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九河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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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过龙灯

楔子

民国四年,正月十五,津门,子夜。

海河边小船上的渔夫陈满仓正蹲在船头,捻着干瘦的指头,扒拉着掌心里的几块大洋。元宵夜,可是天津卫的大节日,海河两岸的华灯齐放,有若白昼,数不清的游人来来回回,只做这一夜的摆渡艄公,便抵得上大半年的卖鱼钱。

后半夜,浓云渐渐遮住了月亮,街市上灯会的喧嚣渐渐散去,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酒客踉跄着脚步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

陈满仓叹了口气,意犹未尽地收了工,轻轻一撑竹篙,小船便离了岸。

突然,河面上亮起了一点诡异的灯火!是一盏红色的花灯!

海河由津门入海,河上放灯本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习俗,但诡异的是,这盏灯不是自西向东——向着海的方向漂,而是逆着水流自东向西而来……

陈满仓一脸好奇地嘬了嘬牙花子,划着船向那花灯靠去。

头上月光昏暗,陈满仓从船舱里取了一只手提电筒,向那花灯照去,模模糊糊中,陈满仓好像看到了一抹红色的影子在花灯底下沉浮。于是,陈满仓靠得更近了些,俯身趴在甲板上,脸贴着水面向下看去。

“哗啦——”小船在水上轻轻一晃,陈满仓终于看清了那花灯下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裹着红衣的尸体,早被河水泡得发胀,惨白的脸上瞪着一双通红的瞳孔,额头上被钻了一个大洞,嵌入了花灯的灯座!

陈满仓的后脊骨猛地蹿起了一道寒气,一段津门的童谣在他的脑海中猛地飘了出来:

“挂红袍、过龙灯、人出海、鬼还生……”

“啊——”一阵声嘶力竭的惨叫响起,打破了河面上的沉静。

“呕——”

小雨风寒,海河边上支起了简易的帆布帐篷,底下停着捞上来的红袍尸首,旁边蹲了三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员,个个捂着嘴巴扶着树桩子干呕。

在不远处,一个梳着分头的中年警长,缩在伞下,皱着眉头,用一块白色的锦帕捂着鼻子,不停地看着手上的腕表。

不多时,尸棚子里走出了一个戴着口罩的高挑女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中年警长身前,一边说话,一边摘下脸上的口罩和手上染着血的胶皮手套。

“曹警长,有发现,请您跟我去尸体那里看看!”女子长得英挺,说话也清脆有力。

“那个……啊……宋小姐,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我听一听就得了!你这切得血肉模糊的,怎么看啊?”

曹警长皱着眉头,微微向后躲了一躲,故意错过身去,不看那女子手里染着血的手套。

那女子皱了皱眉头,冷着脸说道:

“死者是男性,四十岁左右,死因为脑后重击,从后脑塌陷的形状大致可以推断是榔头一类的凶器。经解剖发现,死者的胃部和肠道内并未发现有毒物质,也无酒精性液体残留,可知死者是在清醒状态下被击杀的。由于尸体在水中浸泡的时间过长,死亡时间还有待进一步确定,我提议将尸体带回警察局,做进一步解剖……”

曹警长打了一个激灵,咽了口唾沫,苦着脸说道:“宋小姐,是这样的,我知道,你是法国留学回来的高才生,但是这个……法医解剖吧,在咱们国内吧……还不是那么能接受,老祖宗讲啊,人嘛,入土为安,最重要的是得留个全尸,哪怕搁在前清,那砍头的死刑犯下葬前都还得把脑袋瓜子缝回去呢!”

“曹警长,法医解剖是科学!”那女子一脸执拗地强调。

“对对!是科学,我知道,可是吧……咱这警察局可没有保存尸体的地方,你这拉回去,还没研究明白,就都得臭了啊!这味儿一传开了,我这警察局还办不办公了?再说了,堂堂警察局,你放一尸体剖来剖去,算嘛事儿啊?”曹警长打断了女子的话,不住地叫苦。

“那这尸体运到哪儿去啊?”女子追问道。

“要不……要不就埋了吧!”曹警长苦着脸说道。

“不行!凶手尚未抓到,怎么能处理尸体呢!”女子的态度很坚决。

“那你看这……”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旁边打伞的小警员眼珠一转,凑上前来,弯下腰,仰着脖子,冲着曹警长说道:

“警长,要不咱把这尸体送北沽龙王庙去吧,白九那儿有冰窖,能存住!”

曹警长眼前一亮,一拍那小警员的后脑勺,拍着手笑道:

“还是你小子机灵,让弟兄们赶紧的,把那漂子(河里捞上来的尸体)弄到龙王庙去,多给白九两银圆,就存他那儿了!”

眼看着那小警员小跑着去停尸棚子里张罗,女子连忙向曹警长问道:

“这龙王庙是个什么地方?白九又是什么人?”

曹警长一脸神秘地说道:

“宋小姐,你在国外长大,这津门的掌故啊,多有不知。这北沽的龙王庙旧址本是前清的义庄,专停凶杀横死的冤尸,北沽的百姓怕闹鬼索命,特地筹钱在义庄前院修了一座海龙王庙,镇上一镇,守庙的是个前清衙门里的老仵作,老仵作死后呢,这义庄就由他的徒弟白九接手,津门百姓家里的丧事,比如什么停尸搭灵、选地择坟、下葬立碑的白活儿,大多都去找白九操办。听说那白九还会审尸招魂、入梦寻冤,灵验得很。那龙王庙后面的义庄有冰窖,正是存尸体的好地方。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回去休息,抓凶手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曹警长一面说着,一面将那女子送上了一辆小轿车。

停尸棚子里收拾尸体的小警员里,有人小声嘀咕道:

“那女的是谁啊?怎么看着面生?指手画脚的,曹警长竟然忍了!”

旁边一个嘬烟头的老警员啐了口唾沫,斜着眼说道:

“能不忍?那女的叫宋翊,市长家的千金,在国外待得都傻了,二十好几的姑娘不爱别的,就好摆弄死人。听说来咱们这儿实习,是市长打了招呼的!”

小警员啐了口唾沫,小声骂道:

“都是有钱烧的!”

老警员捻灭了烟头,不耐烦地说道:

“别磨蹭了,赶紧收拾,呕——”

次日凌晨,宋翊起了一个大早,收拾好了相机和解剖的工具,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龙王庙而去。

一入龙王庙后院,一阵艾草燃烧的烟味熏得宋翊直皱眉头。

昏暗的冰窖内,一个瘦削的青年男子正举着一把冒着浓烟的艾草,绕着躺在床上的尸首做法事。他脚踏七星、手掐指诀,喝了一口酒,“噗”的一口喷在了艾草上,浓烟伴着火星“呼”的一下奔着尸体冲去,只听那青年男子摇头晃脑地念道:

“尘归尘,土归土,一点真灵拜父母,两脚阴阳……”

“砰——”宋翊一脚踢翻了窗前的香炉,冲上前去夺下了青年男子手里的艾草,扔在地上踩灭,冷声喝道:

“你在干什么?”

“哪来的疯娘们儿?没看见爷们儿这儿做法事吗?”青年男子一瞪眼,转过身来。

那青年男子生了一张小脸,却偏偏配了一双大眼,对襟的白麻小短褂,配着一双灯笼裤,眼白一翻,活脱脱的一副市井无赖范儿。

宋翊懒得理他,一把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解开了尸体衣服的扣子,一脸惊怒地指着尸体身上被缝得整整齐齐的刀口,一脸怒容道:“这是你干的?”

青年男子一头雾水地答道:“对呀!也不知道是哪个伤天害理的狗东西,人都弄死了,还不行,非得把尸体都千刀万剐,连胃和肠子都翻开了,哎哟,这得多大的仇,多狠的人啊,亏得这位死者入土前,遇到了我这么一个菩萨心肠的好人,点灯熬油地缝了半宿,才给他伺候成一全尸,还给他弄了一场法事,唉……不对啊!你还没告诉我,你干嘛的啊?”

“我就是那个伤天害理的狗东西!”

宋翊一把推开了青年男子,从随身的皮箱里取出了口罩、手套和手术刀,作势就要开始解剖。

“你要干嘛?你出去打听打听,敢跟我白九在龙王庙耍横儿的,没有一个是囫囵个儿的!”

原来这个市井男子,就是白九!

宋翊深吸了一口气,冷声说道:“凶手还没有抓到,我需要线索!不要妨碍我,请你出去!”

“找线索?就凭你个小娘皮!你就不怕惊了冤魂,回头再缠上你……”白九瘪着嘴,神神秘秘地吓唬道。

“不凭我,还指望你不成。呵呵,白九,我想起来了,都说你会审尸招魂、入梦寻冤?切,少拿骗孩子的东西糊弄我!”

宋翊瞪了白九一眼,继续手中的工作,就在她的手术刀快要接触到尸体的一瞬间,一截青铜的烟袋杆抵住了她的刀锋。

“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请不要挑战我的底线!”宋翊一脸肃容地说道。

“我知道,不就是洋仵作吗?”

“这是法医解剖,是科学,和你们仵作那套装神弄鬼的东西不一样!”

白九一眯眼,拨开了宋翊的手,捏住了尸体的下巴,左右翻转了一下,将鼻子凑到了尸体的口鼻处,轻轻嗅了嗅,随即用手指轻轻地按压了一圈死者的脑袋,沉声说道:

“死者为四十岁的中年男性,后脑塌陷,乃是遭重击而死,口鼻有苦腥味,说明死前有过大量饮酒!”

宋翊不屑地笑道:“这些我也知道!”

白九一咧嘴,迎上了宋翊的目光,沉声说道:“死者为乞丐,常年吸食鸦片烟,有拐卖女子和孩童的案底,生前最后到过的地方是彩霓虹……这些,你不知道吧?”

宋翊神思一恍,绕着尸体仔细打量了一圈,张口说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胡诌的呢?”

白九晃了晃脖子,抱着膀子说道:“尸体有花绣,文的是一个黑衣大氅的干瘦汉子,在月下倒提着一只竹竿生撕恶犬的情形,这是丐帮中人惯文的样式,那个黑衣大氅的干瘦男子叫范丹,相传孔子游列国,在陈蔡断粮、困顿无援之下,命颜回向当地丐首范丹借粮,孔夫子许诺,欠范丹的粮,由孔门弟子偿还:凡是门头上有字、墙上挂画、家内藏书的,尽是孔门弟子,讨之无错。孔子问范丹:‘你的门徒是何等样人?’范丹说:‘凡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者,皆范氏门下。’范丹问孔子:‘书香门第多有恶犬守门,上门讨粮食,该怎么对付?’孔子正色道:‘持棒杀之。’所以,这丐帮门人文花绣,多文范丹大狗,以示正朔。怎么样?这江湖掌故,你的刀子能剖出来否?”

宋翊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少得意,你别告诉我其余几条,也是你从这文身上看出来的!”

白九微微一笑,上前拎起了尸体的右手,指着指头缝和指节内侧的少许明黄色斑点,张口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某种染料?”宋翊皱着眉头猜测道。

“不是染料,是一种果子汁儿!”

“果子汁儿?”

“对,小韶子,也叫野荔枝,产自云贵,肉薄多汁,汁液明黄,染色难褪,其果仁入药,有致幻和麻醉的效用,民间俗称——疯人果!是一种迷药里最重要的材料!”

