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选集(中国古典文学名家选集丛书)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行次西郊作一百韻 〔一〕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還秦 〔二〕 。南下大散嶺,北濟渭之濱 〔三〕 。草木半舒坼,不類冰雪晨。又若夏苦熱,燋卷無芳津 〔四〕 。高田長槲櫪,下田長荆榛 〔五〕 。農具棄道旁,飢牛死空墩。依依過村落 〔六〕 ,十室無一存。存者皆面啼,無衣可迎賓。始若畏人問,及門還具陳:

〔一〕 次:止宿。西郊:京西郊區。開成二年十二月,商隱從興元(今陝西漢中)回長安,路過京西郊區,寫出耳聞目睹的人民苦難情狀。

〔二〕 蛇年建丑月:開成二年丁巳,巳屬蛇。夏曆以正月爲建寅,上推十二月爲建丑。梁,州名,治所在興元。秦,指長安。

〔三〕 大散嶺:在寶鷄縣西南。這裏指向南下嶺,再北渡渭水。

〔四〕 舒坼:萌芽。燋卷:乾枯卷縮。芳津:指水分。天暖没有冰雪,草樹抽芽;又因天旱,抽出的芽乾枯卷縮。

〔五〕 槲(hú)櫪、荆榛(zhēn):泛指野生雜樹,寫田地荒蕪。

〔六〕 依依:狀惆悵牽掛的感清。ft


右輔田疇薄,斯民常苦貧 〔七〕 。伊昔稱樂土,所賴牧伯仁 〔八〕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親 〔九〕 。生兒不遠征,生女事四鄰 〔一〇〕 。濁酒盈瓦缶,爛穀堆荆囷 〔一一〕 。健兒庇旁婦,衰翁GF8A4 童孫 〔一二〕 。况自貞觀後,命官多儒臣。例以賢牧伯,徵入司陶鈞 〔一三〕

〔七〕 右輔:指京城西郊。斯民:此民。

〔八〕 伊昔:從前。伊,發語詞。牧伯:地方最高行政長官。

〔九〕 冰玉:指廉潔。《晉書·賀循傳》:“循冰清玉潔。”六親:指親近的親屬。

〔一〇〕 遠征:遠行。事四鄰:嫁給附近鄰居,侍奉公婆丈夫。

〔一一〕 濁酒:一種家釀的酒。瓦缶:瓦製酒器。爛穀:穀多得吃不了而霉爛。荆囷(jūn):荆條編的糧囤。

〔一二〕 庇旁婦:養外婦。舐(shì):舔,老牛舐犢,比喻老人愛撫孩子。

〔一三〕 貞觀:唐太宗年號。儒臣:指文臣。徵入:調到朝廷。司陶鈞:主持政事,即任宰相。《漢書·鄒陽傳》:“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于陶鈞之上。”陶鈞,製陶器的轉輪,轉動它來製成陶器,喻治理國家。ft


降及開元中,奸邪撓經綸 〔一四〕 。晉公忌此事,多録邊將勳 〔一五〕 。因令猛毅輩,雜牧昇平民 〔一六〕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或出倖臣輩,或由帝戚恩 〔一七〕 。中原困屠解,奴隸厭肥豚 〔一八〕 。皇子棄不乳,椒房抱羌渾 〔一九〕 。重賜竭中國,強兵臨北邊。控弦二十萬,長臂皆如猿 〔二〇〕 。皇都三千里,來往如雕鳶。五里一换馬,十里一開筵 〔二一〕 。指顧動白日,暖熱迴蒼旻。公卿辱嘲叱,唾棄如糞丸 〔二二〕 。大朝會萬方,天子正臨軒 〔二三〕 。綵旂轉初旭,玉座當祥烟 〔二四〕 。金障既特設,珠簾亦高褰。捋須蹇不顧,坐在御榻前 〔二五〕 。忤者死跟履,附之升頂顛 〔二六〕 。華侈矜遞衒,豪俊相倂吞 〔二七〕 。因失生惠養,漸見徵求頻 〔二八〕

