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将军战场歌[1]
清风店南逢父老，告我己巳年间事[2]。店北犹存古战场，遗镞尚带勤王字[3]。忆昔蒙尘实惨怛，反覆势如风雨至[4]。紫荆关头昼吹角，杀气军声满幽朔[5]。胡儿饮马彰义门，烽火夜照燕山云[6]。内有于尚书[7]，外有石将军[8]。石家官军若雷电，天清野旷来酣战。朝廷既失紫荆关，吾民岂保清风店？牵爷负子无处逃，哭声震天风怒号。儿女床头伏鼓角，野人屋上看旌旄[9]。将军此时挺戈出，杀敌不异草与蒿。追北归来血洗刀[10]，白日不动苍天高。万里风尘一剑扫，父子英雄古来少[11]。天生李晟为社稷，周之方叔今元老[12]。单于痛哭倒马关，羯奴半死飞狐道[13]。处处欢声噪鼓旗，家家牛酒犒王师。休夸汉室嫖姚将，岂说唐朝郭子仪[14]。沉吟此事六十春，此地经过泪满巾。黄云落日枯骨白[15]，沙砾惨淡愁行人。行人来折战场柳，下马坐望居庸口[16]。却忆千官迎驾初，千乘万骑下皇都[17]。乾坤得见中兴主，日月重开再造图[18]。枭雄不数云台士，杨石齐名天下无[19]。呜呼杨石今已无，安得再生此辈西备胡[20]！
[1] 此诗作于明武宗正德初年（1509）左右，歌颂明代英勇抗击瓦剌族入侵的将军石亨，是一首洋溢着热烈的爱国主义激情的诗篇，结尾希望再有石将军这样的英雄保家卫国，表现了作者对时世的深切忧患。全诗声调激昂，风格豪迈，笔力劲健，为李梦阳七言歌行的主要代表作之一。石将军，即明代大将石亨。明英宗时，蒙古瓦剌首领也先统一了蒙古各部，兵力强盛，于英宗正统十四年（1449），即己巳年，进犯大同，分兵骚扰辽东、宣府、甘肃。英宗在宦官王振的怂恿下御驾亲征，八月十五日在土木堡被俘。十月，也先挟持英宗，攻陷紫荆关，直逼京城。石亨等九将于京城九门屯兵抗敌，相持五日，敌兵退去。石亨率兵追击，在清风店（今河北怀来东）北大败伯颜帖木儿（也先弟）。此次京城保卫战，首功应归之于决策性人物于谦，若论战功，则以石亨为第一。
[2] “清风店”二句：指瓦剌族入侵事。
[3] 遗镞：谓战争遗迹。镞，箭头。勤王：朝廷危机的时候，救援王室的兵叫勤王兵。《宋史·文天祥传》：“德祐初，江上报急，诏天下勤王。”
[4] “忆昔”二句：再现当时英宗被俘，瓦剌军直逼京城的危急局面。《明史·英宗前纪》：“瓦剌也先寇大同，参将吴浩战死，下诏亲征。……辛酉，次土木，被围。壬戌，师溃，死者数十万。英国公张辅……皆死，帝北狩。”蒙尘，天子出走曰蒙尘，此处指英宗被也先所掳。惨怛（dá达），忧伤，痛悼。“反覆”句谓瓦剌军乘胜入侵，势如风雨骤至。高适《燕歌行》：“胡骑凭陵杂风雨”。
[5] “紫荆关”二句：表明此关已落入敌手，幽州和朔方因而笼罩在浓重的战争气氛之中。紫荆关，在今河北省易县西北约四十公里的紫荆岭上。角，古乐器名，出于西北地区游牧民族。幽朔，幽州和朔方，泛指今河北山西一带。
[6] “胡儿”二句：意谓京城已经危在旦夕。胡儿，底本为“健儿”，据万历本改。彰仪门，北京城九门之一。燕山，在河北平原北侧，由潮白河河谷直到山海关，东西走向，多隘口（古北口、喜峰口、冷口等），为南北交通要道。
[7] 于尚书：于谦（1398—1457），字廷益，钱塘人。时为兵部左侍郎。也先入寇，英宗被俘，谦力排南迁之议，迁兵部尚书。也先逼京师，谦身自督战，击退之，论功加少保。也先见中国有备，遂议和，送归英宗。于谦后为徐有贞、石亨谗死。弘治初，赠太傅，谥肃愍，后改谥忠肃。
[8] 石将军：名亨，渭南人，为宽河卫指挥佥事。正统十四年（1449），以功进都督同知。其秋，也先大举兵入寇，战败，单骑奔还。郕王监国，尚书于谦荐之，召掌五军大营，进右都督。不久，封武清伯。也先逼京师，命偕都督陶瑾等九将分兵扎营九门外。德胜门当敌冲，特以命亨。于谦以尚书督军。敌兵攻彰仪门，都督高礼等却之。转之德胜门外，亨用谦令，伏兵诱击，死者甚众。继而围孙镗西直门外，以亨救引退。相持五日，敌人收兵而退。论功以石亨为最多，进爵为侯。后亨日益骄纵，下亨诏狱，以谋叛律论斩，死于狱中。
