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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镜楼中的六梦三世——关于《西游补》

1.说梦的宗师

托梦说故事,本是小说家的故技,不过以梦为筏,利用其简捷,省下搭桥造路的许多功夫,命意多不在梦之自身。书中闲插几段梦话,那是不消说了,就是整本书号称一梦,开头安个入梦的楔子,末尾添一句醒来之后如何茫然、惘然的余韵,梦到底还只是个躯壳,仿佛埃及木乃伊外面一层一层藻饰华丽的棺柩,与金面罩下的主人究竟无涉。

《牡丹亭》使梦成为故事的核心,成为整个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不再仅是一个工具、一种手段,宛如枯骨生肌,从此血肉饱满,有了生命。在小说里,《西游补》不是第一本专写梦的作品,却是第一本以梦的方式写梦,把梦的先天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作品。

说起来,庄子是说梦的宗师,他说梦,主要的意思有两点:其一,梦与现实不可分,也就是说,你永远不能知道,你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所谓“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愚者自以为觉”,其实未觉。其二,梦中有梦,你在梦中醒来,也许知道自己刚做了一个梦,实际上还是在梦中,更可怕的是,你也许根本不存在,只不过是他人梦中的一个角色,所谓“予谓女梦,亦梦也”。

这种一步达到极致的梦的理论,后人无法超越。从唐人传奇直至《聊斋》,都想把梦写得比庄子设想的更奇,但始终不出其樊笼。

另一个爱梦成癖的是苏东坡。《东坡志林》专设“梦寐”一类,记了十一个梦,其中《记子由梦塔》一则,洵为奇文。《后赤壁赋》中道士化鹤入梦,是神来之笔,不费力的一点,一下子把文章点活了。这样的手段,一般人不能为。

董说可以算是第三个梦迷,尽管名头不那么响亮。他自述平生癖好,首先一个是住在船上,其次是听雨。蒋竹山的词句,“壮年听雨客舟中”,董说拆之为二。在南方,水多船多雨也多,雨打船篷寻常易遇,二还是一。刘复先生考证说,董说的第三个癖好就是做梦,他写了《昭阳梦史》和《梦乡志》(有疑二书或是一书的),自号梦史、梦乡太史,创建梦社,起草了《梦社约》。《丰草庵杂著》苦不得见,幸亏刘复在《西游补作者董若雨传》中抄引了梦史的两则,使我们得窥一斑:

身在高山,望见天下皆草木,了然无人,大惊呼号。思此草木世界,我谁与语?痛哭,枕上尽湿。

临池割去首发,发堕水中为鱼。余乃涕泣裁尺牍寄严既方,云:“弟已堕发为鱼”,书至“鱼”字而寤矣。

连梦也做得如此离奇,无怪乎鲁迅赞扬《西游补》“丰赡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处,时足惊人”。宋人词中好感叹梦无凭无据,难以落实,这正是梦的妙幻之处:不须借力,腾跃而上,收放转折,一如己意,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庄生所说的“无待”。

《西游补》中既有古人世界,又有未来世界,天字第一号镜中的所见,不用讲,正是现实世界,然而这现实是董说的现实,却不是做梦者悟空的现实。相对于悟空,它也不是过去或未来,正如突兀而来的“大唐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孙中兴皇帝”,能把人惊出一身冷汗。万镜楼中团团宝镜一百万面,一镜一世界。古人世界,未来世界,特不过其中之两面而已。未来世界的隔壁,另有一个蒙瞳世界;古人世界的隔壁,另有一个头风世界。悟空找秦始皇借驱山铎,项羽告诉他,元造天尊见始皇蒙瞳得紧,不可放在古人世界,发派到蒙瞳世界去了。至于头风世界,作者未加明说,读者只好自己想象一番。