〔一四〕 開元:唐玄宗年號。撓經綸:擾亂政治。理絲稱經,分類稱綸,用來比治理國事。

〔一五〕 晉公:李林甫在開元二十五年封晉國公。忌此事:忌用文臣任地方長官,積功後入相,來分自己的權力,請專用蕃將,蕃將立功後不能入相。

〔一六〕 猛毅輩:指武臣。牧:統治。昇平民:太平時代的人民。

〔一七〕 多故:多事。除授:任命官職。非至尊:不由皇帝。倖臣:寵臣。

〔一八〕 屠解:屠殺肢解。奴隸:權臣貴族家裏的僕役。厭:同饜,飽足。豚:小猪。

〔一九〕 不乳:不養。不養皇子事無考,一説玄宗寵愛武惠妃,欲立武惠妃子,殺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椒房:后妃宫,用椒和泥塗壁,指楊貴妃。抱羌渾:指以安禄山爲兒。《安禄山事跡》:“禄山生日後三日,召禄山入内。貴妃以綉綳子綳禄山,令内人以采輿舁之,歡呼動地,玄宗使人問之,報云:‘貴妃與禄山作三日洗兒。’自是宫中皆呼禄山爲禄兒,不禁出入。”禄山是雜種胡人,羌渾是借用。

〔二〇〕 控弦:拉弓的戰士。長臂:《史記·李將軍列傳》:“(李)廣爲人長猨臂,其善射亦天性也。”安禄山領平盧(治青州,今山東益都縣)、范陽(治薊,今北京大興縣)、河東(治太原,在山西)三道節度使。《安禄山事跡》:“十一載三月,禄山引蕃、奚步騎二十萬,直入契丹,以報去秋之役。”

〔二一〕 三千里:《舊唐書·地理志》:“范陽在京師東北二千五百二十里。”雕鳶:皆猛禽善飛。指禄山部下的牒報人員。《安禄山事跡》:“禄山乘驛馬詣闕,每驛中間,築臺以换馬,不然馬輒死。飛蓋蔭野,車騎雲屯,所至之處,皆賜御膳,水陸畢備。”

〔二二〕 蒼旻(mín):《爾雅·釋天》:“春爲蒼天,秋爲旻天。”手指眼看,態度或温和或熱烈,都可以影響皇帝。公卿受到嘲弄叱責,被看輕得像糞丸。《古今注》:“蜣蜋能以土包糞,推轉成丸。”寫禄山的氣焰不可一世。

〔二三〕 大朝:天子在元旦冬至大會各方臣子稱大朝,與平日的常朝不同。臨軒:天子不坐正殿,在平臺接見臣下。

〔二四〕 綵旂:上朝時,綵旗在初升的陽光中轉動。祥烟:皇帝座位前銅爐内香烟繚繞。

〔二五〕 《舊唐書·安禄山傳》:“上御勤政樓,於御坐東爲設一大金鷄障(屏風),前置一榻坐之,捲去其簾。”褰(giān):掛。蹇(jiǎn):驕傲。

〔二六〕 跟履:踐踏。頂顛:指高位。《新唐書·安禄山傳》:“(禄山)反狀明白,人告言者,帝必縛與之。”此即忤者死跟履。又:“其軍中有功位將軍者五百人,中郎將二千人。”即附者升頂顛。

〔二七〕 矜遞衒:驕傲地繼續誇耀自己的豪華。《新唐書·安禄山傳》:“帝爲禄山起第京師。爲瑣户交疏(門户都雕刻),臺觀沼池華僭(華麗過制度),帟幕率緹綉(用丹黄色帛刺綉)。”併吞:又:“(阿)布思者,九姓首領也。禄山厚募其部落降之。禄山已得布思衆,則兵雄天下,愈偃肆。又奪張文儼馬牧。”

〔二八〕 因失兩句:玄宗因失于督察,只對禄山加恩,禄山的要求越來越多。《新唐書·安禄山傳》:“進禄山東平郡王。九載,兼河北道採訪處置使,賜永寧園爲邸。詔上谷郡置五鑪,許鑄錢。又求兼河東,遂拜雲中太守、河東節度使。既兼制三道,意益侈。又請爲閑厩隴右羣牧等使,因擇良馬内(納)范陽。”ft


奚寇東北來,揮霍如天翻。是時正忘戰,重兵多在邊 〔二九〕 。列城繞長河,平明插旗幡。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 〔三〇〕 。大婦抱兒哭,小婦攀車轓 〔三一〕 。生小太平年,不識夜閉門。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雲 〔三二〕 。廷臣例麞怯,諸將如羸奔 〔三三〕 。爲賊掃上陽,捉人送潼關 〔三四〕 。玉輦望南斗,未知何日旋 〔三五〕 。誠知開闢久,遘此雲雷屯 〔三六〕 。逆者問鼎大,存者要高官 〔三七〕 。搶攘互間諜,孰辨梟與鸞 〔三八〕 。千馬無返轡,萬車無還轅。城空雀鼠死,人去豺狼喧 〔三九〕