“什么迷药?”宋翊脱口问道。

“拐子(贩卖人口的)惯用的——拍花粉!”白九一脸笃定地答道。

“所以你推断,死者有拐卖人口的案底?”宋翊将信将疑地问道。

“能自己配药的拍花党,绝对是拐子堆儿里拔尖儿的老油条,你看这斑点,明暗相叠,都沁进皮肤纹路里了,说明这人常年配迷药,案底少不了!”

“那你又是怎么断定他死前去过彩霓虹的呢?”宋翊不解地问道。

白九一笑,俯下身去,从尸体的脚腕上解下了一根五色的细麻花绳,在宋翊眼前晃了晃,笑着说道:“这叫胭脂扣,青楼女子拴恩客的信物!这彩霓虹打前清本就是咱天津卫最大的风月地,原名唤作:第一楼!那可是王公豪商捧花魁的地方,就因为这几年流行洋舞厅,才改了名字叫彩霓虹!”

“这种五色细绳多的是,你怎么确定它来自彩霓虹?”宋翊不服气地问道。

白九得意地一笑,轻轻捻开了麻花绳,从里头抽出了一缕发丝,晃着脑袋说道:

“五色绳多的是,里面缠着美人儿头发的仅此一家。这里有个名堂,唤作:一刻春宵一晌恩,一寸相思一寸灰!”

“风月场的事儿,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宋翊一把抢过了白九手里的五色绳,不屑地问道。

白九咳了咳嗓子,尴尬地瘪了瘪嘴:“听……听朋友讲的!”

宋翊瞪了白九一眼,冷着脸说道:“敢做不敢当,不要脸!”说完,一扭头,拎起随身带的小箱就要出门。

“哪儿去啊?”白九喊了一嗓子。

“彩霓虹!”

“那地儿不接女客!”

“我是去查案!不是去……你就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宋翊停住了脚步,回头说道。

白九一缩脖子,从坎肩兜里摸出了一把花生仁,扔在嘴里嚼得嘎嘣响,摇晃着脑袋说道:“没兴趣!”

“烂泥扶不上墙!”宋翊一声冷哼,转身出了龙王庙。

华灯初上,莺莺燕燕的中西歌舞,环肥燕瘦的南北姑娘,穿花引蝶一般地在大厅里左右逢迎。扮作男装的宋翊将耳后的头发小心地向帽子里塞了塞,压低了帽檐,选了一处偏僻的角落,点了些酒水,眯着眼睛打量着彩霓虹的情形,正思量间,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便搭上了宋翊的肩膀……

“先生!一个人?”一个穿着梅红色旗袍的女子撩了撩肩膀上的波浪卷儿,坐在了宋翊对面,两眼直直地盯着宋翊。

宋翊有些紧张,含糊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我叫荷香,跳舞吗?”那女子笑着问道。

宋翊摇了摇头。

“唱歌?”

宋翊摇了摇头。

荷香一愣,随即会心一笑,扭动腰肢,一屁股坐在了宋翊的腿上,笑着说道:“小哥哥性子可够急的!”

宋翊左手一把捞住了荷香游鱼一般探向自己后颈的手腕,右手从衣兜里摸出了一张照片——那具尸体的照片。

“见过这个人没有?”

荷香被照片上尸体的惨状吓了一跳,一边一脸惨白地摇头道:“您是干什么……我……没见过……”一边斜着眼睛向宋翊的手腕处瞟去……

宋翊皱了皱眉头,顺着荷香的眼神低头一看,瞬间会意。

“把你知道的仔仔细细地讲给我,它就是你的了!”宋翊摘下了腕上的手表,拍在了桌面上。

“这人我见过,也算是我们这儿的熟客了,灯会那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进了屋就要找我们老板!”

“你们老板?”

“乐寒衫,乐老板呗!”荷香将腕表贴在耳边,听着秒针的走动,抿着嘴笑。

“他找你们老板干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们乐老板在宴客,趁着上厕所的工夫就把他打发了!他下楼进了小白兰的屋子,天不亮就走了!”

“宴客?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宋翊追问道。

“有天津商会的聂宝琛聂会长,有税务司的王立王司长,还有英吉利船公司的大副汤祥林和他的太太,还有警局的曹敏德曹警长。十几位爷呢,都是天津城里有头有脸儿的人物。”荷香在表盘上哈了一口气,轻轻地捻着旗袍的衣角擦拭着表面儿。

宋翊沉思了一阵,正要起身离开,突然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从二楼临河的窗边传来。

“那是什么?”宋翊问。

“好像是盏灯!不对啊,怎么是逆着飘上来的?”

“是……过龙灯!过龙灯了!”二楼的人七嘴八舌地乱喊,宋翊猛地站了起来,抬腿蹿出了大厅,绕过彩霓虹前门,向着河边上跑去!

此刻,河边上也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宋翊费劲地拨开人群,扒着河堤向水里看去。

明明灭灭的花灯浮浮沉沉,在漆黑如墨的河里上下摇晃,一抹暗红色的阴影在灯下缓缓移动!

“那灯底下跟着漂子呢!”有眼尖的看客大声叫喊道。

宋翊一着急,从兜里摸出了钱袋,举在头顶高声喊道:

“谁把尸体捞上来,我给他二十个大洋!”

宋翊话音一落,人群顿时静了下来,看热闹的人相互嘀咕了一阵,个个露着为难,没一个敢下去的,且不说这“过龙灯”透着诡异,怕怨鬼缠身,单说这初春的河水,刺骨的寒,游不出去多远,四肢就得僵硬,被河底下暗流一裹,便再也浮不上来了。没点真本事的老水鬼,谁敢逞这个能?

眼看那龙灯越漂越远,众人正犹豫间,一道身影从彩霓虹的二楼窗口一跃而下,落在地上打了个滚,跑进人堆,“唰”的一下抢过了宋翊手里的钱袋,一个大跳蹿上了河堤,“扑通”一声入了水。

宋翊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面貌,便听见一阵打水声从河面响起,水下一道游鱼般的身影,赤裸着脊背,直奔那花灯游去,到了花灯左近,猛地一沉,合身潜到了花灯底下,花灯的火光一晃,慢慢向着岸边飘来,不多时便到了堤坝边上,看热闹的几个壮汉蹚着浅水,七手八脚地将花灯底下一具裹着红布袍子的尸体拖了上来,水底下一个精瘦的男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甩着脑袋,一步步走上了岸。那男子将嘴里叼着的宋翊的钱袋取在手里,捻出两个银圆,嘬嘴一吹,放在耳边听响。

“是你?”宋翊终于看清了那男子的相貌,正是龙王庙里的白九!

“怎么着啊?想赖账吗?”白九死死地攥紧了钱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点儿小钱,我还不至于。对了,你来这儿干什么?”宋翊掏了一块手帕,递给白九擦脸。

白九神情一肃,一脸正气地说道:“死者含冤未雪,我来这里自然是为了追查凶手,还死者一个公道!”

“想不到,你还挺有正义感,那你还说对查案没兴趣?”

“唉,我虽是对查案没有兴趣,却知道多抓住一个凶手,就能让这世上少死一个无辜的人。”白九负着两手,背过身去,一脸忧郁地望着漆黑的河面,嘴里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身后的彩霓虹上,一个头发散乱、衣着不整的舞女倚着窗口,一手拽着旗袍的领口,一手拎着一件白色的麻布坎肩,冲着白九一脸嗔怪地喊道:“白爷,急的什么劲儿啊,衣服都顾不上披了?”

“咳咳……”白九尴尬地咳了咳嗓子,一瞥眼,正看见面如寒霜的宋翊。

“真不要脸!”宋翊狠狠地剜了白九一眼,猛地抽走了白九手里的帕子,转身就走。

“哎……你这人,听我说啊,九爷不是你想的那种人!”白九还没说完,作势欲追,二楼的舞女一脸不耐烦地敲着窗框喊道:“白爷,我知道您手头紧,您要是没带钱,我只能留您这褂子当个念想了!”

白九一跺脚,一边小跑着向彩霓虹大门走去,一边皱着眉头喊道:“小芸豆,爷有钱,有钱,爷这不刚挣了二十个大洋嘛!”

河堤下面,手指粗的麻绳缠在四块青砖上,围着死尸拦出了一小块场子,宋翊瞥了一眼从人堆里挤进来的曹警长,一边戴着手套,一边问道:“曹警长,您这是打哪儿来啊?”

曹警长抹了一把脑门上的热汗,挤了挤眼睛,沉声说道:“办公室啊!怎……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旁拎包的小警员拧着眉毛,不住地向曹警长打着手势,比画着自己的脖子,曹警长一脸迷茫地伸手在脖子底下抹了一把,将一个通红的唇印搓成了一片殷红。

宋翊蹲下身来,捏住死者歪曲的脖子,扶着颈椎,将那尸体的脑袋摆正,露出了一张眼球突出、口齿大张的脸!

“乐老板!”曹警长猛地一惊,指着那尸体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乐老板?是彩霓虹的老板乐寒衫?”宋翊问道。

“是。”曹警长惨白着脸,不自主地向彩霓虹望了一望,涩声说道,“刚才他还挨着包间地敬酒,怎么会……”

宋翊沿着乐寒衫的颈骨,一节节地向下抹去,自言自语地说道:“重手法,从背后下手,掰断颈椎,一击致命!”

突然,宋翊好像想起了什么,抬眼说道:“曹警长,你最后一次见乐老板是在几点钟?”

曹警长摸了摸光头,正要说话,一旁拎包的小警员连忙咳了声嗓子,小声说道:“办公室,办公室,您打办公室过来的……”

曹警长一翻眼睛,一推小警员,瞪着眼睛说道:“狗屁!都这时候还编啥瞎话啊?事儿重要还是面子重要啊?那个……我刚从彩霓虹出来,喝……喝了点儿酒,俩小时前,我见过他,他带着俩姑娘来包厢敬酒!”

“乐老板可有什么异样?”宋翊追问道。

“没异样,连干三杯白兰地,眉头都没皱一下!”曹警长笃定地答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从你们包厢离开后去了哪里?”宋翊一边摆弄着尸体,一边问道。

“这个……我真不知道!”曹警长晃了晃脑袋。

眼看宋翊站起身,摘下了手套,曹警长连忙问道:“这尸体咋办?”

“送龙王庙去吧,也许他能有些别的发现。”宋翊小声嘟囔道。

“那个宋小姐,我今晚喝花酒的事……”曹警长有些羞恁地搓了搓手,偷眼瞟了瞟宋翊的眼色。

“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爸爸的!”宋翊甩了甩手,叫了一辆黄包车,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清晨,龙王庙。白九蹲坐在窗台上,捧着手里的破瓷碗,伸着舌头舔碗沿上的粥花儿。

宋翊放下了手里的手术刀,抬起眼来,看着白九问道:“不是刚赚了二十个大洋吗?怎么又穷得像只狗一样!”

白九呵呵一笑,敲着碗底、拉着嗓子说道:“钱财不过身外物,千金散尽还复来!娘们儿家家的,懂个屁!”

说完这话,白九一个翻身,落到了院子里,撅了一根枯枝,目不转睛地逗弄着屋檐下养在水缸里的两条鱼,那两条鱼周身呈暗黄色,上覆黑灰色斑点,圆头小口,背扁腹圆。

宋翊的眼光穿过窗口,深深地看了一眼白九,摇头道:“玩物丧志,酒色之属,白瞎了这颗聪明的脑袋!”

