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冯延巳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唐圭璋说“此首写闺情,如行云流水,不染纤尘”,八字评语道尽小词佳处。
凡词多写闲情,写愁绪,写生活中无数不可言说的小心曲,许是相思,许是追忆,许是忏悔,许是失意。这首词里没有明言,词人也不愿提起,揣度之到底无非林林总总、诸般尘世之俗累。然而诗词的好恰在于此,三言五语将那番心事自尘埃里提起,如出泥之藕,如暗夜之星,如旱地之雨,白净净活泼泼清凉凉地呈现在你目前,渣滓脱尽,只让观者神怡。
词共八句,全篇行文恰似行云,处处云卷云舒。起首两句自问自答,是一卷一舒。三四句“花前”“镜里”又舒,五句“河畔青芜堤上柳”再舒。六句陡然一转再设一问:“何事年年有?”问至关键处却又不答,是一大卷。结末两句倏然宕开,一舒到底,不作收束,是答语,亦无语;是景语,亦是情语。读之便觉意味不尽。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乃全篇最动人句,本无一字抒情,而字字落在情深处。俞陛云评:“词家每先言景,后言情,此词先情后景。结末二句寓情于景,弥觉风致夷犹。”然若无前章诸般铺陈,反复咏叹,低徊婉转,便无此际高潮。此潮在心,心外之字字句句风平浪静。若以《诗三百》作法比观,此为兴。然《诗经》用于起笔,所谓起兴;此为收束,是尽兴也。
此般作法便是高明手段,要在“沉郁顿挫”四字。胸中万千气象沉郁未发,发而中节[1],顿挫出之,乃见节奏也。如音乐家之度曲,书画家之挥毫,凡心中所想、眼前所见,须收拾光芒、吐纳方寸,皆令收放自如而和谐有致。
王国维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堂庑”一语非静安独造,况周颐《蕙风词话》写:“李重光之性灵,韦端己之风度,冯正中之堂庑,岂操觚之士能方其万一。”所谓堂庑,即词品之规模、气象也。纵观词史,以气象论,正中词则中主之外,近乎独步矣。若以书法史比观,其地位颇似五代巨擘杨凝式。杨风子上承颜柳,下启苏黄,而其书法独特之风味,均有颜、柳、苏、黄所未到处。正中词亦然,其辞文雅秀,有花间遗绪;而意境朗阔,似宋人词风。
静安评正中词“深美闳约”。“深美”即如花间之“雅秀”,“闳约”即如宋人之“朗阔”,或所谓“堂庑”也。又说:“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其实欧阳修专学冯延巳,以至二人词作常为后人相混,若论词品,欧公尚未及也。刘熙载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深而未俊,可知尚未工也。词史浩瀚,而巨匠屈指可数:后主之疏,清真之密,东坡之旷,稼轩之豪,少游之凄,易安之婉,可谓各树一帜,高山可仰矣。然若举一人之作号称冠冕,堪为百世宗者,其惟正中欤?
正中词固非尽善也,拈一言以蔽之,曰“和”。正中之和,近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矣,近乎“中庸”况味矣。既深且美,既闳且约,非狂非狷,不喜不悲,试看后世词家,此番手笔安在哉?
[1] 《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