〔二九〕 奚寇:指禄山叛軍,禄山養同羅、奚、契丹八千餘。東北:原作“西北”。朱注:“當作東。”揮霍:行動極快。《舊唐書·安禄山傳》:“(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反于范陽。以諸蕃馬步十五萬,夜半行,平明食,日六十里。天下承平日久,人不知戰。聞其兵起,朝廷震驚。”

〔三〇〕 禄山叛軍十二月渡黄河,連陷陳、滎陽、東都洛陽。屯:駐守。《安禄山事跡》:“所至郡縣無兵禦捍。兵起之後,列郡開甲仗庫,器械朽壞,兵士皆持白棒。”

〔三一〕 轓(fān):車箱兩旁横木。小婦攀着車箱旁横木想擠上去逃難。

〔三二〕 點行:按户口册征兵。生分:活着分離作死别的誓言。

〔三三〕 例麞怯:像麞一樣膽怯。麞似小鹿,膽小善驚。羸(léi):瘦羊。

〔三四〕 掃上陽:打掃東都洛陽的上陽宫。送潼關:從長安捉百官、宦者、宫女、樂工送出潼關到洛陽。《通鑑》至德元載正月:“禄山(在洛陽)自稱大燕皇帝。”六月,“乃遣孫孝哲將兵入長安。禄山命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每獲數百人,輒以兵衛送洛陽”。

〔三五〕 玉輦(niǎn):皇帝的車,指玄宗奔蜀。南斗,二十八宿的斗宿,指蜀地。旋:指回京。

〔三六〕 開闢久:開天闢地已經久遠,指唐朝建國已久。遘:遭遇。雲雷屯:《易·屯》:“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屯卦雷下雲上,即剛下柔上相交接而生災難。指安禄山之亂。

〔三七〕 逆者:叛亂者,指禄山。問鼎大:《左傳·宣公三年》:“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楚莊王問九鼎的輕重,即有窺覦周朝政權意。存者:未叛亂的藩鎮。要高官:要挾朝廷封官。

〔三八〕 搶攘:紛擾。互間諜:互相刺探。梟與鸞:梟比叛臣,鸞比忠臣。

〔三九〕 千馬、萬車:指唐玄宗、肅宗派去討伐叛軍的部隊全軍覆没。城空:指人民逃走。豺狼:指叛軍。ft


南資竭吴越,西費失河源 〔四〇〕 。因令右藏庫,摧毁惟空垣 〔四一〕 。如人當一身,有左無右邊。筋體半痿痹,肘腋生臊膻 〔四二〕 。列聖蒙此恥,含懷不能宣。謀臣拱手立,相戒無敢先 〔四三〕 。萬國困杼軸,内庫無金錢。健兒立霜雪,腹歉衣裳單 〔四四〕 。饋餉多過時,高估銅與鉛 〔四五〕 。山東望河北,爨烟猶相聯。朝廷不暇給,辛苦無半年 〔四六〕 。行人攉行資,居者稅屋椽 〔四七〕 。中間遂作梗,狼藉用戈鋋 〔四八〕 。臨門送節制,以錫通天班 〔四九〕 。破者以族滅,存者尚遷延 〔五〇〕 。禮數異君父,羈縻如羌零 〔五一〕 。直求輸赤誠,所望大體全 〔五二〕 。巍巍政事堂,宰相厭八珍 〔五三〕 。敢問下執事,今誰掌其權 〔五四〕 ?瘡疽幾十載,不敢抉其根。國蹙賦更重,人稀役彌繁 〔五五〕

〔四〇〕 吴越:指東南地區,安禄山叛亂後,唐朝的財政收入依靠淮南江南地區。河源:黄河上游的河西隴右一帶陷于吐蕃。

〔四一〕 右藏庫:藏各地所貢金玉珠寶玩好之物;左藏庫藏全國賦稅財物。安史亂後,金玉寶貨爲各地藩鎮壟斷,不再進貢。右藏庫只剩空垣。

〔四二〕 有左無右:有左藏庫無右藏庫,又失去河西隴右,也無右,如人半身不遂,即痿痹。河西隴右是唐朝肘腋之地,陷于吐蕃,他們以牛羊肉爲食,因稱臊膻。

〔四三〕 列聖:指肅宗、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等。蒙恥:受辱,指藩鎮割據,隴右失陷。含懷:容忍。無敢先:無人敢提出削平藩鎮收復失地。