正感叹间,宋翊不经意地掀起了乐寒衫的衣袖,从他的食指根部发现了不少暗色的老痕,围绕指节半周!

“白九!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白九一愣,转身走了过去,细细地分辨了一阵,沉声说道:“这是受过刑的痕迹,这东西在清朝叫——拶,说白了就是夹犯人手指的刑罚,又称拶指,采用五根圆木为之,各长七寸,径圆各五,贯以绳索,施用时夹住犯人的手指,急速收紧。剧痛之下,筋骨分离,十指连心,痛不欲生,乃是过堂拷问的惯用手法,这个乐老板,在清朝的时候,怕是犯过大案子啊!”

宋翊思索了一下,看着白九问道:“前清的案子,在哪儿能查到底子?”

白九晃着脑袋说道:“卷宗是没地儿找了,不过……还有个前清天津卫衙门的老捕快还活着!兴许还能问出来点儿什么。”

“叫什么?人在哪儿?”

“人叫瓜叔,住海光寺后巷。”

白九的话还没说完,宋翊已经出了殿门,站在路边,叫了一辆黄包车,疾奔而去!

“这脾气,真够急的啊!”

白九“咕哝”了一句,继续蹲下身来,摆弄着水缸里的游鱼。

夕阳西下,海光寺。

相传康熙四十四年一位法名叫成衡的高僧,见这一带风水绝佳,遂于南门三里的官道东侧修建起一座宝刹,名普陀寺。次年,康熙帝南巡,驻跸天津,工于诗画的成衡迎于西淀。康熙兴起,手书两副对联赐给了海光寺,一副是“香塔鱼山下,禅堂雁水滨”;另一副是“水月应从空法相,天花散落映星龛”。山门上的前一联毁于咸丰八年,英法联军炮轰天津卫,仅存后一联还挂在卧佛殿上。

此刻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儿正攥着一块抹布细细地擦拭着佛龛上的红漆。

那老头儿生得高瘦,前额刮得雪亮,后脑勺上的头发披在颈上,活似个瓜皮!

“请问您是?”宋翊问。

老头儿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扭过头来,抽动了一下鼻翼,两片薄唇战抖了一下,苦笑着说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宋翊一怔,张口问道:“您知道我是谁?”

瓜叔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我虽不知你是谁,却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来找我。”

宋翊一晃神的工夫,瓜叔已经转身走进了一间小屋,坐在一只小竹凳上,看着宋翊的眼睛说道:“死了怕是不止一个了吧?”

“您怎么知道?”宋翊问道。

“也罢,我也不卖关子了,老头子干了一辈子的捕快,这鼻子灵得很,女娃娃,你身上染了不少死尸味,这股味道洋香水是盖不住的,你得用艾草熏才行!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吧,老头子的时间不多了……”

宋翊思索了一阵,张口问道:“您知道过龙灯是怎么回事吗?”

瓜叔的眼中闪过一抹惊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彩霓虹还不是西式歌舞厅,而是叫作‘第一楼’,乃是天津卫最大的风月场,彼时的当家花魁名唤玉红绡,不但人生得风雅清丽、艳冠群芳,更弹得一手好琵琶,端的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在第一楼坐场三年,红遍了海河两岸。隐退之前,每年的元宵灯会,玉红绡都会在河上最大的凤楼画舫上拨弦唱念。十五年前的那个元宵灯会,海河上人声鼎沸、万人攒动,只因为隐退三年的玉红绡将于今夜重登画舫,再弹琵琶。”

“是夜,海河两岸,花灯如昼,三声鼓响,玉红绡一身大红罗裳,抱着琵琶掀起了画舫的珠帘,一曲《十面埋伏》后,玉红绡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拔下了头上的罗钗,划断了琵琶弦,取过桌旁的酒壶,将壶中烈酒一饮而尽,翻身跳进了海河之中,两岸的青壮连同巡逻的兵丁连忙潜入水中,拨开水面上飘着的花灯,想去救起玉红绡,结果赶上水下暗流湍急,一行人打捞了半宿,也没捞到人……后半夜,人潮散去。本应向东漂的花灯,偏有一片逆流而上。众人好奇,驾船过去查看,发现玉红绡的尸身正双目圆睁,藏于灯下!多亏巡河的河工胆大,下去了五六个汉子,将玉红绡用渔网子兜了上来。那玉红绡的尸身面目极为狰狞,又一身红衣,看热闹的人皆大骇,三五个体弱的少年人,当晚便害了场大病,梦中惊见玉红绡索魂害命,故而流传出了‘挂红袍,过龙灯,人出海,鬼还生’的童谣。”

“津门南北,人心惶惶,五城兵马司的官老爷不敢轻视,命我限期侦缉,我领命查探,发现玉红绡早在四年前就脱了娼籍,此番重登画舫,与第一楼的老板乐寒衫干系极大,我连夜带人锁拿了乐寒衫,既然玉红绡已经不是卖身于乐寒衫的娼奴,那么,如若玉红绡的人命案子真与乐寒衫有关,他便需要入罪抵偿,偏偏乐寒衫这厮严刑拷打也抵死不认!三天后,上司传令,命我释放乐寒衫,我心疑之下,多方打听,也没个结果。后来,有个神秘人留书于我,告诉我是有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出面,保了乐寒衫一命!而玉红绡的死,也与这位大人物干系极大!”

“这位大人物是谁?”宋翊急忙问道。

“聂——宝——琛!”瓜叔叩着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道。

“聂宝琛?天津商会的聂会长?”宋翊追问道。

瓜叔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十五年前,他还不是什么商会的会长,而是天津码头的大混混头子!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瘦马营六品统带!”

“瘦马营统带,是个什么官位?”宋翊皱了皱眉头。

瓜叔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所谓瘦马营,乃是前清专门捕杀革命党的一个组织,聂宝琛往北京的宫里头使了不少银子,捐了个瘦马营六品统带,彼时,革命党遍起于京、津、河北,瘦马营不受地方节制,有先捕后奏之权,说白了,姓聂的想搞谁,就给谁扣革命党的帽子,先抓再杀,在天津可以说是呼风唤雨!别说是我,就是我上头的那些老爷们,也没谁敢触聂宝琛的眉头!案子查到了这里,便再难前进寸步,那个匿名传书给我的神秘人,又连续留了好几封信给我,催促我拘捕聂宝琛,只要我抓了人,他便愿意出堂做证,将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可惜……这案子我也是有心无力,没过多久,我再次收到了神秘人的来信,上面只有十六个字——官匪勾结,蛇鼠一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看来这个神秘人将您也看成了仇人——此人和玉红绡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宋翊沉思着说道。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瓜叔疲惫地揉了揉眼睛,从桌子底下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个信封,递到了宋翊的手里,一脸疲惫地说道,“我太累了,这个是当年神秘人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你拿着吧,兴许有用!老了,腿脚不便,就不送你了!”

眼看瓜叔一脸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宋翊微笑着点了点头,掩上了门,转身向山门外走去。

就在宋翊离开不久,脑袋枕在椅背上的瓜叔猛地睁开了双眼,耳朵尖微微一颤,笑着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躲躲藏藏了,我等你很多年了……”

一声手枪上膛的脆响传来,经幡后面,一个头戴花脸面具的身影左跨了一步,缓缓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不是你!你不是留书给我的那个人。”

瓜叔猛地抽动了一下鼻翼,手腕一翻,一柄一寸长的飞刀落在了掌中。

“你怎么知道?”面具人冷声一笑。

“信纸上有脂粉气,字迹笔锋柔婉,是标准的簪花小楷,写信给我的是个女人,而你,是个男人!”瓜叔眯起了眼睛,神色凝重地盯着面具人的咽喉。

“我虽不是她,但杀你是为了同一件事!”

“砰——”面具人扣动了扳机,同时滚地一跃,从窗户蹿出,瓜叔的手腕也动了,一道寒光闪过,半空中,一抹鲜血洒落在地!

脚步声渐行渐远,瓜叔抹着胸口的血渍,自语道:“终究是老了……”

“咣当——”一声脆响,门被宋翊撞了开来!

“瓜叔,我刚才在外面听到枪声——瓜叔!”宋翊一回头,正看到瘫在椅子上的瓜叔,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宋翊手忙脚乱地撕下一片布条,伸手去解瓜叔的扣子,要帮他止血,却被瓜叔一把扣住了手!

“听我的,不要再查了……”说完这话,瓜叔脖子一歪,再没了气息。

半个小时后,龙王庙。

白九清理好了瓜叔的血渍,轻手轻脚地给瓜叔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缓缓地盖上了一块白布。

宋翊沉着脸,拎起随身的皮包就要出门。

“干嘛去啊?”白九一边低头洗手一边喊道。

“去找聂宝琛,当年的事,他是重要的参与者,连环凶手肯定和他有关,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聂宝琛不比旁人,那可是堂堂的商会会长,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白九不屑地笑道。

宋翊收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展颜一笑,轻声说道:“我若说我想见便见、想问便问呢?”

“吹牛皮!”白九咧着嘴,晃了晃脑袋。

“敢不敢赌?”宋翊伸脚踢了踢蹲在地上的白九!

“有什么不敢的?赌什么?”白九站了起来。

“五十个大洋!”宋翊伸出纤白的右手,在白九眼前一晃。

“赌就赌!”白九脖子一梗,与宋翊击了一掌。

当天晚上,起士林餐厅二楼。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椅背上读着报纸,那中年男人生得威严儒雅、肩宽臂阔、两鬓微白,一双精细的眼睛极具官威。

“叮——”中年男子一手捻着报纸,另一只手轻轻地弹了弹手边的咖啡杯。

中年男子的对面此刻正坐着一脸乖巧的宋翊,看到中年男子弹了一下咖啡杯,宋翊微微一笑,向站在身后穿着跟班服样的白九瞥了一眼。

白九一脸茫然地挤了挤眉头。

中年男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又轻轻地弹了一下杯子,宋翊瞟了一眼白九,又瞥了一眼杯子,白九挤了挤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宋翊。

中年男子咳了一下嗓子,放下了手里的报纸,指着白九向宋翊问道:“这是你新雇的跟班?”

宋翊连忙点头答道:“他刚做事,没有眼色,爸爸你别怪他!”宋翊端起了桌上的咖啡壶,给中年男人的杯里斟上了咖啡。

原来这男子就是现任天津市市长宋时林。

宋时林端起桌上的咖啡,笑着说道:“警察厅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动了去商会做事的想法?可是曹敏德怠慢了你?”

宋翊走到宋时林的身后,趴在他的肩上,小声说道:“才不是呢。我不过是想着自己毕竟是个女孩子,虽说在国外学的是法医,但在警察厅平日里净看到些死人啊、尸体啊之类的,看得多了,有些害怕!现在想想,还是去商会工作最好!”

宋时林闻言,很是高兴,拍手说道:“我就说你不该学这些东西,当年拗不过你,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吧!哈哈哈,不妨事,一会儿见了聂宝琛,我和他说一声,让他的管事好好带带你,等海运的事弄熟了,爸爸再送你去英国学商学!”

宋翊微微一笑,向白九抛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威武高大的汉子,穿着一身考究的胡绸长衫,外白内红,推门而入。

那汉子左手戴了一只翠玉的扳指,右手提了一柄黑纸扇,四方脸、三白眼!来人正是天津商会的会长聂宝琛。

“想不到这人虽是官面上的人物,却偏好一身江湖打扮!”白九瞥了一眼聂宝琛,暗自思忖道。

“宋市长!”聂宝琛抱了一拳,微微欠身,向宋时林施了一礼。

“坐!”

