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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惊蛰,草木便蠢蠢欲动。
苔痕不知不觉染绿了小径,寂寞了一冬的梧桐,枝丫上隐隐有蓇葖凸现,新芽欲发未发。
星期六,史青玉跟周日值班的同事调了休,却起个大早,到附近农贸市场买了肉鱼禽蛋一大堆东西,装在一只腰鼓状的竹篮里,上面用报纸遮得严实,再用细麻绳把竹篮牢牢地扎在自行车后的书包架上。同事问道:“史医生,你调休了,又不休息,一大早的!哦——莫非有人给你介绍……”
史青玉莞尔道:“我妈今天六十大寿。”话音与笑容都是清清幽幽的,像晨风中微微摇曳着的草叶。
史青玉早过了谈婚论嫁的正常年龄,周围人都想不明白,像她这样要人品有人品,要学历有学历,要事业有事业的优秀女子,为什么一直没嫁人?甚至连恋爱的蛛丝马迹都没有。常常有好事者想为她介绍对象,她总是敛眉翕唇淡然拒之。
史青玉医大毕业分配到这所近郊的医院十多年了,医院从原先的乡镇卫生院逐年合并扩展,成了具有全科医疗水平的正规区级医院,她也升任了心血管内科的副主任医师。从前她一直住在医院的集体宿舍里,不久前,医院分配给她一套两居室的住房。管后勤的副院长将钥匙交给她时笑道:“单身职工最多只能分到一室户,史医生,你是特例哟!大家都希望你早日找到意中人,喜糖我可要双份呢!”
平常史青玉难得整日的休息,回市区养父母家都是搭乘公交,一部郊县车到徐家汇,再转45路公共汽车。这日因携带了一篮子食品,挤公交不方便,她便决定骑自行车回家。
郊区早春的气候仍有点凉,刚上路时,青玉用块驼色细格开司米围巾包了头。骑了一段,道路陈旧,路面坑坑洼洼,她生怕将竹篮中的土鸡蛋颠碎了,便解下围巾,折叠了垫在篮底。
正是上班时刻,公路上往来车辆如鲫过江。青玉骑着她紫红的凤凰26,轻捷地穿梭在车流中。眼面前飘来一片雾障,扑在脸颊上,湿漉漉的,方知是雨珠子。青玉紧着靠边,一脚撑地停住,从车斗中抽出浅绿的雨披,套上身。打头风掀动雨披羽翅般张起,青玉像只翠鸟划过灰蒙蒙的雨幕。
前方有条岔路,白底蓝字的路牌上写着“鹤盘”两个字。青玉打转方向,凤凰26便下了公路,转入乡间土路。幸而路不算远,不久便进了一座十来户人家的村落。青玉远远就看见在一户简陋的粉墙黑瓦的屋檐下,靠背竹椅上坐着位头发花白、面膛赭黄的老太太,一边驶近去,一边喊:“石蕙婆婆,下雨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外边?”老太太摆摆手:“屋子里闷。史医生你怎么来了?阿娟菜地里拾掇好了要陪我去医院的。”史青玉从后座竹篮里提出一包牛皮纸包裹的中药,道:“石蕙婆婆,今天我休假,药我替你带过来了,你告诉阿娟,不用去医院了。”老太太接过中药,捧在怀里,又摆了摆手。青玉也朝她摆摆手,跨上小凤凰驶出小路。
这一路史青玉一改惯常波澜不惊的做事风格,两脚使力将小凤凰车的钢圈踩成两只锃亮的银盘,二十多公里路程仅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只是一拐进那条支弄纵横洋房错落的弄堂,车速忽就慢下来,咔吱咔吱蹬了几脚,索性下了车,推着小凤凰缓缓地行走。雨网沙沙沙地笼罩着她,像千万只小虫啃啮着她的思绪。凌晨梦醒时分毅然决然下定的决心,这一刻却像雪人碰上大日头那般融化了。
从弄堂口到家门口拐拐弯弯百米多的路程,脚步再迟疑,几分钟也就蹭到了。她咬了咬嘴唇,暗忖:“先替霄妈妈过个欢欢喜喜的生日,到时候见机行事吧!”正待摸钥匙开门,门却先开了,麦蛾拎着一兜垃圾正出来,先喊起来:“哦哟青玉姐,你真早啊,还带了那么多东西!”像只充足气的皮球蹦下台阶,丢了垃圾,便相帮青玉从自行车上卸下竹篮,一边皱着鼻子压低嗓门道:“翠姑妈昨晚上就住下了,一大早起来数落东数落西,把我头都搞涨了!”忽又绽开笑,“青玉姐,你来了我就不怕了。”
青玉嗔道:“翠姑妈有什么好怕的?”又道,“天还没这么热吧?看你穿得像三伏天似的,小心着凉。”
麦蛾上身只套了件红白条的线衫,胸脯像小山包起伏着,道:“翠姑妈催得要命,扫了院子,拖地板,我都出了三身汗了!”
