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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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螂

还有一种南方的昆虫,其令人感兴趣的程度至少与蝉一样,但声名却远不及蝉,因为它总是悄无声息。如果上苍赐予它一个深得人心的第一要素——音钹的话,凭着它形体与习性的奇特,它准能让著名歌手蝉的声誉黯然失色。这里的人们称它为“祷上帝”,学名则叫螳螂,拉丁文名为“修女袍”[1]

科学的术语与农民朴素的词汇在这儿是相互吻合的,都是把这种奇特的生物看成是一个传达神谕的女预言家,一个沉湎于神秘信仰的苦修女。这种比喻由来已久。古希腊人早就把这种昆虫称之为“占卜者”“先知”。庄户人在比喻方面也是乐行其事的,他们对所见的模糊材料大加补充。他们看见在烈日烤炙的草地上有一只仪态万方的昆虫半昂着身子庄严地立着。只见它那宽阔薄透的绿翼像亚麻长裙似的掩在身后,两只前腿,可以说是两只胳膊,伸向天空,一副祈祷的架势。只这些足矣,剩下的由百姓们的想象去完成。于是乎,自远古以来,荆棘丛中就住满了这些传达神谕、女预言者、向上苍祷告的苦修女了。

啊,天真幼稚的好心的人们,你们犯了多么大的错误呀!它的种种祈祷似的神态掩藏着许多的残忍习性;那两只祈求的臂膀是可怕的劫掠工具:它并不捻动念珠,而是要结果一切从旁经过的猎物。人们怎么也没想到螳螂竟然是直翅目食草昆虫中的一个例外,它专门吃活食。它是昆虫界和平居民的老虎,是埋伏着捕捉新鲜肉食的妖魔。可想而知,它力大无穷,又嗜肉成性,外加它那完美而可怕的捕捉器,使它可能成为野地上的一霸。“祷上帝”可能变成了凶神恶煞般的刽子手。

如果不提它那置人死地的工具,螳螂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担惊受怕的。它甚至不乏其典雅优美,因为它体形矫健,上衣雅致,体色淡绿,薄翼修长。它没有张开如剪刀般的凶残大颚,相反却小嘴尖尖,好像生就是用来啄食的。借助从前胸伸出的柔软脖颈,它的头可以转动,左右旋转,俯仰自如。昆虫之中,唯有螳螂引导目光,可以观察,可以打量,几乎还带面部表情。

它整个身躯一副安详状,同极其准确地誉之为杀人机器的前爪相比起来,反差极大。它的腰肢异常地长而有力,其功用就是向前伸出狼夹子,不是坐等送死鬼,而是去捕捉猎物。捕捉器稍有点装饰,颇为漂亮。腰肢内侧饰有一个美丽的黑圆点,中心有白斑,圆点周围有几排细珍珠点作为陪衬。

它的大腿更加地长,宛如扁平的纺锤,前半段内侧有两行尖利的齿刺。里面一行有十二颗长短相间的齿刺,长的黑色,短的绿色。这种长短齿刺相间增加了啮合点,使利器更加锋利有效。外面的一行简单得多,只有四颗齿刺。两行齿刺末端有三颗最长的。总之,大腿是一把双排平行刃口的钢锯,其间隔着一条细槽,小腿屈起可放入其间。

小腿与大腿有关节相连,伸屈非常灵活,它也是一把双排刃口钢锯,齿刺比大腿上的钢锯短些,但数量更多更密。末端有一硬钩,其尖利可与最好的钢针相媲美,钩下有一小槽,槽两侧是双刃弯刀或截枝剪。

这硬钩是高精度的穿刺切割工具,让我一看到就觉得后怕。我在捉螳螂时,不知有多少回被我一把抓住的这家伙给钩住,我腾不出手来,只好求助别人帮我摆脱这个顽固的俘虏!谁要是想不先把刺入肉中的硬钩弄出来就硬拽开螳螂,那他的手肯定会像被玫瑰花刺儿扎了一样,出现道道伤疤。昆虫中没有谁比它更难对付的了。这家伙用修枝剪挠你,用尖钩划你,用钳子夹你,让你几乎无还手之力,除非你用拇指捏碎它,结束战斗,那样的话,你也就抓不着活的了。