宋时林一抬手,将聂宝琛迎到了席间。

“不知这位小姐是……”

“小女宋翊,刚从法国回来!”

“原来是宋小姐,聂宝琛有礼了!”

“聂会长客气了,小女自小喜欢商贸,我正想着送她去你那里做事,锻炼一番,不知聂会长……”宋时林笑着问道。

“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聂某荣幸之至!”

酒过三巡,宋翊一拍手,打断了一旁弹钢琴的侍者,笑着说道:“我在欧洲听腻了钢琴,既然回了国,总要听些民乐乡音。我前几日寻到了一个好乐师,今日带来,正好给聂会长表演一番!”说完,宋翊又一拍手,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子从门外走来,抱着琵琶坐在了廊下,手腕一抖,清脆的乐曲从弦上跳跃而出!

《十面埋伏》!玉红绡死前的最后一曲!

聂宝琛怔了一下,眼中一抹慌乱一闪而逝,半个时辰后,几轮推杯换盏下来,聂宝琛摇晃着站了起来,看着已经瘫在椅子上的宋时林笑着说道:“宋市长,小弟我今日不胜酒力,改日在寒舍设宴,还请市长与令千金赏脸光临!”

宋时林扶着桌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红着脸拍手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为兄酒量浅薄,那个……女儿,替我送聂会长!”

宋翊向白九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搀起了聂宝琛,连同门外等候的两名随从一起下了楼。楼下马路对面的阴影里,聂宝琛的车子正在等候,白九拉开了车门,扶着聂宝琛的手臂,若有若无地说道:“聂会长,听说这天津城里弹琵琶的,有个名叫玉红绡的乃是第一魁首,您记得吗?”

聂宝琛身子一僵,瞳孔猛地收缩,瞬间又恢复了惺惺醉态,在长衫的下摆上擦了擦手,浪荡一笑,拍了拍白九的脸,豪声说道:“聂某人游戏风月二十年,捧红的大小名角儿几十个,哪能个个记得?小兄弟,记住一句话,当忘则忘,当断则断,不该问的别乱问,别给自己找麻烦,哈哈哈!”

聂宝琛一声大笑,关上了车门,看着缓缓而去的车子,白九皱着眉头摸了摸脸,嗅着车内飘出的一股淡淡的香味,渐渐愣在了原地。

送完聂宝琛,宋翊提了一壶醒酒汤走进包间,一抬头,看到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的宋时林正在翻阅报纸。

“爸,你不是喝……”

“爸知道,以你的性子,就算是我不帮你,你也会自己找到聂宝琛的头上。爸多嘴说一句,案子可以查,但不要过火,把握分寸别胡闹!”宋时林一摆手打断了宋翊的话。

宋翊怔在原地,机械地点了点头。回身正要出门,只听宋时林自顾自地说道:“绿指玉、黑白扇、水火衫,聂宝琛明面上是商会的会长,暗地里还兼着漕帮的掌舵,今夜这身打扮,怕是从这儿走后,还有江湖人物要会面!他那两个随从身上别着长短枪炮,脚下沾着草泥洋灰,布鞋面上还沾有几粒糠麸子,应当是从码头粮库而来,且看那聂宝琛,鞋帮上有香灰,脚跟儿侧面沾上了一点儿和你裙角一样颜色的红漆,他和你去过同一间正在修缮的寺庙,据我所知,天津城里只有一家寺庙正在修——海光寺!你查的事情,也许和他正有关!”

宋翊猛地一拍手,来不及夸赞宋时林,一扭头跑出了饭店,刚出门,就被白九一把抓住了手腕,拉上了一辆黄包车,飞也似的往龙王庙而去。

“你知不知道,聂宝琛去了哪儿?”宋翊急忙说道。

“码头粮库!”白九答道。

“你怎么知道?”宋翊惊奇地说道。

“衣着、打扮、鞋上的痕迹、随从脚面上的麦麸子……你别烦我!我需要验证一件事。”

白九的神色出奇地严肃!

到了龙王庙,白九穿过前殿,闪身跑到水缸边上,战抖着将右手伸到了水缸中。

“哗啦——”周围静得可怕,缸内游鱼的甩尾声出奇的清亮。

白九的手指在水缸中左右摇晃,缸内的游鱼宛若癫狂了一般疯狂地绕着白九的手指乱窜,撞得水缸晃动不止!

“这是……怎么回事?”宋翊惊呼道。

“扑通——”白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扭过头去,涩声说道:“原来这就是人入海、鬼还生的秘密,是那个司机!递给聂宝琛手帕的那个司机!聂宝琛危险了!”

月上中天,码头粮库,聂宝琛的车缓缓停在了仓库门前,七八个大汉上前看了看斜靠在后座、面沉如水的聂宝琛!

“将那人带来,我要带回府上!”聂宝琛摇下车窗说道。

“是!”为首的大汉一拱手,转身从仓库里拎出了一个五花大绑、头上罩着黑色面罩的人。大汉将那人塞进了车里,正要跟着上车,却被聂宝琛抬手推了下去。

“聂爷……”大汉一愣。

“你就别跟着了,车子小,挤得很,绑成这个样子,害怕他跑了不成?”

大汉一怔,点了点头,带上了车门。

司机缓缓发动了车子,驶出了码头。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了河滩边上。

聂宝琛微闭的眼睛缓缓张开,笑着说道:“朋友!你交代我的事,我已经全部照办了,求财还是寻仇,你划个道吧?”

那司机冷声一笑,猛地转过身来,掀开了外套,露出了腰上缠着的烈性炸药,一只手轻轻抓住了引线,一只手抽出了一把匕首,挑开了那个头戴黑色面罩的人身上的绳索!

那人双手一脱困,立即掀开了头上的黑色面罩!

“是你!”聂宝琛看着那人的脸,脸色一片惨白!

司机冷声一笑,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撕掉了脸上的胡须……

“你是?”聂宝琛歪着脑袋,想将眼前这人的容貌看清。

“啊——”司机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号叫,扑上去,一刀扎进了聂宝琛的胸膛……

半个小时后!

白九领着宋翊顺着河沿飞奔而来,喘着粗气开了车门,结果发现车上空无一人。

“车里的人呢?”宋翊喘着气问道。

“海河穿街过市,这周边都是天津商会的码头,能抛尸的地方不多,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车子还有余温,说明刚熄火不久!”白九绕着车子转了一圈,在驾驶座的靠背上摸到了一摊血迹,在后排的座位底下发现了半截被割断的绳子。

“看出手的方位,坐在这里的那位真正的司机,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被熟人从窗外探手勒住了脖子,一刀毙命!如果所料不差,凶手下手的地点应该是在饭店楼下,下手的时间应该就是在等候聂宝琛的过程中!”

白九嘬了嘬牙花子,转身坐在了驾驶位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皱着眉头道:“假如我是凶手,扮成司机,接上了聂宝琛。很快,坐在副驾驶的随从就会发现我的面貌不对,但是车内却没有搏斗厮打的痕迹,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有足以震慑聂宝琛一行三人的东西!让他们不敢乱动!”

白九睁开眼,拾起了那半截绳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小声说道:“绳子上有淡淡的脂粉味儿,曾经绑着的是个女人,这绳子不是用来捆聂宝琛的,而是凶手通过绑聂宝琛来救这个女人!女人、码头、海光寺……一定是近几日过龙灯的新闻弄得天津卫沸沸扬扬,聂宝琛坐立难安,尾随追查此案的宋翊去了海光寺,无意间发现了两个尾随宋翊的人——杀死瓜叔的杀手!他趁着凶手被瓜叔重伤之际,动手抓人,却只抓住了一个,另一个凶手逃掉了,随即那名逃掉的凶手安排了一场陷阱,擒住了聂宝琛,挟持他到码头粮库,救出了同伙!”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聂宝琛的两名随从哪里去了?”宋翊出声打断了白九的推理。

“车上只有两摊血迹,一摊在驾驶位,是司机的;一摊在后座右边,是聂宝琛的!凶手只有一人,无法同时杀死两名随从,在挟持聂宝琛之后,最好的办法就是……”

“让他们跳车!”宋翊灵光一闪,抢先答道。

突然,河面上亮起了一点灯火,一只河灯逆着海河缓缓向上漂去。

“那是……是聂宝琛?”宋翊猛地瞪大了双眼。

“还用问吗,快走!”白九拉起宋翊转身就跑。

“跑什么呀?咱们得想办法把尸体捞上来验尸啊!”宋翊使劲儿挣着白九的手腕。

“验个屁啊!那两个跳车的随从一回到商会,聂宝琛被劫持的消息就漏了,大批漕帮的弟子必定沿着车追来,你我留在此地,百口难辩,劫杀漕帮掌舵,你爹都保不住你!”

白九虎着脸一阵大喊,拎着宋翊的脖子,矮着身子沿着河岸飞奔,没跑多久,河滩上突然火光大盛,百十号持刀斧的漕帮弟子举着火把向这边包围过来。

白九一把按住了宋翊,缩身在一片石堆后头。

“在那里!”为首的汉子一声暴喝,引着几十号人直奔白九藏身的地方跑来。

“快跑!”宋翊吓了一跳,就要往外蹿,却被白九一把按住。

“你缩在这儿别动,我向东跑,窜进河里往东游,待人群被我引走之后,你再出来,直奔城南的九眼桥,我会从那里上岸!两个时辰,要是还没等到我,就别等了。多花点儿钱,找个正经道士,给我做场法事!”

“要死一起死!”宋翊犯了倔劲儿,一把拉住了白九的衣角。

白九怒上心头,一把将宋翊搡到了地上,咧着嘴骂道:“犯人命的营生,几时轮到你这娘们儿出头!”

说完,白九一个箭步蹿出了石堆,飞一般向河边跑去。

“嘟——”警哨声大作。

“警察来了!赶在警察前面弄死这小子!”漕帮的帮众大喊。

呼喝、枪声、水响,而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时辰后,大雨淋漓,九眼桥。

宋翊撑了一把纸伞,蹲在桥底下的石头墩子下面,一边看着腕上的手表,一边瞪着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漆黑的水面!

三个时辰过去了,水面上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宋翊咬着嘴唇,战抖着肩膀,开始低声啜泣,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是哪家的小娘皮在这儿伤春啊?怎么?想情郎了吗?”一阵熟悉的笑声从桥头传来,宋翊一回头,正看到一脸蜡黄的白九蹲坐在桥头的栏杆上,手捏着两套煎饼,看着她咧嘴大笑。

宋翊破涕为笑,站起身来跑上桥,给白九遮上了伞。

“你没死?”

白九拉了拉衣领,掀了掀上衣,露出了肩头和腰背上的两处已经缝合好的刀伤,涩声说道:“差一点儿淹死,只可惜九爷命硬,龙王不收,让我接着给他老人家看庙!”

“吹牛!”宋翊展颜一笑,拢了拢耳后的头发,这一瞬间的风情竟看呆了白九。

“你怎么了?”宋翊问道。

“没……没什么。走,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人入海,鬼还生。”白九神色一冷,幽幽吐出来六个字。

龙王庙后殿,白九从水缸里捞起了一尾游鱼,沉声说道:“你可知为何每次过龙灯都发生在正月十五左右?”