麦蛾唤霄妈妈“姨娘”。其实,麦蛾的母亲并不是霄妈妈的亲妹妹,她们是情同姐妹。麦蛾经常说,是姨娘救了我娘。若非姨娘相救,这世上恐怕就没有我麦蛾了。
她们俩将大竹篮送进厨房,正坐在客厅里品茗的翠姑妈闻声也进了厨房,虚胖的面庞盛了满满的笑,快要溢出来似的,道:“青玉姑娘,辛苦你了!”嵌在肉脸中的眼乌珠飞快地往篮中扫了一圈。
翠姑妈言词间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史青玉在这个家庭中的特殊身份点厾出来,史青玉处世向来与人无忤,便由她去,只顾一样样将篮中食物铺排开来。青玉取出一件放在案桌上,翠姑妈便拿起一件凑到眼面前望望、闻闻。一圈下来挑不出什么毛病,才道:“够了够了,青玉姑娘路道粗得来!这只老母鸡脚杆蜡蜡黄,正宗三黄鸡;这只热气蹄髈,小菜场上再多肉票也买不到的。”
青玉只是无影地笑笑。她在郊区医院是遐迩闻名的好大夫,常有她医过的病人捧着自己圈养的鸡鸭自己种植的蔬菜来感谢她,她却是一概不收。这回也是为了给霄妈妈过六十寿诞,她才到镇上开张不久的农贸市场兜了一圈,自然按价付钞票,一分一厘不肯少的。
翠姑妈双手一合道:“这回一颗心总算落定了,算算小菜是摆得上台面了。”稍歇口气,挤出个神神秘秘的笑,“我先给你两个透个信,今朝我把我们李家门里长房小孙子请了来,给他引霄婶娘祝寿。我忖忖‘四人帮’打倒了,从前闹得你死我活的这派那派,现在也坐到一条板凳上来了,一扇李家门里的亲眷做啥还要老死不相往来呀?对吧?饭桌上,要是阿不给人家好脸色,青玉姑娘,你一定要相帮调顺调顺哟。”
青玉点点头,楚爸爸本姓李,阿是他的小名。为了宽翠姑妈的心,便又添了句:“翠姑妈,我想楚爸爸不会给人家脸色看的。”
其实麦蛾已经憋了一会儿了,终于道:“前两天我在楼梯口碰到楼上顾医生的老婆,她听讲姨娘六十大寿,也要来祝贺的……”
翠姑妈瞪着她道:“你这张嘴真该用针线缝起来才好,不是讲好自家人聚聚,不传扬出去的吗?你老实讲,还有啥人晓得了?”
麦蛾面孔涨红了,嗫嚅道:“顾医生老婆大概告诉了三楼的秦同志……”马上又补了句,“他们讲只讨杯酒喝,不入席吃饭的。”
翠姑妈没好气道:“真是黄鱼脑袋!人家下来祝寿,能不请入席吗?”无奈摇摇头,“好了好了,无非添几副碗筷!麦蛾你记牢,今朝你听我指挥!你们苏北人,哪里会做正宗浙江菜?去去去,把我带来的几样老货拿过来,给青玉姑娘过过目。”
麦蛾肚子里嘀咕:“什么老货,南货店里都有卖的。”自然是不出声,利落地从橱柜中取出一包黄鱼鲞,一包笋干菜,外加一陶罐醉黄泥螺。翠姑妈将黄鱼鲞擎到青玉鼻子下,道:“青玉姑娘,你闻闻,正宗东海大黄鱼鲞呢!我想和你那只三黄鸡一道清蒸,这道菜是我们宁波老家的看家菜。”又抓起笋干菜递到青玉跟前,道,“这跟南货店里卖出的霉干菜不一样,全是开春头一茬嫩笋晾的。蹄髈红烧,笋干菜垫底,你霄妈妈保证欢喜得不肯放落筷子!”
