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官修史体制的运作与演进(中古中国知识·信仰·制度研究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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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汉书》的列传格局

《史记》之后,纪传史的列传总体编排方式有两方面变化。一是类传和四夷传记被集中并被边缘化,即对应不同主题的人物以及四夷列国被一齐安排在列传之末;二是占据主要篇幅的一般列传则根据传主的政治地位编排,这包括官位的高下、文武、清浊、善恶等多方面标准。前一变化过程进展较快:《汉书》首次将不以个人姓名名篇的“类传”统一置于一般列传之后,继之以四夷传记及有僭越性质的《外戚》《元后》《王莽传》,可谓从形式上迈出了整齐列传格局的第一步,此后的纪传体史书也都继承了这样的基本列传格局。但后一方面,即一般列传的编次原则的变化,则经历了较长时间,本文考察亦集中于此。

尽管《汉书》将类传与一般列传做了初步区分,但区别主要限于篇名和位置,二者的编排原则还没有明显差异,一般列传中也存在丰富的主题,而不完全以政治地位编排。在《汉书》第一篇列传《陈胜项籍传》的传目之下,颜师古注讨论了《汉书》列传编排的标准:

服虔曰:“传次其时之先后耳,不以贤智功之大小也。”师古曰:“虽次时之先后,亦以事类相从。如江充、息夫躬与蒯通同传,贾山与路温舒同传,严助与贾捐之同传之类是也。”[1]

颜师古提到的以“事类相从”而打破了“时之先后”的《汉书》列传分别是卷四五《蒯伍江息夫传》、卷五一《贾邹枚路传》、卷六四《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蒯伍江息夫传》所载乃“利口覆邦家”之人,[2]但活动时间则各不相同:蒯通游说于楚汉相争时,“亨郦食其,败田横,骄韩信”;[3]伍被为淮南王安之客,为其谋反划策;江充告发赵国太子丹,又离间武帝与戾太子,终致戾太子之祸;息夫躬向哀帝告发东平王云,又数造谖诈以谋爵禄。这卷列传的特点是用大量笔墨记录游说之辞。卷五一《贾邹枚路传》所载贾山、邹阳、枚乘、路温舒诸人,“并以上书显名”,[4]“能持义谏诤”,[5]传内长篇引录了他们的上奏。在时间上,前三人活动于文景时期,路温舒则是昭宣间人。卷六四《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收录十人皆策士。自严助至终军诸人皆在武帝时上书言时务,多是围绕征伐胡越的讨论,王褒、贾捐之是以对策为宣帝、元帝所赏。各人传记主要是引录上奏或对策,卷末赞语云:“究观淮南、捐之、主父、严安之义,深切著明,故备论其语。”[6]

除了颜师古举出的上述三卷,《汉书》中还有一些列传也具有类似特点。卷六七《杨胡朱梅云传》赞语云“昔仲尼称不得中行,则思狂狷”,[7]是对此卷杨王孙、胡建、朱云、梅福、云敞五人的总结,刘咸炘称此卷为“班之《独行传》也”。[8]卷七二《王贡两龚鲍传》,已经被研究王朝史书写中“隐逸列传”的学者所注意,徐冲总结:“此传以西汉后期的王吉、贡禹、龚舍、龚胜、鲍宣为叙述重点,同时也简单述及了从汉初四皓到汉末新莽时期的若干‘清节之士’。”[9]卷七五《眭两夏侯京翼李传》赞语云:“汉兴推阴阳言灾异者,孝武时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则眭孟、夏侯胜,元成则京房、翼奉、刘向、谷永,哀平则李寻、田终术。此其纳说时君著明者也。察其所言,仿佛一端。假经设谊,依托象类,或不免乎‘亿则屡中’。”[10]这里提到的以阴阳灾异“纳说时君著明者”中,董仲舒自为一传,与武帝时期重要人物同列;谷永阿谀王莽,也与王莽时期人物同列;刘向为楚王刘交之后,附于卷三六《楚元王交传》下;田终术无传;其余诸人则不论年代,全部置于此传中。

以上所举的这些列传,都以某些特定的主题且超越了时代限制来记载人物。《汉书》本来是续《史记》之作,因此在列传编排上受《史记》影响很大,上述诸传虽不是直接因袭《史记》编排,但也蕴含《史记》的精神,通过不同主题体现出史家对历史的认识与归纳。[11]后来的纪传体史列传编排方式的发展,是特色主题一步步退缩,最后变成局限于列传末尾的数卷类传之中,而列传编排总体上由政治地位支配,史书整体呈现为单一的政治史线索。与《汉书》的编纂有密切关系、[12]时代上也紧随《汉书》的是东汉官修史《东观汉记》,但该书没能完整留存,今天流行的纪传体东汉史是成书于南朝前期的范晔《后汉书》,因此下面暂且跳过东汉史,先讨论曹魏史的列传编纂情况。

[1]  《汉书》卷三一《陈胜项籍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85页。

[2]  本卷赞语以“仲尼‘恶利口之覆邦家’”起笔,《汉书》卷四五《蒯伍江息夫传》,第2189页。

[3]  本卷赞语云“蒯通一说而丧三俊”,颜师古注引应劭有上述之语。《汉书》卷四五《蒯伍江息夫传》,第2189页。

[4]  刘咸炘《汉书知意》引“茅坤曰”,收入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史学编》,第203页。

[5]  刘咸炘《汉书知意》,收入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史学编》,第203页。

[6]  《汉书》卷六四《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第2838页。

[7]  《汉书》卷六七《杨胡朱梅云传》,第2928页。

[8]  刘咸炘《汉书知意》,收入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史学编》,第211页。

[9]  徐冲《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75页。

[10]  《汉书》卷七五《眭两夏侯京翼李传》,第3194—3195页。

[11]  本章大体比较诸史列传编排受德行事类(即“主题”)或官位身份的影响之轻重,在这个角度上说《史》《汉》比较接近。而《史》《汉》列传主题的具体取向,曲柄睿认为也存在区别,《汉书》合传“继承了《史记》开创的以人叙传,因‘功名’合传的传统,也参考了刘向、扬雄的依据儒家道德标准对人物分类的要求”。曲柄睿《刘向、扬雄对〈汉书〉合传的影响》,《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第1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

[12]  《东观汉记》也是由班固开始撰写的,参见《后汉书》卷四○上《班固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