“为何?”宋翊问道。

“这种鱼名叫‘鲀’,习称‘河鲀’,有洄游之习性,春季由海逆河产卵,幼鱼在江河、湖泊中肥育,翌年入海,在这海河之地,河鲀由海逆河而上的时间,就是正月十五前后!海中水族有逐光之性,喜爱一切发光之物,最爱绕着光亮游动。”

“光亮?难道说是河灯!”宋翊眼前一亮,抢先说道。

白九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那河中的尸体,根本就不是为了寻冤,自己逆流回来的,而是被鲀鱼群裹挟,顶着过来的。”

“那鲀鱼为何要裹挟着尸身?难不成这鲀鱼食腐肉不成?可我在验尸中并未发现尸身有啃噬过的痕迹啊?”宋翊沉思着说道。

“因为这个!”白九手腕一翻,亮出了一朵银圆大小的淡紫色小花。

“这是什么?”

“醉鱼草!”白九撇了撇嘴,徐徐说道,“醉鱼草,也叫闭鱼花、樚木、五霸蔷、阳包树、鱼鳞子、药鱼子、红鱼皂、毒鱼草,名头不少,各地的叫法不一,全株有小毒,捣碎投入河中能使活鱼麻醉,便于捕捉,故有‘醉鱼草’之称。冷水煎服可入药,治外伤出血、风寒牙痛,花香浓烈,高浓度的汁液入酒,能麻痹心脑、衰竭心肺!但是却查不出一点儿中毒的痕迹!”

宋翊猛地跳了起来,高声呼道:“也就是说,当年的玉红绡在画舫船头喝的那壶酒里溶入了高浓度的醉鱼草汁,麻痹了自己的心肺,跳到水里活活淹死了自己,尸身浸泡在水中,水中逆流产卵的鲀鱼受醉鱼草的气味吸引,围绕着玉红绡漂浮在河面上的尸身游动,无法远走。在醉鱼草的药力和花灯的吸引下,鱼群裹挟着玉红绡的尸体和河面上的花灯,在产卵本能的驱使下,逆流而上!凶手杀人前,给死者灌下了大量泡过醉鱼草的烈酒,吸引鲀鱼,制造和玉红绡一样的死法!”

“不错!孺子可教!”白九摇晃着脑袋,模仿着学堂里的夫子,拍了拍宋翊的脑袋。

“你是怎么发现的?”宋翊拨开了白九的手。

“别忘了,那乐寒衫的尸身,还是九爷我捞上来的,那天晚上,九爷我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发现河水里绕着乐寒衫尸身,密密麻麻的全是鲀鱼,当时我就起了疑心,故而捞了几只回来研究,直到我在聂宝琛的车子里闻到了醉鱼草的花香后,才解开了疑惑。”

白九的话还没说完,平地里一声春雷响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龙王庙的屋檐滴了下来。

“吱呀——”

前殿斑驳的红漆木门被人推开,十几个黑衣白腰带的精壮汉子闯了进来,为首一人一拱手,朗声说道:“聂会长归仙,请白先生前去伺候。”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曹警长领着七八个警察一路小跑跟了进来,看到宋翊,二话不说,拉起她的胳膊就往门外走。

“曹警长,您干吗?”宋翊喊道。

曹敏德连忙掩住了宋翊的嘴,小声说道:“大小姐,白先生这儿还有事要忙,咱们先回去,别给人家添乱!”

宋翊拨开了曹敏德的手,皱着眉头说道:“我添什么乱啊!我正好和白九一起去验尸啊!”

曹敏德听了宋翊的话,冒了一头的冷汗,急声说道:“祖宗啊!你就别添乱了!”

二人正嘀咕间,那为首的汉子反手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钱袋,捧在掌中,递到白九身前,沉声说道:“一点儿心意,还请白先生笑纳!”

白九抬眼扫了扫那钱袋的分量,笑着说道:“单是下葬看坟的活计,用不了这么多钱吧?”

那汉子一笑,拱手说道:“听闻白先生本事了得,会审尸招魂、入梦寻冤,我家聂会长被奸人所害,死因不明,凶手未伏,还有劳白先生施展神通,助我等查找真凶!”

白九咧了咧嘴,笑着说道:“这位兄台,若我说我根本不懂什么审尸招魂、入梦寻冤的法子呢?”

那汉子也是一笑,随即面色骤冷,伏在白九耳边,寒声说道:“我听说,我家聂会长死的当晚,有人在案发现场见过白先生的身影,我知道你不是凶手,但是如果你审不出真凶,我就叫人指认于你,不论是谁,大当家的死,总需要一个人担下来,白先生免不了要随我走上一遭。”

“敢问兄台大名?”白九拱了拱手。

“漕帮二当家,张听松。”

宋翊正要说话,却被白九一摆手打断:“也罢!我就随你走上一遭,只不过这审尸招魂需要些工具,我得准备一下,宋小姐,你进来帮我一把。”

张听松也不矫情,两手一背,静静地守在了后殿门外。

白九三步并两步跨进了小屋,掩上了房门,弯腰从脚下解下了一根五色绳,双目炯炯地盯着宋翊,沉声说道:“没时间解释了。听我说,漕帮有规矩,老当家横死,新当家只有报了仇才能继任,所以说,为了上位,张听松一旦找不到真凶,八成就会拿我顶缸!你拿着这根绳子去彩霓虹,找一个叫小芸豆的女人,问她九爷交代她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

话音未落,白九从门上摘下了一个布兜,挎在了肩上,正要推门,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其实你还是笑起来好看,整天板着个脸,当心没人敢娶你。”

宋翊猛地涨红了脸,小声嘟囔道:“你说什么……”

可惜白九没有听到这句话。他晃了晃脑袋,喃喃自语道:“还是彩霓虹的姑娘招人疼。”

“你说什么?!”宋翊猛地一瞪眼,狠狠地在白九的后腰上拧了一下,白九一声惨呼,迈出了大门。

宋翊略一失神,下意识地喊道:“白九!咱们算是朋友了,对吗?”

白九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扬起胳膊,挥了挥手。

彩霓虹。

小芸豆今晚化了浓浓的妆,烫好了发卷儿,毕竟,肯出五十个大洋包她一晚的客人可不多。

灯影阑珊,小芸豆迈着妖娆的步伐,伸出双臂枕在了桌边一个穿着西装、戴着呢帽的人肩上。正要说话,只见那人一抬手,拨开了小芸豆的肘尖,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根五色绳,摘下了头上的呢帽,露出了一张秀气白皙的女子样貌,正是男人打扮的宋翊。

“白九问你,托你打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小芸豆有些扫兴地撇了撇嘴,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从床头的首饰盒里摸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宋翊。

这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正中一张椅子上面斜坐着一个三十出头、堪称风华绝代的女子,女子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男孩的照片,孩子头上戴了一顶天津卫孩童惯戴的虎头帽,脖子上挂了一块翠玉雕成的小香囊,椅子边上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那照片的边角有些泛黄,应当是有些年头了。

“这是什么?里面的人又都是谁?”

小芸豆吐了一口烟,幽幽说道:“那天晚上,九爷翻窗进了我的屋子,一身的刀口,我帮他缝合的时候,他对我说:‘什么事情一旦丢了头绪,就需要重新回到原点,找不到的线索,往往就躲在灯下黑里!’所有的事,都是围绕着玉红绡发生的,他让我找彩霓虹的老人,打听玉红绡的事儿。我寻到了一个伙房的老妈子,叫冯妈,冯妈说打彩霓虹还叫第一楼的时候,她就在厨房帮工了,一手糕点做得好,伺候过好几任花魁,冯妈说这彩霓虹的大小名角儿里,就数玉老板的性子最好,知道顾念穷苦人。玉老板死后,屋子里的首饰金银都被楼里的人抢了一空,唯独剩下些破落的书稿乐谱没人要。冯妈整理的时候,发现了这张照片,留在身边十几年,我和冯妈有些交情,故而将照片借了出来,还听了一段津门花魁玉红绡的陈年旧事……”

十五年前,海河东岸第一楼,红袖如风、花灯如昼。

第一楼后园,雨疏风骤。

玉红绡坐在床头,轻轻地给躺在床上熟睡的孩子压了压被角,而后转身坐在灯下,捻起针线,细细地将一枚翠玉雕的荷包玉坠缝进了虎头帽的耳朵里,孩子还小,脖子上挂着东西总去乱揪,玉红绡怕孩子偷摘,弄丢了他亲爹留给他的物件儿,就把玉佩缝在了帽子里……

这是玉红绡告别戏台的第四个年头了,红遍京、津、冀的玉红绡早早地攒够了赎身的银两,从掌柜乐寒衫的手里买回了卖身契,还了自己一个自由之身,本想着清清静静地陪着孩子长大,不料世道混乱,今天闹革命党,明天闹洋兵,后天又闹义和拳,街面上不安生,玉红绡不敢独居,索性在第一楼后院租了一间小屋,凭着一点儿积蓄,安稳度日。

夜半风起,小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面颊微红、圆脸细眼的女孩轻手轻脚地摸了过来,踮着脚趴在了床头,摸了摸床上那孩子的脸,轻轻地掐了一下,咯咯直笑。

“小满,怎么又喝了这么多酒!”玉红绡叹了口气,去给那女子沏茶。

那女子端起茶杯,嘻嘻讪笑:“今天晚上有大客人点我的曲子,说唱得好,给了不少赏头,让我陪上几杯!”

玉红绡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风尘里打滚,终究是浮萍一叶,待过几年再攒些银钱,咱们二人凑上一凑,也把你那卖身契赎出来,你我一起远走高飞。”

小满一翻眼,瞥着床上的孩子,笑着说道:“飞去哪儿?难不成去寻小玉宝那个混账爹不成!”

“小满,怎么说话呢?”玉红绡轻轻掐了一下小满,皱着眉头嗔怪道。

“小姐啊!你还不让说,我早就说那个小白脸没好心眼,你看看,一走三年,连个信都没有!”小满自顾自地续上了茶水,不服气地说道。

“他做的是大事,有苦衷的。还有啊,不是都说了,以后别叫我小姐了。”玉红绡叹了口气,不再接话。

小满从桌子底下摸出了一个食盒,捻起盒子里的糕饼咬了一口,笑着说道:

“打十岁起我就跟着你了,不叫小姐叫什么?哼,就是小姐你当初不开眼,那么多高官富商看不上,偏喜欢上了那个小白脸儿,要我说,他就是游手好闲的浑蛋,肚子里明明有些墨水,却不好好考功名!那小白脸儿现在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要我说,你也就别等他了,等小满我赚够了钱,我就带着你还有小玉宝咱坐海船去南京,找个不打仗的地儿!”

“别说了,你也早点儿睡吧!”玉红绡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疲惫。

小满撇了撇嘴,不再答话,收拾好了吃食,转身出屋掩上了门。

与此同时,海河水上,画舫舟头,瑟瑟发抖的乐寒衫正蹲坐在小桌后头,脑袋低到了地上。他浑身打着哆嗦,抬着眼向上瞥去,眼光落处正是盘坐在桌后一边扒着海虾一边喝着老酒的聂宝琛。

聂宝琛呷了一口酒,取过桌架的锦帕揩了揩手指,看着乐寒衫笑着说道:“吃虾这种事,可粗可细。若要细吃,时节、做法、肥瘦、小料、佐酒样样不可草率;若说粗吃,大火一烫,摘头去尾,剖腹抽肠,随你鱼肉!哈哈哈,说到底,粗吃细吃,吃或不吃,都凭爷的心意!爷想怎么弄它,就怎么弄它!爷的话,你能听明白吗?”

