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魔法师三部曲(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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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跨出第一步,还没等第二步落地,乏味的温莎城堡就变成了优雅的圣詹姆斯宫。闷热的牢房消失在身后,满眼都是鲜艳的挂毯和锃亮的银器,疯国王的喃喃自语也淹没在凝重的寂静氛围里,有个人坐在奢华的书桌前,手里握着一杯酒,表情相当难看。

“你迟到了。”摄政王说。

“抱歉,”凯尔略鞠一躬,应道,“我有差事在身。 ”摄政王放下酒杯。“我以为你的差事就是见我,凯尔大师。 ”凯尔挺起胸膛。“我的顺序,殿下,是先见国王。”

“我希望你没太过纵容他,”摄政王的名字也是乔治(凯尔发现灰伦敦有这种习惯,儿子承袭父亲的名字,导致重复太多,也容易混淆),他说着,轻蔑地一摆手,“否则他会精神亢奋。 ”

“这样不好吗?”凯尔问。“对他而言,不好。他很快就会发癫,爬上桌子跳舞,讲些魔法和别的伦敦的疯话。这次你对他耍了什么把戏?让他相信自己能飞? ”

凯尔只犯过一次错。他在随后的拜访中得知,英格兰国王差点走到窗外。那是三楼。“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做过这种示范。 ”乔治亲王捏了捏鼻梁。“他没法像过去那样守口如瓶了。因此他不能离开房间。 ”

“那就是监禁了? ”乔治亲王抚弄着桌子的金边。“温莎城堡是非常体面的地方。 ”体面的监狱说到底还是监狱,凯尔心里想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

第二封信。“您的信。 ”

凯尔被迫站在原地干等,亲王读完了来信(他从未说过信件带有花香),又从外衣的内口袋里抽出一张未完成的回信,接着写了起来,而且不慌不忙,显然是有意刁难凯尔。但凯尔并不介意,他的手指轻叩书桌的金边,从小指至食指,每一个来回都会让房间里的无数蜡烛熄灭一根。

“肯定有风。”看见摄政王攥紧了手中的鹅毛笔,他随口解释。等摄政王写完信,两支鹅毛笔都被捏断了,情绪也糟糕到了极点,凯尔却心情大好。

他伸手要信,但摄政王没有给他,反而起身离开桌子。“坐得我腰酸背疼。陪我走走。 ”凯尔不喜欢这样,可也不能空手回去,所以只好勉强顺从。他从桌上捡起亲王刚刚用完、尚未折断的一支鹅毛笔,装进口袋里。“你打算直接回去吗?”乔治亲王问。他领着凯尔穿过走廊,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门,被帘布遮了一半。

“还有一会儿。”凯尔应道,落在半步之后。守在走廊里的两名皇家卫兵也跟了上来,如影随形。凯尔感到了他们的目光,猜度着他们对于这位客人的情况了解多少。王室成员应该是知道的,至于侍奉他 们的人知道多少,就全凭王室成员的慎重程度了。

“我以为你只是来找我的。”亲王说。

“我喜欢您的城市,”凯尔轻声回答,“而且我的任务特别消耗精力。我要走一走,换换气,然后再回家。 ”

亲王抿着嘴唇,神色漠然。“恐怕城里的空气不如乡下那么新鲜。你怎么称呼我们来着……灰伦敦?就最近来说真是再贴切不过了。留下来吃晚饭。”亲王说的每句话几乎都是陈述的语气。就连提问也不例外。莱也是这样,凯尔认为可能是他们从未被拒绝过,所以养成了习惯。

“你在这儿会很有口福,”亲王咄咄逼人,“我陪你喝点酒,好让你恢复精神。 ”

听起来是好心邀请,但摄政王的所作所为向来可不安好心。

“我不能久留。”凯尔说。

“我坚持,”亲王说,“饭菜已经备好。 ”

有人要来吗?凯尔心想。亲王到底想干什么?把他展示给外人?凯尔时常怀疑亲王有这种想法,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原因,至少年轻的乔治不喜欢保守秘密,钟情于热闹的场面。但不管亲王有多少缺点,他并不傻,而只有傻瓜才会将凯尔这样的人公之于众。灰伦敦早就遗忘了魔法。轮不到凯尔来提醒他们。

“您太慷慨了,殿下,但我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而不是抛头露面。”凯尔一歪脑袋,甩开一绺红铜色的头发,除了湛蓝的左眼,又露出深黑的右眼。整个眼睛都是黑色的,包括眼白和虹膜。这种眼睛可不属于普通人类。那是纯粹的魔法。是血魔法师的记号。安塔芮的标志。