〔四四〕 萬國:各地區。杼軸:織布機,指織布帛。《詩·大東》:“小東大東,杼軸其空。”腹歉:肚飢。

〔四五〕 饋餉:運送軍糧。高估:物價高漲。《新唐書·食貨志》:“(德宗時)江淮多鉛錫錢,以銅盪(鍍)外,不盈斤兩,帛價益貴。”

〔四六〕 山東:華山以東。河北:黄河北部。爨(cuàn)烟:炊烟。從山東到河北,炊烟相聯。不暇給:無暇顧及。無半年:辛苦一年無半年口糧,指山東河北在藩鎮壓榨下,朝廷管不了。

〔四七〕 行人:行商。攉:同“榷”,專利,轉爲征稅。行資:行商的物資。居者:有房産者。《舊唐書·德宗紀》:建中三年九月,“(趙)贊乃于諸道津要置吏稅商貨,每貫稅二十文,竹木茶漆皆什一稅一”。四年六月,“初稅屋間架除陌錢”。《新唐書·食貨志》:“屋二架爲間,上間錢二千,中間一千,下間五百。除陌法,公私貿易,千錢舊算二十,加爲五十。”指朝廷的剥削。

〔四八〕 作梗:阻塞朝命,作亂。狼藉:雜亂。用戈鋋(yán):用兵。鋋,短矛。指河北藩鎮朱滔、田悦、王武俊以及朱泚、李懷光、李納、李希烈的叛亂。

〔四九〕 臨門:朝廷使人到門。節制:旌節和制書,旗子符節,皇帝文書。錫:賜。通天班:朝廷官階。中唐以來,節度使死,其子往往自稱留後,朝廷派使臣把旌節制書送上門去,正式任命。並賜朝官銜,如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宰相銜。

〔五〇〕 破者:被朝廷討平的藩鎮。族滅:滅族。憲宗時討平西蜀劉辟、淮西吴元濟等。存者:指河北藩鎮。遷延:拖下去。

〔五一〕 禮數:禮儀制度。異君父:跟朝廷上的君臣不同。羈縻:馬籠頭、牛繮繩,指籠絡。朝廷對待藩鎮像對待少數民族,只是籠絡而已。羌零(lián):西方羌族,先零,羌族的一支。

〔五二〕 直:豈。對藩鎮豈求他們效忠,只望他們顧全大體,不要叛亂而已。

〔五三〕 巍巍:崇高。政事堂:中書省(主管大政)、門下省(出納帝命)、尚書省(管領百官)的長官討論政事的地方。厭(饜)八珍:吃飽各種珍品。政事堂議政後會食。

〔五四〕 下執事:手下辦事員,是對對方的尊稱,指作者。誰掌權:《新唐書·宰相表》,當時宰相有鄭覃、李石、陳夷行。

〔五五〕 瘡疽:比國家的禍害。抉:挖掘。國蹙:朝廷直轄區縮小。役:勞役。賦役負擔更重。《新唐書·食貨志》:“元和中,供歲賦者,浙西、浙東、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八道,户百四十四萬,比天寶才四之一;兵食于官者八十三萬,加天寶三之一。”ft


近年牛醫兒,城社更攀緣。盲目把大旆,處此京西藩 〔五六〕 。樂禍忘怨敵,樹黨多狂狷。生爲人所憚,死非人所憐 〔五七〕 。快刀斷其頭,列若猪牛懸 〔五八〕 。鳳翔三百里,兵馬如黄巾 〔五九〕 。夜半軍牒來,屯兵萬五千。鄉里駭供億,老少相扳牽 〔六〇〕 。兒孫生未孩,棄之無慘顔。不復議所適,但欲死山間 〔六一〕

〔五六〕 牛醫兒:《後漢書·黄憲傳》:“父爲牛醫。同郡戴良,才高倨傲,而見憲未嘗不正容,及歸,惘然若有失也。其母問曰:‘汝復從牛醫兒來耶?’”這裏借指鄭注,因他用醫藥取得文宗信任。城社:城狐社鼠,依托城牆和社樹,不易驅除,比鄭注依靠文宗信任。攀援:攀附援引,指結黨營私。盲目:鄭注近視,詆爲盲目。京西藩:指鳳翔府,宰相李訓以鄭注爲鳳翔節度使。把大旆:指鄭注爲節度使。

