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筱恬丧夫

卢大捷到了食堂，拿了两个馒头，舀了碗玉米糊糊，打了点咸菜，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当他抹着嘴唇，跑到车场时，大卡车旁边已经站着团长袁友方、技术室主任哈德林娜等好几个人。还没等卢大捷跑到跟前，就听到有人大声地嚷起来：“新郎官，昨晚销魂吧！”

人生四大喜事中，数“洞房花烛夜”最刻骨铭心。卢大捷首次从女性身上吸取到了一种无穷的力量，今天的精神显得格外充沛。他红着脸，笑着跑过去，掏出一把糖果分给了首长和战友。

“上车。”

随着袁团长的一声令下，几个人呼地爬上了卡车。

出营房，折向西，转向北，绕过敖包山，眼前就看到了美轮美奂的2号卫星发射场。这个由中国人自己设计、自己安装、自己施工的中国第一个卫星发射场，建南北两个工位。南工位已经建成，正在用来发射长征1号运载火箭。而正在建设的北工位，则用来发射第二代运载火箭，工程规模比南工位更大，项目更多，技术也更加复杂。

不大一会儿，车子到了发射场。只见施工现场电机轰鸣，抽水机隆隆作响，一股股水流哗哗地流向北边，汇成了一条小河。因为工期紧张，凌副司令员和工程处的几位同志天天泡在工地。昨天晚上参加完女儿的婚礼后，凌副司令又赶到施工现场，听工兵119团殷团长说，他们建造的几个库房已经完成，按照施工方案，应该由使用单位进行阶段验收。他几次催促，发射团总是说太忙抽不出人来。凌副司令一听，连夜给袁友方打电话，命令他立即组织人进行验收。

早已在现场等候的凌副司令看到袁友方下车，迎上前去，嘿嘿一笑，说：“袁友方，今天休息不成了。”

袁友方给凌副司令敬礼后，也笑着说：“我们无所谓，倒是难为你的女婿了。新婚要度蜜月，你这个岳父大人可好，不说蜜月，连一天也不让新女婿歇一歇。”

“没办法，工期太紧。殷团长已经给我提意见了，说不抓紧进行阶段验收，工程就得推迟。”凌副司令说完，朝卢大捷招招手。

卢大捷跑步过来，向岳父敬礼。凌副司令说：“大捷啊！很多工程单体都是你们分队用的，验收时你必须到场。没有意见吧？”

卢大捷立正回答：“报告首长，随叫随到。”

大家一看这对岳父和女婿的表演，忍不住哈哈大笑。站在一旁的袁友方对卢大捷说：“卢大捷，怎么还叫首长，不叫爸爸？”

卢大捷红着脸说：“条令条例规定在工作场合时，应该称呼首长或姓名加职务。”再说，他一时半会儿还不好意思改口。

听到卢大捷的回答，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凌副司令笑过后，对袁友方说：“袁友方，忙完这段时间，你再给大捷补休几天吧。”

“是。”袁友方拉着凌副司令走到一旁，小声说，“副司令，卢大捷是我们的骨干，也是我们重点培养的苗子。首长真会挑女婿啊！”卢大捷的专业技术、思想作风、管理能力、群众威望等方方面面都很出色，袁团长早已把他作为火箭发动机专业的技术带头人和发射中队接班人加以重点培养，还专门派他到七机部火箭发动机研究所学习了半年。

凌副司令拍了拍袁友方的肩膀，笑着说：“小袁啊，这可与咱无关，咱可从来不搞父母包办。”

正说着，负责施工的119团殷团长跑步过来，向凌副司令敬礼报告：“副司令员同志，工兵119团迎接验收准备完毕，请指示。”

“开始。”

接着按照工程处安排，分组对发射场几大系统进行检查验收。第一组由技术室主任哈德林娜负责，殷团长、卢大捷和另外5名技术人员参加，负责验收加注系统的几个库房和转注间。他们首先到了配气间，这是二分队今后使用的设备间，卢大捷检查得特别仔细，大家按照技术细则一项项查验，挑出了2个问题。接着又验收了氧化剂准备间、燃烧剂准备间和转注间，一共查出5个问题。哈德林娜当场要求殷团长一周内解决。

殷团长对哈德林娜说：“这几个单体的问题可以在一周内解决，但四氧化二氮库房的进度可能得推迟点。”

哈德林娜问：“为什么？”

“库房的施工工艺很复杂，有的工序干完后要等好几天才能进行下一道工序。”殷团长诉起苦来。

哈德林娜说：“不能推迟，凌副司令还说要加快进度呢。”

