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苏婵娟:生是东风人,死做东风鬼
这天,课题组的房工和战助工捧着一束鲜花来看望苏婵娟。前天他俩刚来过,怎么今天又来了呢?苏婵娟顿生疑窦,也未等他俩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来。
房工和战助工的确是遇到了新问题,而且是个很大的问题。但当他们到了苏婵娟面前,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又犹豫起来。不说吧,自己又不能解决难题,说吧又怕剌激病中的苏高工。正在两人纠结之时,性急的苏婵娟在一旁等不及了,催促他们有事快说,房工才支支吾吾开口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数据出来后……不太理想……”
苏婵娟急切地问:“怎么个不理想?什么数据不理想?”
房工说:“也就是……”
性急的战助工抢着说:“数据对不到一块儿。”
“你们别吞吞吐吐,有情况就直说。”苏婵娟见房工那个肉劲,急得直瞪眼,转而对战助工说,“他不说你说。”
房工这才说:“是这样的。中科院将我们的测量数据进行了处理,又做出了发射场的电磁场矢量图,结果发现很多奇怪现象。”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大厚本资料,翻开指着几张图给她看。
苏婵娟拿过资料,一边翻看一边询问,房工和战助工在一旁解释。翻看了大约20多分钟,苏婵娟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是发射场的电磁场数据在东北方向一平方公里处明显畸变,矢量图凌乱不堪。
此时,护士进来给苏婵娟输液了。待护士离开后,苏婵娟接着问:“你们怎么看?”
房工说:“我们也闹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苏婵娟问中科院有什么说法。战助工说,他们认为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当地电磁环境极其特殊;二是测量数据不齐全。
苏婵娟摇摇头说:“电磁环境再特殊,也不应该出现错乱情况。我们已经测量了576个点,每个点测13遍,覆盖了发射场所有地方和所有时段。难道数据还不够?”
房工和战助工离开后,苏婵娟足足想了两天,却怎么也得不出一个头绪来。苏婵娟也和宾雪松一起讨论过电磁场矢量错乱问题。宾雪松问她:“那片地方是推进剂库房,你们测量点选在什么地方?”
苏婵娟说:“在地面。”
“库房和控制室在地下一层和二层,你们测量了吗?”
“没有。”
“会不会问题就出在这?”
苏婵娟恍然大悟,连连说:“对,对。电磁场受建筑物影响比较大,地上地下不一样,室内室外也不一样。”
“是不是得补充测量?”
“数据不对,必须补充测量。”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忧心忡忡地说,“必须在一个月内补测出来,赶在第一艘飞船发射前拿出结果。”
“可是,你……”
苏婵娟打断丈夫的话:“没有什么可是了,时间不等人。”
苏婵娟从床上下来,在病房里踱来踱去,然后停在丈夫面前问,“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宾雪松一惊,连忙说:“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胃穿孔呀!”
苏婵娟眼睛紧紧地盯住丈夫说:“不对吧!现在还要瞒我?”
宾雪松惊愕地说:“瞒什么?就是胃穿孔。”
“我知道自己得的是胃癌。”苏婵娟躺回到病床上,两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你呀,就不必再隐瞒了。”
宾雪松争辩说:“真的是胃穿孔。”
苏婵娟将目光从天花板移到窗外,说:“不要再说了,手术后我刚能走动,一次走到医生值班室门口,听到医生在里面对科主任说了我的病情,现在吃药输液也完全是按胃癌治疗的。其实,开刀时我就预料到了病情。现在的医生对癌症病人大多是隐瞒,理由是害怕病人听到‘癌症’二字被吓坏了。先前你们不说,我也自当傻瓜。在中国人眼里,癌症就是绝症死症,等于判了死刑,至于何时执行,有长有短。但我是军人,是共产党员,笃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面对死亡,乐观淡定。”苏婵娟望着宾雪松,问道,“我就在这里等死吗?”
“不。”宾雪松慌忙应答说,“婵娟,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就在此前的一刻,我还是想在这里等死。毕竟301医院是全军最高医疗机构,有最好的医生,有最好的药品,在这待着可以多活几个月。死到临头,谁都恋生,那怕就多十天半月。然而,在人类历史长河中,人的一生简直是眨眼瞬间。再说,我今年已经53岁,即使多活几天,对我而言,用数据处理的行话说,也仅仅是万分之几而已,何必计较?”
宾雪松抚摸着她的手说:“别说了,好好休息吧!”