乐寒衫听了这话,直吓得体如筛糠,拼命地将头在甲板上磕得咚咚作响,唉声呼道:“聂爷!那革命党藏匿在第一楼中,我当真是不知情啊!再说……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的人,小的哪儿分辨出谁是革命党啊!小人做的是酒色生意,有钱就是客、打赏就是爷啊!小人真没有欺骗聂爷!小的真和革命党没有瓜葛啊!”

聂宝琛呵呵一笑,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黄铜牌子,“砰”的一声拍在了桌上,指着牌子上刻的“瘦马营”三个大字,两眼半闭半睁地说道:“乐老板,咱们是兄弟,你说你不是革命党,虽然我聂宝琛认得人,这瘦马营的牌子可不认得你。经暗桩查探,有一革命党之要犯,在你第一楼藏匿过两月有余,现潜逃无踪,不知去向,你聂老哥我,身为瘦马营津门都统,肩上可是扛着朝廷缉查乱党的重任啊!此事,少不得带你过堂走上一遍水火(大刑伺候),弟弟啊,别怪哥哥。”

聂宝琛猛地站起身来,走到乐寒衫身后,猛地揽住了他的脖子,乐寒衫吓得魂飞魄散,涕泪交流地高声喊道:“聂爷饶命……饶命……啊!只求聂爷饶我一回,刀山火海,无事敢不从啊!”

聂宝琛咧嘴一笑,轻轻拍了拍乐寒衫的后脖颈,笑着说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为兄也不例外,玉红绡俊俏无双,为兄我是寤寐思服啊!此生若能得拥佳人一夜……”

乐寒衫一愣,低声说道:“玉红绡已经赎了身,脱了奴籍……实在是……”

聂宝琛面色一沉,手上力道重了几分,嘴里长叹了一声:“唉!既然如此,咱们只能公事公办了!乐老板,您自己交代吧,什么时候加入的革命党?上线和下线又都是谁?第一楼里到底藏了多少要犯?”

乐寒衫眼前一黑,一声惨呼,抱住了聂宝琛的小腿,哭道:“聂爷放心!小人自有妙计,七天之内,您备好花轿喜礼,玉红绡一准儿成您的九姨太太!小人……给您提前道喜啦!”

“哈哈哈哈!”聂宝琛将一脸惨白、满头大汗的乐寒衫扶了起来,按在了桌边,拍着他的脸颊道,“乐老板,吃虾!吃虾!”

乐寒衫伸着战抖的手指捞起盘底的虾壳狼吞虎咽,任凭虾壳刺破嘴唇,也不吭一声。第二天正午,乐寒衫在码头边上的银钩酒楼订了一桌酒席,酒桌摆在二楼的雅间,窗户正对着河东岸,这里能看见第一楼的后园!

乐寒衫没有动筷,只是慢慢地呷着酒,看着桌对面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蹲坐在长凳之上狼吞虎咽。

今天早上,乐寒衫提了东西去拜访玉红绡,没有明说聂宝琛的事,只是委婉地提了一句,想让玉红绡重新在第一楼挂牌,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如寒霜的玉红绡赶了出来。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古人诚不欺我!”乐寒衫一声苦笑,自嘲地摇了摇头。

对面的乞丐打了一个饱嗝,一拱手笑着说道:“感谢乐老板盛情款待,花臂姜感激不尽,若有差遣,但凭吩咐!”

乐寒衫笑了笑,伸出手里的折扇,推了推窗,指着第一楼后园里的一棵大树说:“看到那个玩闹的小孩没有?”

“看到了。”花臂姜点了点头。

“那孩子小名叫玉宝儿,我要你把他拐走,卖也好,杀也好,采生折割也好,总之我不希望他再出现在我眼前。那个女人,你不许动。”乐寒衫看着花臂姜说。

花臂姜一愣,眼珠一转,笑着说道:“敢问乐老板一句,这孩子和您……”

乐寒衫“唰”的一声将手里的纸扇撑开,盖在一袋银钱上,推到了花臂姜的面前:“我出钱,你办事。我觉得,拍花的拐子,话越少越好!”

话音未落,乐寒衫一抖长衫,站起身来,噔噔噔下了楼。

傍晚,夕阳西下,第一楼的院墙后头缓缓飘出了熬糖稀的甜香气,小玉宝儿受不得馋,哭闹着要吃糖墩儿!玉红绡拗不过他,只得拿了几个铜板,抱着他穿过后院,顺着糖香味从后门走进了一条小巷。香味处,一个戴着草帽的小贩正坐在货郎担子前面支着小锅,慢慢搅着里面的糖稀。

“这糖怎么卖?”玉红绡问了一句。

“糖墩儿五个铜板一包!”小贩没有抬头。

“要一包,给你钱。”玉红绡从袖子里摸出五个铜板向那小贩递去,小贩左手五指一摊,将铜板捞在掌中,右手取过一个纸包,往玉红绡手里一放,就在玉红绡的手指将要触到纸包的时候,小贩的中指灵活地在捆住纸包的绳头上一挑,那纸包猛地散了开来,一蓬明黄色的药粉撒了出来,小贩左手盖住自己的口鼻,袖口一扇,便将大片的药粉扇向了玉红绡的脸上,玉红绡还没来得叫喊,便两眼一黑,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小玉宝吓得呆住了,缩在玉红绡的怀里和她一起栽在了地上,被那小贩一把抓住,揽在怀里,还没来得及哭闹,一条浸了药水的手帕瞬间捂住了小玉宝的口鼻,不到两三个呼吸的光景,小玉宝便没了知觉。

那小贩呵呵一笑,摘下了头上的草帽,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正是花臂姜。

“这孩子长得真漂亮,少不了卖钱。”

花臂姜咧嘴一笑,抱着晕沉沉的小玉宝消失在了巷子深处。

半个时辰后,巷子口猛地传来了玉红绡撕心裂肺的哭号:“我的孩子——”

三天后,第一楼后园。满眼血丝、形容枯槁的玉红绡听到小满的脚步声猛地从地上蹿了起来。

“小满!怎么样?有消息吗?”

玉红绡一把攥住了小满的手腕,哑着嗓子说道:“小姐,吃点儿东西吧。三天了,你水米未进,身体会受不了的。”小满红着眼眶将手里的粥碗放在了桌子上。

“找不到玉宝儿,我吃不下。”玉红绡摇了摇头。

小满正要再劝,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是乐寒衫走了进来。他进门便说道:“怎么?我听说孩子被拍花子拐了?”

玉红绡鼻子一酸,看着乐寒衫流下泪来:“乐爷,我们姐妹少在街面上走动。这孩子实在是找不到,还请乐爷援手。玉红绡当牛做马,绝无二话……”

乐寒衫闻言,面色一凝,沉声说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谁家的孩子丢了不着急,虽说你现在赎了身,和我第一楼没什么瓜葛,但十几年的情分还是有的!孩子的事,我已经托了朋友打听,现在也已经撒出去了不少人手去找了,你少安毋躁,吃点儿东西。”

玉红绡哽咽了一阵,涩声说道:“有劳乐爷了!”

乐寒衫叹了口气,一脸沉重地说道:“有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玉红绡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欠身说道:“还请乐爷明言。”

乐寒衫踌躇了一阵,徐徐说道:“这拍花一事,京津尤甚,我也略有耳闻。街面上的人都知道,这拐子拍走了孩子之后,无非有两条路,一是怕其父母找到,故而将孩子卖往远处,人财两清;二是就地采生折割,拔舌断腿,毁其容貌,任你亲生父母也辨不出形貌,而后充作乞儿讨食,为其牟利……”

玉红绡听到这里,早吓得面如白纸,若不是小满从旁扶着,早就栽倒下去了。

乐寒衫舔了舔嘴唇,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若想寻回玉宝儿,都必须占上一个字——快!否则,拖得久了,夜长梦多,一旦拐子下了手,那可真就是大海捞针了。”

“需要怎么做,还请乐爷明言。”玉红绡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乐寒衫扶起玉红绡,幽幽说道:“若想立马寻回玉宝儿,我是没这个本事的。京津两地树大根深,此事还需执掌黑白两路江湖的大人物出手才行!”

“不知这位大人物姓甚名谁?”小满忍不住问道。

“聂——宝——琛!”乐寒衫一字一顿地说道。

“聂爷?也对,他确实是有这个本事的。”玉红绡喃喃自语道。

“聂爷对你的情意,你是知道的,若你肯开口,他肯定愿意帮你。”乐寒衫轻轻一笑,从袖筒里摸出了一封求亲的帖子放在了茶几之上。

“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了,走不走,怎么走,你自己取舍。”

话音未落,乐寒衫已推门而出。

小满攥着玉红绡的手,轻声说道:“小姐……”

“我嫁!”玉红绡咬着嘴唇,紧闭着眼睛说。

“小姐三思啊!”小满红着眼眶说道。

“我还有时间三思吗?”玉红绡一声苦笑,战抖着拈起了茶几上的婚贴。

翌日,正月十五,元宵会。

第一楼内,小满揉了揉红红的眼眶,对着镜子补了补妆,走进了包房。

今日,来的是熟客——跑洋船的大副汤祥林!

天津码头,连通海陆漕运,中洋商货,四通八达,这汤祥林专跑洋人的船线,最不缺的便是银钱,每次从海上归来,必然得到第一楼找小满喝上一杯。

“还是咱老祖宗酿的酒好喝啊!出海三个月,总喝那洋鬼子的酒,实在是倒胃口。”汤祥林和小满喝了一杯,美美地夹了一口菜。

小满僵硬地笑了笑,也喝了一杯。

“怎么,小满,看你不是很高兴啊!”汤祥林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小满。

“没有——对了,汤爷,您回来几天了?”小满斟了杯酒,岔开了话题。

“三天了。家里边闹了点儿糟心的事,折腾了好久才摆平。算了,不说了,喝酒。”汤祥林仿佛想起了什么烦心事,头也不抬地连喝了好几大杯。

酒过三巡,满面通红的汤祥林揽着小满的香肩,苦笑着说道:“小满啊!你说……哪怕我家那老娘们儿能比得上你一半体贴懂事,该有多好。”

“汤爷,您来我这儿,汤太太知道吗?”小满笑着问道。

汤祥林闻言一声冷笑:“许她偷汉子,就不许我找女人?”

小满没有说话,她知道汤祥林今年已经四十有六,虽然家境殷实,却苦于没有一子半女,风水、中医、拜佛、西医、偏方都看了个遍,也没有结果,汤祥林恼怒之下,更是常年不着家,夫妻感情越来越差。

“汤爷,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许您这趟回来,太太就能给您抱个孩子。”小满安慰道。

“四十多岁了,还怀个屁!”汤祥林说,“不过你这话说得,算是对了一半。这趟回来,这婆娘还真给我抱了个孩子。”

小满吓了一跳,慌忙说道:“汤爷,事关太太清誉,可不敢乱说!”

