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当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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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可欺之以方——话说李逵

1.梁山泊第一尊活佛

读《水浒》,最爱林冲和鲁智深,也喜欢第一位出场的王进和他的徒弟史进,这四位都是有本事、有同情心、讲义气、心地光明磊落的汉子。王进的遭遇,开启了后来英雄被逼上梁山的基本模式,林冲干脆就是他的化身。史大郎的纯朴和豪爽,是理想英雄应有的品质,尽管梁山头领的绝大多数,并不符合这个标准。武松和李逵,在正剧和笑剧的意义上,各为出类拔萃的人物。武松令人热血沸腾,李逵处处叫人解颐。临到终局,寒流入壑,殊途同归,读者唏嘘慨叹,方知悟空与八戒原是一人,正如堂吉诃德与桑丘原是一人。英雄是庄严的,也不妨戴着丑角的面具。英雄本来就是充满矛盾的人。

金圣叹评说水泊人物,列为上上等的,只有九位:武松、林冲、鲁智深、阮小七、花荣、吴用、杨志、关胜,加上李逵。这九人中,列入大刀关胜是颇牵强的,就因为他是关羽的后代。金圣叹和满人一样,有强烈的武圣情节,他说关胜“写来全是云长变相”,可是小说里关胜连段像样的故事都没有。另外几位,只在某一方面特别出众,如花荣“恁地文秀”(还有箭射得好),杨志身上犹存“旧家子弟”风范(这倒是一针见血)。吴用虽然和宋江一样“奸猾”,好在还“心地端正”(其实塾师味太重)。至于李逵,金圣叹仰天叹道。“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评价高到不能再高。除了“人中绝顶”的鲁智深,“直是天神”的武松,“心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的“第一个快人”阮小七,就数他了。绝非温文君子的李逵如何成了孟子笔下君子的典范,金圣叹后文有一处简单说明:“任是真正大豪杰好汉子,也还有时将银子买得他心肯。独有李逵,便银子也买他不得,须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样人。”问题是,李逵的“自肯”常是表面文章,就像有人觉得他幸福,并非他真觉得幸福,而是别人告诉他,他是幸福的。李逵确实不受威逼,他行事,必须他情愿,然而君子可欺之以方,李逵在不自认为是被收买的时候,实际还是被收买了,而且乐呵呵的,卖得很廉价。

明代思想家李贽也对李逵情有独钟,他在容与堂刻本《水浒传》的卷首论道:“和尚读《水浒传》,第一当意黑旋风李逵,谓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李大哥举动爽利,言语痛快,又多不经人道之语,极其形容,不可思议”。

李逵 陈洪绶绘

李贽对李逵崇拜到五体投地,特将书中关于李逵的段落抄出来,编为一册,题作《寿张县令黑旋风集》。古人编文集,常冠以作者的官衔和地望,大概是怕闲杂人等读到而不知尊重的意思吧。李逵曾经闯入寿张县衙,代理过几个小时的县令,所以李贽以此开玩笑。《黑旋风集》也作《寿张令李老先生文集》。老先生(京官通称老先生)是旧时官场中的称呼。李贽在书前有题词:“戴纱帽而刻集,例也。因思黑旋风李大哥也曾戴纱帽,穿圆领,坐堂审事,做寿张令半晌,不可不谓之老先生也,因刻《寿张令李老先生文集》。”李贽说,李逵言行令人绝倒,风趣不亚于《世说新语》,文艺界万万不可少了这本书。

据古人笔记中的记载,《黑旋风集》可能还真刊行过。

2.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

李逵的语录,多带一个“鸟”字,宋太祖嗤之以鼻的“之乎者也”倒是没有,痛快如同阮小七,但更憨直和蛮横。这蛮横其实是没心眼和自觉理亏时的掩饰,益发显示出他的粗笨和容易被哄骗的可怜——被他人往死里利用的人能有什么好结局呢?死了还要对害死自己的人心怀愧疚,这愧疚把不甘死亡的哀伤和愤怒都淹没了。开口“之乎者也”的文人雅士,人在无说理处,身当不讲理时,抵不过拳脚和哨棒朴刀的强硬逻辑,也是想大声骂娘的,然而终究骂不出,只好以打哈哈的一句“鸡肋不足以安尊拳”敷衍了事,李逵的粗口,岂不正说到他们心窝里去?蛮横很少是天真烂漫的,但在李逵这里,还真是天真的表现。借用李贽的话,差不多就是不失赤子之心。

宋江在江州,戴宗介绍与李逵认识,李逵说:“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饮酒之间,不耐烦小盏,换大碗喝,觉得吃鱼不尽兴,要吃肉,宋江一一满足他,叫了两斤羊肉,李逵捻指间吃掉,说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

李逵与张顺水陆大战,各自一胜一负,李逵说:“你也淹得我勾了!”张顺道:“你也打得好了!”李逵道:“你路上休撞着我!”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了。”表面上,李逵的气势被张顺压了,细想起来,一个人可以一辈子不下水,但不可能一辈子不上岸。张顺的场面话虽然妙,但若一直闹下去,还是他的日子更难过。

朱仝因看护的小衙内被杀(杀小孩子实在残忍),恨死了李逵,必杀之以解恨,李逵“听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鸟!晁、宋二位哥哥将令,干我屁事!’”