一直跟随其后的卢大捷说：“哈主任，殷团长说得有道理。这几天，他们给库房铺沥青油毡防潮层，工艺要求很严格，第一层铺完后，起码要晾干4天以后才能铺第二层。再说，四氧化二氮库房的进度也不会耽误设备的安装。”

哈德林娜对殷团长说：“反正得抓紧。你们和工程设计所再研究一下，排个计划，千万不能因为四氧化二氮库房而影响整个工程。走，顺便看看四氧化二氮库房去。”

殷团长说：“验收项目没有它。”

“知道。你不是说它是短线吗？”

殷团长让身后的裴参谋跑步回去取钥匙。

说话间，哈德林娜、殷团长、卢大捷一行人已经到了四氧化二氮库房。这是一座半地下室建筑，长15米、宽9米、深8米的大坑四周堆着高高的沙土，土坑内建造了一栋怪模怪样的房子，厚厚的墙壁，没有窗户，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浇着黑黑的沥青，像一个黑色大棺材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哈德林娜、卢大捷几个站在库房门口的斜坡过道上，听着殷团长介绍情况。凌副司令在袁友方的陪同下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大声问道：“你们检查得咋样了？”

哈德林娜向凌副司令作了简要汇报，然后说：“总的来说，质量还可以，没有大问题，小问题有7个。”

凌副司令说：“质量第一，再小的问题都要解决。”他转身问殷团长，“有困难吗？”

“保证完成任务。”殷团长啪的一个立正，“不过，四氧化二氮库房浇完沥青后，很难干。但工艺要求又很严格，非得干透了才能浇第二层。”

“要浇几层？”

“四层。每次都要铺油毡纸。”

“扯淡！怎么搞得这样复杂？”

卢大捷立即上前解释说：“首长，这与贮存条件有关。四氧化二氮特别怕水汽，因此库房防水层的隔水要求也就特别高。”

“那好。就听大学生的。”凌副司令赞许地望着女婿，说出了他经常说过的一句话。凌副司令大老粗出身，但对大学生有特殊的偏爱，有时甚至到了迷信的地步。不管是抓试验任务还是抓工程建设，对技术问题他一般不轻易表态，非得听到有大学文凭的技术人员说话了，他才拍板。

正说着，拿钥匙的裴参谋跑步过来了。裴参谋噔噔地跑下台阶，拿出一大串钥匙，逐一插进锁眼，当试到第六把时，终于把门打开了。跟着跑下来的卢大捷看到里面黑咕隆咚的，说：“怎么里面这么黑？”

正往下走的殷团长大声喊道：“开灯！”

听到喊声，裴参谋随手把库房的开关合上。

“轰！”

当开关合上的一瞬间，产生一股不易被人察觉的电火花，立即引燃了库房内浓度极高的可燃性气体，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燃爆。原来，库房内刚浇灌的沥青，散发出来甲烷、一氧化碳、烷烃等可燃性气体越积越多，而墙壁上的电灯开关是没有经过防爆处理的普通开关。

裴参谋顿时成了火人，紧跟其后的卢大捷身上也随即被点燃。一条火龙从库房门口窜出，离门口三四米远的殷团长和哈德林娜的衣服也被喷出来的火苗燎着了……

凌副司令从上面一边往下冲，一边大喊：“快撤出来！”

袁友方一把拽住凌副司令，返身使劲将他往上推。

卢大捷一边帮着裴参谋扑打身上的火焰，一边推着他往外跑。而裴参谋反过来一把抓住卢大捷，将他往库房门口推，边推边喊：“不要管我，你快跑！”

哈德林娜脱去着火的外衣，喊着往里冲：“卢大捷，快出来！”

已经成了火人的卢大捷大声喊道：“别过来！”说着，他冲出来将哈德林娜使劲一推，将她推离门口好几米远……

殷团长嘶啦一声扯掉身上己经着火的棉袄，一把将哈德林娜拽着往上跑……

袁友方返身冲下来，双手抡着棉衣，将哈德林娜身上的火苗扑灭……

卢大捷返回燃着熊熊烈火的库房，一把将烧伤倒地的裴参谋拉起来，搀扶着往外走……

四氧化二氮库房的爆燃事故已经过去了一星期。这一星期，凌筱恬度日如年，悲痛欲绝。她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婚礼后的第二天，当卢大捷匆匆离开后，她在床上伸着懒腰，尽情回味着新婚之欢。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慢慢爬起床，一丝不挂地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那曲线分明、凹凸皆美的胴体。她美滋滋地想，原来身体是自己一个人的，现在已经变成两个人共有的了……她哼着歌曲，拉开窗帘，金色的阳光随即射进来，整个房间霎时充满了美满、幸福、温馨和快乐。待她穿衣洗漱梳妆完毕，已经享受过新婚精神美餐的她，信步走向机关食堂，享受新婚后的第一个物质早餐。路上，她兴致勃勃地接受战友们的祝福，不时地拿出喜糖与人分享。还没进到食堂，司务长和炊事班长就迎上来，领着她走进厨房，端出一碗荷包蛋、一盘小菜、一碗大米稀饭和两个馒头。