苏婵娟对着丈夫,也是对着自己,说:“不,我还是得计较一番。但我计较的不是多活几天少活几天,而是计较最后的日子必须活得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我还要完成一件事,就是把东风场区的电磁环境彻底弄清楚,必须把课题最后做完,百分之百完成,不能留下遗憾。不能在北京‘耗尽关机’,我要回东风,回家!生是东风人,死做东风鬼。”
苏婵娟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她绝对不相信有什么神仙鬼怪。然而此时,她却天真地想,世界上若真有鬼多好呀!肉身死了,灵魂不灭,她的鬼魂要继续在东风发射基地上空翱翔,为祖国的航天事业欢舞。有没有鬼魂呢?就当有吧!我要是在北京死了,距离东风航天城那么遥远,我的鬼魂怎么能找到回东风的路呢?所以,中国人有个风俗习惯,临死之前,都得回家,不能死在外面,否则就成为孤魂野鬼了!
“我必须回去把课题搞完。”决心一下,苏婵娟反而淡定了许多,并着手做出院准备。首先她说服了丈夫,最终得到了丈夫的理解与支持。然后就是天天和医生“蘑菇”,跟医生讲载人飞船工程,讲她的课题,明确表明自己对生死的态度,诉说自己在生命尽头的唯一愿望。医生们十分清楚,她的胃癌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因而医生坚决不同意她出院,不愿意让一位长年默默在航天发射场做出重大贡献的女大校在临终前遭受更大的痛苦。他们想以最好的照顾,用最好药物帮助她度过余生。然而,医生最终还是被这位为了航天事业而奋不顾身的东风人感动了,破例为这位可歌可泣的女大校开出了出院通知书。
苏婵娟回到东风航天城之后,争分夺秒,同课题组的三位战友一起,补充测量了15组发射场火箭推进剂库房中各层工作间的电磁场参数,又对发射场地下各层工作间、导流槽、电缆沟等原来未测量的地方补测了11组。在现场测量中,凡是那些腐蚀性大危险性高的剧毒场所,她一马当先。当别人和她争抢时,她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来日方长,危险的地方就别和我争了。经过了日夜奋战,把数据补测完毕。房工再次把测量数据拿到中国科学院处理,终于获得满意的结果。
说来也怪,苏婵娟在这段日子里,看起来精力充沛,走路生风,完全不像一个晚期癌症病人的模样。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病入膏肓的苏婵娟不倒呢?难道在泯泯世界里真有什么神力相助吗?不,那是因为她是东风人,有东风精神支撑着她。
这天,苏壁月和韦保家吃完晚饭,领着甲佳到了父母家。一进门,苏壁月看到母亲正在洗碗,急忙接过母亲的活,嗔怪地说:“妈,你歇着吧,我来洗。今天你又上班了?”
“上班了,把最后的数据整理了一遍,再有两天就完了。”苏婵娟回到东风后,像旋转的陀螺,没有住院,没有休息,按正常军人一样上下班。
韦保家埋怨说:“妈,你不要命了?”
苏婵娟笑了笑,说:“说来也怪,回来这段时间,我感觉比在北京时还要好,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然后转身对甲佳说,“甲佳,你说说看,奇迹会不会发生在外婆身上?”苏婵娟抱起外孙女,亲个没够。
“妈,什么奇迹?”儿子宾戈明大步跨进屋内,看到妈妈抱着甲佳,一把抱了过来。
苏婵娟说:“回到东风后,我的病好了。”
宾戈明嘿嘿地笑着说:“妈,你那么优秀,老天爷就不应该让你得病。可能前一段老天爷把程序搞错了,现在来个自动纠错。甲佳,你说是不是?”说完,逗着甲佳咯咯直笑。
宾雪松也高兴地说:“对。儿子说得有道理,一切都会好的。”
韦保家笑着说:“老天有眼,好人有好报。”
苏壁月也开起玩笑说:“我要是孙悟空的话,立即到阴曹地府把妈的生死簿改了,让你活到120岁。”
宾戈明说:“不,应该把我们家人的生死簿给涂掉,还有东风所有人的都抹掉,让那该死的阎罗王找不到我们东风人。我们想活多长就活多长。”
正当全家热热闹闹地说说笑笑时,电视中播出了《东风新闻》,头条消息就是基地司令政委参加试验指挥部会的报道,也闪过了宾雪松的一个画面。苏壁月调侃说:“爸,你的画面怎么这么短,我还没看清呢!”
宾戈明说:“已经不错了,东风新闻就那么点时间,基地那么多领导,司令、政委,副司令、副政委,总师、副总师,司政后装的领导,一人半分钟,十几分钟就过去了。何况还有试验队那么多头头脑脑。”
苏壁月说:“现在的电视新闻一下子也改不了。唉!”