明末清初人董说,幻想之大胆,造语之新奇,时空观念之超前,一句话,他的现代性,实在不亚于20世纪的一流前卫作家。在孙猴子春日艳阳下的一场迷梦里,世界变了,天门关了,唐僧成了挂印的将军,悟空则看着自己在戏文里演出一曲《满堂笏》,小月王亦男亦女,自称悟空嫡亲儿子的波罗蜜王率军大战,先杀月王,再斩唐僧……如此如此,不可胜述。第七回里提到一个小人物,名唤新在(注意这个“在”字,簇簇新新、不偏不倚,正是“存在”的意思),别号新居士,先去蒙瞳世界寻父,回家时须发尽白,三年后再去寻找外父,关门被封,不得返归,只能侨居在未来世界。新在的名字很哲学,他的故事也很哲学,寻找和流浪,放在西方文学里,是内涵丰富的原型。

梦是象征的,也是写实的;梦是荒诞的,也是严肃的;梦是跳跃的,也是连贯的;梦可以诗,可以文,可以插科打诨,可以咏怀言志,但凭看官选取自己的立场。《西游补》的开头,由牡丹的娇红引出狡童妖女,由悟空行凶引出悟空的送冤文字,情动则迷,不觉身入鲭鱼气里,遭妖精结结实实地耍了一通,最后被虚空主人唤醒。这一段虚拟的历程,与四众取经的历程一样,写出生命的历练和成长,写出意识的觉醒和灵魂的依归。如果人生可以浓缩为一个象征,梦当然也是。排除了表象的散乱之后,梦更能接近实质。《西游补》没有续写取经成功后的故事,而是插在三调芭蕉扇之后,名之曰补,是因为作者看到了取经故事本身的圆满,他只能另行开辟,以一个虚的圆满,与原著实的圆满相呼应。

鲭鱼,蜃也,董说不说蜃而说鲭,因为鲭就是情。“由情入妄,妄极归空”,“情正为佛,情邪为魔”。二十一岁的青年董说,对佛教的理解仅此而已。作为后来广受尊敬的佛门尊宿,这点道行远远不够,但作为《西游补》的作者,则已然足矣。一波动,万波随。第一波最先又最小,引动它,只需要一片落叶,或鱼嘴的一唼。

2.如何逍遥,能否逍遥?

大学时候,同宿舍的二三好友,闲时好以接龙方式背诵书中喜欢的段落为游戏,那情形,很像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所描写的,不过我们意不在考较,所背诵的多是小说中语言幽默荒唐的句子,一唱一和,倒像演戏一般,如《狂人日记》中“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以及《西游补》中的凿天、蜜王认悟空为父和孙丞相几段。前者如悟空欲见玉帝,天门紧闭,敲之不开,悟空狂呼大叫,“有一人在天里答应道:‘这样不知缓急奴才!吾家灵霄殿已被人偷去,无天可上!’”后见踏空村村民,听他讲凿天情形:“午时光景,我们大家用力一凿,凿得天缝开,那里晓得又凿差了,刚刚凿开灵霄殿底,把一个灵霄殿光油油儿从天缝中滚下来。天里乱嚷,拿偷天贼!”后者写悟空在青青世界看戏,戏文说的正是他自己匪夷所思的传奇。看罢,台上人乱哄哄地议论道:“《南柯梦》倒不济,只有《孙丞相》做得好。原来孙丞相就是孙悟空,你看他的夫人这等标致,五个儿子这等风华,当初也是个和尚出身,后来好结局,好结局!”

唐僧可以挂印封金,坐拥美妾,悟空当然能出将入相,子孙满堂。在《西游补》里,最沉重的人生和历史,摆脱了一切束缚,获得一种最轻快的方式,翻云覆雨、腾挪变化、奇外出奇。理想原来触手可及,做错的事不妨从头再来,仇敌相逢一笑,沉冤尽情雪洗。至于个人,哪里有什么既定的命运?只要想,现实就被创造出来,而且可以随时推翻。人生的选择,至此荡然无存,因为一切可能全都属于你。如果说还有问题,那就是你愿不愿意想,以及怎样想。

读《西游补》的痛快像读李白的歌诗,狂放不羁、举重若轻,使人忘了自己背上还有包袱在。这种痛快如同畅饮后的醉意,我们明白它靠不住,但既然酒可以用来浇胸中的块垒,阅读为什么不行?凡这一派文人,不管他自以为如何,也不管他后来如何,都是庄子这棵大树上的果实。

