓着腰,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本想伸手去抓梯子,不成想被下人给唤回了现实。对其说道:“有请。”但心里着实怅怅。
刘仁恭和王若讷分宾主坐定。刘仁恭开口言道:“先生让我斋戒七日,我已照做,今日该告知我不死之术了吧。”王道士言道:“前日我曾言,贵府有红气贯穿,忽而向西。这几日我拜会完朋友,特地寻那云气。我见那云气现停驻在大安山。就去那大安山勘验一遭。发现那大安山端的是好,山形凌峋,山势险峻,山貌葱茏毓秀,更至要的是隐隐似有王气,远看有,近看又无,隐隐微茫。恰是一座宝山。而修不死之要就是‘寂寥虚无’。因而,依我之意,将军不若在大安山修一行宫,内设道观,再置一丹炉,管保成功。”刘仁恭听得痴迷,不觉拍手叫好。这一来可以祈求长生,二来可以解了几日来的心头之愁结,真是一举两得。
三
刘仁恭听信道士言,在大安山筑起宫室,仿拟长安大明宫,穷极侈华,并在大安山四围建起防御工事,以备不虞。而后携带妻妾以及宠嬖罗氏,住了起来。过了几日,又着人搜罗燕境容貌姣好的室女艳妇置于行宫,以备采撷。不几日,王道士求见刘仁恭,进言:“修炼丹药,需括尽辖内金银,藏之山中,以暗合八卦之要。”刘仁恭求之不得,下令百姓所有钱币,不得私藏,全数上缴,缘山而堙。不几日,王道士又来求见,进言:“祈长生合仙丹,需施善行。将军不若禁了江表茶商,采此山中草叶代之,低价售于辖内,百姓必然感恩。”刘仁恭听此,不觉大喜,立刻着人办理,并更名大安山为大恩山,以铭恩效。
刘仁恭在大安山逍遥快活,而命牙将高行圭、三儿子刘守奇守御幽州,无事不得叨扰。但天下多忧,梁国大将李思安帅兵前来进犯,营于石子河。城中尚无守备,刘守奇、高行圭焦虑万分,两千精兵被刘仁恭带去守卫大安山了,又有五千兵马押运粮草送往大安山,此时城中剩余兵力恐难敌梁兵。正在此时,忽报二将军刘守光率领兵马而来,两人大喜,即刻迎入城中。
刘守光进了城,分兵守住各处要隘。次日,梁将李思安率兵退去。刘守光遂自称卢龙节度使,仍命高行圭为牙将。高行圭乐得效劳。并派兵捉拿刘守奇。刘守奇早觉二哥行迹诡异,已逃之夭夭了。
倏忽一月已去,夏意渐浓,青绿转成了深绿,溽暑一浪一浪袭来,撕咬着人类的情愫。大恩山毓秀葱茂、碧木参天,将烈焰遮没,没一丝热气渗入。刘仁恭很是惬意舒爽,每日莺歌燕舞,醉生梦死。王道士几日一讲妙法,镇日里觉入一境缘,颇有感通明性之韵味。今日心旷神朗,可借游览此山风景,助助雅兴。刘仁恭正待要走,吩咐姬妾随行。忽来一下人跪禀道:“将军,宫内粮食已磬。今日若再无粮食运来,恐要挨饿了。”刘仁恭言道:“难道押粮官没按时运粮吗?违了多少时日?”下人禀道:“已七日了。”刘仁恭忙又问道:“城中可有消息?”下人道:“没有。”刘仁恭心头闪了一个不好的念头,疑心出了事情,但他不愿相信,他愿相信押粮官玩忽职守,误了日程。说道:“再等等看看可有消息。”忽又来一人,是一侦骑兵。跑来跪禀道:“启禀将军,山下来了一路人马。”刘仁恭笑着对头一个下人说:“粮食来了。”侦骑兵言道:“将军,不是押粮队,是几千骑兵,来势汹汹,带头的也不是押运官。”刘仁恭听了心头一震。惊问:“是谁?”侦骑兵答道:“不知。”“去探。”“是。”侦骑兵跑出。刘仁恭疑窦重重。他想不出会是什么人马到来,他曾下过命令只有运粮官在每月望日可来,其他人任何时候不得踏入大恩山一步。难不成幽州被攻破。想到此,不觉一阵悚悸。他急忙着人取出锁子甲,拿上混金长枪,飞身上马驰出宫外。
刘仁恭登上城郫,城外人马已摆成战阵。刘仁恭细细一看,瞧见为首两人是刘守光手下的两员骁将——李小喜、元行钦。刘仁恭大声喊道:“没我命令,两位将军来此何事?”李小喜在马上欠了欠身,答道:“老将军,我等奉了刘节度使命,特请你回去颐养天年。”刘仁恭闻言,顿觉不妙,难不成刘守光逆反了。问道:“此话何意?”“老将军戎马有年,饱受征伐之苦。少将军不忍,愿代父征讨四方,今已自为节度使。故特酌我等前来接老将军回府养老。二将军也可每日奉觞左右。”“我若不从呢?”“老将军何必咄咄逼我等呢。若老将军不从,我等就在宫外扎寨,迎候老将军。还请老将军三思我等苦心。”
二儿子逼宫僭位,却束手无策。刘仁恭返回行宫,闷闷不乐。仰望苍月,不觉泣下,回望左右,无有一人。空空荡荡,茕茕孑立,甚觉凄凉。不下山,宫中已没了粮食,拿什么果腹;下山,前途未卜,生死难知。