李贽顶礼膜拜的李逵“不可思议”的妙语,大致如此,然而我们不能忽略了大字不识的“黑旋风”言行中朴素的“政治正确”。虽然对宋江愚忠、死忠,他的正义感并未泯灭。梁山泊排座次后,宴会上,宋江填词,乐和演唱,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李逵则“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做粉碎”。

《水浒》的第七十五回,人文社1997年以容与堂本为底本的整理本,回目作“活阎罗倒船偷御酒,黑旋风扯诏谤徽宗”,较之他本的“活阎罗倒船偷御酒,黑旋风扯诏骂钦差”,显然好多了。过去常说,梁山英雄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宋江那伙只想着封妻荫子的旧官吏武将不须说了,连渔民出身“根正苗红”的阮氏兄弟,在对抗官兵时所唱的渔歌,也夹带着忠君思想:“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活阎罗阮小七一身是胆,百无禁忌,却也说:“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老百姓认为皇上总是圣明的,只是被坏人蒙蔽了。皇上高高在上,下面忠臣和奸臣斗来斗去。他们哪里知道,正是皇帝的纵容,才成就一帮酷吏赃官。忠臣是皇上的工具,奸臣也是。能想到皇帝也可能不是东西,又敢当众骂皇帝的,《水浒传》中,似只黑兄一人。

这一回,陈太尉携诏书上山招安,诏书形容山寨众人,毫不掩饰地使用侮辱和威胁的言辞,说他们“啸聚山林,劫掳郡邑”,明令诏书到日,“拆毁巢穴,率领赴京”,否则“天兵一至,龆龀不留”。因此,“萧让却才读罢,宋江已下皆有怒色”。这时候,首先发作的又是李逵,只见他“从梁上跳将下来,就萧让手里夺过诏书,扯的粉碎,便来揪住陈太尉,拽拳便打。……李虞候喝道:‘这厮是甚么人,敢如此大胆!’李逵正没寻人打处,劈头揪住李虞候便打,喝道:‘写来的诏书是谁说的话?’张干办道:‘这是皇帝圣旨。’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们,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来恼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

这段话,在李贽看来,太大逆不道,太惊世骇俗了,因此,也太痛快,太精彩了。他老人家连声称妙尚嫌不够,还要集录成书,可见是活腻味,活糊涂了,难怪最后落得疯疯癫癫、自杀于狱中的下场,也难怪《水浒传》和他自己的书(什么书名不好起,偏要叫《焚书》《续焚书》)都要被查禁。想想看啊,国家顶级忠臣宋江无数次表忠心的庄严和美丽,都被李逵上不得台面的满口“鸟”字搅成了黄色笑话。

宋老大还觉得李逵是亲爱的小兄弟吗?午夜梦回,他还会为这小兄弟的质朴和忠心耿耿感动得湿润了眼眶吗?

不管怎么说,在拉李逵与他同死之前,宋老大对李逵是仁至义尽,是相当大度的。

3.梦闹天池

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比百回本多了征田虎和王庆的故事。这二十回的故事,现在我们都知道,是后人插入的。由于语言风格近似,插补部分与原作倒也水乳交融,只不过情节平淡,人物面目模糊。续补再怎么努力,明眼的读者还是能看出来,尽管很难证明。这和《红楼梦》的情形有些微相似之处。《红楼梦》的后四十回不知出于何人之手,其中自有好文字,《水浒全传》的第九十一至第一百一十回亦然,虽然好得有限。其中一处,便是第九十三回的“李逵梦闹天池”。