《庄子》开篇讲逍遥游,讲鲲鹏图南,讲寒蝉和斑鸠,讲列子御风而行,以及后来讲藐姑射神人,讲社栎、井蛙、河伯和海若,其实都是在讲人生的境界和选择。庄子的理想人生,是完全自由,而所谓自由,绝非无度的索取,而是超越羁绊。“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但庄子没有想到的是,不管在任何社会,逍遥都是一个奢侈到企图把大海纳于牛迹的妄想。精神固然可以自由驰骋,可以天马行空,然而精神始终不能脱离肉体的牵扯,其自由在时间和空间上均极有限。庄子说,无所凭依的境界通过对道的追求而实现,然而道,即使在一流的人物如孔子和列子那里,也是遥不可及的。庄子要齐物,栩栩然化为蝴蝶,只能在梦里,因为这种奇遇难得,他不愿相信化蝶只是一场梦,为了肯定化蝶,不惜否定人生。

在庄子,逍遥最终只能是过程,无法为结果。庄子的理想最终还得归根为梦想。《西游补》从头至尾是悟空的情梦,唯其是梦,悟空,或者更干脆地说,董说,果真逍遥之至,忽而美女,忽而阎罗,忽而黄泉碧落,上下四万八千年,然而悟空的一梦,主观上固系情动于中,客观上则是拜鲭鱼精之赐。神通广大超过悟空十倍的鲭鱼精,说穿了也是凡妖一个,它的目的也是要吃唐僧肉。悟空梦醒,红日依然高挂。桃花林边化斋,进屋却见一所学堂,一个师长聚几个学徒,正在讲书,所讲不是别的,正讲着一句“范围天地而不过”。

《西游补》全文收于这七个字,不免可怜可叹。作为读者,我是希望董说这里还是不要醒来的好,但他不仅清醒,而且清醒得太厉害。书前的答问说:“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内。走入情内,见得世界情根之虚;然后走出情外,认得道根之实。”这段话阐明补书的宗旨,令人灰心丧气。《西游补》若果然如此,那也不需看了。嶷如居士的序有言:“约言六梦,以尽三世。”又说:“阅是补者,暂火焰中一散清凉,冷然善也。”反倒比若雨自己说得好。

写《西游补》时的董说,有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方。即便在实际生活中,他也确实比很多同时代人来得洒脱。悟空的梦写到精彩处,理智暂时放假,儒家、释家的教诲统统扔到一边,看他调侃世间最庄重的事物,不只是幽默,他是在告诉我们,任何事物,无论权威怎么说,经典上怎么记载,都是可以这么看的,都是可以这么对待的,我们真照他说的做,无意中就获得了解放——尽管是暂时的。

3.少少许胜多多许

明清小说中,对科举抨击最力的,大概莫过于《儒林外史》。程晋芳所作的小传,说吴敬梓“独嫉时文士如雠,其尤工者,则尤嫉之”。第十三回马二先生论“举业”可贵的一大段话,对明季以来“制艺而外,百不经意,但为矫饰,云希圣贤”(鲁迅语)的风气,总结得剥皮见肉,剥肉见骨,令人惊心动魄:“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

我们现在看科举,读八股文,就像回头看古代妇女的小脚,断不会油然而生杨维桢那样的雅兴,而当时之人,持吴敬梓这样的态度的,毕竟极少,原因就在于孔夫子所说的“禄在其中矣”。思想进步的知识分子也好,不进步的也好,才比陈王的也好,胸无点墨的也好,吃饭总是第一的,在这一点上,大家没有分别。那些行为狷介,乐意同世俗唱反调的,多半是贵胄或世家子弟,除了聪明有见识,更关键的是有精神造反的物质基础。这和历来艳羡的归隐是一样的。归隐,起码得有田产、房产,没听说哪个隐士是为人佣仆或像长沮桀溺一样耦而耕的。

《儒林外史》的伟大,正在于它的异类。《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一生饱受科举的刺激,活生生一个前半生的范进。《聊斋》中与科举有关的故事占了很大比例,然而所有的故事,都是感叹试官心盲目瞽,衡文不公,对科举本身,则心有挂念,每饭不忘。二十年前读《叶生》,对其中“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的惨痛之言,念念不能忘。

