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后主情郁才丰,下笔往往直抒怀抱,不作景语。此篇短小精炼却情景交融,便更觉含蓄隽永。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花间词所写情物每不离闺阁内外、床笫之间,偶言其他亦不脱郎情妾意、儿女情思。后主则因经历亡国之哀、切肤之痛,词风陡然一转,气象为之一振,其后期词作较前判若两人,词品乃有云泥之别,温韦之辈遂不可同日而语焉。
然若论词之内容,此篇所写亦无非堂庑庭院,所别者乃在气象。气象有大小,有广狭,有尊卑,有万物生息之殊。东坡词,鸿儒气也;稼轩词,英雄气也;少游词,才子气也;小山词,名流气也;樵歌词,山林气也;后村词,江湖气也;清真词,文人气也;易安词,淑女气也;正中词,士夫气也;飞卿词,胭脂气也。所谓万类竞美,貌合神离,读词之际不可不察也。
黄升说:“此词最凄婉,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然同是凄婉,气象迥然有别。冯煦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与秦、晏相较,则后主岂特伤心人而已!其词又何止凄婉而已!后主之作,血泪而就,性命以成,天赋所化,其词虽写堂庑,其悲早已突破堂庑,安在“西楼”,安在“梧桐”,抑或安在“落花流水”,直在“天上人间”耳!然,后主恃才运笔,往往一泻千里,不作萦纡曲折之局,亦无雕镂藻绘之句,论者或以此讥之。
周济一段妙评曰:“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在周济眼中,虽同为美妇,温庭筠浓妆,韦庄淡抹,而李煜则“粗服乱头”,显然对后主之品第是在温韦之下的。不能说周济的意见没有道理,就三人艺术特点统言之,这番话确可谓一语中的。“生马驹”无所拘束,一任天然而非寻章摘句,可知后主乃天纵之才。至于以“粗服乱头”喻后主词不修边幅,虽言其疏快,毕竟有失允当矣。
后主只是词家本色,赤子之心,素面朝天,被褐怀玉。若说后主粗服乱头,则耆卿之辈岂非衣衫褴褛?后村之流岂非一丝不挂哉?况同为美妇,亦分高下,纵令小家碧玉浓妆艳抹,安得立于麻衣硕人之侧也?
然若说周济损毁后主,则又失之矣。中国自古有崇尚“天然”的美学传统。《世说新语》载:“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后世论文学艺术,常拈此四字譬喻。然而仪容不整毕竟有伤风化,不成体统,故而此语亦是褒中含贬。如龚贤批评同时期画家髡残的作品“粗服乱头,如王孟津书法”,把髡残的画、王铎的字都比作“粗服乱头”,是说二人作品粗放狂野,有失笔墨规矩。实则髡残的画朴拙苍茫,王铎的书法雄逸跌宕,能力矫时人书画柔媚之积习,皆开一代新风。依此看来,后主词从花间突围而出,“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正与二公同功焉。
然,素衣岂粗服哉?胡应麟评后主词“清便宛转,词家王孟”。静安谓“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焉有神秀之王、孟反着粗服、首如飞蓬[1]者耶!此亦非其不为,实不能也,乃天性使然。要待东坡、稼轩辈出,始能振衣高蹈,攘臂一呼,时而粗服时而乱头,方大开气象也。谭献谓“后主之词,足当太白诗篇”,岂非过誉甚乎!
[1] 《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