汤祥林呵呵一笑,接着说道:“你想哪儿去了,此抱非彼抱,不是生的意思,是收养。”

“你是说,太太收养了一个孩子?”小满试探着问道。

“哼,那婆娘无非是听说自个儿的情夫要再纳一门姨太太,和那野男人闹了别扭,思来想去,自己没有个孩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才想起来收养一个,将来也好图我手里这点儿家产。”

汤祥林说到这,没由来的一阵烦躁,连喝了好几杯酒,扇着自己的嘴巴,苦着脸说道:“唉!我汤祥林这辈子,就是个没有子嗣的命。命啊!这是命!自己生不出来,抱养一个,谁想到抱回来的,也养不成。”

小满吃了一惊,没敢说话,只听汤祥林接着说道:“你说这个小娃娃,怎么年纪不大,脾气忒倔嘞,不吃不喝,见了我婆娘,张口就咬,我那婆娘吃痛……随手一推,就这么一推,谁承想能那么寸、那么巧,那小脑袋瓜儿就装到假山角上了,当时就没气了。都没等到我进家门看他一眼。”汤祥林说到痛处,捶胸顿足。

“过去的就过去吧!汤爷您保重身体。”小满斟了一杯茶水,拍了拍汤祥林的后背。

“就数小满最疼人!老子讨的那个婆娘就是个猪脑袋,收养孩子也不问问来路!我到家一看,那孩子根本不是什么孤儿,就是拍花子拐来的,不知是什么人家的孩子,造孽啊!”

耳听的“拍花子”三个字,小满打了个哆嗦,一脸认真地问道:“汤爷,你怎么知道那孩子是有人家的?”

汤祥林抿了抿嘴,呷了口酒,迷迷糊糊地说道:“我怕衙门的捕快上门,徒添麻烦,就将那孩子的尸身拖到河滩边上找了个水窝子,绑着石头沉了下去,我在那孩子的帽子里发现了一块上等的翠玉,若是流浪的野孩子,哪来的这等好玉?”汤祥林一边说着一边在身上一阵摸索,最后从袖子口里拽出了一只雕成荷包的玉坠。

“咣当——”小满手里的酒杯掉在了地上,小满猛地蹿了起来,一把将汤祥林推倒在地,掰开他的手指,抢过那只玉坠,疯了一样向楼外跑去。

与此同时,海河之上,最大的画舫中,玉红绡一身红衣,两眼无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半个时辰后,漕帮的船就要来接亲了,今夜,元宵灯会,海河水面上,一场盛大的婚事正等着她。

“砰——”画舫的门被小满撞开了!

“小满……”

玉红绡回过头去,正看到两眼通红、银牙紧咬的小满,一只翠玉的吊坠就缠绕在小满的指尖。

半个时辰后,玉红绡一脸平静地推开了门,叫过了两个伺候的下人,让他们将睡倒在桌边的小满带离了画舫。

鼓乐齐鸣,玉红绡掀开了头上的盖头,走到了船头,手里拎着一壶老酒,那是玉宝儿父亲留给她的酒,她至今还能想起那个低沉有力的声音:“这酒里浸着醉鱼草的浓汁,最能麻痹心肺,一杯醉三天,三杯见阎王,乃是我等刺杀清廷要员之用,今留一壶与你防身,不出半年,我定来接你。”

玉红绡幽幽一笑,暗中思忖道:“小满,等你醒来,已是三天后了吧。别怪我。”

眼看着满河的花灯,将水面照得犹如白昼,玉红绡一声苦笑,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扑通”一声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中。

一阵冷风吹过,将宋翊从小芸豆的讲述中拉回了现实。所有的线索在宋翊的脑中瞬间串成了一条线。

玉红绡的死法,造成了“挂红袍,过龙灯,人入海,鬼还生”的诡异传说。玉红绡的案子在天津影响巨大,衙门亲自指派当年的捕头瓜叔主办,瓜叔第一时间缉捕了和玉红绡案关系最密切的乐寒衫。在严刑拷打下,乐寒衫抵死不认,小满苏醒后,向瓜叔写信透露线索,望瓜叔为玉红绡雪冤,但是手眼通天的聂宝琛出面保下了乐寒衫,小满几次求助瓜叔,都石沉大海,最终心灰意懒,恨意萌生,留下了最后一封信,不知所踪。

那么,所有的线索将矛头指向了最有可能复仇的两个人——玉宝儿的神秘父亲和当年的小满!

到现在,聂宝琛、花臂姜、乐寒衫、瓜叔已经被杀,和当年的事有关的仇人,只剩下间接害死玉宝儿的汤祥林夫妇了,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已经很明了了,只要保护好汤祥林夫妇,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白九,你可撑住了啊!”宋翊暗暗咬了咬牙,飞身跑出了彩霓虹,直奔城北十里亭而去。

十里亭,大风,朗月。

漕帮大当家,天津商会会长聂宝琛的灵堂就设在这里,江湖南北,黑白两道的人物都云集于此。

红木棺材前,二当家张听松一身黑色长衫的江湖打扮,腰间系着一圈白布腰带,眯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细长眼睛,冷冷地看着面色凝重的白九。白九鼓着腮帮子,缓缓地推开了棺材盖子。

灵堂的台阶底下,千百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九,棺木两边齐刷刷地站着两排精赤着上身的刀斧手,刃口的寒光冰冷如霜。

只见张听松一抬手,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柄砍刀,将缩在棺木下面的一只黑狗揪出来,单手按在马凳上,朗声说道:“先当家含冤而死,凶手未伏,今日特请来天津卫北沽龙王庙的白九先生,施展绝技,审尸招魂,查缉真凶!大当家英灵蒙冤,开棺审尸,百无禁忌!”

说完,张听松手起刀落,将黑狗的脑袋一把剁了下来,黑狗腔里猛地射出一道血箭。白九深吸了一口气,暗中思忖道:“今儿个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白九发出了一声苦笑,右手撑着棺木边,合身一滚,钻进了棺材里,慢慢将聂宝琛的尸体背了出来,轻轻地放在了地上,摆成了一个盘腿而坐的姿势。

聂宝琛的尸身在水中浸泡的时间太长,已经有些肿胀,泡得发白,面目变形得很是厉害,此刻倚靠在墙上,两眼圆睁,说不出的狰狞,丝毫没有了生前睥睨自若的枭雄气度。灵堂下面的看客发出了一阵感叹,胆小如曹警长等人纷纷挡了眼睛,不敢细看。

堂下众人的神情,悉数落在了白九的眼中。

白九知道,凶手为了当年玉红绡的事,接连杀人,聂宝琛窥破端倪,尾随宋翊,抓住了凶手之一,却不料凶手并非一人,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自己也遭了毒手。

回想起花臂姜、乐寒衫的尸体上都没有发生搏斗的痕迹,几乎是一击毙命,这说明凶手和死者是熟识的,而且是很熟的那种,所以根本没有想到凶手会要他的命!

还有,聂宝琛那个司机,也是被熟人所杀,但是一个司机是不太可能和乐寒衫这样的大老板有共同的交际圈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凶手和聂宝琛是熟识,司机对他也没有设防。

今天,所有聂宝琛的熟人都在这十里亭之内!凶手肯定就在这些来吊唁的人中!

白九咬了咬牙,缓缓蹲在了聂宝琛的尸身前面,在香炉里插了一炷香,探身到了聂宝琛的尸体前,一把抱住了聂宝琛的脑袋,将那颗腐烂肿胀的头颅压在了自己的肩头。只见白九缓缓地从衣兜里摸出了三枚草纸叠成的银圆,拈在指尖,两眼望着半空,沉声喝道:“过路鬼差容禀,冤魂聂宝琛含冤莫白,今龙王庙祝白九受人之托,审尸招魂,一枚银圆,买他一句回话,请鬼差暂缓上路,容我一问!”

三两个呼吸后,香炉里的香头猛地一闪,发出了刺眼的红光,随即转瞬熄灭!

白九双眼一亮,白九猛地一侧头,伏在聂宝琛的耳边,冷声说道:“一个银圆,一个问题,我问,你答!机会不多,别浪费!”

灵堂下的众人,见了白九这手功夫,顿时发出了一片惊呼,不少人暗中交头接耳,有的感叹白九好本事;有的暗讽白九装神弄鬼;有的强忍着好奇,偷偷地向前挪了几步,想听听聂宝琛会不会真的和白九说些什么。

“第一个问题,杀你的人,可是一男一女?”白九冷声一喝,手指一弹,一枚纸银圆猛地飞向了半空,只听“嘭”的一声,那纸银圆猛地迸出了一团火球,又闪电般熄灭,不见半点儿纸灰撒下,便消失于半空。

“是。”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冷风吹过,十里亭内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白九的眼睛猛地一转,缓缓向人群中看去。

有四个人没有被吓到,一个是死死盯着白九的张听松;一个是在一旁和一个小警员耳语的曹敏德;剩下的两个是一对夫妇,男的是天津商会跑船运的大副,唤作汤祥林,女的是她太太,两眼通红,满目悲怆,两个人神情有些恍惚,汤祥林此人,形体消瘦、脸色灰黄、体态衰弱,两眼不停地瞟着太太,很是不耐烦。

“有古怪!”白九暗中思忖了一句。

“刚才那个声音是——我们大当家的说什么了?”张听松急切地问道。

白九一咧嘴,幽幽说道:“他说是!”

张听松一皱眉,冷声说道:“既然是一男一女,你不妨问问,男的叫什么,女的叫什么。”

“稍等。”白九一笑,将嘴唇贴到聂宝琛的耳边,轻声说道,“那一男一女是谁?”

说完,指尖一探,第二枚纸银圆飞到半空消失无踪。白九的嘴唇没有动,耳朵趴在了聂宝琛的唇边,歪着脑袋,侧耳倾听。

“酒……喝酒……一起……”宛若破风箱的声音从聂宝琛的喉咙里吹了出来。

“真的!真的说话了!鬼啊!”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人群里顿时产生了一阵骚动,张听松一个大跳,蹿到了灵堂边上的土石台上,大声喝道:“都别动!”

白九猛地抬起头,大声喊道:“喝酒!一起喝酒!聂会长和那一男一女一同喝过酒。”

张听松眼珠一转,猛地看向了站在台下的汤祥林夫妇,冷声说道:“汤先生,这几年我家大当家和贤伉俪相交莫逆,若说最常在一起喝酒的,非你二人莫属了吧?”

汤祥林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满目惶急地说道:“二当家,话可不敢乱说,我们和聂大当家在一起谈的可是生意,你知道的,我这几年虽然上了年岁,不再跑船,但是海上的货运买卖还是握着的,我和聂大当家合作,这几年刚开始赚钱,我为什么要杀他,我没有动机啊!再说了,就凭那个白什么九的,在那儿装神弄鬼,就想将脏水泼到我们头上吗?”

汤祥林说完,在场的看客纷纷响应,为汤祥林叫屈,只有面沉入水的张听松和一脸茫然的曹敏德不为所动。

话音未落,只见白九咧嘴一笑,将第三枚纸银圆弹向了半空,随即一声冷喝:“聂大当家,可有凶手行凶的证据,提示于我?”

轰隆——

浓云翻滚,半空里传来了一声闷雷,一个低沉沙哑的生意从聂宝琛的腔子里传了出来:“那女人姓乔,我的……心上人。”

半句话戛然而止,聂宝琛的尸身一颤,顺着白九的肩膀滑落到了地上。

站在汤祥林身边的汤太太再也压抑不住眼眶中的泪水,身子一软,栽在了地上,捂着嘴说道:“您说的心上人,是我吗……”

张听松一摆手,躺下的刀斧手顿时围城了一个半圆,将满脸惨白的汤祥林和瘫在地上啜泣不止的汤太太围在了中间。

“敢问,汤太太本姓可是姓乔?”张听松拱了拱手,面如寒霜地说道。

汤太太此刻瘫在地上,两眼无神,早没了主意,汤祥林吓了一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抱着张听松的大腿,涕泪交流地大声喊道:“误会!误会!我老婆和聂会长有那个……那个关系不假,但是我们真的没杀他!没有啊!”

