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一〕,向人微露丁香颗〔二〕。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三〕。罗袖裛残殷色可〔四〕,杯深旋被香醪涴〔五〕。绣床斜凭娇无那〔六〕;烂嚼红茸〔七〕,笑向檀郎唾〔八〕。
【注释】
〔一〕沉檀轻注:檀,是一种颜色,即浅绛色;色深而带润泽叫“沉”。这种色泽,唐宋妇女闺妆多用之:或用于眉端,或用于口唇,这里是用在口唇的。有人认为是一种香,实误。《花间集》阎选《虞美人》词“臂留檀印齿痕香”,毛熙震《后庭花》词“歌声慢发开檀点”,都是以檀注唇的例证。轻注,是轻轻注入,即点的意思。些儿个,是当时方言,即“些子儿”(“些子儿”,现在惯用了,其实也是当时的方言。见李调元《方言藻》)。《王直方诗话》:“(宋)太祖一夕玩月,命学士卢多逊曰:可以作诗。多逊曰:请用何韵?太祖曰:用儿字韵。多逊奏诗曰:‘太液池边月上时,好风吹动万年枝。谁家玉匣新开鉴,露出清光些子儿?’”(见《诗话总龟》卷二十引。)这句的意思是承上句说,梳妆好了,口唇上还点了一些“沉檀”。
〔二〕丁香:本植物名,又叫“鸡舌香”,人家常用作女人舌的代称。这句是说向人微微地露出自己的舌头,表示很得意的神态。
〔三〕樱桃:女人的口娇小红润像樱桃般,因而被称为樱桃。白居易诗“樱桃樊素口”是明显的例子。这句是说她歌唱时张开了小口。
〔四〕裛残殷色可:裛,是沾濡。殷色,是深红色,一说是赤黑色。可,连下文看,义同“犹可可”、“犹闲可”,即还不在乎、还不算什么的意思。薛昭蕴《浣溪沙》词“瞥地见时犹可可,却来闲处细思量”,《西厢记》“而今烦恼犹闲可,久后思量怎奈何”,都是在两句中由浅到深的说法。这里的“殷色可”比之下一句“香醪涴”怕也是有程度浅深的差别。
〔五〕杯深:是说酒喝得多了。 香醪涴:醪,是汁滓相兼的醇酒,味甜。涴,同污。
〔六〕凭:靠着。 娇无那:是无限娇娜、身不自主的意思。无那,犹无可奈何。
〔七〕红茸:茸,和“绒”通,刺绣所用的丝缕,也叫“茸线”。有各种颜色,这里是指红色的茸线。
〔八〕檀郎唾:檀郎,古代妇女叫自己所爱的男子做“檀郎”。李贺诗:“檀郎谢女眠何处?”曾谦益注:“潘安小字檀奴,故妇女称呼所欢为檀郎。”又《坚瓠集》:“诗词中多用檀郎字,檀喻其香也。”唾,吐出口里的东西叫“唾”。
这是描写一个歌女的情态,从出场到收场都加以精细的刻画,因为写的是歌女,故着重写她的口中的表现。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结尾嚼绒唾檀郎的描写,从这种动作中来表达出女人撒娇的神态,在以前是没有被发现过的。
【校勘】
《草堂诗余别集》(沈际飞选评,秦士奇订定,古香岑《草堂诗余》四集本,以后简称《别集》)题作《咏佳人口》,《历代诗余》题作《咏美人口》。
〔晓妆句〕《花草粹编》、《花间集补》、《全唐诗》、《历代诗余》、《词谱》均作“晚妆”。《别集》注:“一作晚,误。”吴本、侯本“向人”下注:“缺一字。”
〔唾〕萧本作“吐”。
【集评】
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后主、炀帝辈,除却天子不为,使之作文士荡子,前无古,后无今。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八:徐士俊云:天何不使后主现文士身而必予以天子位,不配才,殊为恨恨。
李渔《窥词管见》:李后主《一斛珠》之结句云:“绣床斜倚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此词亦为人所竞赏。予曰:此娼妇倚门腔、梨园献丑态也。嚼红绒以唾郎,与倚市门而大嚼,唾枣核瓜子以调路人者,其间不能以寸。优人演剧,每作此状,以发笑端,是深知其丑,而故意为之者也。不料填词之家,竟以此事谤美人,而后之读词者,又止重情趣,不问妍媸,复相传为韵事,谬乎不谬乎?无论情节难堪,即就字句之浅者论之,烂嚼打人诸腔口,几于俗杀,岂雅人词内所宜。
李佳《左庵词话》卷下:李后主词“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李易安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汪肇麟词“待他重与画眉时,细数郎轻薄”,皆酷肖小儿女情态。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画所不到,风流秀曼,失人君之度矣。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虽绮靡之音,而上阕“破”字韵颇新颖。下阕“绣床”三句自是俊语。杨孟载袭用之,有《春绣》绝句云:“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翻用前人词语入诗,虽能手不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