〔五七〕 樂禍:當時文宗與李訓、鄭注密謀誅殺宦官,引起禍害,忘記了宦官這個怨敵。樹黨:鄭注結黨多是狂躁的人。狂狷:狂躁和褊狹,這裏只用狂義。李訓、鄭注排斥李宗閔、李德裕,把所惡朝臣稱爲二李之黨,多所斥逐,爲人所畏憚。鄭注被殺後,不爲人所憐憫。

〔五八〕 斷頭:李訓、鄭注本約内外合力誅宦官,訓欲獨自居功,詭言甘露降,見《有感二首》注〔一〕。事敗,宦官仇士良密令鳳翔監軍宦官張仲清誘殺鄭注,把頭送長安,在興安門懸頭示衆。

〔五九〕 三百里:《舊唐書·地理志》:“鳳翔在京師西三百十五里。”黄巾:後漢末農民起義部隊,用黄巾裹頭。這裏誣蔑黄巾爲盜賊。《通鑑》太和九年十一月甘露之變,太監仇士良等率禁兵捕殺李訓鄭注連及王涯等。開成元年二月劉從諫上表稱“内臣擅領甲兵,恣行剽劫,延及士庶,横被殺傷,流血千門,僵尸萬計,搜羅枝蔓,中外恫疑”。可見太監的横暴,人民的受害。

〔六〇〕 軍牒:兵書。屯兵:駐軍。供億:供給安置。扳牽:牽挽。《通鑑》稱太監用左神策大將軍陳君奕爲鳳翔節度使。這裏寫他率軍到鳳翔時擾民的情况,人民扶老攜幼逃到山里去。

〔六一〕 孩:小兒笑,指還不會笑的嬰兒。適:往。所適:去的地方。ft


爾來又三歲,甘澤不及春。盜賊亭午起,問誰多窮民 〔六二〕 。節使殺亭吏,捕之恐無因 〔六三〕 。咫尺不相見,旱久多黄塵。官健腰佩弓,自言爲官巡。常恐值荒迥,此輩還射人 〔六四〕 。愧客問本末,願客無因循。郿塢抵陳倉,此地忌黄昏 〔六五〕

〔六二〕 爾來:近來。三歲:從太和九年甘露之變到開成二年作者作此詩時共三年。甘澤:甘霖,指春旱。亭午:正午。問誰:問是什麽人。窮民:指窮民被迫反抗。

〔六三〕 節使:節度使。亭吏:亭長。亭是基層行政單位,十里一亭,十亭一鄉。亭有亭長,主管捕盜賊。窮民起來反抗,亭吏很難制止,殺亭吏也没用。

〔六四〕 官健:官兵。巡:巡查盜賊。荒迥:荒野。此輩:指官兵,官兵在荒野也害人。

〔六五〕 客:指作者。本末:從頭到尾的經過。因循:耽擱。郿塢:在今陝西郿縣北。陳倉:在今陝西寶鷄縣東。忌黄昏:切忌在黄昏趕路,因路上不太平。ft


我聽此言罷,冤憤如相焚。昔聞舉一會,羣盜爲之奔。又聞理與亂,繫人不繫天 〔六六〕 。我願爲此事,君前剖心肝。叩額出鮮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脣 〔六七〕 。使典作尚書,廝養爲將軍 〔六八〕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聞。

〔六六〕 如相焚:《詩·小雅·節南山》:“憂心如惔(焚)。”舉一會:《左傳·宣公十六年》:“(晉景公)以黻冕命士會將中軍,且爲太傅。于是晉國之盜逃奔于秦。”理與亂:治和亂。繫:關係,决定。

〔六七〕 滂沱:形容淚流得多。紫宸:殿名,皇帝聽政處。九重:《楚辭·九辨》:“君之門兮九重。”指朝廷。黯:昏亂。隔:被阻隔,不能進入朝廷。

〔六八〕 使典:胥吏,下級小吏。尚書:中央設尚書省,下分六部,吏、户、禮、兵、刑、工,各部長官爲尚書。廝養:僕役,指宦官。《舊唐書·李林甫傳》:“時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在鎮有政能,玄宗加實封。(張)九齡又奏曰:‘邊將訓兵秣馬,儲蓄軍實,常務耳。陛下賞之可也,欲賜實賦,恐未得宜。’玄宗欲行實封之命,兼爲尚書。九齡對曰:‘仙客本河湟一使典耳,目不識文字,若大任之,臣恐非宜。”當時往往給節度使加尚書銜,讓宦官領兵作將軍。ft

