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锁记》 张爱玲 为什么越是不幸的人,就越是缺乏勇气?
秋天的夜晚总是阴沉沉的,尤其是赶上下雨。草丛已经泛黄,常青树却被雨浇出一种可疑的油绿,连虫鸣都被风吹得有气无力,平白就让人觉得秋意深了几重。
秋天的夜晚也最适合读张爱玲,同样的阴森和萧条,她的小说并不会引人一下子惊呼“好冷”,可只要稍微驻足一会儿,就会觉得通体发寒。
最近重读了一遍《金锁记》,不长,八万字的小中篇,被傅雷盛赞为“中国文坛最美丽的收获之一”,字句惊艳,情节却让人不寒而栗。
不是很复杂的情节,也没有什么国仇家恨,它讲的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一生的故事。
女人叫曹七巧,家里开着一个不大的麻油铺子,兄嫂为了钱,半嫁半卖地把她送进了当地的望族姜家,许给了患软骨病的二少爷。
看上去是体面且风光的高攀,可落到个人身上,却成了有苦难言的低就,哪个年轻美丽的女孩,愿意把幸福交付给一个没有感情的身患残疾的人?把大好青春锁进深宅大院,在妯娌、用人的排挤和嫌弃中度过余生?
不可说,无处逃,她只能熬着,用鸦片和想象中的爱情来麻痹自己,变得越来越乖戾难测。
七巧有两个孩子,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因为这两个孩子的存在,姜家分家的时候,七巧也得到了可观的财产。
那时候的七巧不算老,有了钱,有了自由,像是一个女人重生入世最好的契机。可七巧唯一的变化,是从一个可怜的受害人,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施虐者。
她身边没有其他人,施虐的对象不过是一双儿女。儿子长白娶了媳妇,她却总是把长白留在自己屋里,彻夜给他烧大烟,从长白嘴里挖一点儿儿媳的私事,再添油加醋地,在牌桌上说给其他人听。
如果说明里暗里地跟儿媳争抢长白,不过是一个单身母亲对儿子变了味的眷恋,七巧对女儿长安的精神虐待,更是让人看了就觉得心寒。
长安十三岁,跟表哥玩被七巧看到,她就恶狠狠地把侄儿赶走,同时警告长安“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账,谁不想你的钱”。
长安十四岁,进了学校拥有了正常的人生。她就总是要找借口去学校大闹,让长安羞臊得不得不主动退了学,回到家还要挨她数落“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就不肯替我争口气!”
长安二十四岁,生了病七巧不给她看,只劝着她抽鸦片来缓解痛苦,有人来劝,她还理直气壮,“反正我们姜家也吃的起”。
可当长安真的到快三十岁还没嫁出去,她的说辞就又成了:“自己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做娘的耽搁了她!成天挂搭着个脸,倒像我该还她二百钱似的。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闲茶闲饭,可没打算留她在家里给我气受呢!”
好像也不过是那种最普通的、抱怨女儿姻缘不顺的母亲,可当长安真的找到中意之人的时候,她又想尽办法去破坏她的姻缘。
长安约会回来面带微笑,她要数落:“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门,称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
长安跟童世舫订婚,她兜头盖脸就泼一盆冷水:“他若是个人,怎么活到三十来几,飘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
长安听着大人议论给她的嫁妆,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七巧劈头就骂:“不害臊!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你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
够狠吗?够变态吗?但她还有最阴毒的一招。
童世舫来家里做客,她明知道长安恋爱之后一直在努力戒烟,还是故意告诉童世舫:“你别急,长安抽完这一筒鸦片就来了。”
抽大烟?谁敢娶这样的女孩做妻子?童世舫吓得连面辞都顾不上就借故告辞了。而长安的这段姻缘,也像夜空中的烟花一闪,终究又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曹七巧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旋涡里满满都是阴冷黏稠的怨毒,靠吞噬周围的光与热,吃掉下一代人的生命力,来维持自身充满恨意的存在。
更年轻一点儿的时候读《金锁记》,我曾经无数次为长安感到可惜。
哀其不幸是真的,但多多少少也有点怒其不争。
她并不是没机会逃离母亲的,上学的时候脸皮厚一点儿,恋爱的时候坚决一点儿坦诚一点儿,未必就真的没有机会逃离被操纵的命运。可她总是在人生出现一丝微光的时候,选择了懦弱和避让。
我也是慢慢理解了长安的懦弱。
所谓原生家庭最恐怖,也最难以改变的,其实并不是父母对孩子的态度,不是从父母那里遗传的性格或气质,而是父母教会子女如何去看待她自己。
我值得吗?我是被爱的吗?这个世界是善意的吗?
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几乎可以概括一个人一生的所有选择。
对自己有信心的人可以勇敢,对他人有信心的人总有好运。
可长安这样的女儿什么都没有,她从小到大听到的,不过是“你一无是处”和“别人接近你都是为了钱”。
连母亲都这么说,自己一定很差劲吧。
连母亲都对自己这么坏,外面一定更危险吧。
人在极端的不安全感下,本能地就会选择退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
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原生家庭是个旋涡,也会死死地抓着原生家庭的稻草不肯放手,把那一点儿冷冰冰的熟悉感,当作对抗整个恐怖世界的武器。
依赖自己所痛恨的,捍卫自己所惧怕的,在心有不甘和无可奈何中,变成自己最不想成为的人。
明明需要外界的牵拉来带自己走出旋涡,却根本没有伸手求助的能力,又因为一直得不到外界的正向反馈,身不由己地越陷越深。
失去对自己的信心,也失去对世界的指望。
那才是对一个人最可怕的摧毁,是任何一句轻飘飘的“要加油”和“勇敢点儿”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想要逃脱这种命运只能仰仗际遇,可你会遇到什么人,对方有多坚定又有多少耐性,偏偏是最不可控的运气。
这才是《金锁记》里最残忍,也最让人无力的真相。
不幸的人,总是很难有勇气。