螳螂在休息时,捕捉器折起来,举于胸前,看上去并不伤害别人,一副在祈祷的昆虫的架势。但是,一旦猎物突然出现,它就立刻收起它那副祈祷姿态。捕捉器的那三段长构件突地伸展开去,末端伸到最远处,抓住猎物后便收回来,把猎物送到两把钢锯之间。老虎钳宛如手臂内弯似的,夹紧猎物,这就算是大功告成了:蝗虫、蚱蜢或其他更厉害的昆虫,一旦夹在那四排尖齿交错之中,便小命呜呼了。无论它如何拼命挣扎,又扭又蹬,螳螂那可怕的凶器是死咬住不放的。

如果要对螳螂的习性进行系统研究的话,必须要在家中饲养,在野外它无拘无束的情况下,是研究不了的。饲养它并不困难,因为只要好吃好喝地伺候,它并不在乎被囚在钟形罩中。我们得每天给它精美食物,天天换样儿,那它就不怎么会因失去荆棘丛而感觉遗憾了。

我准备了十来只宽大的金属网罩,用来关押我的囚徒,同饭桌上罩饭菜防苍蝇的网罩一样。每一个罩子都扣在一个装满沙子的瓦罐上。笼里放着一束干百里香、一块为将来产卵用的平石头,这就是它的全部家当。这一座座的小屋排放在我动物实验室的大桌子上,那儿白天大部分时间日照充足。我把我的俘虏们关在笼子里,有的单独囚禁,有的集体关押。

我是8月下旬开始在路边干草堆中和荆棘丛里看到成年螳螂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的雌性螳螂日见增多。而它们的瘦弱的雄性伴侣却比较少见,我有时得花很大的劲儿才能给我的那些雌性俘虏配对,因为囚笼中那些雄性小个子经常被悲惨地吃掉。这种惨剧我们先按下不表,先来说说那些雌性螳螂。

雌性螳螂饭量极大,喂养时间长达数月,所以食物的维系并非易事。几乎必须每天更换食物,而大部分都是被它们稍微尝上几口便不屑地弃之不食了。我敢相信,螳螂在它们的出生地荆棘丛中,会更注意节约些的。由于猎物不充足,它们会把到手的食物吃干净为止,可在我的笼子里,它们就大手大脚的了,常常是咬上几口之后,便把那鲜美的食物撇下不吃了。它们似乎在以这种方式排遣囚禁之烦恼吧。

我准备了十来只宽大的金属网罩,用来关押我的囚徒,同饭桌上罩饭菜防苍蝇的网罩一样。每一个罩子都扣在一个装满沙子的瓦罐上。笼里放着一束干百里香、一块为将来产卵用的平石头,这就是它的全部家当。

为了对付这种奢侈浪费,我必须寻找援助了。附近的两三个无所事事的小家伙在我的面包片和甜瓜块的引诱下,每天早上和晚上跑到周围的草丛中去摆放用芦苇编成的小笼子,里面装着活蹦乱跳的蝗虫、蚱蜢。而我也没闲着,手拿网子,每天在围墙周围转悠,企盼能为我的住客们弄点鲜美猎物。

这些美味食物是我想用来了解螳螂的胆量和力气到底有多大的。在这些美味之中,大灰蝗虫个头儿要比吃它的螳螂大得多;白额螽(zhōnɡ)斯[2]的大颚有力,我们的指头都怕被它咬伤;蚱蜢怪模怪样,扣着金字塔形的帽子;葡萄树上螽音钹声嘎嘎响,圆乎乎的肚腹上还长有一把大刀。除了这些难以下嘴的野味外,还有两种可怕的猎物:一个是圆网蛛,肚子似圆盘,带有彩花边饰,大小如一枚二十苏[3]的硬币;另一个是冠冕蛛,形象凶恶,鼓腹腆肚,令人望而生畏。

当我看到笼子里的螳螂一见到面前的各种猎物便勇猛地冲上前去的劲头儿,我便毫不怀疑它们在野地里遇见类似对手时也一定是毫不畏缩的。如同在我的金属网罩中它尽享我慷慨奉上的美味一样,在荆棘丛中,它必定是毫不客气地享用偶然送上门来的肥美猎物的。对大猎物的这种捕猎充满危险,它绝不是心血来潮之举,应该是它习以为常的事。然而,这种捕猎似乎并不多见,因为机会不多,也许这是螳螂的一大憾事。