這首詩,先寫當時京城西郊一帶田地荒蕪,人民逃亡和苦難。再通過農民的口,説出貞觀之治,人民富庶。轉到開元中李林甫、楊國忠亂政,玄宗寵信安禄山,釀成禍亂。由于安史之亂,國庫空虚,河西淪陷,藩鎮跋扈,人民遭災。加上甘露之變,太監專横,使人民再受苦難。從貞觀之治到甘露之變,作了高度的概括。

在這首詩裏,作者表達了他的政治觀點。他認爲貞觀時,選拔賢明的地方長官入朝主管大政,政治清明,人民樂利;開元中,任用奸人李林甫敗壞朝政,就會釀成禍亂。文宗任用鄭注,也使人民受難。他主張賢人政治,是儒家的政治觀點。比起同時期的劉蕡、杜牧來,似較遜色。當時唐朝政治的病根,一在宦官執掌軍權,干預大政;一在藩鎮割據,削弱了朝廷的力量;一在剥削加重,使人民生活不下去。劉蕡在甘露之變以前就指出宦官的禍害,杜牧《罪言》,就指出藩鎮的危害。商隱在這裏強調賢人政治,對藩鎮的割據、宦官的禍害、人民的苦難都寫了,但光靠賢人政治來解决這些重大問題,似嫌不够。

作爲詩歌,同政論不同,是通過形象來反映,這首詩寫得是成功的。他運用對比手法,用當時田地荒蕪,人民苦難,同貞觀時官清吏善,人民富裕構成對比。用貞觀時的賢牧伯,來同開元中的李林甫、楊國忠、安禄山作比,構成治亂的對比。用安禄山的驕横暴亂,同朝廷將相的羸奔麞怯作對比,用藩鎮的横暴和宰相的貪冒作對比。用鄭注的樂禍同禁軍的横暴作對比。通過這些對比,寫出他憂心國事,心内如焚。

這首詩在藝術上的特點,何焯評:“不事雕飾,是樂府舊法,唐人可比,唯老杜《石壕》諸篇,(韓愈)《南山》恐不及也。”紀昀評:“亦是長慶體,而氣格蒼勁,則胎息少陵,故衍而不平,質而不俚。雖未敢遽配《北征》,然自在《南山》以上。”這裏指出這首詩在風格上比較質樸,所謂“樂府舊法”,所謂“長慶體”,都指它質樸地反映生活説的。但它同樂府和長慶體有不同處,就是“氣格蒼勁”,本于杜甫,鋪敍有波瀾而不平,語言質樸而不俚俗,説明它是摹仿杜甫反映人民生活苦難的“三吏”“三别”的詩的,比起杜甫的《北征》來稍感不足,勝過韓愈的《南山》。《南山》極力刻劃南山的景物,窮極工巧,不在反映人民生活,自然不能與這首詩相比。

《北征》寫北行的經歷,同這詩寫行次西郊的經歷相似。但《北征》不光寫所見所聞的事物,還寫出人物的神情和性格,如“妻子衣百結”的慟哭,嬌兒“見爺背面啼”的陌生,小女的短褐上補着顛倒的海圖、舊綉,這是初回家時的情况。後來“瘦妻面復光”,癡女“畫眉闊”,嬌兒“問事競挽鬚”,寫出了這些變化,很真實。也寫到自己的心情變化,對國事的關切。商隱這篇,也寫所見所聞,主要是通過農民的口來敍述政治的治亂,王朝的盛衰,人民的從安樂到苦難,没有對西郊農民作人物的刻劃,没有通過對農民的一家作細緻描繪來反映時代,在這方面,比《石壕吏》也顯得有些不足。不過這首詩的特點不在寫人物,是在寫政治變亂、人民苦難,大氣包舉,有它的特色。末後寫太監統率的神策軍的害民,寫得具體生動。在太監權勢熏灼時敢于這樣揭露是難得的。《統籤》:“末及開成事,乃近事,乃生色耳。”也指出寫近事比較生色。紀昀批:“我聽以下,淋漓鬱勃,非此一束,不能結此長篇。”這篇是通過農民之口來説的。在農民説完後,表達我的感情,用“我聽此言罷”來説,表達冤憤如焚的心情,要剖心出血來向君王陳情,這段寫得有力。末聯“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聞”,以含蓄作結,餘味不盡。總之,這一段的結束是寫得有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