摄政王注视着凯尔的眼睛,凯尔对他的反应颇为享受。谨慎,不

安……还有恐惧。

“您知道我们的世界为何相互隔离吗,殿下?”他不等亲王回答,接着说道,“是为了保护你们。您也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世界曾经是相通的。您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以及其他世界之间,有门可以出入,任何拥有一丝力量的人都能够通行。包括魔法本身。但魔法那个东西,”凯尔又说,“捕食心灵强健者和意志薄弱者,其中一个世界无法阻止它。人吃魔法,魔法吃人,吞噬他们的肉体、精神,然后是他们的灵魂。 ”

“黑伦敦。”摄政王低声说。

凯尔点点头。那座城市的颜色并不是他赋予的。每一个人 ——至少是红白伦敦的每一个人,还有灰伦敦的少数知情人 ——都知道黑伦敦的传说。那是睡前故事。童话。也是警告。关于消失的城市,以及世界。

“您知道黑伦敦和您的伦敦有何共同之处吗,殿下?”摄政王眯起眼睛,但并未插嘴。“缺乏克制,”凯尔说,“渴望力量。您的伦敦之所以得以幸存,唯一的原因是它遗世独立。学会了遗忘。您一定不会希望它恢复记忆。”凯尔没有说出来的是,黑伦敦的血脉里充满了魔法,而灰伦敦几乎没有,他希望强调自己的论点。看情形,他确实做到了。这一次他伸手要信,亲王没有拒绝,甚至毫不犹豫。凯尔把羊皮纸塞进口袋,与偷来的鹅毛笔放在一起。

“一如既往,感谢您的款待。”他说着,夸张地鞠了一躬。摄政王打了个响指,召来一名皇家卫兵。“护送凯尔大师到他要去的地方。”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开。皇家卫兵把凯尔送到公园边上就离开了。圣詹姆斯宫伫立在身后。眼前就是灰伦敦。他深吸一口气,尝到了空气中的烟味。他很想

回家,但还有事要办,而且跟患病的国王和摄政王打了一番交道,凯尔需要喝上一杯。他挽起袖子,竖起领子,走向城中央。

他迈步穿过圣詹姆斯公园,走上一条沿河的泥土步道。太阳将要落山,空气虽不清新,但算得上凉爽,秋风轻轻拂动黑色外套的下摆。他踏上一座跨河而架的人行木桥,靴子踩出了轻柔的声响。凯尔在拱桥上驻足,身后是灯火辉煌的白金汉宫,前面是泰晤士河。河水在木板底下哗哗流淌,他撑在栏杆上,低头俯视。他心不在焉地弯曲手指,流动立刻停止,脚下的河水平静无波,犹如一面光滑的镜子。

他端详着自己的倒影。

“你又不帅。”每次莱看到凯尔照镜子,就会这么说。

“我百看不厌。”凯尔如是回答,虽然他从未看过自己 ——完整的自己 ——只是观察眼睛。他的右眼。即便在红伦敦,魔法盛行之地,这只眼睛也令他与众不同。永远格格不入。

凯尔的右侧传来清脆的欢笑,接着是嗯哼声,然后就听不大明白了。凯尔松开手指,河水又在他脚下奔流如初。他继续前行,离开公园,来到伦敦的街道,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依稀可见。凯尔对教堂颇有好感,于是冲着它点点头,好似老友相遇。尽管这座城市到处都脏兮兮、灰扑扑的,且杂乱无章,贫困潦倒,但也有红伦敦所缺乏的东西:拒绝改变。不为所动的心态,持之以恒的努力。

修建大教堂花了多少年?它将要伫立多少年?在红伦敦,品味的变化如同季节交替,因此,建筑每每起而又拆,再以不同的模样重现。魔法让事情变得简单。甚至可以说,凯尔心想,让事情太过简单。

有时候在家过夜,他觉得睡前和醒来时身处两个不同的地方。

但在这里,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永远静静地等候他的到来。

他经过高大的石头建筑,穿过车水马龙的喧嚣街道,走上一条环 绕着教长庭院的小路,院墙上爬满了青苔。小路越来越窄,延伸到一家酒馆门前为止。

凯尔也止住脚步,脱下外套。他从左往右翻了一面,把带有银纽扣的黑衣换成更加低调和陈旧的街头常服:一件棕色高领上衣,边缘和肘部磨损得厉害。他拍拍口袋,胸有成竹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