青玉肚子里盘算了一下,原准备炖只鸡给霄妈妈补补身子的,便迟疑道:“三黄鸡蒸鱼鲞了,用什么做汤呢?”
翠姑妈一副天下无难事的气派,道:“腌笃鲜汤呀,你带来的那几根竹笋正好派上用场!”转而又向麦蛾吩咐,“斩点肉糜,做点蛋饺肉丸,放在汤里,也是团团圆圆全家福的意思嘛!”
她们三个将当晚生日宴的小菜,冷盘几只,热菜几只,一一调排停当。主要是翠姑妈发话,青玉略作补充。
这顿生日宴年头上就策划周全了的,史青玉记得,当时家里的住房落实政策,增配扩大了面积。那一日也是周末,弟弟妹妹都回来,大家一起刷墙拖地搬家具。是大弟史雪弓发出倡议的:今年是不是应该给劳苦功高的母亲庆祝六十整寿啊?一来,祝贺她在区人民代表大会上高票当选了区长;这二来嘛,也要感谢她率领我们全家从此走上繁荣富强的康庄大道啊!两个妹妹雪砚雪墨齐声响应,立即去向父亲汇报,顺利获得父亲的大力赞赏。当即分派好各自的任务,并商定,先要瞒着母亲,给她一个惊喜,也防着她说不定端出区长的架势,以不要铺张浪费为由否定这个决议。
麦蛾包揽下拣择洗切等备菜工序,用力将史青玉推出厨房,道:“青玉姐,你回来还没上楼跟我姨夫招呼一声呢!”翠姑妈也道:“青玉姑娘你放心,厨房由我盯着呢。”麦蛾冲着翠姑妈乱蓬蓬的后脑勺做了个鬼脸。
史青玉暗忖,倒是该去画室看看,楚爸爸给霄妈妈画的生日礼物完工了没有?
上海早先法租界里的花园洋房最大的好处就是楼梯宽敞平缓,不像弄堂石库门里的楼梯,为节约空间,筑得狭窄陡峭。史青玉沿着柚木楼梯上二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扶梯的走势画着弧形,恰恰如用长锋狼毫撇出的一笔兰叶,至拐弯处,扶手攒箨隆起,雕出抱蕊含馨的初放兰花状。自六十年代初随霄妈妈住进这座房子,青玉每每登楼,左手掌必定抚着扶手,像孩子搀着母亲的手。
二楼扇形的楼梯间左右各衔着一条走廊,左首廊壁上挂满了画框,油画、水粉、水彩,景物人物静物,俨然一座小型美术馆。笃底的门框上嵌着块紫檀木匾,匾上镌着五个铜绿填描的大篆,点画筋骨昂扬,字形却奇崛瑰异。一般人只当是幅画了,青玉也是在楚爸爸的指导下,方才辨认出字迹,那是一句五言:“平楚正苍然”,头两个字正是楚爸爸的姓与名。
青玉轻叩了两下虚掩的门,喊道:“楚爸爸。”
“是青玉啊,快进来,快进来!”门里跳出的声音奔放有激情,跟年轻人似的。青玉不觉莞尔,楚爸爸总是能凭声音辨识人,看来楚爸爸的身体和心情都处在绝佳状态。
推门进去——门只能开半扇,所以得侧身。画室中,架上柜上桌上椅上,到处是画册书籍,门背后的鞋箱上也摞满了。青玉第一眼看到房间中央架着的女游击队队员的肖像,便欢喜地一合掌:“哦——是霄妈妈,很像呢!这件生日礼物天下无双了。”
平楚一手还握着画笔,后退几步,眯着眼打量着。片刻,用笔点点画布,道:“青玉,提提意见。哪里尚需改进一下?这可是我替你霄妈妈画的第一张肖像哦!”脸上却是颇为得意的笑容。
青玉也学着楚爸爸后退几步看看,又凑近了看看。霄妈妈细眉细眼原本就过于纤柔细致,全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女战士那般浓眉大眼的英武。可楚爸爸却画出了她眉眼中的刚直与坚定,特别是洋溢整张面孔的光风霁月般的微笑,跟霄妈妈日常的表情神似。青玉稍犹豫道:“霄妈妈的神态是无可挑剔了,身上的老布袄也特别质感。就是为啥让霄妈妈腰里绕根麻绳呢?至少应该是根皮带吧?”