各种各样的蝗虫,还有蝴蝶、蜻蜓、大苍蝇、蜜蜂以及其他中不溜儿的昆虫,都是它日常所能抓到的猎物。反正,在我的笼子里,大胆的女猎手在任何猎物前都没有退缩过。无论是灰蝗虫还是螽斯,也无论是圆网蛛还是冠冕蛛,迟早都逃不脱它的利爪,在它的锯齿内动弹不得,被它津津有味地嚼食。这种情形是值得讲述一下的。

一看见罩壁上傻乎乎靠近的大蝗虫,螳螂痉挛似的一颤,突然摆出吓人的姿态。电流击打也不会产生这么快的效应的。那转变是如此突然,样子是如此吓人,以至一个没有经验的观察者会立即犹豫起来,把手缩回来,生怕发生意外。即使像我这么已习以为常的人,如果心不在焉的话,遇此情况也不免吓一大跳的。这就像是突然从一个盒子里弹出一种吓人的东西,一种小魔怪似的。

鞘翅随即张开,斜拖在两侧;双翼整个儿展开来,似两张平行的船帆立着,宛如脊背上竖起阔大的鸡冠;腹端蜷成曲棍状,先翘起来,然后放下,再突然一抖,放松下来,随即发出噗噗的声响,宛如火鸡展屏时发出的声音一般。也像是突然受惊的游蛇吐芯儿时的声响。

它的身子傲岸地支在四条后腿上,上身几乎呈垂直状。原先收缩相互贴在胸前的劫持爪,现在完全张开,呈十字形挺出,露出装点着排排珍珠粒的腋窝,中间还露出一个白心黑圆点。这黑的圆点恍如孔雀尾羽上的斑点,再加上那些象牙质的纤细凸纹,是它战斗时的法宝,平时是密藏着的,只是在打斗时为了显得凶恶可怕,盛气凌人,才展露出来。

螳螂以这种奇特姿态一动不动地待着,目光死死地盯住大蝗虫,对方移动,它的脑袋也跟着稍稍转动。这种架势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螳螂是想震慑、吓瘫强壮的猎物,如果后者没被吓破了胆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它成功了吗?谁也搞不清楚螽斯那光亮的脑袋里或蝗虫那长脸后面在想些什么。它们那麻木的面罩上没有任何的惊恐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但是,可以肯定被威胁者是知道危险的存在的。它看见自己面前挺立着一个怪物,高举着双钩,准备扑下来;它感到自己面对着死亡,但还来得及时它却并没有逃走。它本是个长腿的蹦跳者,善于高跳,轻而易举地就能跳出对方利爪的范围,可它却偏偏蠢乎乎地待在原地,甚至还慢慢地向对方靠近。

据说,小鸟见到蛇张开的大嘴会吓瘫,看见蛇的凶狠目光会动弹不得,任由对方吞食。许多时候,蝗虫差不多也是这么一种状态。现在它已落入对方威慑的范围。螳螂将两只大弯钩猛压下来,爪子一抓,双锯合拢,夹紧。不幸的蝗虫已无还手之力:它的大颚咬不着螳螂,后腿只是胡乱地蹬踢。它的小命休矣。螳螂收起它的战旗——翅膀,复现常态,开始美餐。

在抓获蚱蜢和距螽这种危险小于大灰蝗虫和螽斯的昆虫时,螳螂那魔怪般的姿态没有那么咄咄逼人,持续时间也没那么长。它只需将大弯钩一伸就解决问题了。对付蜘蛛也是如此,只需拦腰抓住对方,就用不着担心其毒钩了。对于其日常食物里不起眼的蝗虫,无论是在我笼子里的还是野地里的,螳螂都极少用它的震慑法子,它只是一把抓住闯进它的势力范围的冒失鬼就完事了。

螳螂以这种奇特姿态一动不动地待着,目光死死地盯住大蝗虫,对方移动,它的脑袋也跟着稍稍转动。

当要捕食的活物可能会进行顽强抵抗时,螳螂则不敢怠慢,要利用一种震慑、恫吓猎物的姿态,让自己的利钩有办法稳稳地钩住对方。随后,它的狼夹子便把吓傻了无还手之力的受害者夹紧。它就是以这种迅猛的魔怪般的姿势把自己的猎物吓瘫了的。

在这种怪诞的姿势中,双翅起了很大的作用。螳螂的翅膀很宽大,外边缘呈绿色,其余部分系无色半透明的。纵向上有许多经翅脉,呈扇面状辐射开来。还有一些更细的、横向的翅脉,成直角地与纵向翅脉相切,与之形成无数的网眼。在呈魔怪姿态时,翅膀展开,立成两个平行的平面,几乎相互触及,犹如昼间休憩的蝴蝶的翅膀一样。两翅之间,翘卷着的腹端突然剧烈抖动起来。肚腹摩擦翅脉,发出一种喘息声,我把它比作处于防御的游蛇吐芯儿的声音。如果要模仿这种声响,只需用指尖快速擦过展开的翅膀的正面即可。