苏婵娟接过话题说:“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习俗,难改啊!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电视新闻的画面都给老百姓,中国13亿人,镜头你给谁呀?摆不平。不过,要我说呀,天天上电视也累死人。”说完,她看了丈夫一眼。
宾雪松笑着说:“你妈说的太对了。每次他们来采访,就反复折腾,这个摆设,那个姿势,都有讲究,真耽误事。我最烦他们来采访了。”
苏壁月回敬了父亲一句:“那也不一定,我看有好些人有事没事的就爱往镜头里面钻。”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苏婵娟瞪了女儿一眼说,“其实,基地几位首长还是比较注意的。有一次我看见弓司令把电视台长骂了一顿,说你们总是跟着我干啥,有空多到基层去,多拍技术干部,多拍小点号的官兵。铁路管理处的小点号多艰苦呀,你们去拍他们嘛。”
宾雪松突然对苏婵娟说:“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昨天开会休息的时候,弓司令和田政委对我说,要让电视台为你拍点资料,说你的事迹感人,要作为基地史料,教育年轻人。”
苏婵娟神情严肃地说:“我有什么好拍的。工作还没干完就得撂挑子了。还是免了吧!再说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也不好。”
宾雪松说:“我也说别拍了,但首长说,这不是你个人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为教育后人积累资料的大事。首长说一定要拍,难道还要弓司令田政委来做你的工作不成?”
苏婵娟呵呵一笑:“那倒不敢当。可是,我有什么值得拍的嘛!基地英雄模范多的是。”
宾戈明说:“妈,你就不要谦虚了。别的不说,就以你得了重病做完手术还回来搞科研课题这件事,就值得大力宣扬。”
“你们怎么都对着我来了。”苏婵娟笑着说,“既然首长发话了,恭敬不如从命,就让电视台来人吧。最近我又重新审查了一遍实验数据,我发现有几块地方的电磁波特别大。我想……”
心直口快的女儿打断了妈的话:“妈!你就不要想你的电磁波了。难道你就不想……”本来她想说“你就不想多活几天”,但话到嘴边,感到太刺激,就收住了。
苏婵娟知道女儿想说什么,她哈哈一笑,说:“妈当然想多活些日子。但人的价值不在于他能活多久,而是看他活得是否对社会有贡献。有的人活了100岁,但碌碌无为,等于白活;有的人,如果活着还去害人,那不如早死。雷锋才活22岁,但光彩夺目,永远被人怀念。因此要活得有尊严,有质量,不能为能多喘几口气而活着。我宁可高质量地活一个月,不愿浑浑噩噩地活一年。”
宾雪松最近多次听到妻子说生死问题了,为绕开这个沉重话题,便打断妻子的话,对儿女们说:“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还是说说你们最近的好事吧,让你妈高兴高兴。”
宾戈明抢着说:“我们的运载火箭在厂房对接搞完了。昨天各系统开始进行通电测试检查。要说运载火箭在垂直总装测试厂房竖起来之后,那个庞然大物真是壮观极了。妈,你一定要抽空去看一看,到时我陪你,给你当导游讲解。”
苏婵娟说:“去,一定去。我回来,就是想亲眼看看我们新型的运载火箭有多雄伟,看看‘神舟’飞船有多神气。再过两天吧,等到我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了,你带我去发射场,把火箭飞船看个够,最好能给我拍几张照片。”
宾戈明说:“带你参观我能办到,照相我可办不到,那得要有专门的拍摄证。”
苏壁月说:“那还不好办吗?让韩薇笑去,她有特殊通行证,还有摄影证,哪里都能去,哪里都能拍。”
宾戈明摇摇头说:“我可不敢找她。她现在见到我,恨不能把我吃了。”
“戈明,你和韩薇笑也不要弄得那么紧张。不能成为一家人,可以成为好朋友嘛!”苏婵娟遗憾地对宾戈明说,“儿子,都是妈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是不是还在恨我这个当妈的?”
“没有,没有。”宾戈明原来恨过,但那也是一闪而过而已。他急忙拦住妈妈的话题说,“我对妈妈爱还爱不过来呢!多么想让妈妈的病立即好起来,健健康康地活上100年。”
苏壁月也抢着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妈妈能活到120岁。”
宾戈明说,“妈,其实韩薇笑对你十分钦佩,司令政委说要专门拍摄你的事迹,说不定就是她来拍。干脆,我就跟她说,拍电视和照相一块干。”
“那样最好了。”苏婵娟问他,“听说韩薇笑早就结婚了,你找着对象没有?”
宾戈明说:“妈,你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场区有几个博士嘛,你儿子还愁找不着对象?”
苏婵娟笑着说:“那就好。也是的,当前任务紧张,还是应该把心思放在任务上。这是我们东风人应有的精神。可别忘了我们东风精神的16个字。”
“忘不了!”
接着,全家人不约而同地高声背诵:
“艰苦创业,无私奉献,科学求实,开拓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