同样,《红楼梦》对科举,我一直觉得并非如很多批评家所言,借宝玉的行为以示否定和背叛。宝玉出家,毕竟是在应试中举之后。作者所痛悔的荒唐,是不能在情感上摆脱对经济学问的厌憎,从而错失了本来可以安稳、正常的生活。

科举到后期,越来越像一场闹剧,这也是不可否认的。蒲松龄痛恨的试官昏庸,从对科举最热衷的文康那里也能看出来。安公子才学无双,皇榜高中,他的座师当初并不想取中他,多亏了神鬼显灵,一番劝说加威吓,才逼那位刻板的老道学改变了主意。由此可见,仅从制度上,以时文取士也是靠不住的。

八股文的无聊和空洞,知堂老人曾经举了许多可笑的例子。《西游补》第四回写“天字第一号”镜中的放榜,第一名廷对秀才柳春,第二名乌有,第三名高未明,柳春的文字,酒楼上有人摇头诵念,道是:

振起之绝业,扶进之人伦;学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则?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如呼吸之不可去。故性体之精未泄,方策之烬皆灵也。总之,造化之元工,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鬼神之默运,尝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小说中悟空听了,哈哈大笑,想起老君谈文章气数,从上古的纯天运,到战国的纯地运,此后五百年“水雷运”,文章气短而体长,谓之“小衰”,再八百年到“山水运”上,便一坏不可收拾。董说的文学观,很像李白用一句“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打杀南朝三百年。宋元以后的大坏,是如何坏法?老君叹道:“一班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名曰秀士;百年只用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你道这个文章叫做什么?原来叫做‘纱帽文章’!会做几句便是那人福运,便有人抬举他,便有人奉承他,便有人恐怕他。”

明清以来,未必没有好作者、好文章,若论大势,则董说的愤激之词不能说没有道理。很多人厌恶桐城派,就是因为从中看不到先秦两汉以来的那种健康和明朗,更别提什么自由精神和浩然之气了。文章自有了作法,体制愈精密,文字愈娴熟,要念起来好听,写出来好看,代圣人立言,讲究温柔敦厚、起承转合、步步为营,又刻意造些警句,炼些字眼,自己谈起来,或同侪互相标榜,一板一眼、头头是道,也能被一些糊涂虫当作典范,想从中“学些法则”,但这样的文章,在董说眼里,分明只能嗅出一点猥琐、一丝无奈,又岂止是“哀哉”而已呢?

《西游补》以区区数万字的篇幅应对一系列庞大的主题,走笔如飞,迅若风雷,点到即止,绝不粘连滞留,虽不敢说做到了以多多许胜少少许,但有着杂文般的精辟和简劲,是不会错的。如写看榜时诸生之反应的一段:

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丢碎鸳鸯瓦砚,也有首发如蓬,被父母师长打赶;也有开了亲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场;也有拔床头剑自杀,被一女子夺住;也有低头呆想,把自家廷对文字三回而读;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头吐红血;也有几个长者费些买春钱,替一人解闷;也有独自吟诗,忽然吟一句,把脚乱踢石头;也有不许童仆报榜上无名者;也有外假气闷,内露笑容,若曰应得者;也有真悲真愤,强作喜容笑面。独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换新衣新履;或强作不笑之面;或壁上题诗,或看自家试文,读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叹,或故意说试官不济;或强他人看刊榜,他人心虽不欲,勉强看完;或高谈阔论,话今年一榜大公……

董说早年在应制文上下过力气。二十四岁时明亡,三十七岁出家当了和尚。科举对他影响不大,或许可归因于他很早就有的清醒意识。

4.另类才子董若雨

董说的生平,以《乾隆乌程县志》所引《蓬窝类稿》叙述得最简明:

董说字若雨,斯张子。少补弟子员,长工古文词,江左名士争相倾倒。未几,罹闯祸,屏疾丰草庵,宗亲莫睹其面,以蹇自名,改氏曰林。精研五经,尤邃于易。丙申秋,削发灵岩,时往来浔川。甲子母亡,遂不复至。

