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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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料运用

至于冯君之书,其取用材料,亦具通识,请略言之。以中国今日之考据学,已足辨别古书之真伪。然真伪者,不过相对问题,而最要在能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作者,而利用之。盖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如某种伪材料,若迳认为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则变为一真材料矣。中国古代史之材料,如儒家及诸子等经典,皆非一时代一作者之产物。昔人笼统认为一人一时之作,其误固不俟论。今人能知其非一人一时之所作,而不知以纵贯之眼光,视为一种学术之丛书,或一宗传灯之语录,而龂龂致辩于其横切方面,此亦缺乏史学之通识所致。而冯君之书,独能于此别具特识,利用材料,此亦应为表章者也。若推此意而及于中国之史学,则史论者,治史者皆认为无关史学,而且有害者也。然史论之作者,或有意,或无意,其发为言论之时,即已印入作者及其时代之环境背景,实无异于今日新闻纸之社论时评。若善用之,皆有助于考史。故苏子瞻之史论,北宋之政论也。胡致堂之史论,南宋之政论也。王船山之史论,明末之政论也。今日取诸人论史之文,与旧史互证,当日政治社会情势,益可借此增加了解,此所谓废物利用,盖不仅能供习文者之摹拟练习而已也。若更推论及于文艺批评,如纪晓岚之批评古人诗集,辄加涂抹,诋为不通。初怪其何以狂妄至是,后读清高宗御制诗集,颇疑其有所为而发。此事固难证明,或亦间接与时代性有关,斯又利用材料之别一例也。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二编》

至于北宋真宗时,日本传来之《大乘止观法门》一书,乃依据《大乘起信论》者,恐系华严宗盛后,天台宗伪托南岳而作。故此书只可认为天台宗后来受华严宗影响之史料,而不能据以论南岳之思想也。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二编》

《世说新语》文学篇阮宣子有令问条,以为阮脩答王衍之言,《晋书》四九《阮瞻传》则以为阮瞻对王戎之语,其他史料关于此者亦有歧异,初视之似难定其是非。其实此问若乃代表当时通性之真实,其个性之真实虽难确定,然不足致疑也。

《隋唐》二

《剧谈录》所纪多所疏误,自不待论。但据此故事之造成,可推见当时社会重进士轻明经之情状,故以通性之真实言之,仍不失为珍贵之社会史料也。

《唐代》中篇

“个性不真实,通性真实”——以小说证史之思路。先师讲课及研究过程中,在掌握史料方面“以诗证史”之例颇多,前人已屡有称述;但“以小说证史”之论点,则在讲课过程中亦有所阐发,大意谓:有些小说中所叙之人与事,未必实有,但此类事,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则诚有之。《水浒传》所记梁山泊人物之事迹,多属民间传说甚至虚构,但这类人在当时环境下,从事这类活动,则是真实的。先师称之为:“个性不真实,而通性真实。”例如《水浒传》中之“祝家庄”,有无此庄并以“祝”为名,颇难确证,但像祝家庄这类由地主自组武装,并收纳“庄客”之事,则在宋元时,乃是现实。先师并顺便提到《太平广记》中记述一系列短篇小说也反映中唐至五代时社会情况。先师还曾简要地举过《红楼梦》为例,说尽管故事纯属虚构,但也反映了清代前期康雍乾盛世、上层社会之文化水平,及其日趋腐败、中衰状况。

石泉《先师寅恪先生治学思路与方法之追忆(补充二则)》,《陈寅恪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

寅恪所见,为顾公燮书(按:《消夏闲记选存》)所载,乃保存当日钱柳两人对话之原辞,极可珍贵。所以知者,因其为吴语,且较简单,甚合彼时情景之故。至若《练真吉日记》(按:当作《练贞吉日记》),藻饰最多,尤远于真实矣。此点可取《世说新语》与《晋书》对校,其演变之痕迹,明白可寻。斯固治史者所习知,不待赘论。钱柳此趣文,亦其例证欤?

《别传》第四章

自昔长于金石之学者,必为深研经史之人,非通经无以释金文,非治史无以证石刻。群经诸史,乃古史资料多数之所汇集。金文石刻则其少数脱离之片段,未有不了解多数汇集之资料,而能考释少数脱离之片段不误者。先生平日熟读三代两汉之书,融会贯通,打成一片。故其解释古代佶屈聱牙晦涩艰深之词句,无不文从字顺,犁然有当于人心。

《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二编》

必定旧材料很熟,而后才能利用新材料。因为新材料是零星发现的,是片断的。旧材料熟,才能把新材料安置于适宜的地位。正像一幅古画已残破,必须知道画的大概轮廓,才能将其一山一树置于适当地位,以复旧观。在今日能利用新材料的,上古史部分必对经书(经史子集的经,也即上古史的旧材料)很熟,中古以下必须更[]熟。

卞僧慧《“晋至唐史”开课笔记》,《年谱长编》(另参《编年事辑》1935年)

通论吾国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诬妄,而官修之书,其病又在多所讳饰,考史事之本末者,苟能于官书及私著等量齐观,详辨而慎取之,则庶几得其真相,而无诬讳之失矣。韩愈之《顺宗实录》者,朝廷史官撰进之国史也。李复言之《续玄怪录》者,江湖举子投献之行卷也。两书之品质绝不类似,然其所纪元和一代,宪宗与阉宦始终隐秘之关系,转可互相发明。特并举之,用作例证。

《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二编》

顷读大作讫,佩服之至。近来日本人佛教史有极佳之著述,然多不能取材于教外之典籍,故有时尚可供吾国人之补正余地(然亦甚尠矣)。今公此作,以此标题畅发其蕴,诚所谓金针度与人者。就此点言,大作不仅有关明清教史,实一般研究学问之标准作品也。拜诵之后,心悦诚服。

(按:陈智超说明陈垣之作系《从教外典籍见明末清初之天主教》。)

1934年4月6日致陈垣函,《书信集》

日本人对我国国学之研究超过中国,工具好,材料多,是中国史学的主要竞争对手。但其弱点为只研究佛教材料如《大藏经》,而不涉及其他文史典籍,只在佛教史中打圈子;或研究唐史而不注意佛教史,因此都不能得到圆满的结果。哲学史、文化史绝非与社会无关者,此一观念必先具备。

石泉、李涵《听寅恪师唐史课笔记一则》,《杂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