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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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的居民都称这条弄堂为花园弄堂。一来,这弄堂里面清一色为独幢花园小洋房;再者,那二十几幢洋房每幢都有以花命名的称谓,镌刻于扇形木匾中,悬挂于大门的楣框上。比如梅岭、菊圃、莲池、桂垄等等,笃底的那幢叫“兰畦”。

兰畦里的史家可谓是遐迩闻名了。若说是因为女主人乃一区之长的缘故,当年区委书记曾住在这里,却鲜有人知晓。若说是因为男主人乃调弄丹青的艺术家,这条弄堂里艺术家还真不少,唱歌的、拍电影的、写文章的,真正是灿若群星。

令左邻右舍常常提及并竖大拇指啧啧称道的却是史家的儿女们。

众人口中褒赞最多的当属史家大女儿史青玉了,年纪轻轻便成了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更因为她的古道热肠和温润如玉的好脾气,哪家老人小孩伤风咳嗽头痛脑热的,尽管去找她好了。都讲上海弄堂人家是没有秘密的,你再加几道门锁,再遮几道窗帘,也抵挡不住后门口灶台边楼梯间或者弄堂拐角处的婆婆妈妈婶婶阿姨们哩哩啰啰的闲话,于是史青玉的身世也被咀嚼出来了。原来她并非史家的亲骨肉啊!老街坊们却说,史家夫妇有眼光,收养了一块无价宝。“文革”那几年,史家夫妇都被造反派关起来隔离审查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还年少,史青玉参加工作后,每个月工资拿回来悉数交给奶奶开销家用,自己上班回家天都墨擦黑了。即便是亲生骨肉,又有几个能做到这般地步呢?

史家另外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是在恢复高考制度那一年脱颖而出的。当时社会上已累积了十多届中学毕业生,大都离开家庭上山下乡,谁不想考上大学返回城市?真可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从报名到进考场两个月时间都不到,学业荒废了近十年,许多人望而生畏。弄堂里有的人家横掂竖量,看看政策也有些松动,还是通过病退或者顶替把孩子弄回家来的稳妥,便放弃报考。临到春节前,家家户户都忙碌着洒扫庭院剖鱼斩鸡斩鸭准备过年,一则消息突然在迷宫般的弄堂里不胫而走:史家下放到农村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考上大学了,户口都从乡下转回来了!这消息不啻点着了几千响的电光炮,震得花园弄堂家家户户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史家两个女儿春节先后回了家;他们的独养儿子却没回家过节,一直盘桓苏北农村直至开学前一天才赶回。街坊邻居们都看在眼里,史家的孩子们壮实了,黑了,其他并无大的变化,依旧是寻常旧衣衫,在弄堂里行走,总能吸引许多赞赏的目光。就像一千多年前建康城中乌衣巷,王谢子弟玄衣飘飘搅动五彩斑斓的书卷气。

往后的两三年里,这条花园弄堂里陆续有孩子考进大学读书,榜样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史家长久没有举办这样的全家聚会了。前几年男主人女主人相继出“牛棚”回家,那时几个孩子都还在农村插队,只大女儿青玉请了假到十六铺码头迎接。家中凋敝清冷,老奶奶烧了碗红烧肉算是庆贺了。后来三个孩子考上大学回城,都说要好好庆祝一下的。可女主人刚恢复工作,心思全在公务上;男主人约束了十年的艺术灵感一旦迸发,亦无心顾及其他;三个孩子想着将开始的学业,心早飞到学校里去了。所以今朝的聚会,是蓄积了好几年的心绪,自年初定下后,个个都满怀期待,劲头十足。

翠姑妈指挥着史青玉和麦蛾拣洗切分,忙碌了一上午,先期准备工作大体完工。麦蛾将湿答答的手往围单上擦了几下,大声道:“哦哟,快十二点了,青玉姐你饿不饿?姨夫肯定饿了!来不及做,我去弄堂口买几碗大馄饨好吧?”翠姑妈瞪了好一眼:“怕是你自己想吃了吧?现成的三双手在,哪里还要去买?”便将方才汆蹄髈的半锅水端到煤气灶上烧滚了,丢了两包卷子面进去,添水,待再滚,又捉了两把鸡毛菜丢进去。没几分钟,一锅香喷喷的鸡毛菜汤面便煮成了。姑妈只朝着青玉道:“晚上要开宴,中午我们就简便点,青玉姑娘,你看行不?”