刘仁恭犹豫难定,不觉已过三日。守兵已去太半,姬妾也左倾右倒,绵绵无力,自己饿的更是头晕眼花。看看难以支应,只能狠心下令,出宫乞降。
刘守光出城接应,亲送刘仁恭于“孝和苑”,并派人伺候,派兵守卫,俨然幽禁了。刘守光进来问安,刘仁恭不予理睬。刘守光言道:“父亲,孩儿也是一片孝心。孝经有云‘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孩儿效法古训,父亲何至于动怒呢。”刘仁恭讪讪一笑,随手拿起一物便狠命地掷向刘守光。刘守光手疾眼快,赶忙闪躲,跑了出来。
四
告子曰:“食色,性也”,孔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两位先贤圣哲深入人性地形而上地感慨人生,认为人生离不开两件事食(饮食)、色(男女)。对于人,这两类是不可阙如的,可以毫无愧赧地为之疯狂的奋斗,分毫必争的执着追求,而孜孜不倦、乐此不彼。同时,一旦具备条件了,这两类也会款款而来,殷殷诱从。刘守光很好地诠释了先哲的远见。他毫不客气地将父亲嬖妾罗氏一下,迨至婢媵,不论老少,但凡姿色可人,全部收罗麾下,朝夕烝淫,夜半至人定片刻不闲。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温柔乡里宴温柔。整个幽州城天天笙歌,日日燕舞,一片升平。
一日,刘守光正与罗氏调情戏耍,李小喜持帖求见。刘守光愀然不乐,颇觉扫了雅兴。但李小喜功劳擎天,不可慢怠,因此悻悻然请了进来。只见李小喜身后跟了一个道士,随李小喜一起打揖稽首。刘守光猜着是那王若讷,只因心头着气,不愿理会。便摆摆手,示意免礼。两人站定,李小喜开口言道:“近日来不见将军形影,不知将军忙于何事啊?”刘守光没接话,而是上下打量了一下道士,问道:“难不成这位先生就是王真人?果然相貌脱俗,一身仙气。”“将军好眼力,小道正是王若讷。”李小喜也插口道:“将军能够拥有幽州,全凭王真人之力。”刘守光言道:“王真人仙骨道风,助我成功。本将军感恩不尽。不知真人是要金,还是要观?但说无妨,我定全力襄办。”王道士言道:“小道云游四方,不喜拘束,道观徒添禁锢,要它何用。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徒生烦恼。小道今日来一为瞻仰将军风采,二是小道明日即将它游,特来拜别。”刘守光听此言道:“王真人不可如此,哪有施劳不求回报的呢?本将军又怎是知恩不报之人,休要见外。本将军要大大的赏你,以犒劳你的大功,也聊作真人之川资。”王道士见刘守光如此说,隐微的笑笑,迅又恢复平静。言道:“将军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小道就笑纳了。”
刘守光厚赐王若讷后,李小喜又进言道:“将军,部下将士追随将军打得幽州,本望有赏,而一月来不见将军有赏赉之意,属下们颇有怨言。依小将言,还望将军能论功行赏,以结士心。”刘守光言道:“李将军所言及时,你为我厘定一下,我按章论赏。”李小喜闻言大喜:“有将军此言,我军将士定感恩不尽。”刘守光心系罗氏,眼看已是隅中时分,言道:“若无他事,你们去吧。”两位闻言,忙说道:“叨扰将军了,我等告辞。”说完,拱手而去。
刘守光幽禁父亲的消息不日传到沧州哥哥刘守文那里。刘守文顿足捣胸,嚎啕大哭,大骂刘守光不孝,左右劝慰不已。宾佐孙鹤言道:“刘守光大逆不道,令人发指。但将军纵使哭个天昏地暗,除伤自己身体外,又有何益。将军何不召集兵士,率兵讨逆呢。名正言顺,成则坐拥燕境,不成也可退保义昌。”吕兖言道:“将军正可借此敦励将士,一鼓作气,拿下幽州。”刘守文止住哭,抽噎道:“为我召集将士,我要即刻训谕。”
待那将士集合完毕,刘守文企立高台,不觉又潸然泪下。好容易止住哭泣,语音瑟瑟告喻道:“天下苍生,谁无父母。哀哀父母心,生我劬劳苦。自古迄今焉有仇父欺父的,我家竟有不孝子,执父以囚,不道不伦。愿诸位与我共讨伐之,我定当厚赏。”言讫,又大声悲鸣。将士大受感染,一同悲号,哀声震天。刘守文誓师完毕,谕令即刻出发,浩浩荡荡杀奔幽州。
兄弟俩在芦台、蓝田杀伐连连,互有胜负。刘守文心里焦急,与孙鹤、吕兖商议去就。孙鹤建议一鼓作气,拿下幽州,吕兖建议退回沧州,休养生息,他日再来。刘守文不知所从,犹豫狐疑,不能断决。孙鹤言道:“不若暂且闭寨不出,着人厚赂契丹。我军与契丹合势,还怕不胜。”刘守文眼前一亮,赞道:“妙计。暂且休战,待那契丹兵来,杀他个片甲不留。”