其时梁山大军征伐田虎,刚刚攻占盖州城。次日是新年元旦,当夜东北风起,下起鹅毛大雪。众将在郊外雨香亭饮酒作乐,直到日暮。酒酣之际,宋江回忆往事,如何从一个乡下小财主家有理想的孩子混到县衙当公务员,又因为江湖义气杀了人,丢了官,亡命天涯,九死一生,不料今日志得意满,成为为国操戈的统兵大将。一路说来,不胜感慨。李逵猛灌老酒,终于喝高,伏在桌上睡去,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中他先是闯到一所庄院,正赶上强盗抢娶庄主的女儿,板斧一顿砍杀,十几个强人全部丧命。只剩下一个漏网的,被他穷追不舍。那匪徒翻山越岭,一头扎进皇帝的金殿,混入人群不见了。所谓人群,原来就是朝中众臣。这李逵的脑子就是简单,在他眼里,土匪和朝官,本就是一路货,所以也不奇怪,照样追杀。皇上问明事由,不仅没有治罪,反而称赞他义勇可嘉。这时,四个奸臣蔡京、童贯、杨戬、高俅,一起出场,在皇帝面前进谗,当即被李逵一斧头一个,全部剁下头来。

李逵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山中遇到指路的异人,那人传授他破田虎的秘诀,又告诉他,林中有个年老的婆婆在等他。李逵抢入林子,见那婆婆正是他瞎眼的老娘。他又惊又喜,抱着老娘痛哭,说:“娘啊,你一向在那里吃苦?铁牛只道被虎吃了,今日却在这里。”婆婆说:“吾儿,我原不曾被虎吃。”李逵说,我现在做了官,我来背娘到城里,一起过好日子吧。

话音未落,林中跳出一只猛虎,顿时惊散了他的好梦。

李逵的梦里共发生了四件事。杀强盗救民女,此为其一。类似的故事,前有鲁智深的痛打小霸王周通,后有第七十三回李逵为刘太公除害,消灭牛头山的王江和董海。其二,在文德殿砍死四奸臣。除四害,不仅是李逵,也是武松、鲁智深、杨志、林冲等人的心愿。其三,神仙托梦,借李逵之口预泄天机,指示破敌方针,这是对九天玄女在还道村授予宋江天书一事的戏拟。宋江与李逵,完全异样的两个人,一个以权谋立身,一个不知权谋为何物,却承担了相同的使命。这多少有点反讽意味,使得宋江的故事像是一场装神弄鬼的自我表演。另一方面,在李逵身上,就是一个玩笑。

最后一件事,是李逵与老娘重逢,写得令人感动。第四十一回,宋江在江州刑场被救,大批新人上山,公孙胜请假回家探母,众人殷勤相送,此事触动李逵,忍不住放声大哭。小说写,“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晁盖动问,李逵道:“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得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晁盖爽快:“兄弟说得是;我差几个人同你去取了上山来,也是十分好事。”如照晁盖安排,这事就顺利办成了。不料宋江此时却出面阻拦,以闹江州事过不久不安全为由,建议延后办理。李逵无奈,只得独自下山,到了故乡,被恩将仇报的李鬼告发,背上老娘仓皇逃走,结果林中遇虎,老娘被吃。金圣叹批书到此,对宋江的作为痛恨之极,骂他虚伪势利,只管自己取了父亲上山,不管别人母亲死活:“今宋江于己则一日不可更迟,于他人则毅然说使不得,天下有如是之仁人孝子者乎?写得可恨可畏。”“看他与前自己取爷时更不相同,皆特特写权诈人照顾不及处,以表宋江之假也。”这话可能过激,但并非毫无道理。李逵当时就气得大叫:“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

对这话,一贯正确的宋江也无法反驳。

《水浒》写李逵,以丑角人物对待,专一写其憨蛮可笑,他最精彩的故事都是闹剧,如被戴宗和罗真人捉弄,四柳村捉鬼,负荆请罪,闹东京,他的外形也被形容得丑陋和滑稽:“黑熊般一身粗肉,铁牛似遍体顽皮。交加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宋江进东京,去打李师师的枕头关节,百般谄媚,酒后“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李逵看不惯,“睁圆怪眼,直瞅他三个”。李师师便问:“这汉是谁?恰似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李师师笑道:“我倒不打紧,辱没了太白学士。”李师师到底是上陪当今皇帝的名妓,话说得有学问:李逵丑,连李也不配姓了,因为大诗人李白姓李。她李师师也姓李,可是“不打紧”,凭着骄人的美色,她是不会辱没太白学士的。

《水浒》里有三次打虎,武松和解珍、解宝兄弟的打虎虽然高下不可相提并论,然皆属英雄行为,唯有李逵的沂岭杀四虎,突如其来,有悲愤而无豪气,有点不尴不尬,像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或大战群羊了。

李逵最后见到老娘,老娘“呆呆地闭着眼”,坐在林中的大青石上。此情此景,在他心中,日夜挂悬。梦中再见,依然如此,仿佛时间停止了,定格在他母子分别的那一刻。在沂岭,猛虎来袭,吃掉老娘;在梦中,依然是猛虎来袭,虎却经不起他板斧的神威,落荒而逃。李逵借助这个梦纠正了命运施与的不公,抚平了心中的悔恨,惊醒之前嘴里犹自嚷道:“娘,大虫走了!”