青玉满腹的心事,其实是没什么胃口的,忙道:“哦,行行行,麦蛾你先舀了给楚爸爸送上去吧。”

麦蛾背着翠姑妈做了个鬼脸,取出只青花海碗,挑了堆尖的一碗面。翠姑妈道:“哪有你盛面的?舀点汤呀,这蹄髈汤鲜得来……”转身又从揭罩中夹了两块刚做好的熏鱼搁在面堆上,翠姑妈对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是百般呵护的。

麦蛾将面碗搁在一只车料玻璃的果盘里,又跑到大门外,开了信箱,双手端着果盘噔噔噔上楼去画室了。

翠姑妈取了只菜碗舀了面。青玉忖忖,不吃不好,便用只饭碗挑了几筷子面。翠姑妈道:“就吃这点啊?嫌我做得不好吃?”青玉淡淡一笑道:“哪里呀,早上出来啃了两根油条还堵在胸口头呢。”翠姑妈呼噜吸了口面,道:“待会儿你去雪砚雪墨房中瞌睡一会儿,两个丫头回来了,你就不得空了。晚上小菜都停当了,人一齐,下锅一炒,放心好了。”

青玉嗯了声,“那你也歇会儿,厨房间让麦蛾收拾。”

史青玉推门走进两个妹妹的闺房,十分熟悉的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青玉胸口一烫,毕竟,她曾在这间房中生活了十多年光景呢。她比两个妹妹年长十几岁,霄妈妈工作从来是忙,早出晚归的,楚爸爸又经常外出写生,雪砚雪墨两个小姑娘遇到丁点问题就要找她这位大姐姐解决。记得雪砚刚上初中那年,一个半夜,小姑娘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把同屋的姐姐妹妹都闹醒了,雪砚扑进青玉的怀里,抽泣道:“大姐,我生病了,我是不是就要死了?”青玉看她裤子被褥都被血染透了,问道:“是不是小肚子又胀又痛啊?”雪砚点点头,哭得愈是伤心。青玉扑哧笑出声:“傻瓜,你成大姑娘了!每个女人每个月都会经历一次,若没有,反倒是有病了。”便教小姑娘如何使用卫生带,又帮她替换了衣裤和被褥。当时七八岁的雪墨跟在青玉屁股后面使劲问:“姐,我什么时候也能成大姑娘啊?”青玉拍拍她红通通的腮帮子,笑道:“等雪墨成大姑娘,大姐可就老了。”雪砚雪墨是一起叫起来:“大姐你不要老嘛!”

青玉是升任副主任医师后,医院给她分配了住房,才从这房间里搬走的,记得那日霄妈妈回家,看到房间里少了一张床,还对雪砚雪墨大发脾气,嗔道:“你们为什么把大姐的床铺拆了?谁给你们这个权利的?嫌房间挤是不是?什么时候我带你们去工人新村老百姓家里参观参观,人家三代人挤一间屋子的多得很呢!”

雪墨跟霄妈妈一样犟脾气,冤枉鬼叫起来:“妈,你这种官僚主义作风怎么永远改不了?文化大革命你吃的苦头还少啊?”

雪砚忙堆起笑脸道:“妈,我们哪里舍得放大姐走啊,是大姐硬要把床拆掉的嘛!”

霄妈妈便瞪着青玉道:“你是什么意思?要跟我们家划清界限啊?”

青玉挽住霄妈妈的肩胛,柔声道:“霄妈妈我跟你划得清界限吗?最近医院不是给我分了一套房吗?我已从集体宿舍搬出来了。我想让雪砚雪墨住得宽舒点,再说她们都在念大学,有许多功课,做论文啊,写笔记啊需要清静对吧?”

霄妈妈犹豫着:“那,你回来住哪儿?”