若雨出身南浔的望族,出家后改名南潜,字月涵,又字宝云。他的著作非常多,也非常杂,除《西游补》外,还有《七国考》《楝化矶随笔》《丰草庵杂著》十余种,及《上堂晚参唱酬语录》等。他对于易学有很深的造诣,据说是黄道周的弟子。《南浔志》则说,他出自复社领袖太仓张溥之门。

董说是一个天才少年,也是一个特立独行或者说多有怪癖的人物。他五岁时,老师教他读书,他总不开口,有一次董其昌、陈继儒在座,问他喜欢读什么书,他居然开口说,要读《圆觉经》。后来果真读了,之后才读“四书五经”。他的父亲和一些僧人交好,时常携他同去寺中游玩,耳濡目染,容易产生亲近之感。明末大乱,又断了他仕进之路,继而清朝定鼎,他便立意做了和尚。

他一辈子爱书,出家后,雅习不改,每一出游,有书五十担随之,不管登山涉水,决不一刻暂离。

董说的癖习,刘复论说得很详细。除了前面提到的喜船居,喜听雨,痴迷于记梦做梦,他还有起名字的爱好。他的名、字、号多到难以尽数,仅《南浔志》中就有二十个,如南村、远游、鹧鸪生、林胡子、槁木林、枫庵、俟庵、补樵等。他不仅给自己起,也给别人起,甚至给一些物件起。他的六个儿子,每人都是字号一大堆,他做了和尚后,又各赐他们一个法名,而且是十分古怪的法名,三个字,仿佛自汉朝的谶纬书中得来,如次子董牧,小名阿辰,字放云,一字祝琴,号铁笛生,法名旨径牧。

董说有诗名,对于诗文,他不从众,很有自己的想法。如诗,他总想创造新体,集中就有四言律诗等所谓自创体,但实际上新意不多,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明诗综》评他的诗:“硬语涩体,绝不犹人,方诸涪翁不足,比于饶德操有余。”(见鲁迅《小说旧闻钞》)《西游补》中,这些稀奇古怪的新体诗文,点缀在不同的场合,最能收到喜剧效果。如悟空的“送冤文”,每段结尾以“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窃为君恨之!”或“余窃恨君!”加上每段开头固定的“呜呼”和“虽然”,叫人不知所云,却又忍俊不禁。

唐新天子绿玉殿上的题壁辞,堪与《绿野仙踪》中为周氏兄弟称道的“馍馍赋”媲美:

唐未受命五十年,大国如斗。唐受天命五十年,山河飞而星月走。新皇帝受命万万年,四方唱周宣之诗。小臣张邱谨祝。

这类看起来文采斐然的马屁文章,尽管一派胡言,偏偏历朝历代就有人喜欢。山河如何飞且不去管它,但听得“万万年”三个字,听得是“小臣”的“谨祝”,自然龙心大悦,自然加官晋爵。董说的模拟,实在神似到了骨子里,后人读了,也只好如行者一般暗笑:朝廷之上有如此小臣,皇帝哪得不风流?

第十二回小月王阁子上的小笺题诗,很有“四言绝句”的味道:

青山抱颈,白涧穿心。玉人何处?空天白云。

此外如封唐僧为杀青大将军的诏书,道士作法时念的真言,唐僧写给沙僧、八戒的休书,都极尽荒诞之妙。这里不抄录,仅引一则第五回女娲家门上贴的留言条:

二十日到轩辕家闲话,十日乃归,有慢尊客,先此布罪。

何谓潇洒?此便是潇洒。何谓超脱?此便是超脱。

董说正经的诗作,就我读到的有限几首,奇丽纤巧,略有李贺和晚唐温李一派的影子。

他一生焚稿三次,出家前的一次最彻底,并作《焚砚誓》《焚砚辞》,说自己以“绮语自障”,发誓“从今以后,永绝文字”。他反复强调己作为绮语,正说明了他诗文的风格。

焚稿所焚有限,永绝文字也没做到,但出家之后,著作确实以佛学为主,诗文都少了。如果不是这么走极端,以他的天资,在诗歌上的成就本来可以更大。至于文章,则似乎没什么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