平楚呵呵呵地笑了,一笑就露出左边一颗虎牙,他用画笔指着画中人道:“我头一次在海滩上见到你霄妈妈,她就这副模样!她人瘦,袄子大,海风直往里钻,随手找了根麻绳拦腰一捆。当年,那种形势下,哪里有皮带噢。”又后退几步,端详着画中人,道,“麻绳不好看吗?当年,你霄妈妈可是根据地出了名的女侠客,人漂亮,又会打仗,小鬼子出十块大洋买她的人头!”平楚双臂环抱胸前,目光像是钻进画布中去了,“一九四五年冬天,小日本投降了,我把你们奶奶从上海接来根据地。上海人的规矩,头一次见儿媳妇,婆婆要送见面礼的。你们奶奶穷归穷,还是凑钱买了一块丝巾和一盒雪花膏。哪晓得看到媳妇这样的打扮,都没敢把那两件礼物拿出来!”说罢又呵呵呵地笑开了,那颗虎牙就像噙在嘴中的一粒珠贝。
青玉道:“楚爸爸,我看这帧肖像不用再改,也来不及配框……对了,待会儿去文具店买好看点的包装纸,再系上红丝带,到时候由你亲自送给霄妈妈,这生日礼物胜过金银珠宝了!”
平楚没置可否,仍托着下巴眯着眼欣赏自己的作品。青玉准备退出,想想又道:“楚爸爸,晚上下楼聚餐时要换件衣服哦,你身上全是颜料,都分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拉开壁橱门,拨拉了一会儿,挑了一件深紫红色毛线外套和一顶黑直贡呢的罗宋帽,递到平楚跟前,“楚爸爸,晚上聚餐你换这身如何?”平楚没瞄一眼就点点头,青玉偷偷一笑,道:“我把它挂在门背后了,别忘了。”随即拉开房门要下楼去。
“等等,青玉。”平楚喊住了她,稍顿,道,“我送全国美展参展的作品也准备得八九不离十了,青玉你正好给提提意见……”
青玉听着楚爸爸的声音有点紧张,甚至有点羞涩。她顺着他的目光,方才注意到一侧书橱前斜倚着两米长一米宽的画板,被一块旧被单遮盖着。却见楚爸爸一步腾跃,蹿到那画板前,深吸口气,唰地将旧被单扯下来了——那一瞬间,青玉觉得整个人像被重物猛力地撞击了一下,不由得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那画面太令人震撼了!
硝烟迷漫,火光冲天。硝烟火光中,腾云驾雾的一个女子,飞天一般。然而,定睛看,那女子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是一位激战中的女战士。但见她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银牙咬住手榴弹的引信,扑向鬼哭狼嚎的敌人……
青玉艰难地走近她,迟疑地出声道:“这……也是霄妈妈?”
平楚缓缓摇了摇头,“她是我们的战友。”
青玉的心怦怦怦跳得急促,紧着问道:“楚爸爸,我小时候好像见过她的?”
平楚突然明白她的意思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沉吟道:“她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她是无数牺牲了的战友的化身。我想为这幅画取名为凤凰涅槃,你以为如何?”
青玉镇定着自己,竭力保持惯常的平和,道:“噢——我觉得涅槃作为佛教用语,群众不易理解。不如朴素些……烈火中永生,叫也叫得响,楚爸爸你说呢?”
平楚沉吟稍许,笑道:“好,烈火中永生!青玉,你想得比我周全……可是,一个人能不能永生呢?”
青玉忙道:“先不要定下,待雪弓雪砚雪墨他们回来,听听大家的意见嘛。”
“哦?今天雪弓他们都回来?”平楚惊喜道。
“楚爸爸你忘了?今天 我们要给霄妈妈庆寿呀!”青玉瞥了他一眼。
平楚没有作声。青玉侧目瞥了他一眼,楚爸爸的魂灵好像又跑到画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