雪墨抢先道:“大姐回来跟我睡嘛。”

雪砚朝她皱皱鼻子:“你那睡相!大姐回来当然跟我睡啰。”

两个性格迥异的妹妹,却都跟自己贴心贴肺,青玉非常享受这样水乳交融的亲情。

阴雨天,光线有点暗。欧式钢窗下,左右两张单人铁架床。右手那张床,被子叠得四角方正,被单铺得一马平川,床头柜摞着十多本书:《教育学》《民主与细节》《论法的精神》……大妹妹平雪砚在上政教系,书本涉猎广,堆放得如同法律规章一般整齐规肃。这正是雪砚一贯为人的方式。

青玉将目光挪向左边,无奈地摇摇头:左手那张铺仿佛刚遭人抢劫似的,被子球成一团,衣裳掼东丢西,杂志报纸恣意横竖,床前的鞋子也是劳燕分飞,舛错交互。青玉想象得出小妹雪墨临出门前衣裳试了一件又一件,鞋子换了一双又一双,毛毛腾腾又融融其乐的模样,不觉扑哧出声。

她便开始收拾雪墨的乱摊子,将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橱,将她杂七杂八的书刊分门别类摞到书桌上去。三下五去二,就将鸡窝般的床铺整理得齐齐楚楚。更是推开钢窗,让潮湿的,糅杂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汩汩地淌进来,沁人肺腑。

从窗户望出去,目光穿过错落的树枝,一定能看见南墙下的青砖花坛。花坛里,几十株兰草枝叶葳蕤,摇曳生姿,撩拨得青玉眼眶酸胀。

记得还是在六十年代初,霄妈妈从市委机关调任这个区的区委副书记,就从康平路100弄市委大院搬进这幢花园洋房。当时区委书记一家住在洋房的二楼,组织上分配他们一家住底层。虽说是组织分配,形式上总要让住户先行看一下房屋环境。那年奶奶还健在,是家中的“总理”。青玉刚考入医学院念书,弟弟妹妹都还年少,楚爸爸又是一钻进画室任谁拽不出来的脾气。霄妈妈看房子,便带着奶奶和青玉一起去了。

洋房乍一看很宽敞,进门的甬廊就有两米宽,五米多长。但是,底层被公用大厨房和弧形转角楼梯占去一半面积,实际可派用场的仅有客厅和左右两间厢房,外加厨房边有间向北的小房间,原设计是给烧饭娘姨住的。霄妈妈前后马马虎虎兜了一圈,点头道:“够住了,够住了。蛮好蛮好。”回头问道:“姆妈,您看呢?”奶奶耷拉着眼皮,咕哝道:“这种房子花里胡哨,大而无当,哪里及得上从前老城厢里的石库门住得乐惠。”霄妈妈在奶奶跟前总是尽量恭顺,笑道:“姆妈,到底老城厢房子里没有抽水马桶呀。”青玉暗暗搡了霄妈妈一把,生怕这句话会戳痛奶奶的心病。爷爷去世后,奶奶生计艰难,有一段就是靠替人刷马桶挣钱养活一双儿女的。

推开客厅宽大的落地钢窗,外面是一方红砖墁地的露台,由露台拾级而下,便是园子,不大不小,像姑娘的百褶裙徐徐铺开。霄妈妈讨好奶奶道:“姆妈,有这园子,您动动手脚,晾晾衣裳,都方便了。”奶奶嘴一撇,不以为然:“从前我们李家老宅,四五进园子,后天井都比这园子大!”霄妈妈只好耸耸肩胛,有些事情是不好明讲的。奶奶是爷爷的外室,正房大太太从来不允许她踏进李氏大门一步,爷爷只得在老城厢另租房给奶奶住。

园子长久无人收拾,乱蓬蓬的,一株老桂树和两三株石榴杂乱地簇在一起,隔着石径还有两株枝杆斑驳的梧桐。另一侧的葡萄架塌了一角,藤也枯萎了。青玉正嘀咕,要收拾这园子,得花不少工夫呢。忽然眼前一亮:南墙下青砖起了一条花坛,坛中紫茎绿叶缤纷迤逦着的竟是丛丛兰草啊!她紧几步站到花坛跟前,伸出手掌,兰叶拂过掌心,便从她心中勾出几句诗来:“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青玉半枝妍。山中旭日林中鸟,衔出相思二月天。”她默诵着,入定一般。

这时,霄妈妈脚步急切地走到她身边,用力杵了她一下,一脸的亢奋,道:“青玉,你方才看到了吧?”

