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岛/辐岛:十年回首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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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地震、海啸是天灾,核炉熔毁是人祸

日语的“想定外”意思就是,没想到。

“没想到”会有15米高的海啸——所以核电站外的防洪堤只有5.7米。

“没想到”核电站的供电系统和后备柴油发电机会同时失效——所以在断电的情况下一筹莫展。

“没想到”所谓的“自动启动应急冷却机”没能发挥多大用处——所以堆芯还是熔毁了。

“没想到”……

“没想到”以“工匠精神”和高科技闻名于世的日本人在福岛核电站遭遇天灾时,没能及时采取必要的措施;“没想到”自称本国核电绝对安全可靠、以效率著称的日本政府,没能有效阻止灾害的进一步扩大,导致辐射物质泄漏,14万多人(1)流离失所,沿岸海域遭受污染,而且污染范围可能扩大至全球。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样的大灾害前没有孤岛。无数的“没想到”,最终酿成了无可挽回的灾难。

然而,这或许是“意料之外”,但绝不是意外。

2012年6月,由核电专家、放射线医学专家、司法专家和民间人士等十人组成的日本国会事故调查委员会(下称“调查委员会”),拥有能任意传唤作证人(如当时的首相菅直人)和要求提供资料的强大权限。在不受政府影响的独立调查后,调查委员会发表了《东京电力公司福岛核电站事故调查报告》。报告明确指出:“此次事故属于‘人灾’已得到明确,其原因在于历届政府、管理当局以及业主东京电力公司缺少对保护人的生命和社会的责任感。”(2)

在直接的技术层面,“根据本次调查委员会的调查,在‘3·11’这一时点,推测福岛第一核电站不具备防御地震和海啸的保证能力,处于一种设施脆弱的危险状态。针对地震、海啸可能带来的灾害、自然现象引发的严重事故对策以及大量放射性物质释放时对居民的保护,作为业主的东京电力公司和作为管理当局的内阁府核能安全委员会(下称‘安全委员会’)、经济产业省核能安全保安院(下称‘保安院’),在此之前不具备应该具备的能力并且没有采取应该采取的措施”(3)。2006年安全委员会修改了抗震标准,东电非但没有根据新的标准对机组进行加固,还将原定于2009年的抗震检查延迟到了2016年。而事实告诉我们,那已经太晚了。

更可怕的是,早在2006年,“保安院与东电之间已有以下共同认识:在超过福岛第一核电站厂址高度的海啸到来的情况下,会出现所有电源丧失的情况;在超过土木工程学会的海啸评价小组评价的海啸到来时,海水泵的功能会丧失,存在堆芯损伤的危险。保安院对于东电没有做出及时响应表示了认可,也没有做出明确的指示要求”(4)。也就是说,之前所以为的那些“意料之外”,其实早就被预测到了。但在核电站的安全指南上,没有考虑完全丧失电力的可能性,也不提海啸的情况,因为负责人不把它们当一回事,认为“所有电源丧失”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日本的供电比美国还稳定,20年来只停过30分钟电);而且可笑的是,有“日本核电界忌讳禁语”(5),所以海啸也好,地震也好,断电也好,这一类的“不吉之语”是不会被列入考虑范围的。1995年1月17日,日本发生里氏7.3级的阪神大地震。当年2月在大阪召开了“反对启动文殊快中子增殖反应堆(6)”讨论会,有民众问到:“若当地发生与阪神淡路大地震相同规模的震灾,文殊反应堆会怎样?”官方的回答是:“那里不会发生这样的地震。”同年年底,虽然不是地震,但文殊反应堆发生了钠外泄失火的意外,被手动紧急关停。由此可以瞥见负责人对意外状况闭目塞听的心态。

大自然“故意”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嘲笑人类的愚蠢与狂妄。日本土木工程学会的海啸评价小组在2008年根据一个长期测算标准测定,福岛核电站会遭遇的海啸可能达到15米。但是东电的高层认为,长期评价是假定数字,如按15米的标准建防波堤,将需要四年的时间,花几百亿日元的资金,因此没有采取相应的对策。正面教材是与福岛相邻的茨城县东海村东海第二核电站。东海第二核电站在2010年9月将原来的4.9米堤提高到了6.1米,2011年3月11日茨城的海啸高度达到了5.4米,差距仅在咫尺之间。(7)