[9] “儿女”二句：谓孩子们闻鼓角声而卧伏不敢动，乡间的人攀上房窥探战事的情况。旌旄，军中用以指挥的旗子。
[10] 追北：犹逐北，追逐败逃的敌人。北，败走。
[11] 父子英雄：《明史·石亨传》：“其从子彪，魁梧似之。……骁勇敢战，善用斧。……额森逼京师，既退，追击馀寇，颇有斩获，进署指挥佥事。”
[12] “天生”二句：以李晟、方叔的功业比石亨父子。李晟，字良器，洮州临潭（今甘肃临潭）人，唐代著名将领。善骑射，十八岁从军，初在西北边镇为裨将，屡立战功，后调任右神策军都将。德宗时为神策先锋都知兵马使，率军与河东马燧、昭义李抱真等共讨藩镇田悦，又救赵州，进击朱滔、王武俊。会朱泚叛据长安，他回师讨伐，又值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叛变，他以孤军抗强寇，终于收复长安。曾任凤翔、陇右节度使，兼四镇、北庭行营元帅，封西平郡王。方叔，周宣王时大臣，曾率兵车三千辆进攻楚国得胜，又曾进攻
狁。见《诗经·小雅·采芑》。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评此句曰：“叙事殊乏警策。以李晟、方叔比石亨父子，拟人非其伦矣。”因此，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四删去此句。
[13] 倒马关：在今河北省唐县西北约五十公里处。明代与居庸、紫荆合称三关。石亨追破伯颜帖木儿于此。羯奴：底本为“败军”，据万历本改。飞狐道：即飞狐口，在今河北省涞源县北、蔚县南。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蜿蜒百馀里，古代为河北平原与北方边郡之间的交通要道。
[14] “休夸”二句：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评：“既云方叔、李晟，又举嫖姚、子仪，何其赘也？”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四改为“应追汉室嫖姚将，还忆唐家郭子仪”，并评云：“中云‘还忆唐家郭子仪’，以不失臣节愧之也。此作者微意。”此为沈德潜妄加穿凿。汉武帝时，霍去病为嫖姚校尉，前后六击匈奴，拜骠骑将军，封冠军侯。郭子仪破安禄山，再造唐室。故以为比。
[15] 枯骨：万历本作“古骨”。
[16] 居庸口：即居庸关，在今北京市昌平区西北，为长城重要隘口，控军都山隘道中枢。明洪武元年（1368）建。
[17] “却忆”二句：英宗被掳后，皇太后命郕王祁钰（英宗弟）监国。九月即皇帝位，尊英宗为太上皇。也先既败，仍挟英宗以诱和，同时寇略边境。于谦力排众议，令边将坚守要塞，寇来即击，不许议和。也先计穷，景泰元年（1450）八月，送英宗还北京。
[18] 再造：别本作“载造”。谓国家遭破败之后，重新缔造。《新唐书·郭子仪传》：“子仪破安庆绪，收东都，入朝，帝劳之曰：‘国家再造，卿之力也。’”图：版图，地图。
[19] “枭雄”二句：钱谦益评：“初云内于外石，至此忽举杨石，何其突兀，不相照应！”沈德潜《明诗别裁集》改为“姓名应勒云台上，如此战功天下无”。杨指杨洪，以总兵镇宣府，也先逼京师，诏洪将兵二万入卫，及至，寇已退。敕洪与孙镗、范广等追击馀寇，至霸州，破之。以功进封侯爵。云台士，见《汉京篇》注〔27〕。
[20] “呜呼”二句：《明诗别裁集》改“杨石”为“战功”，语意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