青玉也是抑制不住地激动:“霄妈妈,你看呀,这么多的兰草,好像就是为我……们种的!”

霄妈妈顾不上欣赏兰草,拽住她拔步就往大门口去了。出了大门,猛地收步,霄妈妈仄转身子,大声道:“青玉你看,你看呀!”

青玉顺着霄妈妈手指的方向望去,浑身一震:大门的楣框上嵌着扇形的木匾,匾内镌刻着两个篆字,填了锈绿的颜色!青玉不敢喘气,从唇间慢慢出声:“兰畦啊!”

霄妈妈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子精炭一般泛着蓝幽幽的光,呵呵一笑,道:“这房子就是等着我们搬来住呢!”

一夜没睡稳,又起大早赶路,这会儿青玉真有点乏了,便斜靠在雪墨的床头,闭了眼。却回肠九转的,哪里消停得了?真要跟霄妈妈追根究底的话,先从哪里说起?还得将自己心里郁结纠缠几年的疑窦理出个头绪呀!便翻身坐起,从挎包中抽出蓝紫硬皮封面的日记本。凌晨梦醒三时匆匆写下的那段话突兀地横在眼前,不觉隐隐心痛。母亲是该责怪我,嫌恶我呀,为什么记忆中丝毫没有她的影子?刚出生的婴儿难道就没有记忆吗?

史青玉很早就知道自己是霄妈妈收养的烈士遗孤。

新中国成立之初,他们一家随部队渡江南下进了城。城里居民要填户口簿。那年青玉过八岁了,却还没有个大名。在苏北根据地,她叫“小纺锤”,这是楚爸爸想出来的。楚爸爸解释说,古代人家生了女儿,称“弄瓦之喜”,“弄瓦”,就是给女孩子玩陶制的小纺锤,希望以后她能够嫁个好人家,做个合格的主妇。

根据地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们叫“小纺锤”叫得呱啦松脆,她也喜欢大家这么叫她,可总不能就这样落到户口簿上去呀。

妈妈跟楚爸爸交头接耳一商量,决定让小纺锤随霄妈妈姓史,名字嘛,还是由楚爸爸定,楚爸爸可是根据地有名的才子啊。楚爸爸稍一皱眉,便有谱了,道:郑板桥画兰咏兰,有一首七绝《折兰枝》,其中有“一枝青玉半枝妍”的句子,将兰草拟作“青玉”,实在是形神兼备了。小纺锤大名就唤青玉吧!于是,他们家的户口簿上,就有了一个叫“史青玉”的大女儿。

也是在那天晚上,霄妈妈搂着小青玉,给她讲了她亲生父母在国民党反动派蓄意制造的皖南事变中英勇牺牲的故事。霄妈妈告诉她,她的生母姓兰单名一个畦字。兰畦和霄妈妈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亲密战友,情同亲姐妹。兰畦当年是新四军军部的机要员,部队突围前,她将刚出生的小女儿托付给了当地的老百姓抚养。兰畦牺牲后,次年,霄妈妈千方百计寻回了孩子。那时霄妈妈还不认识楚爸爸,霄妈妈当年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无论战争局势如何紧张,无论旁人如何议论她,妈妈始终没有放弃这个孩子。

史青玉一直以自己的亲生父母为骄傲,也一直为拥有霄妈妈和楚爸爸这样的养父母而感到幸福。她对自己身世真实性的怀疑,起于“文革”期间,是区里造反派给霄妈妈贴的大字报初露了端倪。

青玉记得,“红色风暴”刮得最猛烈的时候,家中的门厅,走廊,扶梯都被造反派糊满了大字报。有一张大字报为了吸人眼球,用红墨水把标题圈起来,血糊沥拉十分狰狞:“看史引霄究竟是什么阶级的代言人?!”青玉对这些危言耸听的大字报一般只是一目十行浏览而过,不料却被这张大字报里的几行字施了魔法般,定在那里动弹不得了。白纸黑字言之凿凿,抗战期间,史引霄曾竭力为一个叛徒辩解申诉,为她提供银钱衣物助她逃离根据地,事后还千方百计为她寻找遗失的孩子……青玉心口怦怦跳,霄妈妈经常会回忆战争年代的往事,可她却从来没提起过这样一个人,还有……一个遗失的孩子!青玉恨不得马上向霄妈妈究根问底,可那时霄妈妈被造反派关起来隔离审查,大半年都没回家。次日,青玉想把那个叛徒的姓名记下来,日后好向霄妈妈求证,可再也找不到那张大字报了。那年月,造反派革命热情万丈高,新一批的大字报一夜天就把旧的覆盖掉了。

