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1]。
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此词亦东坡黄州时期作品,关于其创作背景尚有一则轶事,叶梦得《避暑录话》载:
(轼)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
在这则传说里,东坡的形象被渲染得“仙气”十足,大约这也正代表了人们对于东坡的看法。夜饮江天,临风啸咏,宾客酬答,此类情境自应是坡公当家本色;而“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则纯属人们的想象。似这般脱尘出世的风流潇洒,只是常人心中构想的东坡,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才像是东坡。然岂真知东坡哉?为求自我而绝圣去智、舍忠弃义,断非心怀社稷的儒者东坡所为也。
何况,这则轶事之真实性本身便很可疑。词起笔已点明作者是夜饮归来,而非席上歌咏;再纵览全篇,词意静虑洞达,自属一人独处有所思而作。可见无论何时,好事者牵强附会之辞总是难免。此词是东坡历经仕途磨折之后,于艰辛岁月里苦中作乐之余的自省沉思,曲终人散之后的孤光自照,最是沉郁,愈沉郁而愈通透,愈通透而愈豪迈,愈豪迈而愈宽厚。
宴饮酒醉,半醉半醒,夜阑风静,敲门不应。不应便不应,那也没什么了不得,正好借此大好夜色,趁清风明月,独对这门外的大江。也许酒醉幻化了感官,也许静夜突出了音响,醉意阑珊的苏轼,此时此刻竟然真切地谛听到眼前渺渺脉脉的江声。江声里的苏轼,蓦然酒醒。历史的兴衰,人生的无常,时光的流逝,岁月的悲欢,一瞬间在心头水聚云集。正如老师欧阳修在秋声里彻悟人生草木,勾想命运沉浮,眼下的苏轼同样百感交集。千古兴亡多少事,个人荣辱无数秋,尽付眼前滚滚江涛。
这是醒时的沉醉,亦是醉时的苏醒。不是先贤屈子“目眇眇兮愁予”的苦闷彷徨,不是唐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那般歌舞升平的雍容,更不是南唐李后主“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凄楚惆怅。东坡耳畔的江声,清晰而深邃,那是独对己身的观照和自白。江水有声,声声如泣如诉;江水无声,此时无声胜有声。
此刻的苏轼,不再作《前赤壁赋》“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那样的高迈之语,也不再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情抒怀,全篇尽用庄子之典,一如不得意之际的李太白在那些潇洒诗句中以道教徒形象的呈现。江声里的苏轼是现实本色的自我,也是脱尽禅理儒规的自我,更是潜意识欲跳脱却跳脱不得的自我。自我最真实,因而感动今古。
[1] 《庄子·知北游》:“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庄子·庚桑楚》:“无使汝思虑营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