不日,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派出一万精骑,浩浩荡荡而来。刘守文士气倍增。两军合为一股劲旅,与刘守光军相遇于鸡苏。那契丹兵英锐非常,横刺里直冲过来,刘守光见势,扭转身拍马便逃。契丹兵见状,更助长了锐气,顺势追来,所遇披靡,眼看将及刘守光。刘守文这时候却着了急,生怕伤了弟弟。赶忙走出阵来,大喊:“休要伤我弟弟,休要伤我弟弟。”语还未绝,突觉两肋一紧,心道:“坏了。”但为时已晚,已经被他人擒了去。契丹兵见状,收了兵势,与那沧州兵一同败下阵来。
刘守光却不念及亲情,命人用荆棘编一球形囚笼,将刘守文置入其中,放在屋外。刘守文不得不被白日烈焰焦烤,黑夜蚊虫叮噬,并且时而作为取乐之资,时而作为羞辱之物。他被折磨的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尤其是任何一人狠命的一脚,球笼都会滚出去十来丈远,刘守文就会被刺的撕心裂肺的疼。两日下来,已经体无完肤,奄奄一息。刘守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垂苦至极。
这天,刘守光大张旗鼓,大摆宴乐。将刘守文滚至面前,说道:“念你多日来供我取乐,今日我特赐你一家团聚。”说完挥一挥手。只见几个人又推来两个球笼,不过球笼已不是荆棘,而是铁质的,内置铁刺。两个球笼到了眼前,刘守文努力睁眼一瞧,见是妻子和儿子延祚。两人已是昏迷过去,没了知觉。刘守文啊的一声叹息,也昏了过去。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刘守文似乎有了点知觉,他能看到自已一直在飘,越过了一座一座的山,隐隐的还看到了爷爷和奶奶,他们互相携扶着,慈祥的脸上笑容可掬,奶奶一个劲的招手,爷爷拄着拐杖轻点着地,微微的颔首。他有点诧异,爷爷和奶奶已过世多年,怎么在这儿呢。他猛地一下明白了,自己已经死了。但又隐隐的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很像妻子和儿子的声音,难道他们也死了。刘守文想扭头左右寻一下,但头很重,怎么使力气也扭不动,他想动一下脚,动一下手,但混身不听使唤,就是动不了。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慢慢地睁不开了,四周灰暗暗的,瞧不到半点阳光。他不屈服,狠命的挣扎,挣扎,终于他的手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原来他还没有死,妻子和儿子在旁边叫他,语音凄凉。四周黑黢黢的,不知是夜里什么时分。他很想知道他们怎么也被抓了来,他恨自己没有尽到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但妻子和儿子没有责怪他,他们甘愿和他一起受苦,一起死去。儿子告诉他,鸡苏败退后,孙鹤和吕兖推他为节度使,防守沧州。但刘守光四面围住,日日攻打。城外没有援兵,城内又缺粮草,不几日,便支撑不了了。他遣使乞降,语气卑微,刘守光答应念在叔侄情分,保他不死,但开门之后,便被抓起,连同母亲一起带回幽州。
刘守文连声叹气。三人互叙衷情,说到伤心处一起恸哭。不知过了多久,才都昏昏沉沉睡去。次日,三日在刺剌剌中醒来,见几个人推着他们。不一会,他们被推到了十尺高台上。他们被放置在下方中空的地方,里面堆满了干柴。三人已被刺扎的奄奄一息,一瞧这种阵势,知道大限已至。互相瞧着对方,面容凄楚。刘守文说:“我们阳世间一家人,我们阴世间也是一家人,我们一同奔向黄泉,不要丢了,快了等等,慢了走快一些。不要悲伤,我们要快乐的去,不让他们取乐我们。”妻子和儿子点点头,三人都笑了,虽然很惨淡。烈火熊熊烧起,淫笑声阵阵袭来,三个人强忍着痛,不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何时,四周又恢复了阒静。然而三个球笼只剩了两个赤红的铁球,里面已经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