张听松一眯眼,冷声说道:“这么一看,汤先生为情杀人的动机算是可以坐实了!至于有没有杀人,还请二位和我往漕帮刑堂走上一遭,自见分晓!”

说完,四五个大汉涌了上来,架起了胳膊,就要将二人拖走!

“慢!”人群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喊。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喊声来处,曹敏德高举着双手走了出来。

“曹警长?您这是……”张听松有些困惑地拱了拱手。

曹敏德舔了舔嘴唇,咳了咳嗓沉声说道:“现在可是民国了,滥用私刑可是犯法的!汤祥林夫妇有罪无罪,还需我们警察局来审讯!这人,你们不能带走!”

张听松还要再说,却被曹敏德一步凑到身前,小声说道:“近来的连环杀人案,在天津影响太大,若是汤祥林夫妇被你带走,我实在无法向上头交差啊!你放心,若汤祥林夫妇是真凶,这罪名我一定帮你坐实了!这报仇一事,在牢里报和在外面报都是一样的。这件事,你要是帮我保住了头上的乌纱帽,我也一定挺你坐上漕帮的第一把交椅,怎么样?”

张听松思量了一阵,点了点头,随即大声说道:“既然如此,我漕帮上下就将此事全权委托给曹警长了。望曹警长为我们主持公道。”

曹敏德呵呵一笑,拱手道:“一定,一定!”

曹敏德说完便将汤祥林夫妇上了铐子,将二人带出了十里亭。

白九长出了一口气,将聂宝琛的尸身放回棺木,看着张听松拱手说道:“此间事了,白九告辞。”

张听松又摸出一袋银圆递到了白九掌中,笑着说道:“白九爷神技,张听松佩服万分!”

“不敢!”白九也不推辞,将钱袋捞在手中,转身小跑着离开了十里亭。

十里亭外,坡下就是海河,此刻浓云渐厚,大雨倾盆,河面上一叶孤舟临水,船篷边上,一盏红灯亮得刺眼,披着蓑衣的船家正撑着竹篙,将船撑离河岸!

“哗——”一声水响,倾盆的大雨落了下来,白九拔足飞奔,两条腿快成一条线,蹿到岸边,提胯旋踵,骤然跃起,“砰”的一声跳到了船帮上,身子一缩,滚进了船舱。

船舱内,灯昏火暗,汤祥林夫妇被五花大绑,正塞在角落之中。

船头处,披着蓑衣的船家压了压头上的斗笠,侧过身来,用低沉阴冷的声音徐徐说道:“白九啊白九,你是真不怕死啊!”

白九咧嘴一笑,朗声说道:“怕!我这个人胆子最小了,但是偏偏好奇心又重,我忍不住想跟来看看,胆小怕事、好色贪杯的警长曹敏德和心狠手辣、心思缜密的连环杀手是如何融合在一个人身上的。”

“哈哈哈……”船家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抬手打翻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张白九无比熟悉的脸——曹敏德!

“果真是你!”白九眯了眯眼。

曹敏德一声冷哼,沉声说道:“狗屁的审尸招魂,无非靠两样东西——白磷和腹语!香炉里的那炷香,半腰处混了一点儿白磷和一截石墨,白磷助燃故而会爆明闪光,而石墨不燃,故而会瞬间熄灭,你的手指缝里和纸银圆上藏了不少白磷,屈指弹动,依靠摩擦使纸银圆无火自燃,聂宝琛趴在你的肩头,你的嘴唇没有动,而是依靠腹语发音,在外人看来,就好似聂宝琛阴魂发声一般,虽说是个骗人的戏法,但是还真有几分功夫!”

“当然了!骗也要勤学苦练的!”白九呵呵一笑。

曹敏德甩了甩脸上的雨水,从腰后抽出了手枪,拉开了保险,走进船舱,将枪口顶在了白九的脑门上,徐徐说道:“我很好奇,汤太太和聂宝琛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九微微退后了一步,笑着说道:“你在河滩上救同伙,杀聂宝琛,我闻到地上的半截绳子上的脂粉味,所以断定凶手有两人,一男一女,你的几次出手,死者都没有防备,说明你们是熟人,既然是熟人,怎么可能不在一起喝过酒呢?再看那汤祥林,形体消瘦、脸色灰黄、体质衰弱、面青唇白、未老先衰、头发早白、牙齿松动、皮肤干燥,一看就是常年吸食鸦片,毒入骨髓,再看他在汤太太面前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就知道这种人是当不了家的,所以说他们和聂宝琛的生意往来应该都是汤太太在打理,单纯的生意伙伴,汤太太在聂宝琛的灵堂前是不会那么悲戚的,况且天津卫跑洋船的那么多,聂宝琛为何会长年选择和一个大烟鬼合作?这里面的缘由,抛不开汤太太的原因,我说汤太太和聂宝琛有私情,半蒙半猜,现在看来,我蒙对了。”

曹敏德微微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聪明人都活不长。又聪明又好奇的,必须死!”

“对了,我还有一件好奇的事想问你。那个文着花绣的拐子,他们做事隐秘,行踪飘忽,你是怎么知道他和玉红绡的仇怨有关的?”

曹敏德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当晚,我躲在厕所里本来是要杀乐寒衫的,偏巧那拐子将乐寒衫拉到厕所里,并说了当年暗害玉红绡的事,以封口为名讹诈乐寒衫的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寻那拐子很久也没有消息,谁想到他会送上门来,于是,我临时调整了计划,第一个杀掉了那个拐子。”

“其实你早就怀疑我,所以故意泼汤祥林的脏水,引诱我出手?”曹敏德顿了一顿,沉声说道。

白九呵呵一笑,沉声说道:“我上船前,给我的朋友宋翊寄了一封信,告诉了她心里有很多的猜想,比如说:花臂姜、乐寒衫等每一个死者出现时,你都会莫名其妙地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比如说,一向胆小怯懦的曹警长会为汤祥林夫妇出头,在漕帮手下将人带走;比如说,我勘验过瓜叔的尸体,他肘下的镖囊里少了一把飞刀。这说明什么?说明瓜叔出过手!瓜叔做了四十年的捕头,飞刀例无虚发,我偷着去过现场,窗棂边上有血迹,凶手受过伤,只要解开你的上衣一看便知!我已经把这些猜想告诉了宋翊,凭她的才智,很快也能发现你,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

说到这儿,白九摇了摇头,话锋一转,说道:“说起来,你藏得太深了,最初我也只是怀疑,我一步步污蔑汤祥林是凶手,所有的人都在表示质疑,只有你和张听松不为所动,张听松只求上位,谁是凶手对他来说都一样。但是你不同,作为局外人,即便你再不负责任,也不该表现得那么冷漠,这和你在最后一力周旋,想要带走汤祥林夫妇的言行严重不符,这说明两点,要么你和他有旧怨,要么就是你和汤祥林有新仇,你是警长,汤祥林不会蠢到和你结新仇,既然不是新仇,那定是旧怨,而你没有选择借漕帮的手杀他,而是要将他带走,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和他的仇怨已经深到必须亲自动手的程度了!再联系到汤祥林夫妇和聂宝琛的关系,不难推测,他很可能就是连环杀手的下一个目标,而你就是那个杀手。若是今日你不动手,我也抓不到你什么把柄,可惜,你还是没沉住气,否则,你应该可以逃掉的!”

曹敏德一咧嘴,发出了一声豪笑:“我逃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清廷抓革命党,我远逃日本。我常常想,我当年若不逃,守在她母子身边,她们母子是不是就不会死!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杀光这些人,现在,我已经成功了!我不想再逃了。是啊,不逃了,我累了,该歇歇了……”

船尾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瘦高的身影掀开了船舱的竹帘。

“小满,帮我看着白先生,我得去干活了。”

那女子点了点头,接过了曹敏德手中的手枪,顶在了白九的脑门上,曹敏德带着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汤祥林夫妇走出了船舱。

“你叫小满?”白九笑着问道。

那女子眉眼一弯,徐徐说道:“小满?那是我过去的名字了,你的小相好芸豆更习惯叫我冯妈!”

“这么说,你一直藏身在彩霓虹?”白九惊声说道。

“我家小姐的冤,需要有人将真相揭开,你和那个姓宋的女子本来都是不错的人选,只可惜你好奇心太重,我给芸豆讲的故事,你怕是没有机会听了!”

白九皱了皱眉头,心里已明白了大半。原来宋翊去找瓜叔的那天,小满和曹敏德就跟在宋翊身后,宋翊走后,曹敏德杀了瓜叔,被临死的瓜叔重伤,同样尾随宋翊的聂宝琛趁乱动手,没抓住曹敏德,却抓到了小满,这才有了曹敏德设局杀聂宝琛救小满的后话。

“扑通——”

“扑通——”

船后传来了两声水响,很快,两点灯火在水面上亮了起来。

白九还没来得及感叹,就看见一身水渍的曹敏德坐在了船头,向白九招了招手,白九点了点,走到了船头,面对着曹敏德盘腿而坐。

曹敏德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看着壶中的半瓶酒笑着向白九说道:“有没有兴趣陪我喝一杯!”

白九瞥了一眼小满手中的手枪,笑着说道:“我有的选吗?”

言罢,白九抬手接过了曹敏德斟来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没过多久,昏沉沉的压抑感在白九的胸口凝结。模模糊糊之中,白九仿佛看见了一艘快船向自己这里急驰而来,站在船头的宋翊正在大声呼喊着什么,曹敏德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在耳边说道:“一杯醉三天,三杯见阎王,小兄弟,后会有期。”

“扑通——”白九仿佛坠入了水中,在黑漆漆的水底,白九张开了双眼,在波涛汹涌的河面上,曹敏德所乘的小船猛地亮起了冲天的大火,浓烟之中,小满端坐船头,好像抱着一面琵琶,曹敏德以血染面,迎着漫天大雨吼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十面埋伏》——玉红绡的成名曲。

“咕咚!”一口冷水入肺,白九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尾声

春雨桥头,龙王庙前的杏花张开了露蕊!

白九闻着米粥的香气爬了起来,揉了揉肚皮,走进了墙后的小院。

“你醒了?”灶台边上,宋翊正轻轻地扇着柴火。

“嗯!”白九点了点头。

“一杯醉三天,三杯见阎王,曹敏德没打算杀你。”宋翊缓缓叹了口气。

“我知道。”白九自顾自地盛了一碗粥,和宋翊遥遥相对,半晌无语。

“谢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了同样的话。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宋翊尴尬地抿了抿嘴,转身要走。

“那个……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吧?”白九猝然起身,急忙说道。

“当然!”宋翊侧过脸,点了点头。

“我想……想问……”白九涨红了脸,嗫嚅着嘴唇。

“你想说什么?”宋翊转过身,看着白九的眼睛。

挣扎了很久,白九猛地抬起了脑袋,鼓着胸膛,小声说道:“我想着,能不能把咱俩的友谊再升华一下……更深入一下……”

宋翊白了白九一眼,笑着说道:“不是不可以,你先把小芸豆的事说清楚再说吧!”

说完,宋翊也不理会一脸错愕的白九,小跑着走出了龙王庙的大门。

此刻,龙王庙的院墙之外,微风吹过,杏花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