然而梦毕竟是梦。就像在威尔斯的《时间机器》里,目睹女友惨死的男主人公,一次次逆转时间,试图改变历史,只落得被迫一次次重温那个云散水涸的悲伤时刻,而于现实丝毫无补。

小说写李逵回乡迎母,弄出这么一个结果,就像宋江在李师师面前糟蹋李逵,多少给人不厚道的感觉,一百二十回本的补阙,算是一个小小的慰藉。

4.死了也只是一个小鬼

宋江在两个人身上下了大力气,一是武松,二是李逵。“横海郡柴进留宾”那一回,极写宋江对武松的情义,赠银两、做衣服、酒肉相待,直到十里相送,依依难别,感动得武松这样的硬汉子也不禁堕泪。然而武松有正义感,有强烈的道德原则,而且为人机警,性格天生不受羁靮,以后逐渐看透宋江,口里不说,便和他日益疏远。宋江一心招安,武松每次都是最激烈的反对者。在反招安这一点上,李逵和武松立场一致。李逵是粗人,不像武松那样“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耍起横来,软硬都欺,谈不上行侠仗义,倒像无赖行径,但前面说了,大原则上他是不糊涂的。柴进叔叔被殷天赐打死,柴进想着家有御赐的丹书铁券,要到官府,照“明明的条例”打官司。李逵叫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那厮若还去告,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但李逵缺乏武松的精明,容易被感动,稀里糊涂的,甘为他人赴汤蹈火,也不管火中取出来的是栗子还是乌头。李逵不能被金钱和功名收买,但愚忠于他认定的江湖义气,结果,一个不在威逼利诱下低头的人,却被软刀子割了头。

江州酒楼上,宋江初见李逵,赶上李逵赌输,出手便是一锭十两大银,李逵从未遇到有人如此看重他,对他好,“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金圣叹感叹说:“以十两银买一铁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笔。”容与堂本眉批也说:“只这十两银子,便买了李逵,真是大贼。”此后宋江不顾戴宗劝告,处处顺着李逵,满口掉书袋赞他:“壮哉!真好汉也!”李逵一辈子哪里得到过如此抬举,感动得鼻涕眼泪一起流:“真个好个宋哥哥!人说不差了!便知我兄弟的性格!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这一结拜,等于签下了为宋江当牛做马的卖身契。

宋江在李师师的香闺填词言志,其中的名句是:“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这个“买”字用得精准,道尽他一生的为人行事。佳人美酒可以买,富贵权位可以买,朋友可以买,买则可用,用则用到极限。征方腊之后,梁山泊好汉凋零殆尽,一百单八将只剩下二十七人,“曾攻经史,亦有权谋”、满腹“凌云志”的宋江,功盖日月,也不过封了个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的“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即便如此,蔡京等人仍不放心,到底赐毒酒毒死了他。

宋江将死,担心在镇江润州做都统制的李逵再度啸聚山林,把自己“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连夜唤取他到来,饮以慢性毒酒。“李逵见说,亦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回到润州,药发身死。

从来胸无纤介,只知向前不知后退,只知端方不知圆转的黑旋风,就这么死了,死得如此窝囊、如此凄惨、如此毫无价值。试读《水浒》全书,除了母亲死时他大哭一场,何曾见他流泪,更别提为自己流泪!一个不怕死的人,何曾为死而戚伤?

金圣叹指出,《水浒》写李逵,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又因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益发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

水泊故事,本当作寓言看,杀人放火,不必处处当真,有时便只是写人物精神、性格和作者“抒发胸中不平之气”的道具而已。大惠禅师烧化鲁智深遗体时念偈:“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又说,“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放火眼,杀人心,如何便正是慧眼慧心?无他,便是歌德说的,凡世的一切言行都不过是比喻而已。作者还借罗真人之口解释李逵劫法场、闹东京时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砍乱杀:“贫道已知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而戴宗是这样跟罗真人评说李逵的:

“这李逵虽然愚蠢,不省理法,也有些小好处。第一,耿直分毫不肯苟取于人。第二,不会阿谄于人,虽死其忠不改。第三,并无淫欲邪心、贪财背义,敢勇当先。”三条好处的排序有些混乱,但“虽死其忠不改”,可谓盖棺定论,既是愚昧,也是至诚。

比起吴用和花荣为“同尽忠义”而在宋江坟前自尽,李逵的死,就显得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