数月后,青玉面临毕业分配。当时的政策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中去锻炼改造自己,医学院愈加强调去边疆,去偏僻的农村,差别仅在于路途远些或近些。青玉已做好到最遥远最艰苦地方去的心理准备,一日,院毕业分配小组的军宣队代表找她谈话。军代表笃笃地敲着面前的一张报纸道:“史青玉同学,据可靠人士反映,你不是烈士遗孤,而是这个大叛徒大走资派的私生女。对组织,你可不能有任何欺骗和隐瞒哦!”

青玉惶恐地探头朝报纸望去,那是一篇中央某部革命群众揭发批判一位“畏罪自杀”的部长级走资派的通讯,那个部长姓名从前经常见报的。青玉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的生身父母早就牺牲了,否则我怎么会一直和养父母生活在一起呢?”军代表沉吟片刻,便不再追究下去。

数日后毕业分配方案公布,青玉被分配在上海郊区某乡镇卫生院工作,这在当时属上乘去处了。她感激那位军代表没有相信那无稽的传闻,却还是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怀疑。那年代,指鹿为马、张冠李戴的事不足为怪,青玉并不相信自己与那个身居高位的人有什么牵扯。她只是在自己的出生年月上发现了破绽。户口簿上,她的出生日子是一九四一年秋。可在霄妈妈的故事里,她的生母兰畦是在跟随军部机关突围时不幸中弹牺牲的。众所周知,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发生在一九四一年一月上旬,这样推算的话,自己岂不是在生母牺牲后才出生的了?另外,霄妈妈对她生母的描绘详尽细致,却只字未提她的生父,这又是为什么呢?

青玉可以肯定,霄妈妈是对自己隐瞒了一些事实,以霄妈妈大大咧咧的性格,编故事时出现时间上的差错完全可能。青玉也相信,霄妈妈的隐瞒一定是善意的,一定有她不得不隐瞒的原因。只是青玉却非常想了解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随着岁月流逝,这个愿望愈来愈迫切。可她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合适的氛围向霄妈妈询问。霄妈妈解除隔离审查后,就到崇明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去了。那时候,他们全家被赶到三楼斜顶阁楼居住,孩子们都只能打地铺。青玉分配工作后就搬到集体宿舍去了。难得跟霄妈妈见面,她怎么开得口?待“文革”结束,霄妈妈恢复工作,立时三刻就忙得鲜有暇日,青玉更是不忍心烦扰她了,无奈,只得在心坎里将那哑谜翻来覆去地咀嚼,常常梦中惊醒。

青玉此刻拿定主意:今日的生日聚餐后就不回去了!她晓得,因“文革”中无休止的批斗,霄妈妈患上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晚上吞了安眠药也只能睡三五个小时。楚爸爸那样搞艺术的人,都是夜猫子,不到凌晨不肯上床的。况且最近楚爸爸又在赶作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为了不妨碍霄妈妈的睡眠,他就索性睡在画室里了。青玉的如意算盘是,今晚就蜷在霄妈妈身旁睡一宿,趁机跟霄妈妈说说她那个揪心的梦,把堵在心里的疑窦统统吐出来!

这么一打算,心便渐渐平静了。青玉掏出钢笔,拟了几个要点录在日记簿上,以便与霄妈妈交谈时条理清晰,一语中的:第一,我的出生年月。第二,我生父的姓名。第三,有无烈属荣誉证。还想写点感受,忽听大门砰咚撞开,响起清朗朗的喊声:“麦蛾——快来帮帮忙——”

是雪墨的声音!青玉连忙合拢日记本塞进挎包,起身迎迓出去,掐指算来,姐妹们也有数月未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