几天没吃食的螳螂,因饥饿难忍,能一下子把与它相同大小或比它个头儿大的灰蝗虫全部吃掉,只撇下其翅膀,因为翅膀太硬而无法消受。为了吃光这么个大猎物,两小时足够了。但这么狼吞虎咽的情况甚是罕见。我曾见到过一两次,我当时就一直纳闷儿,这个饕餮者是怎么找到地方存这么多的食物的?容量小于容积的原理是怎么颠倒过来为螳螂服务的?我惊叹它的胃的高超特性,竟能让食物立即消化,溶解,穿肠而过。

在我的笼子里,蝗虫是螳螂的家常饭菜,大小不等,种类各异。看着它用劫持爪上的那对钳子夹住蝗虫蚕食着,实属一件趣事。虽然说它那尖尖小嘴似乎并不像是生就为大吃大喝所用的,可猎物却被它吃光了,只剩下双翅,而且,翅根上多少有点肉的地方也没有放过。爪子、硬皮全都穿肠而过。有时候,螳螂抓住一条肥硕的后大腿,送到嘴边,细细地品味着,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蝗虫的肥硕大腿对它来说可能是上等好肉,犹如一块上好羊肉对我们而言一样。

螳螂先从猎物的颈部下口。当一只劫持爪拦腰抓住猎获物时,另一只则按住后者的头,使脖颈上方断裂开来。于是,螳螂便把尖嘴从这失去护甲的地方插进去,锲而不舍地啃吃开来。猎物颈部裂开了大口。头部淋巴已遭破坏,蹬踢也就随之停止,猎物便成了一个没有知觉的尸体,螳螂因而可以自由选择,想吃哪儿就吃哪儿了。

如果我放进沙盆的是毒蜘蛛,螳螂只消把它们横着抓过来,就不用担心毒钩了。至于一般的昆虫,螳螂根本不必先摆出死神姿态把猎物吓呆,只等猎物上门抓住就可以了。

渐渐地,我用作观察对象的雌螳螂越来越多,每个沙盆里都住了好几只。为了避免这些脾气暴躁的家伙互相伤害,我给它们抓来数量充足的蝗虫,而且为了保证新鲜,每天要换两次食物。

开始的时候太平无事,但是随着雌螳螂肚子里的卵越来越成熟,交配和产卵季节到来了,它们的性情变得越发残忍反常,具有强烈的占有欲和忌妒心。沙盆里的雌螳螂开始互相挑衅,它们向自己的姐妹摆出死神姿势,恶狠狠地挥舞着镰刀。那是真正的搏斗,没有丝毫友爱之情,往往以悲惨的结局收场,胜者的嘴里躺着同胞残缺不全的尸体,简直是惨不忍睹。

给这些性情大变的待孕妇寻找伴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在8月,雄螳螂十分难找,它们身材瘦小,吃得很少,但翅膀发达,一次能飞我走四五步远的距离。而雌螳螂因为肚子里的卵沉甸甸的,根本不飞跃,它们的翅膀似乎只在摆出死神姿势时才有用。最后,我终于把雌雄螳螂一对对安排好,让每一对都住在单独的沙盆里。

瘦弱的雄螳螂鼓起勇气,挺起胸,歪着脑袋,深情地凝望着未婚妻,久久不动。在得到默许的暗号后,它凑上前去,展开翅膀抖动起来,接下来是一个漫长而美好的婚礼。

1.两只雌性螳螂在打斗 2.螳螂在吃蝗虫 3.交尾后雌螳螂在吃雄螳螂 4.螳螂在做祈祷状 5.螳螂的张牙舞爪魔怪状

然而,在交配完的当天,最晚在第二天,雌螳螂就像对待蝗虫一样把新郎官一口一口吃掉了。我又把第二只雄螳螂放了进去,雌螳螂休息片刻,欣然接受了第二任丈夫的求婚,同样在交配之后把它吃光了。

在两个星期里,我惊讶地看到一只雌螳螂竟然接受了七次求婚,吃掉了七个丈夫!