福岛灾难现场,一片慌乱。因为之前从来没出过类似事故,紧急系统40年来从没发过警报,所以当报警系统喷出大量蒸汽的时候,居然没有工作人员第一时间意识到反应堆出现了问题。核电站供电装置和备用供电装置同时失灵的状况,超出设计者预计,令东电措手不及。之后,燃料棒失去冷却水,很快就造成了堆芯熔毁。

东电派出的第一辆应急供电车因交通阻塞,没能抵达核电站;第二辆应急供电车晚上11时才抵达,但因电缆太短而无法与机组联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接上了,又发现原来福岛第一核电站用的是旧式配电盘和6900伏高压电流,和电源车不合,也没有变压器可用;接着又发现核电站的配电盘被海啸冲坏了。没办法,要求送电池过来,用于启动堆芯冷却系统,但送来的电池型号居然又是错的。后来工作人员不得不把现场汽车的电池拆下来。这一过程浪费了很多宝贵的时间。东电高层为使机组可继续使用,坚持使用淡水注入;但现场根本没有足够的淡水,打电话要求送来4000吨,结果送来的却是4000升。

要释放安全壳内的压力以防氢爆,但因需要电源才能启动的排气阀无法打开,只能选择人工操作。现场人员慌作一团,急忙找出手动阀门操作指南来研究,却又发现指南上面没有提到断电时的手动操作方法。于是,工作人员不得不找来设计图纸研究如何手动打开阀门。“连图纸都没有,紧迫的情况下还要四处寻找图纸,加大了在手电筒照明下开展工作的难度。”听上去很荒谬,但却是事实。因此报告称:“掌握到推迟抗震工程和错失采取应对海啸措施的事实,可以认为东电经营层面已意识到福岛第一核电站脆弱性危险的存在,所以,某种程度上事前就应该能想象到灾害时现场的状态。东电总部和核电站的领导在这种状态下最起码也应做好现场应急响应准备。考虑到以上因素,这不是运行人员和工作人员的个人问题,应该是东电的组织问题。”(8)

从一开始,东京电力公司就在犯错,而且一错到底:地震发生后,没有在第一时间发布福岛核电站冷却系统失灵的消息;12日,福岛核电站1号机组爆炸后,也没有第一时间向日本当局汇报。连首相菅直人也是通过电视报道,才获知发生了爆炸,相关报告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才被送到他的办公室。危机当前,不是以防止核灾难的发生为首要目标,没有及时用海水冷却堆芯,种种的时机延误与混乱对策,导致堆芯熔毁,酿成了更大的生态灾难。(9)

以上是在技术层面和组织层面的人为失误。但这些都还只是表层的直接原因。倘若核电站事故不发生在福岛的话,依旧可能在其他地方发生。通过此次事故,埋藏在更深层次的联结也被暴露了出来。


(1) 蓝原宽子:《核事故至今八年:福岛的现况及课题》,张怡松译。蓝原宽子出生在距离核电站爆炸区域约65公里的福岛市。

(2) 载《国外核动力》,2012年第5期,汪胜国译。

(3) 载《国外核动力》,2012年第5期,汪胜国译。

(4) 载《国外核动力》,2012年第5期,汪胜国译。

(5) 陈弘美:《日本311默示》。

(6) 位于福井县敦贺市的文殊反应堆没有受到其名(文殊菩萨)的荫庇,可谓命途多舛。1970年动工建设,耗费超过10000亿日元,但因事故频发,2016年12月日本政府决定将其除役,总计运行时间仅250天。在此期间的两次事故中,还发生了一位事故调查团队负责人及一位事故负责人自杀身亡的不幸事件。

(7) 离原、王选:《谎言与自负:日本核灾难真相》。

(8) 载《国外核动力》,2012年第5期,汪胜国译。

(9) 《东京电力被指“六宗罪”篡改数据隐瞒事故》,《广州日报》,2011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