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書懷 〔一〕
臘雪一尺厚 〔二〕 ,雲凍寒頑癡 〔三〕 。孤城大澤畔,人疏煙火微 〔四〕 。憤悱欲誰語?憂愠不能持 〔五〕 。天子號仁聖,任賢如事師。凡稱曰治具,小大無不施 〔六〕 。明庭開廣敞,才雋受羈維 〔七〕 。如日月縆昇,若鸞鳳葳蕤 〔八〕 。人才自朽下,棄去亦其宜 〔九〕 。北虜壞亭障,聞屯千里師。牽連久不解,他盜恐旁窺 〔一〇〕 。臣實有長策,彼可徐鞭笞 〔一一〕 。如蒙一召議,食肉寢其皮 〔一二〕 。斯乃廟堂事,爾微非爾知 〔一三〕 。向來躐等語,長作陷身機 〔一四〕 。行當臘欲破,酒齊不可遲。且想春候暖,甕間傾一巵 〔一五〕 。
〔一〕 本詩作于會昌二年十二月,牧之時任黄州刺史。
〔二〕 臘:陰曆十二月。
〔三〕 雲凍句:謂雪天寒冷,雲層凍結凝固。頑癡,喻凍雲凝結。
〔四〕 孤城兩句:謂黄州僻處雲夢澤畔,人烟稀少。據《黄州刺史謝上表》:“黄州在大江之側,雲夢澤南,古有夷風,今盡華俗。户不滿二萬,税錢才三萬貫。”大澤,謂雲夢澤。
〔五〕 憤悱(fěi)兩句:謂内心鬱悶憂傷,難以自抑,却無處傾訴。憤悱,鬱憤。憂愠(yùn),憂傷惱恨。
〔六〕 凡稱兩句:謂凡屬有益的治國措施,不論其大小,無不施行。治具,治國之措施。《史記·酷吏列傳》:“法令者治之具。”
〔七〕 明庭兩句:謂朝廷聖明,敞開大門,凡有才之士均受到任用。明庭,朝廷。才雋(jùn),才能出衆者。雋,通“俊”。羈(jī)維,以繩束縛,此謂任用。
〔八〕 如日兩句:謂武宗朝政治開明,如旭日之初升,似新月之上弦,蒸蒸向上;又仿佛鸞鳳之毛羽絢麗繽紛,繁榮昌盛。日月縆(ɡēnɡ)升,《詩經·小雅·天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縆,通“恒”。陳奂《詩毛氏傳疏》:“月上弦之貌。”葳蕤(wēi ruí),草木繁茂披垂狀,此謂鸞鳳之長羽紛披。
〔九〕 人才兩句:化用孟浩然《歲暮歸南山》“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句意,含有牢騷不平。
〔一〇〕 北虜四句:謂回鶻入侵中土,朝廷已調集大軍抵禦之。如若不及時解決這一問題,則恐其他敵人窺伺,乘隙而起。北虜,謂回鶻。亭障,古代設于邊疆險要處供防守之堡壘。他盜,指抗命之藩鎮。《史記·項羽本紀》:“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聞屯千里師,《舊唐書·武宗紀》:“(會昌)二年八月,回紇烏介可汗過天德至杷頭烽北,俘掠雲朔北州,乃徵發許、蔡、汴等六鎮之師,以太原節度使劉沔爲回紇南面招討使,以張仲武爲幽州盧龍節度使,檢校工部尚書,封蘭陵郡王,充回紇東面招討使,皆會軍于太原。”
〔一一〕 鞭笞(chī):猶驅使。《漢書·陸賈傳》:“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
〔一二〕 食肉寢皮:謂徹底消滅。《左傳·襄公二十一年》:“然二子者,譬于禽獸,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也。”
〔一三〕 斯乃兩句:謂抵禦侵略、保障國土爲朝廷大事,非官職卑微者所宜知。斯,此。廟堂,猶言朝廷。微,地位卑下。
〔一四〕 向來兩句:謂從來越級進諫者,常陷于危殆。躐(liè)等,越級。陷身機,馮集梧注:“《魏志·袁紹傳》注:《魏氏春秋》曰:舉手挂網羅,動足蹈機陷。”機,捕鳥獸的機檻。《後漢書·趙壹傳》:“罼網加上,機穽在下。”
〔一五〕 行當四句:謂臘月將盡,釀酒不宜遲緩,以便來年一醉解愁。行當,將要。酒齊(jì),指釀酒。古代按酒之清濁分五等,稱“五齊”。《周禮·天官·酒正》:“辨五齊之名:一曰泛齊,二曰醴齊,三曰盎齊,四曰緹齊,五曰沈齊。”鄭玄箋:“醴以上尤濁,盎以下差清。”甕(wènɡ)、巵(zhī),均古代酒器。
是詩無異牧之自薦之詩,表現了他深切憂念邊患,欲獻其平寇良策的熱望。其同年所作《上李中丞書》,曾自述“于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深有研究,從《罪言》亦可知其自稱“有良策”,實非書生空論。惜不爲朝廷重視,反將其出置僻郡小州,使其熱望落空,“良策”不行,故詩中壯志難伸、抑鬱不平之氣噴薄而出。明胡震亨曰:“韓退之贈張道士詩:‘臣有平賊策,狂童不難治。恨無一尺箠,爲國笞羌夷。臣有膽與氣,不忍死茆茨。天空日月高,下照理不遺。寧當不竢報,歸袖風披披。霜天熟柿栗,收拾不可遲。’杜牧亦有書懷詩云:‘北虜壞亭障,聞屯千里師。牽連久不解,他盜恐旁窺。臣實有良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議,食肉寢其皮。斯乃廟堂事,爾微非爾知。向來躐等語,長作陷身機。行當臘欲破,酒齊不可遲。且想春候暖,甕間傾一巵。’並以排調語抒孤憤,意象如一,未知紫微有意祖述,抑或偶爾暗合也?”(《唐音癸籤》卷十一)作于次年之《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亦可略見其胸中韜略。又,《新唐書》本傳謂:“宰相李德裕素奇其才,會昌中,黠戞斯破回鶻,回鶻種落潰入漠南,牧説德裕,不如遂取之。以爲兩漢伐虜,常以秋冬,當匈奴勁弓折膠,重馬免乳,與之相校,故敗多勝少;今若以仲夏發幽、并突騎及酒泉兵,出其意外,一舉無類矣。德裕善之。會劉稹拒命,詔諸鎮兵討之。牧復移書于德裕。……俄而澤潞平,略如牧策。”德裕固奇其才,用其策,然囿于朋黨成見,終未能拔擢重用之。在德裕任相之會昌年間,杜牧僅一州郡刺史而已。牧之稱:“李太尉專柄五年,多逐賢士,天下恨怨。”(《唐故太子少師奇章郡開國公贈太尉牛公墓誌銘》)若與是詩印證,則可知其“憤悱”、“憂愠”云云皆係因德裕所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