在为这些雄螳螂叹息的同时,我不禁好奇,如果它们是在田野里交配,是不是有足够的时间逃走,免于一死呢?很快,我在野外见到的令人震惊的一幕彻底打碎了这个善良的念头。那是一对正在交配的螳螂,雄螳螂紧紧抱着雌螳螂,尽职地履行着给卵子受精的义务,然而它的头、颈已经没有了,它的胸膛在雌螳螂扭过头的啃咬之下,也在一点点地消失。这残酷、血腥的场面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千真万确。

在看到螳螂卵囊之前,我以为雌螳螂的天性就是这样粗鲁、野蛮的,但它们那些精巧、安全的育儿室却改变了我的看法。

在向阳的地方很容易找到螳螂卵囊,只要粗糙的表面能把卵囊粘住,像石头、树根、干草,甚至破布、旧皮鞋开裂的皮面,都可以成为螳螂的产卵地点。

9月初的一天傍晚,我饲养的一只雌螳螂终于决定产卵了。它并没选择我精心准备的石块和干百里香,而是看上了坚硬的铁丝网,它觉得铁丝网比常见的粗糙表面支撑性更好,更容易把卵囊牢牢地固定住。

它爬上铁丝网罩子的顶部,身体倒挂着,腹部末端张开一道裂缝,从中排出了一种黏糊糊的物质。那道裂缝不停地一张一合,流出的黏液经过挤压、拍打,接触空气后,膨胀成了一团团包裹着气体的泡沫,就像我们搅打鸡蛋清一样。雌螳螂一边制造泡沫,一边产卵,它的腹部从左到右地摆动,每铺一层泡沫,就在其中产下一层卵,就这样层层叠加,留下了一条条横向的纹路。两分钟后,泡沫渐渐凝固了,变得越来越坚硬。

新造好的螳螂卵囊长四厘米、宽两厘米,一端尖、一端圆,颜色像麦子一样金黄。卵囊的中间部分是并列的两行,像瓦片一样层层相叠,每排瓦片的边沿都有细小的裂缝,这就是门。将来孵化的小螳螂要从门里钻出来,左边的小螳螂出左门,右边的小螳螂出右门。在每一层育儿室里,都沉睡着裹着淡黄色外壳的螳螂卵,它们头朝门口沿着圆圈排列。卵囊的其他部分则是密封的墙,墙体是坚固的泡沫体,既可以保温,又可以抵挡冬天的风雪。

螳螂卵囊刚造好的时候,出口处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东西,就像刷了层白油漆,这是由雌螳螂腹部最后一点干净、细腻的泡沫形成的。这层白漆很容易破碎,要等它脱落后,才能看到出口的裂缝。在筑卵囊的时候,雌螳螂一次也没回头看过,却像个建筑大师一样安排好每一层的育儿室,把孩子放进去,同时垒起保温性能绝佳的墙、留出大门,最后还要刷一层白漆,没要任何帮助就完成了这个完美的建筑。

我钦佩地看着雌螳螂,盼着它能转过身,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对自己的孩子流露些许温情。再次让我震惊的是,雌螳螂一产完卵,就冷漠地离开了,甚至有几只蝗虫靠近螳螂卵囊它也没加理会,完全忘了里面睡着自己的四百多个孩子,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妈妈啊!

螳螂卵囊在普罗旺斯的乡下非常出名,农民们都叫它“梯格诺”。在这些淳朴的乡人眼里,“梯格诺”是治疗冻疮的特效药,据说只要把螳螂卵囊剖开、压出汁液,抹在患处就能治愈。在接下来的冬天,我给自己和家人试用之后发现毫无疗效,冻伤的地方还是又肿又痒。此外,妇女们还喜欢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外出收集“梯格诺”,把它们小心地缝在衣兜里。邻居有人牙疼的时候,就会跑来跟她们借,“我疼得脸都肿了,快借我一点治牙疼的‘梯格诺’吧。”这时善良的妇女会立刻拆开缝线,一边递上“梯格诺”,一边叮嘱道:“这是最后一个,千万别弄丢了,最近可没有那么好的月色啦。”

