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拈花入瓶
清 萧云从《九歌图·礼魂》
展指拈花,一个细微的动作,意境的诠释却可以天差地远。拈花示众,在佛祖是以心传心的佳话,拈花惹草,于俗人却成了挑逗异性的隐语。这颇有点像现今流传的段子: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干。可怜花儿只有被选择的机会,全没有选择的自由。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如我之辈,既没有成佛作祖的奢望,也无意借绯闻炒作成风流人物,姑取其中,拈花入瓶,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插花了。
插花所用的容器,当然不必限于瓶,瓷碗、陶钵、铜鼎、竹篮无不可用。广义的插花,且包括插在头上、佩在身上,甚或就持在手中,是名副其实的拈花。然而古人习称插花为瓶花、瓶供,是以瓶为概称。正如所撷取的花材,未必就是花,也可以是枝、茎、叶、果,甚至包括野草,而统名为插花。就此而言,插花正是一项拈花惹草的活动呢。
插花于器,如今是一种艺术,花艺,有专门的协会和研究会,有规模宏大的展览和赛事。日本人更尊之为花道,作为女子教育的必修课,新嫁娘可以不“洗手做汤羹”,却不能不亮相插瓶花。这就又将插花弄得有些女气。日本一些男性公务员,为了减压而学习插花,竟被媒体抓住大做文章。近世百余年间,日本国势强盛,在与西方交流中又占着先机,中国一度闭关锁国,甚至视鲜花为毒草,斥爱花为堕落,遂致世界误以日本花道为东方插花正宗。其实史有明证,日本插花源出中国。中国古时的插花活动,参与者并不分男女老少。“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的,是女娃娃;“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的,是少年郎;“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残空折枝”,是剩女的吁嗟;“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是壮士的洒脱;“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则是衰翁的感伤。而插花成为一种玩艺,更是男人兴起来的,一度且曾是僧人的专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生遭遇插花,是极寻常事。寒舍中高矮方圆几件瓶罐,应时换季,插数枝银柳,一把野菊,不过随手摆布,顺眼即好,无所谓技艺,更遑论流派。就拈花入瓶这基本动作来看,随意插花以自娱,与任何顶尖的花艺、花道表演,并没有什么差别。差别只在于程式的有无。不仅于插花,世间诸多事物,有程式与没有程式是大不一样的。刘邦初当皇帝,群臣哄闹朝堂,他也感觉不到什么乐趣,直到叔孙通制定了朝拜天子的礼仪,皇帝才摆足了威风。程式化虽未必有益于事物的本质,却往往为当事者所乐意接受,无产阶级的革命领袖,在天安门上被百万人民同声山呼万岁,也是心安理得的。
插花的本旨,是各人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安排花卉的形态与组合。人以万物之灵自居,惯欲令天下万物皆为我所用。伟人以改造世界、改造他人世界观为己任,穷酸文人则只能改造些野草闲花,或曲折为盆景,或剪裁为瓶花。人心不同,性情各异,所爱非一,本来无所谓程式。然而正是程式的出现,完善、打破与重建,使插花成为一种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较之盆景,插花作为花草形态的瞬间定格,宛若过眼烟云,彩云易散琉璃脆,全靠有人形诸文字,绘为图形,摄成照片,才得流传后世。而这些文字图片,恰又显示着作者的心志意趣,并进而反映出社会的思潮风尚。
正是这些,吸引我对插花活动进行一种文化审视,思考其在发生发展过程中,受到中国传统文化什么样的影响,又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蓄积多年,时有感触,遂萌发了纸上谈花的意思。书名《拈花意》,“拈花”二字,袭自爱花前辈周瘦鹃先生的《拈花集》。周先生以盆景大家名世,此书中时以瓶供配盆玩,则以拈花名插花,非仅佛祖,亦关凡人。“意”者,亦借插花与佛教的因缘,仿“何为祖师西来意”句式。清乾隆年间高凤翰的得意之作《四季花卉轴》,梅花插瓶,莲花铺盘中,牡丹与菊花随意散置案上,题诗中道“忽见三生旧影子,拈花已省梦中身”,是真解拈花意者。花谢花开无日了,春来春去不相关,个中意趣,本亦如鱼饮水。今聊抒一孔之见,期与同好共相研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