正当凌筱恬美滋滋地吃着这顿美餐，团值班参谋急匆匆跑来，叫她立即赶到发射场。她抬头问有啥事，值班员摇摇头，说是团长打来的电话。凌筱恬心想，今天是新建卫星发射场部分单体验收，可能碰到问题了吧。想到此，她几口把那碗荷包蛋吃光，拿了个馒头，跟着值班员出去了。出门见是团领导乘坐的唯一一辆吉普车已在门外等候，她爬上车还未坐稳，车就嗖地开了出去。到了发射场大门口，门卫堵住车子，让司机掉头开赴513医院。

“怎么了？难道……”凌筱恬脑袋嗡的一下。

司机猛踩油门，汽车在40公里的水泥路上风驰电掣般地疾驶。到了513医院，凌筱恬还未等车子停稳，一个箭步跳下车，朝急救室冲去。凌利峰见女儿进来，一把抱住凌筱恬，将她拉到隔壁一间屋子。

凌筱恬急切地问道：“大捷出事了？”

凌利峰点了点头，说：“燃料库意外爆炸，大捷为抢救战友不幸牺牲了。”

“大捷！大捷呢？”凌筱恬发疯似的从父亲怀里挣脱，朝急救室跑去。此时手术台上的医生正忙于给卢大捷清洗创面。她看见卢大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全身黑呼呼的，分不清哪是皮肤哪是衣服。烧焦的头发与血肉模糊的面部胶粘在一起……

凌筱恬扒在丈夫尸体上，大声哭喊：

“大捷！”

凌筱恬哭得一口气没上来，晕厥过去……

第二天下葬时，凌筱恬紧紧地扯住棺材不放，又一次哭得晕厥过去……

第三天，凌筱恬一早又跑到9号半烈士陵园，扒在卢大捷的坟上……

凌利峰、芮金花、凌芸杰和邵紫荆随后赶来，几个人陪着凌筱恬掉了一阵眼泪，然后生拉硬拽把她拉回家……

按照袁团长的安排，凌芸杰这些天一直陪伴着妹妹。对于卢大捷之死，凌芸杰也感到彻骨心痛，这当中有曾经的恋情，但更多的是对卢大捷的崇敬之情、感慨之情，亲戚之情。自从因争抢卢大捷而和妹妹闹翻之后，倔强的凌芸杰还没有和妹妹说过话，然而当她得知卢大捷牺牲的消息后，作为发射团卫生队长，她第一个赶到现场。见到了卢大捷和裴参谋紧紧抱在一起的场景：两人已经烧得面目全非，衣服早已烧掉，皮肉也已烧焦，表面烧成了黑炭。她流着眼泪，亲手将两人剥离开抬到救护车上……

可怜的妹妹！新婚的第一天就失去了心上的人，今后的日子怎么熬哇！想到此，凌芸杰十分悔恨自己的无情……

妹妹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凌芸杰拿来几支葡萄糖冲水给她喝。看着妹妹把糖水喝下，凌芸杰深情地对妹妹说：“人死不能复生。毛主席说，人总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大捷的死比泰山还重。筱恬，作为他的爱人，你应该感到骄傲。”

凌筱恬将糖水喝光，抹了抹嘴，望着凌芸杰说：“姐姐，我的眼泪流干了，也想通了。难道就这样一直哭下去不成？想想埋在9号半那些为了国防尖端武器试验而献出宝贵生命的战友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姐姐，你让妈妈给做顿好吃的，吃饱了我们就回4号去。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工作。今年要发射第一颗卫星，袁团长说要把准备工作想在先做在先。我分管的加注系统历来问题就多，我必须回去做准备。”

吃过午饭，在凌芸杰、邵紫荆的陪伴下，凌筱恬回到了发射团。接下来的三天，她饱含着泪水，强压住悲伤，将卫星发射场加注系统的资料又钻研了一遍，伏案草拟出《加注系统的若干问题及解决措施》。

此时，袁团长来到技术室，大声宣布：“同志们，中央正式下达了第一颗卫星的发射任务。今天我和政委到10号开会，齐司令、侯政委下达了动员令。再过半个月，东方红1号卫星就要进场。明天，还要到10号参加技术工作会议。你们技术室好好准备一下，看有什么需要提出来协调和解决的技术问题。”说完，他特别问起凌筱恬：“加注系统还有什么工作要做？”

凌筱恬说：“要对推进剂槽罐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