别看“梯格诺”这么大名鼎鼎,当我告诉农民们这就是螳螂卵囊的时候,大家都惊讶极了。

尽管被当作灵丹妙药收走了很多,田野里仍有大量的螳螂卵顺利地度过严冬,迎来了温暖宜人的季节。

6月中旬的上午,阳光明媚,螳螂卵通常的孵化时刻到了。首先,在每个门口的鳞片下,露出一个半透明的小块,后面有两个大黑点,那就是眼睛。新生的幼虫与其说像螳螂,不如说更像一条小船,缓缓滑动着向外钻。它有一个胖脑袋,身体黄中透红,嘴贴在胸前,腿贴在腹部,这是螳螂的初态幼虫。它在刚孵化时穿着比较圆润的外套,这样才能方便地钻出育儿室,而不碰伤纤细的腰、腿和触须。

初态幼虫的头部逐渐胀大,里面充满了液体,成了一个颤颤巍巍的水泡。幼虫不停地一伸一缩,每扭动一下,水泡都变大一些。最后,它的头使劲弯向胸口,外套从胸前裂开了,于是它更加努力地弯曲、伸直、扭动。终于,腿挣脱出来了。长长的触须也获得了解放,一只真正的小螳螂出现了。刚脱掉的外套就像一根细带子,被风吹得乱晃。

第一只小螳螂的孵化吹响了育儿室的起床号,每一层的卵纷纷醒来,通道里变得热闹极了,大门处渐渐挤满了穿着外套的幼虫,它们争先恐后地往外钻。可是,就在螳螂窝边,有一些家伙早已垂涎三尺,等不及美餐一顿了。

首当其冲的是蚂蚁,它们没法咬破坚固的螳螂卵囊,所以提前几天就埋伏在大门外,穿着外套的幼虫一露头,立刻就被蚂蚁揪住,撕掉外衣咬成碎块。幸运的是,成功脱掉外套的小螳螂越来越多,它们只要逃过蚂蚁,多接触空气一会儿就能变强壮。这些小家伙举起前臂自卫,骄傲地穿过蚁群,不用躲躲闪闪,反而能把蚂蚁撞到一边。它们爬上旁边的树叶,或者掉在草地上,打算探索新世界,完全没想到还有更厉害的敌人窥视着自己。

从矮墙上爬下来一只小灰蜥蜴,它飞快地弹动舌尖,轻轻松松就把逃出蚁群四处游荡的小螳螂舔进了肚子。每舔一口,它都眯起眼睛品尝着鲜嫩的味道,显得十分满意。

除此之外,有些小螳螂甚至没机会见到阳光,就成了别人的猎物。有一种小蜂科的昆虫,它利用尾巴上的尖刺把卵产在坚固的螳螂卵囊里,孵化的幼虫就以螳螂卵为食,直到把整个卵囊都吃空。这样的暴行在昆虫中毫不稀奇,所以,螳螂在一个卵囊里产几百个卵并不多,也许还有点少。为什么雌螳螂不产更多的卵,让繁衍后代变得容易些呢?

我在我的荒石园里漫步思索,一棵樱桃树吸引了我的视线,它在池塘畔舒枝展叶,春天繁花如雪,现在则挂满了鲜艳欲滴的红樱桃: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坐在树枝上大吃特吃;胡蜂咬破薄薄的果皮,小口吮吸着甜汁;花金龟美滋滋地吃饱睡熟了;小飞蝇醉倒在流淌着果浆的饭桌上……樱桃核掉在树下,一直眼巴巴看着的地面居民们立刻行动起来,蚂蚁、蛞蝓把果核上的残肉一点点啃净,田鼠们忙着把光溜溜的果核搬回洞里储存,冬天它们会咬开硬壳,吃里面的果仁。

这棵茂盛的樱桃树每年结果无数,却没有长出遍地的小樱桃苗,周围许许多多的小动物都靠樱桃果实养活,而这些动物最终将化为养料,回归到树根深处的土壤里,进入生命的轮回:春天,肥沃的土壤滋养着樱桃树,树下的草坪也会格外青翠,蝗虫咀嚼鲜美的草叶,螳螂在后大刀一挥,蚂蚁们分享完螳螂幼虫,转眼又进了母鸡的肚子,至于这些母鸡,不久就会躺在盘子里端上人们的餐桌。

原来,螳螂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卵,只有很少一部分用来繁衍后代,其他都将进入大自然的食物链,为了开始而结束,为了新生而死亡。也许,在我思考的时候,燃烧的就是小螳螂流入我血管里的能量,并且迸发出思想的火花。


[1] 修女袍系拉丁文直译名,因其长长的膜翅似修女长袍而得名。法国昆虫学界也以此名冠以这种昆虫。

[2] 螽斯,蝈蝈的学名。

[3] 法国原辅币名,一法郎等于二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